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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並不空無,有東西扎實地佔據它,那塊巨大到足以稱之為世界本身的物體佔有它。湯瑪士錯了,黑暗從不空無。

 

"紀錄:第三三三號病患,雄性,栗髮綠眼,高六尺五吋、重兩百磅,健美體格;該病患是二分之一西陸契尼斯人(Cinis),另外八分之三為科俄斯的弗格人血統(Fulgur)、八分之一為塔拉尼斯的太陽島塔蘭人血統,簡單來講,是個雜種。在強力藥劑與符文的影響下,他陷入了重度昏迷狀態,肉體保持新鮮;盡管錯過了關鍵的幾次紀錄,但從取得後第一時間的身體檢查來看,病患的四肢與反射功能皆健全無礙,雖然作為軍人與粗工經歷曾為他的身體帶來嚴重的......更正,推測為嚴重的損傷(附註:根據調查,他的右小腿曾受到不可逆的機械性傷害,就算是現在,仍可在皮膚上看見當時粗糙治療後遺留下的疤痕),但至今皆已在夢中獲得痊癒。至於血液檢查的結果,我發現第三三三號病患的血液中竟然同時帶有蘇美魯原型寄生體、突變型寄生體、改良型寄生體、與柯斯改良型寄生體,雖然我不意外為何一個瀕臨獸化的獵人身上怎麼會同時擁有柯斯改良型、蘇美魯突變型以及蘇美魯改良型等人為誘導發突變物,但他到底從哪弄來蘇美魯原型寄生體的?這件事值得調查,希望時間還夠。"

冷冽的藍白色光芒刷過湯瑪士的眼簾,他聽見一名男性的聲音。

"病患醒了。加強鎮靜劑與安眠劑的劑量,使用曼陀羅花萃取素......什麼?沒有用?為什麼沒用?先生,讓我告訴你什麼才叫做沒用。"

冰冷的液體從湯瑪士的手臂爬進心門。

"我告訴你,沒用指的就是你這種傢伙,你這種傢伙,沒有眼睛、沒有腦袋......連人都稱不上!"

有東西粉碎了。中空的木頭應聲粉碎。

"......呼,的確,都是些沒有用的垃圾。紀錄:第三三三號病患對藥劑與催眠咒術產生了抵抗力,時間不夠了,現在我將嘗試立刻進行剝除儀式。"

湯瑪士聽得清清楚楚。他的知覺又回來了,光芒又一次刷過他的眼簾,那位獵人使勁睜開眼皮。在一片模糊的景象中,他看到有個戴著長柱狀網格頭罩的人在布簾前忙碌,旁邊有幾個助手正在協助處理兩旁的儀器,它們經手的儀器像是活物與金屬組成的櫃子,但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湯瑪士太累了,腦子盡是一些捉摸不定的幻象。這使他想起了史提勒--史提勒瘋人院,湯瑪士以為,自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史提勒,雅南只是場夢,他在垂死邊緣中幻想出來的場所--湯瑪士體會到自己的牙齒因恐懼而在顫抖,他的手腳不停地冒著冷汗。

不行,我得逃走。湯瑪士想著。

他是試圖翻身,但沒能成功;他抬起手,然而有股力量限制了身軀的行動。此時帶著網桶頭罩的人大聲囔囔,他指使了幾個人過來將湯瑪士壓制住,那些僕從不冷也不熱的硬指節急襲而來,僅僅是稍加使力,它們就立即將意識的湯瑪士給緊壓在床面上,連扭動的餘裕都沒有。

限制、操弄,史提勒的醫生們要過來了。湯瑪士似乎大叫了,像瘋子一樣大叫,他不想留史提勒,他說他不是瘋子。

「該死、我的實驗!」密寇賴許抓緊頭上的六角籠,他懊惱地退了幾步,然後又換來了更多人偶來幫忙。

那位學者早該知道不會有這麼好的事,他在惡夢邊境裡追蹤到湯瑪士.史瓦茲的存在,然後他憑藉科斯之力抓住對方、並對湯瑪士下了足以死上兩遍的高濃度麻醉劑。事情就這麼簡單,而過程本來也應該很順利才對,他要的小空殼終於到手了,沒有月亮的干擾、也沒有雜七雜八的外人搗蛋,一切都是他的勝利。

但現在是怎麼回事?密寇賴許下垂的眼睛中充滿了痛苦、失落、以及遭人嘲弄的憤怒,他抓緊鐵籠、嘴上喃喃低語--下一秒,他疏開眉間,那看起來陰森森的臉上洋溢著一股無法舒張的喜悅。

「史瓦茲,住手,請住手!」他請求著,卻沒有要人偶停止動作。

越來越多的人偶往湯瑪士的身上湧去,它們伸出裝了關節球的木手扣住對方身軀,有的甚至直接把身子當作紙鎮一樣撲在上頭,然而湯瑪士非但沒有放棄,反倒因為那群詭異的生物而更加神經質。他歇斯底里地扭動身體,在鐵鍊、束帶與沉甸甸的人偶壓迫中尋找掙脫的契機。噪音充斥著這座空蕩蕩的手術房。

「拜託,史瓦茲,不要傷害它們,」密寇賴許把雙手推至前方,作勢安撫,「我的要求不多,你只要把身體給我就行了!」

一聲咆哮、束帶應聲迸裂,湯瑪士的手臂急衝而出,蓄力已久的力量在鐵鍊制止前擊飛了幾名人偶--密寇賴許見情況大大不利,馬上就急著跑走了,他沒機會見到湯瑪士如何將鐵鍊給扯斷,繃緊的鏈條往右橫掃,像鞭子一樣抽斷了不斷湧上的敵人,它們矮小、脆弱的軀體瞬即癱倒。

