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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史瓦茲死於弗蘭姆城的糞坑。據說在那年五月十三日的麥耶銀行發生,剛到任的抄寫員安德烈.史瓦茲攻擊了來自科俄斯的佔領軍,結果他為此付出了代價,可惜沒有多少人記得這件事。

同年五月十日,科俄斯帝國指稱要對破壞停戰協議的特彌斯聯邦進行報復,兩天後他們便從特彌斯的葛勞沃夫(Grauwolf)北北東處跨越國境,科俄斯軍先是毫不費力地攻佔了弗蘭姆,接著又往西南推進至葡藤領地區,把大片林地都給劃入了科俄斯的國土。關於那場不經意的侵略行動,倖存者們形容只能用大屠殺來形容,在大批死者裡,有些人只是因為聽不懂科俄斯語就成了刀下亡魂,更別提那些想要保護家產的人了。

然而安德烈.史瓦茲既非誤聽科俄斯大爺的命令、也不是為了留住身上的財物,他只是想要實行埋藏於心中的道德正義,因為他看見一位手無搏雞之力婦人即將慘遭殺害,而他則是那位擁有力量幫助對方脫困的人,所以,即是失去生命,安德烈.史瓦茲也要奮勇上前。於是那位年輕人實踐了正義之舉,一名無辜百姓因他而獲救--緊接著,這名英雄先讓敵人敲昏了腦袋,接著被丟進了糞坑、並淹死其中。盡管類似的例子不多,可惜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誰也不會去在意哪位無名氏因善舉而喪命。

後來,當所謂的大屠殺接近尾聲時,他的母親索菲亞.弗格特.史瓦茲連同大批居民一起死於街頭與荒野,有人因抵抗而死、有人因身分而死,至於索菲亞,她是為了一個小盒子而死,盒子裡頭裝的是么子安德烈.史瓦茲與長子湯瑪士.史瓦茲賺的第一筆錢,盡管只是幾枚破舊的小銅板,可是索菲亞卻把它們看得比黃金還貴重。為了黃金而死,她也認了。愚昧的婦人,鄰居說她太想不開,為什麼不直接把錢給對方就算了?不過那天多的是這樣被強搶又不願輕易放手的人,索菲亞.弗格特.史瓦茲只是其中一員,但沒人知道,她保護的是比自己性命更加珍貴的物品。

安德烈.史瓦茲與他的母親索菲亞.弗格特.史瓦茲都只是碩大數字中的一份子,他們曾經活著,然後迎接意外之死。那是嘈雜的五月十三日,也是沉默的五月十三日。兩個月後,特彌斯的陸軍第三師第三步兵旅奪回了弗蘭姆,這場意外之戰死傷慘重,卻沒達成任何決定性的成果,於是當地人稱五月十三日為沒有意義的一天。

如今在夢魘的雅南城裡,一隻自稱為安迪的野獸死了。湯瑪士深信,那隻野獸就是安德烈.史瓦茲的化身,死於虛無、再誕為無物、最終又再次死於虛無--湯瑪士跪在泥獸乾涸且即將崩塌地屍首前,恨意凝縮於心頭,化為虛空深淵。

湯瑪士在心中呢喃著:誰決定了安迪重現回到世間?又是誰定再次奪了他的死亡?難道這也只是幻影嗎?如此真實的影子,名為安迪的影子,我的手足兄弟。你被迫以我的惡夢回來,你受盡折磨,因我的夢。到底是誰決定了安迪重回世間?又是誰想讓他苦不堪言?不,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又錯了,安迪......你肯原諒我嗎?你還願意愛我嗎?

