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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夜裡,他從黑暗中驚醒,恐懼的呻吟自牙縫中擠出、落在星光照耀的窗影前。他翻了個身,腳踢響了牆壁。

睡在上鋪的室友被吵醒了。更準確地說,他尚未入眠,躺在床上的室友一直醒著,他直瞪著水泥裂縫的眼睛看穿了時空,又那麼一瞬間,彷彿盛夏近在眼前。然後他被睡在下鋪的夥伴給震了一陣,對方的呻吟聲卡在牆角,床鋪嘰嘰嘎嘎的搖晃聲活像有人正在慾海翻騰,如果是在上一間公寓裡,那的確是有可能的事,而且不是在隔壁房間、而是在他的臥室裡地板上,當時的合租人聲稱這麼做比較有刺激感,但是怎麼個刺激法,他可真一點不懂。呻吟聲、愛撫聲,像那盛夏之夜中會捎來的訊息。

總之室友醒了,他悄悄往床下探視,有意無意地關切夥伴的狀況。

室友問:怎麼了?

夥伴回答:我做了個夢。

什麼夢?室友並未直接開口問,他只是盯著對方從床上起身、坐在床邊。今夜的夥伴看起來心事重重,但他還未透露出是什麼樣的惡夢讓他無法入眠。

「來根菸。」室友說。

夥伴從枕頭下取了菸給對方,但室友並未點燃,他只是咬在嘴巴上,接著立即躺回原位,並把雙手墊在後腦勺與硬梆梆的枕頭之間,看起來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我想過,我不是個當老闆的料。之前我是學建築的,大多數的同學都希望在事務所工作一陣子之後能自立門戶,至少是以成為合夥人為目標,自己的名字響亮亮地掛在招牌上,這確實很吸引人,但我不一樣,我天生就是個職員,當然,如果能找到一棟建築物對人誇口說"嘿,這是我設計的",感覺一定很棒,但我就是不夠積極,了不起也只能當個打雜的。」

對方沒說話,他的心思跑到了某處海灘木屋,木屋漆成藍色的、屋內的地板選用胡桃木。

「嘿,你怎麼不說話?」室友問。

「抱歉,閃神了一下。」

室友被夥伴的異樣反應勾起了好奇心。「所以說,做了什麼夢?」

「你剛說你是學建築的,」他毅然決然地扯開了話題,「如果我要蓋一間小木屋,在海邊,把牆面漆成藍色的會不會太突兀?」

「我不建議在海邊蓋木屋。」

「可是很多漁村都是木造建築,小碼頭的屋子都是木屋。」

「因為木屋便宜,可是便宜往往代表著他們得經常注意牆壁有沒有被爛出一塊大洞、擔心暴風雨來襲時屋頂會不會被掀開......好吧,這話是誇張了點。我們乾脆退而求其次。蓋間磚骨木屋或混凝土屋怎麼樣?不是純木屋,反正外觀只要裝一下就行了,畢竟有道扎實的牆壁總比起單純的雨淋板積木要強的多了,不是嗎?」

夥伴有點惱怒,但他忍下來了。「好吧,磚骨木屋。所以,藍色?」

「顏色這種事只要你喜歡,沒什麼不可以的。很多人喜歡白色,因為白木屋具有某種高貴不凡的意境,但不是木屋就得要白色或保留原木色,藍色也不錯,挺清爽的。」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藍色的屋子不會太奇怪嗎?我是說,天空是藍的、海也是藍的......」

牆壁傳來的敲擊聲,隔壁鄰居低吼著要他們倆安靜點,但牆太厚了,他們只聽見了幾嘟噥聲。

「好,藍色很棒。」室友結論。

「你只是在敷衍我。」

「真的,很棒,我還記得有支旅行社廣告,他們用了一間海邊的藍木屋別墅當背景,木屋旁種了一些耐鹽旱植物,另外還有一座私人小碼頭跨過沙灘、指向浩瀚的碧海......女模特兒打開通往打海後院的小木門,白色的裙裝在海風中擺盪,她還帶著一頂帽子,把自己最清純的一面展現在大眾面前。天曉得多少人幹過她。」

「聽起來很棒。我好想看那隻廣告,也許我的木屋可以像廣告裡的藍木屋一樣。」

「有點主見吧,老兄。接著呢?你不會就只在乎木屋該不該漆上藍漆吧?」

夥伴砸了砸嘴。他短暫地沉溺在室友提供的幻景,那座木屋應該也要有座私人小碼頭,碼頭的棧橋和木屋的涼亭相連,橋樁上掛著幾個橘色的橡皮圈,然後有個小獨木舟擱置在沙灘上。不過想來想去,那位夥伴最在乎的還是屋子本身,他考慮過室內應該要有客廳、廚房、以及臥室,說不定還得有個存雜貨的地窖,但那些形象都太模糊了;實際上,對夥伴而言,那甚至有點乏味,因為他真的不曉得自己適合什麼樣的空間布局,又要想擺上那些家具。

客廳裡應該放上沙發嗎?放張沙發、還有橢圓形的小花墊,旁邊可能會有一座小壁爐,晚上的時候能烤火--但這種組合感覺不夠海邊,他不曉得問題出在哪,他厭惡自己就連幻想中的房子都造不出來。