「走開,走開!」湯瑪士揮舞著獲得自由的右手。在本能驅使下,他順勢抓住了一隻人偶當作武器,獵人鼓起手臂用力一拉,人偶劃弧飛向左側,硬生生地砸毀了兩個正壓著獵人肩膀的夥伴。

不一會兒,湯瑪士的左手與雙腳也從拘束中掙脫而出,他推開人偶跳下病床,發軟的雙腳差點讓他跌了個狗吃屎。那些怪物還在不斷增加,其中一側的活人偶跳上了湯瑪士的背,它們比看起來的還要重上數十倍,簡直與成年人無異;另一側的人偶群接力撲上,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壓制著湯瑪士,最終成功逼著他跪在地上。然而這股優勢並未持續太久,湯瑪士像隻發怒的野貓一樣拱起了背部,他使勁甩動身體,倂出牙縫的吼聲將力道鼓足,不一會兒就把它們給甩到地面上了。

他站穩身子,憤怒的雙眼環伺手術房的敵人。他不只是赤手空拳,那名獵人現在還有武器可用。湯瑪士抓緊著連上手鐐的鐵鍊當鞭子,長約五尺的鍊子在半空中胡亂劈砍,不懂得如何使用軟兵器的湯瑪士不過只是在把玩鐵鍊的重量與硬度,鍊子一次次再擊破人偶後重擊地面,火花替房間帶來了些許溫度。

他像隻野獸。實際上湯瑪士的確是隻野獸,在那短暫的戰鬥中,他忘記了語言、盡心享受著破壞帶來的欣快感,湯瑪士把所有的東西都砸得粉碎,人偶不只要拆解、還要化為碎片才行,還有那些操弄他身軀的古怪儀器,它們全都該死。

破壞。

等湯瑪士回過神時,整座圓廳的家具近乎全毀,地上堆滿了傾倒的器物、破碎的玻璃瓶與木塊殘骸,冷冽的燈光仍掛在天上的吊燈中,藥水味衝擊腦袋、寒流與皮膚上的熱汗互相滲透。他喘著氣,一絲空虛感竄過心頭。還有微微的羞恥感。他沒穿衣服,連內褲都沒有。

「狗娘養的,你們就這麼喜歡把我的衣服脫光嗎?我的書呢?我的背包......嗚......愛德?愛德華?你在嗎?」那是湯瑪士的第一句人話。

環顧了現場後,湯瑪士隨手抓了條布塊圍在腰間,接著便衝了出去。他拖著鐵鍊跑過了迴廊,廊道支離破碎,有的地方甚至裂出了一處無底黑洞,但建築物本身卻沒半點事;湯瑪士開始回想著自己躺在病床前的遭遇,首先他應該在夢裡和吉爾曼談話,那時他感覺到有個異物接近了,下一秒詭異的巨大觸手便將湯瑪士拖入了一片星空。

有誰會來抓他?湯瑪士停下腳步,他對雙手哈了哈氣,儘管這裡比雅南要溫暖一些,但若說雅南正在迎接秋末、那麼此地就是初春了。銳利的冷流在陰影中伺機而動。

「誰會來抓我?」湯瑪士複誦了一次。他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愛德華是在接觸密寇賴許的肩膀之前,等黑暗過去,他獨自就抵達了另一個小房間。

是夢,我們早就已經進入密寇賴許的夢了,而捕抓我的人除了密寇賴許還會有誰?湯瑪士想通了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接著他也意識到,或許愛德華是早一步被對方給抓走了。

湯瑪士繼續趕路,他盲目地在迴廊中四處奔跑。有那麼一會兒,他跑出到了某處陽台,湯瑪士才了解到自己一直某座城堡中遊蕩,城堡建在雲海中的孤島懸崖,而湯瑪士看起來像站在五層樓高的地方、或者更高,當高度到達一定尺度之後就失去意義了,現在湯瑪士唯一能理出的想法就是:真他媽的高。

天空中還有雲系,一層層鉛黑厚重的積雲在天上飄蕩,那是個不知時刻的場合,也許是黃昏、也許是清晨,更合理的解釋是這裡沒有時間這回事,那片蒼穹看起來永遠那麼令人作噁,它的灰黑雲層中染衣褐綠色,看似即將下雨、卻總是連一滴水都不肯施捨。

有光芒在閃爍。除了隆隆的雷聲外,城堡深處還傳來了詭異的暖色閃光,彷彿一隻巨大的螢蟲在發光,而每當它亮一次,湯瑪士的頭痛就加深了些,藏在光芒中蜂鳴聲逐漸增強--光芒在詛咒他,挖出他心中的恐懼,用把利矛將他的身體肢解、取出藏在血肉底層的汙穢念頭。憎恨與虛無,湯瑪士是個虛無的男人,活在世上沒有任何意義--湯瑪士的身子靠向護欄,正在光芒的利刃又一次來試探他時,湯瑪士給了自己臉上一拳,他趕緊跑回城堡中,拒絕那道光芒的訴說的一切。

 

「愛德華!」湯瑪士喊著。

他跑過崩解的大廳,廳堂寬似平原、天頂高如夜空,錯綜的無底斷崖橫過原野,歪歪扭扭的書櫃與破爛的掛軸牆構成了廳堂牆壁,然後反覆蔓延。湯瑪士的聲音在此微不足道,就連那些當地居民也不想理會他。