獵人跪在那,他把殘破的書本擁在懷中,試圖從中獲得過往的美好時光,屬於湯瑪士.史瓦茲與安德烈.史瓦茲的人生,但他什麼也拿不到。獵人跪著,傾斜的雙肩有如潰坍的沙丘,一會兒後,他的身子慢慢前頃,整個人幾乎凹成了閃電狀,那本書被包進身軀中、讓獵人的雙臂緊緊扣擁,他瑟縮的身子微微哆嗦,雙手的肌肉鼓脹,彷彿試圖靠外力來把書本的內容給榨出來一樣,然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消失在那無意義的五月十三日中。

紅月的舊雅南為之哀泣。

「該走了,湯姆。」愛德華說。

沉溺於悲傷的湯瑪士微微抬起頭,他又一次看見了安迪那副殘破的軀體。「對,我們該走了。永別了,安迪。」

湯瑪士將書收回斜肩包中,隨即起身離去。他忍著不回頭,一路隨著愛德華的腳步前進。

兩人走入黑光之柱裡,黑暗將外側的亞哈格完全隔絕,對此地而言,舊雅南與亞哈格都只是黑海中的一縷虛影,是即將沉沒觸礁之船。柱子的核心落在廣場後方的大樓中,其柱深半寬至少有五十米,除了那座樓房與托起房子的大階梯外,還幾乎吃下將近三分之一的廣場;黑柱中的月亮有如飽含陽光的紅寶石,它在最黑的穹幕中閃耀,銳利的放射狀光暈在虛無裡優游自在。

紅月的光芒依稀劃出了祠堂的樣貌:在一座極其巨大的多層拱圈後,如水瀑般磅礡的寬大石階引導著訪客上前探索,樓梯兩側的平台上堆置了無數變形的肉塊雕像,它們的形狀之刺眼,好像只要在一旁多駐足幾秒,觀看者的身軀也會隨之扭曲一樣;路的盡頭是一座以小圓拱窗為元素構成的學院建築,它不如血療教會那般追求細緻與極盡混亂的細節,門楣粗厚、窗簷俐落,其形式介於堡壘與宮殿之間,是學者們特別喜愛的莊嚴建築。裡頭有火光。

「愛德,我想回弗蘭姆一趟。」湯瑪士第一個走上台階。

「我可以給你排個長假。」

「不是開除?」

「勤勞的員工值得嘉獎,但勤勞致死的員工可就令人不敢領教了。」這時愛德華偷偷從後面瞧了一眼湯瑪士的表情,他見對方沒回話,接著又問,「你不問我以前怎麼沒給你放假嗎?」

「喔,喔、對。所以,你怎麼突然這麼大方?」

愛德華輕輕咳了兩聲,看來還算滿意湯瑪士的應對。「老實說,其實我還有有些債務問題要處理,沒辦法那麼快就讓你過來上班,所以這段時間你想去哪就隨便安排吧。」

「債務。嗯......我會想辦法的,愛德。」

「你又再動什麼蠢念頭啦?別瞎操心了,湯姆,你只要肯乖乖回來上工,我就心滿意足了。」

建築物的輪廓逐漸浮出,微微的光芒從細長的大門之後滲出,彷彿至黑之夜中的壁爐餘光。剎那,空氣靜止了,湯瑪士與愛德華意識到這塊黑柱之地生出了某種異物,它與蒼穹聯繫,扭曲的非人存在正藉由這道門徑闖入凡間。樓梯塌了,陷落在無盡遙遠的紅色微光中。崩塌聲靜悄悄地後來追上,湯瑪士連忙拉著愛德華逃到大樓前廊,盡管崩塌並未進一步摧毀最後幾階石梯,但他們早已衝進了建築物中,連回頭觀察一下都不敢。

一躲進屋內,愛德華的身體就縮成了一團,他顫個不停,這一路上的積極正面突然急墜而下,他的理性堤防即將在非現實的巨浪前崩塌,然而愛德華在湯瑪士伸出援手前撐住了,他深呼吸、撫平恐懼的干擾,隨後醫生故作鎮定地走到門旁,瞭望黑柱圈出的孤寂時空。他想吐,而這一吐就吐個沒完。