「我應該放沙發嗎?在客廳裡?」夥伴說出口了。

「為何不?沙發是所有半私人場合的終極設備,客廳擁有沙發、就等於擁有了生命。」

他聽了有點興奮,一直低著頭的夥伴終於不再看向地板。「還有壁爐,現代一點的,也許是黑大理石造的壁爐!」

「我不確定你為什麼要一座黑大理石壁爐。話說,你考慮過室內的牆壁要怎麼布置了嗎?你要粉刷、還是保持木色?」

「粉刷,刷成......粉藍色,那看起來很舒服。」

「但你要一座黑大理石造的壁爐,那玩意兒跟粉藍色很不搭。」

「討厭。」

「就用原木色吧,深木色的木板牆是萬年不變的經典系列,溫暖、沉穩、而且跟黑色很搭。」

「該死,那是我的房子......」

室友取下香菸,他再度探頭。「先不談屋子了,你剛才做了惡夢,對吧?」

夥伴抓了抓頭髮,似乎仍對討論這件事有些芥蒂。「你會想在海邊蓋棟屋子嗎?」他問。

「我?我覺得屋子不重要,地點才是一切。」

「真虧你是學建築的。」

「地點,兄弟,好的時間、好的地點、再加上一籃精心準備的伙食,大自然就是人類最完美的居所--」室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明信片,在微微的光芒中,依稀可辨上頭的圖樣,「--夏天,很熱,但炙熱卻讓樹蔭因此有了千言萬語所不能形容的美感。我想在那睡上一覺,等待日落時分、燕雀鳴叫而歸。」

「可是你最後還是得找個地方住。」

「等黃昏到來,我就會回到我在進春分大廈五樓的公寓裡,接著上網找些色情影片當配菜。」

「就這樣?」

「你還期待什麼?我根本買不起一棟個人別墅呀,老兄,我甚至快繳不出公寓房租了!」

這時牆壁傳來第二次的搥打,但力道卻弱得多了。兩人置之不理。

夥伴說:「你能想像......一間草原上的小屋子。木屋,這次總沒問題了吧?」

「可以,木屋。希望那裡不會有龍捲風。」

對方沒有接著繼續說下去。

室友問:「所以?」

「我不知道,我對草原上的屋子沒有概念。」

「你這天殺的低能蠢蛋,你不如繼續講你的海邊小屋算了。」

夥伴沒有答話。他聽見了腳步聲。鐵閘外的走廊傳來了腳步聲,獄卒有目的性地朝著這間牢房走來。夥伴沒說話,他矇著頭,想盡辦法要忽略掉獄卒的腳步聲。沒有海邊小屋、沒有草原別墅,他能獲得的只有牢房中的骯髒與黴臭味。突然間,腳步聲轉向了,他鬆了一口氣,但仍無法入睡。

「之前我住在一間破公寓裡。很便宜,我懷疑裡頭曾死過人,」夥伴低語,「那裡離海邊好遠,我喜歡海,我應該找個靠海的城市才對。不,這不是我要說的。總之,我雖然只有一棟小公寓,但我非常努力地去布置它,也許能溫馨點、看起來沒那麼廉價,我甚至搞了一盆不曉得是什麼品種的觀景植物。房東很不高興。」

「真遺憾。」

腳步聲再度傳來。

夥伴愣了半餉,他戰戰兢兢地說:「......雖然,雖然我覺得那間小公寓真有夠破的,成天漏水塞馬桶,但是有總比沒有好,不是嗎?沒有海邊小屋、也沒有海,可是至少我能在裡頭假裝自己就在海邊。」

「對,那真的很棒。」室友感嘆地說。

獄卒到了,他用對講機聯絡著主控室,似乎還有些小東西要確定。

「你......你剛才不是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夢嗎?」夥伴說。

「對,我有點好奇。」

「我啊,我夢見自己繳不出房租,所以被房東給趕出去了。我的海邊小公寓被掃進了垃圾桶......」

他的室友忍著不去看夥伴的狀況,縱使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再空無、再痛苦,他也只是盯著明信片上的圖案。那場盛夏、以及盛夏之樹,全都在牆壁的另一端。

獄卒呼喚了伙伴的編號與姓名。夥伴點頭答應。鐵牢門滑開了,獄卒給夥伴上了腳鐐與手銬。

「啊,看來我沒辦法繼續繳房租了,不是嗎?」夥伴喃喃著,他避開了獄卒冷硬的面容,「兄弟,晚安了,代我向你的草原別墅問好。」

「我不會有一棟他媽的草原別墅,但是,兄弟,我盡量。」

兩人笑了一笑,隨後無聲道別。

在那夜裡,他醒了,而且再也睡不著。他醒了,並轉入新的個人小套房居住,套房裡沒有海洋與小木屋,但他盡可能想像它們存在,還有女模特兒與小碼頭,她飄盪的裙襬與典雅的帽子、以及浪波刷過樁柱的模樣。盡管屋子才是重點,然而沒有室友的幫助,他一點頭緒都沒有。

所以他想像最後一次住在外頭的那間小公寓,公寓裡船錨、貝殼裝飾與觀葉植物。海洋的感覺。

他在孤零零的照明燈前淺淺一笑。他坐在床板上,枯等下一次的夢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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