那些能被稱作居民的怪誕生物散落各處,彷彿任意組合的血肉玩具,它們在地上蠕動,追尋著活人的溫血。湯瑪士盡可能避開黑暗。然而他在靠近巨大支柱的地方又瞧見了一副奇怪的景象,對方是一名帶著大柴刀的胖女人,她帶著一群人偶小孩在廢棄的鐵籠堆中煮起了食物--食物是活生生的、仍跳個不停不明蛋群,有些蛋會說話、有些蛋長著人臉或家畜的臉,其中有顆特別大的蛋破了但沒有下沉,蛋裡頭住著一家小矮人,他們也在煮食。

毫無道理,那是惡夢。湯瑪士繼續前進,他穿過黑暗平原,試圖尋找通往高層的路,他直覺,無論該要哪,絕對都不是往下走,不是進入那黑暗空間中,上位者屬於宇宙蒼穹,如果密寇賴許供奉或意圖接觸的祂們,那往上走絕對沒錯。

地面因坍崩的裂谷而逐漸歪斜,地磚似滑梯般傾向黑暗中。平原的另一端有座奇怪的小箱籠,籠子以鐵鍊連接天頂,湯瑪士匆匆前去查探了一會兒,他相信這東西就是所謂的升降梯,於是便不疑有它地站了上去;一踩下箱子中的機關門,鐵鍊隨即將箱體往上牽引。

雖然湯瑪士從來沒喜歡過升降梯這種東西,可是誰能放過這個輕鬆上山的機會?

大廳平原逐漸糊成一團黑影,掛在巨柱上的燈火化為星點。

愛德華在哪?湯瑪士想著,一時間他又想到,密寇賴許會在哪?

升降梯即將穿過天花板,上層的光芒撒在湯瑪士的頭頂上。

如果說這個升降梯是唯一的出入口,那想要逮到我的密寇賴許何必追著我到處跑?湯瑪士思索著,隨即驚覺自己著實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巨大的觸手從天而降,包裹住了小小的箱籠,它將湯瑪士連同籠子一起扯到進了上層空間,接著觸手順勢將箱體往地上一砸,變形的鐵籠便將摔昏腦袋的湯瑪士給困在裏頭了。他要自己快點搞清楚狀況。湯瑪士的視線來回彈跳,眼睛疾振不定。

首先,這裡的空間比較真實,看起來像是個搭設在寬大通廊中的小書庫;再來,從觸手上滴落的黏液打在湯瑪士的皮膚上,他因此起了想把受汙染的皮膚給撕爛的念頭;最後,他看到了有個人走了過來。

「密寇賴許!」湯瑪士扯聲喊道,其唱名如辱罵。

「史瓦茲,你浪費了我很多時間!」密寇賴許稍微活動了一下長出觸手的右肩,「你要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很想要用你的身體,小雜種,但你真的有點用處!剛好,該準備的也都準備好了,現在我要立刻執行剝除儀式。快,獻出你的身體吧,史瓦茲!呵呵呵呵!」

「你就是那個讓我被血感染的元兇!」

他那張鎖在六角方籠裡的表情既困惑又充滿好奇。「我?對,你要這麼說也對,但老實說,到底是誰決定你要成為人類的犧牲品?我不知道,也許是那個蠢蓋斯柯恩,他是你的蘇美魯之血的授予者......噢,不,應該是亞歷山大,那可悲的小夥子。算了,誰知道呢?搞不好是我昨天吃了一塊小煎餅造成的也說不定!但無論有心無心,我最終也只是被動地靜觀其變,然後在夢中尋找、並等待我所需要的東西。而該來的總是來了,謝天謝地,總之,你就認命吧,史瓦茲。別想耍嘴皮子,我看過你的資料了,文盲小混混。」

密寇賴許甩動觸手群,鐵籠被它強大的力道拉去衝撞牆面,籠子被連續撞了兩次,同時觸手的力道順勢加強,鐵籠又往內凹陷了幾吋。

湯瑪士趁現在還有點喘息空間,他忍著身上的疼痛繼續問:「......夢境,夢境是由阿彌達拉看守的......但為什麼你能留在這,難道你可以操控阿彌達拉嗎?」

「雖然這麼什麼好自豪的,但我要說,只要了解了那群類生物的存在,操控幾隻沒有知性的上位者其實比你想的還要簡單。拜託,你能快點昏過去嗎?」密寇賴許抱怨著,並持續讓觸手包覆鐵籠,想要讓湯瑪士窒息休克。但一會兒,那張瘋瘋癲癲的臉有了變化,他看起來異常理智,「對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是誰把蘇美魯的原型寄生體給你的?這麼有研究價值的東西在你身上,實在不合理。」

「那東西能有多有用?」湯瑪士深呼吸,他覺得黏液彷彿成千成萬的小蟲子,然而被窄小鐵籠束縛住的他卻連搔癢的能力都沒有。

「是很有研究價值、不是很有用,如果真這麼有用,它就不會絕跡了。」

「老實說......我不是很明白。能稍微解釋一下嗎?」

「蠢蛋,大蠢蛋,我不在乎你明不明白!」他發尖銳的聲音,「只要告訴我,你是在哪找到的......」

因觸手而變形的鐵閘壓迫到了湯瑪士的胸腔,他開始感覺到呼吸困難。說到關於是原型寄生體什麼的,其實湯瑪士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如果說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麼特別受到眾人關注的事,他心理倒是有了個底。湯瑪士需要改變現況的情報,他決定孤注一擲。「......臍......臍帶......亞丹......」