「愛德!」湯瑪士帶著愛德華轉往室內,「你還好嗎?」

嘔吐物反覆竄出喉嚨、溢入鼻腔的狀況讓愛德華眼淚直流,他抓著湯瑪士的手臂避免得自己摔在地上。「......小失常,湯姆......嗚噁......」

「我不是有給你一顆石頭嗎?看著它,那東西會讓你好過一些。」

愛德華聽話地從口袋取出石頭,模糊的視野盡可能捕捉上頭的圖案。黑色的扁石塊上刻了一道叉子似的扭曲印記,它以一道直線為中央、頂端處的左右兩側各連上了三條由內低至外高的直線,看起來像是簡化後的樹型,但這棵樹的枝幹卻是兩側高而中間低--愛德華專注地思考,他猜想著圖案的原型--不,不是一顆樹,那是山崖,海中的山崖,那七條線勾出的是一座海洋深谷,而谷底不斷延伸、下降,最後收成了一束線條。

「有個惡魔告訴我,它叫深海。」湯瑪士說。

「......古老的符號,卡爾符文,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現在你已經沒有退路了,愛德,我得帶著你走到最後。」

「我奉陪,史瓦茲下士。」愛德華抹去嘴角的髒汙,他站挺身子,一臉倔強讓人看了發笑。

活著的人,湯瑪士想著,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很好,坎貝爾中尉,後面就交給你了。」

「先來看看這有什麼訊息吧,惡夢的製造者顯然只顧著發邀請卡卻忘了寫上我們該去哪參加宴會了。」

他們稍稍瀏覽了一下四周的樣貌。這個空間形式與大樓的外觀格格不入,它布置得像一個小神殿或王宮,房間兩旁搭設著議會觀賞台,一層僅剩的自由平面窄而方正、整體天花板離地至少三層樓高,接著它的格局又以長階梯切割出上座與謁見前廳,左右柱列上點燃了看似正常的橘紅色油燈,光芒將兩旁席位的詭異情形照一覽無遺:檯子上擺滿了椅子,椅子上安置著一具具光裸的乾屍,所有屍體的頭上都戴著六角柱狀的大鐵籠,者些詭異的屍骸遍佈全場,一層又一層地延伸至離穹頂不足半層樓的高處,它們彷彿參與會議的各方學者,眾人的視線散漫,看似正陷入難解的議題中。

在上座中還有一具特別的屍體,它的後頭通樣擺放著那些奇怪的與會者,但獨立坐在高台上的它卻穿著一套俐落的舊衣服、看起來特別威嚴。只有它能佔據這片上座空間,其他人都得向它扶手稱臣。

那位獨特的乾屍身邊散落著紙張與書堆,愛德華拿起其中一本稍微看了一眼,然而光是視線掃過,他便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逐趨凝滯、心跳失聲。明知不可為,但愛德華硬是多看了好幾頁,書頁明明寫的是熟悉的古語,但卻越看越混亂,最後一詞一字都成了不視的污漬團;異端的知識侵蝕著他的身體,來自上位者的詭譎意識在愛德華的腦袋中不斷鼓脹--

--他闔上書本,左手一逕地擦拭著眼睛冒出了液體。愛德華視線變得有些模糊、發紅,他一開始以為那只是眼淚,仔細一看後他才驚覺,原來自己的眼睛流血了。

「該死。」愛德華低聲咒罵。

湯瑪士看到了愛德華流血淚時則得到了另一種的結論。「媽的。」

「你要慶幸自己識字不多,湯姆,有些東西是不能亂看的。」愛德華把書隨手一丟,但書本並未墜落地面,反倒凍結在空中了。

「不要輕舉妄動,好嗎?愛德,乖乖待在原地,由我來查探就行了!」

「曼西斯之牢,」愛德華又撿起了一張紙,他這次學乖了,知道有問題就該立即扔掉,而這些筆記紙似乎不如書本那麼危險,「他們戴的東西是一種連結夢境的強化道具。」

「愛德!」

「別這麼兇巴巴的,湯姆,我這不是沒事嗎?別衝過來,我得把這些東西都搞清楚才行。哇,這傢伙還真是寫了一手好字呢!」

湯瑪士聽得出來,那絕對不是讚美。他想動手把對方手上的東西給搶過來,但愛德華一計短棍便將湯瑪士給擊退了。「你這狗娘養的!」湯瑪士大罵,他彎下身子按摩著可憐的左小腿脛骨。