「臍帶?誰的臍帶?你怎麼可能找到擁有原型寄生體的臍帶!而且是亞丹......亞丹......血族?你這渾球,你吃了那穢血婊子的臍帶?汙染、汙染!該死,你這該死的失敗品!我不需要你了!」

盡管湯瑪士知道自己有力氣掙脫牢籠,他能輕易地彎折鐵桿、扯開觸手,然而那些分泌黏液的詭異之物卻一直佔據了湯瑪士的意識,他被迫害怕、甚至是臣服。

被黏液覆蓋的手臂融化了,白皙的骨頭裸露--假的,那是假象。

蕨草在湯瑪士的血管中落地生根,他們臉上的孔洞竄出,強勁的力道輕易地就將湯瑪士的眼珠給擠了出去--幻覺。

理解恐懼的真面目,無非是為了迴避危險而發展出的一種反能反應,乃求生的具體表現。人類是恐懼的奴隸,亦是生命的奴隸,只要活著就必然受其驅使,終其一生都將在大自然的威脅下徬徨無助,若更進一步認知到宇宙就在身邊,那超越腦袋所能理解的浩瀚質量,相對於人類之渺小、人類自恃將從抗衡中邁向征服的大自然之渺小,一旦知道了,瞬間的驚懼之重便將摧毀肉體。恐懼、恐懼,無力可逃的絕望之影,雙眼必須關閉、它不能與恐懼對望,不要吶喊、恐懼會發現你的存在,拒絕行動、將存在感壓至最低,那是人類面對未知的超越之物應當有的謙虛與卑微。

拒絕它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接受黑暗。

 

觸手將鐵籠包裹成了一塊繭體,柯斯之爪正在享用裡頭的汙穢血肉,數十隻爪帶交纏疊合,它們濕潤、同時柔軟的帶體上下挪動著,彷彿在安撫獵物的情緒一樣。密寇賴許低聲竊笑,他從柯斯之爪的聯繫中嚐到了湯瑪士的情緒,如此弱小、貧瘠。

然後脹大。

「我他媽的就是不要!」湯瑪士對自己的生存本能大喊。

繭體鼓了一圈,在密寇賴許來得及反應之前,湯瑪士的左手已突破了包圍,他抓住了其中一隻觸手,接著使勁把將那塊滑溜溜的蠕動物給榨成了兩段。接著是右手,那隻黏答答的手臂看起來有點不真實,在精實的前臂肌群外頭似乎又纏了一層毛髮,糾結成團的濃密鬃毛從肘底生到手背上頭,火光在黏液撫順出的紊亂毛渦中閃閃發亮。

密寇賴許大笑了兩聲、而後又嚇的細聲哽咽。野獸要跑出來了,這不是那名學者樂見的事,但看見身負諸元血系的人類化為野獸,此事卻足以讓人興奮得渾身顫抖。密寇賴許細心地揀選自己應該表現的反應,同時也沒忘了喚出更多觸手來幫忙,等他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時,湯瑪士也已將礙事的障礙物全都撕成了碎片,其場面暴力、卻又有些笨拙。

斷裂的觸手堆仍在地上活蹦亂跳,它們看似水蛭、卻又有章魚爪般的活力,可是一旦離開了本體,那些斷肢不一會兒就散成了一堆小水蛭,最終化為一攤半透明的爛肉--密寇賴許面露苦色,他損失太多手臂了、如今早已無力支撐它們的存在,他確信自己必須放手--剩餘的爪子急速退縮,被擰縮變形的鐵籠隨摔在回了地上,籠子上頭沾滿了黏膩的分泌物,光澤且黏稠,像鼻涕一樣。幾秒之後,裡頭的活物扳開鐵欄,並狼狽地從黏液團中滑了出去,那東西喘息喘急著,其聲粗魯又誇張,彷彿此刻這是他第一次呼吸,第一次降生於世間。

「多麼有寓意,」密寇賴許將右臂恢復原狀,他準備要逃了,「你要明白,生命就是這麼回事。」

湯瑪士使勁撐起身子,他的身軀變得多毛、連臉上也生出了過於濃密的鬍鬚;那名獵人的體型似乎稍微大了些、身上的肌理變得過於精悍。他瞪大雙眼。「密寇賴許......」他開闔被利牙撐開的嘴巴說道。

「你知道嗎?我認為你雖然失敗了,但現在又卻擁有另一種研究價值。是蘇美魯原血的影響嗎?史瓦茲,現在你還聽得懂人話嗎?呵呵,你的腦袋沒變成糨糊吧?」該說的都說完了之後,密寇賴許便一溜煙地往後頭的鑄鐵空橋衝刺而去。

在此之後幾秒,湯瑪士的腦袋還處於一團混沌。他趴在地上打著哆嗦。湯瑪士感受到永無止盡的飢餓,緊接而來的是膨大的獸性、對氣味與聲音的極端觀察力。他爬起身子,但卻打不直腰桿,過於強健的肌肉讓他聳肩拱背、微微彎曲的雙腳隨時處於爆發狀態。湯瑪士看見了自己增生的體毛與利爪。

「......野獸......真是好極了......」他往前跨了一步,接著第二步,液體吸吮地面的吱咂聲與他的腳爪觸及磁磚的咑咑聲提醒了湯瑪士一件要緊事。

然後他從第三步開始便跑了起來,靠著耳朵與鼻子追蹤著密寇賴許。

當湯瑪士衝過空橋、爬上第一座梯子時,密寇賴許的人影就近在眼前。那位學者的胸懷讓狂喜所佔據,他在十字廊口的中間地帶手足舞蹈,慶賀著湯瑪士的第一次行走;密寇賴許發現了失敗乃成功之命的另一種定義,那就是獲得意外的發現,而眼前那隻野獸就是他美妙的小意外,這種時候與其沮喪,不如為兩人同慶更有意義。

「史瓦茲,你怎麼用雙腳走路?野獸不都該趴在地上嗎?」密寇賴許說。

湯瑪士一面怒吼、一面急撲上前,一個熊抱便將對方的身子給擠碎了。

是假人。

"嗷嗚嗚嗚嗚----嗷嗷----嗷嗚嗚嗚嗚----"密寇賴許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學著狼嚎。

湯瑪士怒不可竭。「密寇賴許!」

起霧了,這處錯綜的古典廊道湧出了白霧,牆龕中的燭火逐步點燃,火焰迎接著野獸入場,此時拿著細劍的乾屍半浮半走地朝著湯瑪士逼近,無形的細線操控著它們的舉動,一次四個、動作單純,湯瑪士只用爪就把它們給掃成了碎塊。然而人偶不會流血,它們散了還會再組回來--湯瑪士氣得咬牙,他不想再多浪費時間在這群障礙物身上,他再次循著密寇賴許的味道而去,穿過無盡的上下樓梯、無法辨識的十字通廊。

活人偶群聚而上,湯瑪士越是置之不理,湧上從角落站起的敵人就越多。一群螻蟻,手上抓著削鐵如泥的細劍。

"你是隻野獸,而這是我的狩獵場。我是獵人,史瓦茲,你是獵物!......呵呵呵呵!"

兩隻人偶飛撲向前,它們的劍尖朝著野獸湯瑪士的腹部直貫而去,情急之下,湯瑪士抓起旁邊的鐵籠當石頭扔出去,鐵籠以近乎直線的方式砸向前方,此舉不但撞碎了發動攻勢的人偶,連同後方的敵軍也砸了個粉碎。後頭又追來了三隻人偶,它們左右飄忽,細劍毫無章法地在空中飛舞,湯瑪士的背膀挨了一劍,劍刃刮開了一塊皮肉,此時湯瑪士也放棄了被動抵禦,他雙足一蹬,身體便朝著那敵人衝了過去,他一肩將右側的敵人給撞飛到牆上,緊接著側身一旋,強壯的手爪便把另外兩名敵人給勾上了半空。

密寇賴許在哪?湯瑪士張大了牙,唾液滴了滿地都是。

突然間,他左腰一麻。湯瑪士放聲怒吼,把劍刃穿透內臟的疼痛給喊了出來。是剛才倒下的人偶,它抓著細劍的手臂脫離本體、成功地把劍插進了湯瑪士體內;人偶只是障眼法,只要它沒有粉碎,就算只剩下兩一根手指也能把湯瑪士的眼睛給戳瞎。

"惡夢會一直循環下去的。這場狩獵,或說是你的逃亡歷險......永遠的循環......野獸湯瑪士,這是你的命運。"

「我聞到你的氣味了,密寇賴許!」湯瑪士把卡在腰間的劍給抽了出來,並將它給折成了ㄑ字狀好發洩情緒。

他說自己聞到了密寇賴許的氣味,這句話倒是一點都不假,因為湯瑪士確實找到了從學者右臂散發的那股海潮味。他跛了兩步,隨後立刻又恢復了跑姿。

在連續數次的追趕與讓人方向感錯亂的上下移動後,密寇賴許的人影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他手足舞蹈,但這次卻沒有等著湯瑪士撲過來,反倒先一步逃走了。湯瑪士追著他,接著又再一次失去了對方的蹤影。

"柯斯,又稱柯斯姆......你聽到我們的祈禱了嗎?請你賜予我們眼睛,就像你將它賜予給羅姆一樣......."

在後方,湯瑪士瞄到了對方的大鐵籠頭閃過廊角。

湯瑪士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追人影、要追氣味,於是當密寇賴許的再次消失在白霧時,湯瑪士毅然決然地繼續跑下去,他沿著潮水味踩上簍空的鑄鐵階梯、跨過一處處作用不明的書房。就在附近了。湯瑪士又一次撞見了密寇賴許,這次他顯得有點慌張、跑得更快了些,對方細微的腳步聲傳到湯瑪士的耳朵中,那是實體才有的東西。

兩人的距離急速縮短,他們追逐到一處以小窗牆圍起的露臺廂房--湯瑪士沒有飛撲,他只是伸出了手,手掌抓緊了密寇賴許的鐵籠頭罩,密寇賴許哀叫了一聲,往前的衝勁與鐵籠互相拉扯,所在脖子上的頸口刮的他痛聲連連。

「狩獵結束,夥計。」湯瑪士說著。他扯下了密寇賴許的右臂,對方淒厲的哭嚎聲響徹了城堡。

但密寇賴許又笑了,他的喜悅之真切,令人毛骨悚然。「......史瓦茲......你真是個醜陋的小野獸。」

「回答問題,然後去死,」湯瑪士的利牙湊近了頭罩,「你把我的東西放哪了?我的書和武器......還有,我的朋友!」

「......都被我毀了,一點都不留。都是些垃圾,跟你一樣毫無價值。」

「毀了?」湯瑪士接著出手扯下了密寇賴許的右臂。

密寇賴許又一次喊叫,然後伴隨著一聲彷彿永無止境的低鳴,再轉為啜泣。

「毀了?你毀了他們?」湯瑪士又一次訊問著,這次他踩碎了對方的左腳掌,「我的書本和我的夥伴,你毀了他們?」

「......嗚......嘻嘻......全毀了,丟下了懸崖......說到這,你何不跳下去找找,只要一個步驟.....跨出勇氣的第一步......快去呀,小野獸......就當是為了我,好不好?」