「相信我,湯姆,就像我相信你一樣,可以嗎?」

他想了想,也就不再對愛德華找訊息這件事多做評論了。「你剛才怎麼了?你的眼睛流血了,庸醫!」

「......瘋狂,不只是一種形式,它是實體,是包圍在帷幕之外的真實宇宙,光是認知對方的存在、就會對其感到恐懼,因恐懼而想理解、因理解而更加恐懼,最後人類未開化的腦袋終會負荷不了知識的浩瀚形體,連帶摧毀了身軀。」

「我聽不懂。」

愛德華又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白發黃、血絲滿佈。「進化的癥結點,湯姆,那本書上寫的都是非人類留下的知識,如果要閱讀它、就得付出龐大的代價......我想,那群可望進化的人追求的無非就是知識吧,當凡間的訊息不再吸引人後,他們改追求超凡領域的產物,而這些產物卻又不是人類的腦袋所能承受的,所以有人渴望進化,跳脫未開化的軀體、晉升上位者之列。」

「愛德?」

愛德華停頓了半餉,他的注意力放在文稿上好一段時間後才接著說。「我想提起一件你可能會生氣的事。」

「說吧,別賣關子了。」

「傑克曼,他人在哪?」

這個姓氏讓湯瑪士渾身打冷顫。「你沒頭沒腦的說這做什麼?」

「在我把你救出來之後他就失蹤了,就像蒸發了一樣,連點痕跡都不留。而在你待在史提勒的這段期間,馬內曾發生過一起詭譎的連續殺人魔事件,根據零碎殘跡顯示,那是一個非人類,甚至是野獸所為--然後,有一天,野獸突然消失了,就在你離開之後。首先,我不相信那東西是你,湯姆,因為按照你的個性,肯定會往鄉野裡鑽,哪還會在城市裡打轉?其次,殺人魔的首次出沒期間是二月三日,這段期間我聽說傑克曼休假了長假,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我猜他再把你送入院之後就沒天沒夜地對你做實驗,而實驗的驗證對象......湯姆,你說他也做了惡夢,對吧?夢見月亮與湖水......而我,我到塔拉尼斯後也夢見過那傢伙,他簡直就是個怪物。」

「我不關心這些事!」

「抱歉,湯姆,」愛德華尷尬地笑著,「我想起這件事,是因為這份文件寫道:野獸是心靈的反撲、理性的對立面,所以下筆者要借助牢籠將自由意識封鎖,以絕對客觀的態度去觀察世界的樣貌,如此一來能看清宇宙萬物,同時又不受野獸的侵擾。可是到底什麼樣的人才會化為野獸?野獸指的又是什麼?搞不好所謂的獸不過就是瘋狂創造的一種方向,未能超越人類極限而產生的失敗之物,也許傑克曼就是那隻失敗的野獸,夢中的惡靈。不能局限於雙眼呀,湯姆。」

湯瑪士仍氣憤難平。「別再提起這件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關於傑克曼與他的鬼實驗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好,都聽你的,史瓦茲大爺。」

之後愛德華打算整理一下現場的文獻,而湯瑪士在上座區繞了幾圈,他偶爾也撿起幾張紙來看,但那些艱澀的字詞顯然已經超越了湯瑪士.史瓦茲的極限了,他頂多只能對上頭的示意圖發表一點意見,然後他的蠢意見大多會被旁邊的醫生大酸特酸。外頭的世界依舊黑暗,湯瑪士又一次回到門邊檢視狀況,此時的雅南看起來更像一場夢了,絕望、破碎、沉淪在無形的水中,簡直與獵人之夢的畫面完全相反,他不經想像,是否往上游就能再次看見夢中高崖外的無枝巨樹?