「該死、該死!幹、幹你老母!」

湯瑪士的拳頭一點一滴地將密寇賴許的雙腳給摧毀,一拳又一拳地從腳趾到小腿骨、然後是連大腿、最終再把它們扯皮肉撕碎塊;湯瑪士沉溺在憎恨與恐懼中,他失去了一切,他失去了朋友、同時也失去了他與兄弟的最後聯繫。

密寇賴許的痛苦持續著,他陰鬱的臉從喜悅轉為猙獰、接著再次喜悅,那位學者彷彿參透了某些事情,他從痛苦與折磨中領域了野獸湯瑪士的一切。湯瑪士就是個愚不可及的凡人,蘇美魯的原血沒有賜予對方任任何東西。

真是這樣嗎?他問湯瑪士,你真的只懂得當一隻野獸嗎?

湯瑪士聽不見,他的耳朵只容得下密寇賴許的哀號。

就算哀號聲消失了。就算密寇賴許只剩一顆頭顱。

"柯斯祝福,史瓦茲,惡夢的循環將永不止息。"

湯瑪士將密寇賴許的頭顱從窗台上拋下,接著他縮坐在地上動也不動。他沒辦法動了,沒有了那本書,他什麼都做不到。

「安迪、安迪,你還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湯瑪士呢喃著,「安迪?你一定還在的,對不對?」

不對,安迪早就死了。湯瑪士捂著臉,接著他察覺到,愛德華也可能已經死了。

他好孤單。

「愛德華......」湯瑪士四處張望,然而他什麼也沒看到,「......你就在附近,對不對?你活在真實世界......」

城堡中空無一人,在密寇賴許死後,人偶全都停止運作了。

「我醒了!不,我還沒醒......」湯瑪士低頭思索,「......這是惡夢,密寇賴許的惡夢......你會不會只是從夢中醒來了?愛德?」

湯瑪士咬著指頭咯咯發笑,他在唱獨腳戲,就連內心的聲音也不肯吐出半句話。然而這確實是一種可能,惡夢--這是場夢,一切都是虛構的,那麼或許就連死亡也--他告訴自己,答案必須等這場夢真的毀了才知道,如今他殺死了夢魘的主人、卻還沒將夢魘摧毀。

前進、前進。湯瑪士在地上爬了好一陣子,血管浮凸的大手在石磚地上拍打著,他要找回自己的鎗與斧,他的武器、作為人的尊嚴與決心,若要摧毀夢魘,湯瑪士就不能只當一隻野獸;如果要救回愛德華,他就不該躲在城堡裡。

沒有,什麼都找不到。

「把我的一切都還來!」湯瑪士對著天空大喊,「把我的人生還給我!......安迪、愛德!我在這裡,你們聽見了嗎!我要討回我應得的一切......」

他靠雙腳站起,野獸成為了人類。

城堡傳來了猛烈的晃動,迴廊空間變得破碎且不連續。失去夢魘之主的城堡發出了哭泣聲,那是一名小嬰兒聲音,它在城堡頂端嚎啕大哭,就像那晚斯菲爾夫人孕育出的無形之子,它哭泣,為所有自己無法獲得的安慰而悲傷不已。它就是創造惡夢之主的上位者,它的哭聲在外頭、在城堡的至高點。

湯瑪士循著聲音衝入迴廊,左右傾斜的空間一個個摔落了地面,原來密寇賴許的狩獵場只是一塊浮在深淵的大鐵籠,此時鐵鍊失去了強度、走廊失去了真實形體--崩潰的巨響與哭泣聲彼此衝撞,懸掛在半空中的燈籠與天花板片紛紛墜地,其中一個籠子砸中了湯瑪士,他很確定這是密寇賴許的報復。

地板塌陷出一個個大洞,它們塌陷、同時扭曲變形;另一方面,出口近了,湯瑪士爬跳過坑洞,雙腳踩上懸掛於半空中的鑄鐵橋梁。方柱與拱門分解成碎片,湯瑪士回頭一看,他本來預期所有的東西都會墜落深淵,然而它們就這樣不再發聲了,那巨大的城內建築凝結在即將粉碎著剎那

湯瑪士繼續奔跑,他衝出了城堡,沿著讓高牆石梯的石階往上而去。室外的氣溫直直下墜,濕冷的氣流令呼吸結霧,這座城堡位在高崖之上、群山之巔,厚重的雲霧彷彿伸手可及,然而這股惡劣的氣候並非無邊無盡,跑出樓梯迴廊的湯瑪士注意到雲層的彼端透出了一條黃灰色的光帶,光帶夾在低矮的白霧與陰雲,看似一條裂縫。

"......嗚......呵嗚......嗚嗚......"

另一道啜泣聲傳來。

是白衣女士,身形高大的她淚眼婆娑地站在湯瑪士身旁,那張陰鬱的蒼白臉龐瞪著天空,她回應著嬰孩的哭泣聲。傾刻,白衣女是化為煙霧散去。那個女人在指引湯瑪士,她想念她的孩子,曾在她腹中、卻被強迫取出的可憐嬰孩。一晃眼,身穿白衣的高貴婦女已走過上層平台,她的裙紗搖擺,遭人剖腹後留下傷口依舊滲著鮮血。

湯瑪士追了上去,跨越循著白衣女士的身影在堡壘的塔頂平台群中奔走。月亮現身了,巨大的銀色月輪掛在雲層中,不受半點雲霧的遮蔽。獨自存在於天空,黑暗與銀藍色的光芒侵蝕出了一片深邃的宇宙殘片。

月亮,到處都是月亮,在雅南是如此、在惡夢之亦是如此,到底月亮代表了什麼意思?

「等等!」湯瑪士喊道。

白衣女士依舊自顧自地往高處走,她消失在轉角、消失在枯縮的大樹後頭,惡夢堡壘的頂端像是一座大寨城,屋舍與廣場拚成了一座混亂異境,她是此地的幽影,彷彿地上開滿的白花一樣無所不在。但無論往哪走,路徑終將通往上方。她最後一次現身於一座高堡的小拱門前方,白衣女士抬頭望天,她戴在頭上的婚禮薄紗看起來諷刺至極,不知那位女士是要和誰結婚、又為何遭人痛下毒手。

她哭泣,淚水滑過高高的顴骨。白衣女士還沒來得及做母親就失去了孩子,她心愛的寶貝。誰能安撫它?誰能為它唱首搖籃曲?

她哭泣,並消失在風中。

「就是這裡......」湯瑪士呢喃著。

那位獵人走向窄拱,他毫無疑惑地再度踩上位於深處平台上的升降梯,梯籠將他帶到高堡頂端,寬闊的走道直向最後一座大石階,兩側戴著六角柱鐵籠的屍骸坐在椅子上等待世界終結,它們凝視湯瑪士,望向那隻曾是野獸的男人前進。

湯瑪士仍未拆下手鐐與鐵鍊,他將兩者纏在腕上當作護具;他沒有獵人的服裝與武器,全身上下只有一條破布遮羞。

那群人竊竊私語。野獸,他不是獵人,是野獸。

湯瑪士走上台階,拱門將他帶往一處圓形廣場,耀眼的銀月半垂於環繞廣場的裝飾拱圈後頭,那側的拱圈半毀,像是給月亮開了一個探窗;地上的方磚年久失修,凹陷、歪斜,一環環破敗的石圈收在中央的一座花圃,此時花圃的植被枯萎、土中埋藏著不知名的白骨,有幾根枯枝仍屹立不倒,它們陪伴著放置於後方的嬰兒車與上頭的小嬰孩,但沒有東西能安慰那孩子,它的哭泣聲亦停亦起,力竭的肺與喉嚨所發出的聲音令人心碎。

惡夢來自於一名嬰兒的無助與焦慮。

湯瑪士想,我應該殺了它嗎?沒錯,殺了它,把一切都結束掉--

--黑影。湯瑪士退了一步,從天而降的巨大鳥類落在嬰兒車後頭,它藍黑色的羽翼覆蓋車體,十二尺高的軀體將嬰兒護在懷中;當它張開羽翼、以挺立起讓衣袍覆蓋的人類之驅時,嬰兒車已不見蹤影。那不是一隻鳥,眼前的人影像適用木架撐起的空殼,它生著一對不祥的黑色羽翼、破碎的黑袍底下展開了三對木桿似的長手,六支薄刃彎刀蓄勢待發。湯瑪士很想將它稱之為守衛,但那身衣服造的造型、沉重的鍊飾與長度極為誇張的遮陽帽卻讓湯瑪士聯想起了保母。

從幼兒的角度來看,保母或奶媽都只是一種不具體的形象,它的外貌模糊不清、身上散發著詭譎的香水味。它像是個假人,空有衣著與聲音的影子。

「哈,你只是在拖延時間!」湯瑪士怒道,「那孩子我要定了!」

羽翼保母張開六臂,它悠然地飄向湯瑪士,傾刻間,彎刀畫弧、月影凝結,三道寬闊且鋒利的軌跡將它面前的大半路徑都封鎖了,湯瑪士只能選擇翻身退後,同時敵人如同羽毛般追隨著湯瑪士擾動的氣流,羽翼保母的彎刃在空中飄動,它的手臂悠然拋甩,敵人的一舉一動都如此安靜,它不想打擾陷入昏睡中的嬰兒,這場戰鬥經沉默至完結。

致命的銀光將湯瑪士逼至了牆角,但他算出了敵人的節奏,湯瑪士趁刀刃揮舞的空隙間逃出了封鎖,然後左臂的鐵鍊一甩而出,他以離心力加強甩勁,一個旋身,鍊子破風橫掃,直直勾住了敵人雙腳。然而這一擊沒有實感,鍊子就這樣勾了過去,像拍打著一塊空蕩蕩的布幔一樣。鐵鍊重重地砸在地上,火花四濺。

保母轉過身來,像要取茶壺般地伸出手臂--抽回。湯瑪士的左上臂多了兩條平行的深溝,血液噴灑在地。

沒有實體。湯瑪士一面急退、一面想著。我在對付沒有身軀的東西。

羽翼保母緩緩前進,她的彎刀彷彿螳螂爪般低垂著往面對前方。湯瑪士不相信那個會走路的玩意兒會沒有真正的軀體,他凝神專注在對方的步姿與雙手,湯瑪士想到,若身體不行,至少那六隻手總歸是真的--保母的六臂大開,它的死亡擁抱將至,落在外側的刀刃輕盈地往內收回,有如捕蠅草將獵物囊括在內--湯瑪士心一橫,蹬著雙腳便將身體往敵人懷中推去,正如預料中的,他穿過羽翼保母的袍子,在刀刃砍到他後腦勺前鑽到了它的背後。