「他叫密寇賴許,」愛德華喃喃自語,「他在尋找久留於夢境的方法,夢中的上位者......不,應該說上位者就是夢境世界的產物......該死,我真不懂我在看什麼鬼玩意兒......滯留與連結......門?這個註腳可真奇怪,門?......對,沒錯,一道門!他將肉體棄置人間,因為只有靈魂才能進入最深層的夢境,這些準備措施,包括那詭異的頭罩......不,如果光是夢還不夠,他在達成一切之後還必須賦予夢境實體,真正的進化必須回饋到物質世界上......湯姆!過來一下!」

「嗯?」湯瑪士從出口走回愛德華身邊,他問,「有什麼新發現嗎,大天才?」

「他是一道門,湯姆,」原本坐在最上階的愛德華站起身子,右手食指比著坐上的那具屍體,「這個曼西斯的密寇賴許把自己變成了一道門。當然,他就是黑柱的發源點,整個雅南異變的開端!」

「我不期待打開他的衣服後能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除非他長了一對女人才有的東西。」

「少蠢了,我說他是門,是指我們的可以藉由他開啟的門徑過去,而這具密寇賴許的遺體就是這條門徑與窗口,如果理論正確的話,這也省得我們到處找人。」

「所以我們要怎樣?跪下來求他把我們送進夢裡?」

「也許還有更簡單的方式--接觸他。」

湯瑪士看了一眼那具乾屍,他感覺到對方空洞的眼窟好像早就把這一切給看在眼裡了。「......我試試。愛德,你留在著,我去就行了。」

「留在這鬼地方?你開什麼玩笑!」愛德華比著外頭說,「我可不期待你大爺把事情解決後這地方能回復原狀呀!總之,來吧,數到三,一人抓一邊肩膀。」

「嗯......」

「湯姆,別再考慮了,你也提過,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所以現在我們得一起走完才行,哪怕接下來將通往地獄,那也是我們無法逃脫的命運。打從進入雅南開始就一條不歸路呀,湯姆。」

兩人四目相對。

「......準備了。」湯瑪士說。

愛德華沉默的良久,他仍凝視著湯瑪士的眼睛,彷彿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般。湯瑪士亦回望著愛德華,那位獵人心中充滿恐懼,他擔心這步棋是錯了,所有的行動都是錯的,而愛德華將因為這致命的一步而陷入永不甦醒的惡夢中。

但他們決定了,亦不打算反悔。

「一。」愛德華首先讀道。

「二。」湯瑪士接著數道。

三。獵人與醫生一左一右,他們的手同時落在密寇賴許的肩上。

 

重力,黑暗中的廣袤之物牽引著人們;黑暗即廣袤之物本身,它並不空無。

「愛德?」湯瑪士穿過迷霧,霧氣與一座格局方正的小房間相連,房間中有盞佇立於地面的小油燈,其光芒充滿慰藉。

一會兒後,湯瑪士意識到愛德華並沒有抵達此地,頓時焦慮感襲上心頭。瀰漫在房間的刺鼻氣味與接近冰點的寒冷壓抑了他的思考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起了翻找起了雜物堆念頭,湯瑪士一邊輕聲呼喚,一邊打開抽屜與櫥櫃的小門,雖然知道那種地方不可能塞的下一個人,卻又因為裡頭的空無一物而懊惱不已。

等房間裡那些隨意擺放的實驗長桌與置物櫃都給翻完後,他嘆了一口氣,這才又把目光轉移到燈火身上。那東西不是無故出現的,它是信使們曾拿出來過的油燈,一根微微駝彎的竿子吊起了燈的帽照,兩條細鍊往下垂降,勾著那具以銅邊鑲嵌的琉璃燈體,燈內穩定的暖白色光芒讓人心生渴望,彷彿標示出口的引導之手。

湯瑪士走上前,他盯著火光,象徵勇敢的印記自火中浮現--

 

--「我的好獵人,您還好嗎?」

獵人夢境。湯瑪士急著四處張望,他期盼看見那道故作矜持的背影,可惜那場夢什麼都沒有,湯瑪士唯一能得到的就是一片處於暴風前夕的花園,天空的色彩斑雜混亂,灰黑色、褐色與紅色的雲彩倉促地飄游著清晨似的黯淡藍天在雲海中掙扎,強風傳來有細碎的鼓動聲,彷彿有龐然巨物在遠處坍崩。