彎刀發出了剪刀似的切割聲。湯瑪士趁它的動作稍停,立即揮出右鍊,鍊子準確地纏住了保母的右上臂,清脆的碰撞聲是湯瑪士拉扯鍊條的信號,他雙手往後一扯,在蠻力與身體重量的加持下,保母的臂膀很輕易地就被扯下來了。那名保母做出痛苦的動作,它所剩的五隻手臂恣意揮舞著彎刀,少了一側重量令羽翼保母短暫地失去了平衡,但它依舊不出聲。

湯瑪士認為這是一個契機,將對方的手臂全部拆下來。

但他沒算準對方的慌忙將會持續奪久。很快地,保母回復了鎮靜,它依舊背對著湯瑪士,但保母將彎刀伸向天際、如花朵綻放,那姿態婉約,令人著迷--剎那間,它轉動身子,五刃畫弧而下、切風而上,來不及退至外側的湯瑪士下意識地以右臂互助了身體,因此刀刃便砍下了他的右臂,此外刃尖還勾破了湯瑪士的前胸口與半張臉--湯瑪士悶聲哀叫,接著失足倒地。剛才他毀了保母的一隻手臂,現在自己也少了一隻手,湯瑪士沒得懊悔,唯有厭惡常在。

臉上的傷口從嘴唇斜切至左側顴骨,張開的傷口露出了牙齒,湯瑪士粗實的平牙與犬齒緊咬,血液浸染了整片嘴巴;胸膛的三道刀傷只是淺傷,它們從下腹勾至鎖骨,潺潺湧出的鮮血讓湯瑪士感到炙熱、以及痛苦。

一定有個方法。湯瑪士想著,他回到蹲姿,而後急忙衝上前撿起了剛才扯落細長手臂,他搶走了上頭的彎刀,那沉沉的重量令湯瑪士頓時感到心安。

盡管保母一時間取得了最大的優勢,然而她失去了應有的穩定。湯瑪士的左手緊抓的彎刀,他明白機會只有一次,他可以連左手都豁出去,但不能無功而返。

獵人仍盯著對方的外袍,他相信那件衣服裡的內容物就是一切的問題所在--他快步衝刺,身影頓時模糊--獵人將彎刀備右肩上,他再次來到敵人的背後,現在他有了武器、也蓄足了力氣。

對方的刀刃再度散花,湯瑪士緊貼在對方的裙襬下頭。他比敵人先一步揮刀,刃鋒將羽翼保母的衣袍給裁成了兩截,盡管衣服仍舊貼著那不具體的身形,但頓失重心的它卻遲鈍了一會兒,抬至半空的刀刃失了節奏。

湯瑪士再次揮刀,他砍下了保母的兩邊羽翼,銜接處沒有滲血、僅是流出了些微黑煙。這時保母終於有動作了,它失了優雅,五隻長臂有前右後地甩動,湯瑪士在退走前又給了對方的大衣補了一刃,裁切口從兩翼間的龍骨滑脫至下腰的切縫,這一刀又讓對方頓了一頓,湯瑪士也正好趁機逃脫。

他並未留在後頭,扔掉彎刀的湯瑪士故伎重施地又從保母的裙底穿了過去--那瞬間是連感官都消失的空無,湯瑪士了解到,原來它連黑暗都稱不上,所謂的空虛不過如此--他成功脫逃,但同一時間,保母的刀刃也準備好了,對方要施以擁抱,而湯瑪士則不顧死活地一躍而起,僅有的左手抓住了保母那頂與衣袍相連的遮陽帽。

他使勁拉扯,對方厚重的衣物順著裁線脫離,沒有羽翼阻擋、衣料也少了大半,對方任何動作都底不過湯瑪士這原始的蠻力--衣袍滑脫,大量的黑煙再也止不住膨脹的壓力而不斷竄出;五道刀刃落下,刃頭貫穿了湯瑪士的胸膛;黑煙竄至半空、霎時凝結,它的扭曲有如散落在紅月雅南中的雕塑品,那東西不是煙、而是一團意識塑成的肉塊;湯瑪士瞪大了眼睛,即將失去光澤的雙眼目睹怪物消失。

雖後他倒臥在地,抽搐的身子正準備迎接死亡。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半開的嘴巴啜飲著自己發臭的血液。

野獸的血。

 

嬰兒車回來了,裡頭的嬰孩發出了一絲滿意的喃喃聲,而後它咯咯地笑了,小嬰兒甜美的笑聲與月光相映,這是因為惡夢遠去,它不必再為周遭的一切感到恐懼,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母親終於來到了此地;小嬰孩看著白衣女士,看著它的母親雅南,笑聲與渴求聲柔和地跳躍著,此時雅南陰鬱臉龐露也出了暖意,她對她的孩子唱著搖籃曲,但願它能獲得一夜安睡。

雅南唱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串串珍珠滾過地板;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串串珍珠爬上閣樓--噓,安靜,野獸來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串串珍珠跨過門扉;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串串珍珠滑入窗眼--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誰在說話?誰在那?--"

雅南抱起襁褓,她帶著孩子沐浴在月光下。

"是誰?是誰?是你,梅高!"

孩子又一次咯咯發笑,而笑著笑著,它不自覺地打了個呵欠。

"晚安,我的小寶貝。"

小嬰孩笑著入眠,它滿足了。

今晚沒有夢魘,有的只是一場好長好長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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