湯瑪士問:「人偶女士,你看見其他人過來了嗎?一個中等身材、短髮、藍眼睛、臉臭得像大便的傢伙。」

站在石階前的人偶回答:「不,我沒看見。」

「噢,該死......」湯瑪士猛搔著頭髮。

「請問您在找誰呢?」

「我在找一位叫愛德華.坎貝爾的人,他曾讓信使們留訊息給我。」

「噢,那位先生,信使們說的那位冷冰冰的獵人!」人偶走向湯瑪士,「可惜我沒辦法親眼和他見上一面,也許他確實在這,但不在獵人的夢裡。」

「但他還和吉爾曼說過話!他曾在這鬼地方現身過!」

人偶懇切地回答:「那也許我們真的該問問吉爾曼先生,好獵人,他總是知道的比誰都多。」

湯瑪士認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真的太蠢了,怎麼沒想過要找那個老傢伙問事情。人偶說現在吉爾曼在屋子裡,湯瑪士就悶不吭聲地走上了階梯,人還沒抵達屋內,略帶氣憤的怒吼就先一步穿過了廳堂。「該死的老傢伙,我有事情要問你!」

吉爾曼的輪椅背對著湯瑪士,他正看著講台,身子動也不動。「我的好提爾,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他問。

「你把愛德華藏到哪了?」

「愛德華?哼,睡昏頭了嗎?」

「他和你說過話!」

「今夜這場夢的過客只有你,提爾,」吉爾曼轉動輪椅,讓自己的身子斜對著湯瑪士,「但我知道,有很多奈爾蟲在這。真可恨,那隻泥巴怪物,啊啊......是,他是你的兄弟,野獸提爾,你該為牠感到羞恥。」

「安迪?他......」湯瑪士想控訴吉爾曼在說謊,但湯瑪士確定某個安迪稱做父親的東西真有可能唆使安迪這麼做,「......你怎麼能篤定他就是闖入夢境的不速之客?」

「它擁有與你相似的血緣,提爾,這就是證據了。然而我很好奇,因為那隻泥巴垃圾身上有星辰的味道......伊碧塔斯,你和那隻怪獸又有什麼關聯?呵呵呵,提爾,你得有點自覺,你是隻受歡迎的野獸,但受歡迎歸受歡迎,可別因此到處拈花惹草了......」

「我不知道什麼是伊碧塔斯,老傢伙。不過既然都說到這些怪東西了,我想問你,你知道曼西斯的事情嗎?曼西斯的密寇賴許。」

「別太急著岔開話題,提爾。老實說吧,你在抵達雅南之前......和什麼東西扯上關係了?你是否正渴求著某個彼方之物成為你的夥伴,實現你自私的願望?」

湯瑪士很生氣,但他得沉住氣,免得下一刻又從夢境中醒來了。「我很確定有個鬼東西,祂就是你們的亞丹大神,王八蛋!」

「呵,亞丹......那種虛構的玩意兒。拜爾金渥斯的學者們認為,要讓血普及化,就得賜予它一個響亮的名號,接著勞倫斯參了一腳,虛設了不存在著宗教.......蘇美魯遺址的血之神亞丹只是個空殼偶像......但這麼說又不對,也許只是我們搞錯名字了。亞丹,它確實存在。」

「別打迷糊仗了,反正這都不重要。吉爾曼,告訴我,你非常希望我完成某件事情,對吧?狩獵野獸、解除夢魘之類的,那好,我就隨你和你老闆的意思,但在這之前,你要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訴我。到底曼西斯是什麼?曼西斯的密寇賴許又是何許人物?他想召喚什麼,誰又是他的主子?......還有!我要找到我的朋友,他本來不該來......噢,天殺的,我不需要跟你解釋這麼多!」

吉爾曼微微抬起頭,他的眼睛盯著湯瑪士,剛強似鐵、筆直不屈。「你找到了一個關鍵字,野獸提爾。」

湯瑪士搞不懂,明明愛德說過,這是吉爾曼給得訊息,為什麼現在他卻表現得一副才剛準備鬆口的樣子?湯瑪士雙手環胸,他明白這情節的衝突肯定又是哪個夢中之神在作祟,這些都是真的,但卻有微妙的落差。「有個怪胎要創造一個赤子,他要把地獄給帶入人間,同一時間雅南陷入了永夜與夢魘中,然後我、我是那個怪胎以及整個雅南惡魔的填充娃娃,隨時隨地都有不知哪來的神祇想要我的身體當他們的小孩的甜蜜小睡鋪--如此的重要,你卻一個字也不提?」

「你說的東西有大半都是我第一次聽到,提爾,畢竟我只是這場夢境的人物,外頭的事情......對我而言,只是另一場無法接觸的夢境。已經多久了?勞倫斯,他還在嗎?」

「哪位勞倫斯?」

吉爾曼停頓了幾秒,他的注意力突然轉移到別處了。老獵人喃喃自語:「多麼漫長的夜晚呀,多少獵人、來去於此,我的徒子徒孫們,你們從嗜血之夢中甦醒了嗎?」

「別在這時候犯癡呆,吉爾曼!」

老獵人收回散漫的目光,像是從沒發生過任何是一樣地接著說道:「曼西斯學派,又名褪殼論學派。老頭威廉藉由眼睛而昇華,眾人皆稱他是啟蒙論的奠基者,但曼西斯的人不走這一套,他們認為,軀體本身就是一種束縛,人類之所以無法進化,是因為人之軀已經面臨了物種的極限,唯有跳脫世界賦予的物種極限、與上位者齊肩並列,人類才能真正從愚昧的童年中覺醒。眼睛是重點,但不是一切。」

湯瑪士很高興他們的對話進入正題了。「野獸病和他們有關嗎?」

「不,那只是人類的原罪,野獸藏在所有人的心中,而血只是在餵養它、令它茁壯。意志越強、野獸也就越強大,然而強大的人終有一天會屈服於獅子,弱小的人卻也不見得能永遠與老鼠抗衡,誰都有可能化為野獸,所謂的萬能靈血無非就是慢性之毒。然而曼西斯的問題就在於,他們強化、並扭曲了這個過程,那些人在夢中茁壯,使夢的邊境越來越龐大,甚至能因此淹沒人世。」

「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完成狩獵,」吉爾曼低下頭,那張衰老的臉露出詭異的笑容,像是看見有隻老鼠拿起刀叉一樣,他被逗笑了,「終結夢魘,並將一切都結束掉,然後你就能離開了,把所有的恐懼都遺忘在夢中。」

「你們要我狩獵什麼?」

吉爾曼準備回答前突然被某種東西給分神了,他稍微嗅了一嗅房間裡的空氣。「......你,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那不只是血味。啊,野獸提爾,你真的個小混帳,你吃下了蘇美魯的原血......呵呵呵,是誰給你出的主意呢?這麼做也不算錯,這樣追捕你的上位者就會以為你已是穢血之物,蘇美魯的餘孽。但這麼做對誰好?這你不就是接受了一位無名之神的邀請了,不是嗎?......呵呵......哈哈哈哈哈!」

「無名之神?你是指亞丹?」

「喔,別擔心,提爾,就算如此,我會盡責地讓你離開的。你剛才問要狩獵什麼才對?很簡單,只要把製造惡夢的源頭給獵殺掉就行了。儘管每場夢都有個一個作夢者,也許你所知的曼西斯學者就是他的惡夢之主,但要記得,主人是可以被替換的,既然他能深入其中,就表示有個真正的夢魘作為他的支柱......殺死他和它,這就是你來到此地的使命。好,重要的事情你都清楚了,現在,快離開吧,你的存在干擾了此地的安寧。」

湯瑪士本以為自己會像之前一樣回到燈前,但他仍在夢裡,在吉爾曼發出逐客令後,唯一的差別就是外頭的鼓動聲越來越響,崩塌聲從懸崖之外走進屋內,潛伏於牆中。湯瑪士握緊了斧頭,他的意識捕捉到了另一個空間的存在,疊合於石磚與石磚、木板與木板間。

牆面爆炸了;存在於牆面的空間爆炸了,洞口露出了一片稀薄的星空,剎時,裹著黏液的巨大觸爪從黑暗中竄出,一把將湯瑪士給拖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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