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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赤紅如血,雅南城染上了它的光輝。

空氣中瀰漫著細微的腐肉臭,臭味構築了一連串的畫面,孤獨之苦、刀割之痛、缺失之卑、與無力之懼,褻瀆的情感在風中流浪,有如棉絮般飄盪;曬成紫紅的城廓街巷與氣味交融,它們畫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影子,那是只有夢中才看得見的監視者,時時刻刻盯著作夢人、時時刻刻張大它的雙眼窺伺著夢的起與終。那道影子既是作夢者本人、也是操控著作夢者的這場夢本身。

誰在作夢?那輪巨大至極的紅月彷彿在問著,是誰在作夢?誰打算試探夢境的深度?

誰才是這場夢的主人?--

--湯瑪士睜開雙眼,視線直盯著那輪紅月,月光在紫紅色的渾沌雲系中綻放,彷彿這場風暴前兆是它喚來的迎賓列隊。一會兒後,他怯懦不安地挪動雙手,湯瑪士先是一陣胡亂摸索,接著他才撐起身子,一臉困惑地盯著周遭的環境。此時的湯瑪士不在湖中,反倒置身於一處讓高塔尖樓所圍繞的大城裡;這座城市與雅南有幾分相仿,然而湯瑪是很懷疑相仿這個字詞到底正不正確,因為那些建築物很明顯的不夠真實,它們也許只是雅南城的複製品,而且更為浮誇虛假。湯瑪是自問,到底是怎樣的地方才會蓋上這麼多不切實際的高樓尖塔?是宗教建築、還是宮殿城堡?

那位獵人緩緩起身。他走到欄杆旁往外看了一周,突然間,那位獵人覺得眼前的建築並不是給人用的,它們或許只是為了讓那些攀附其中的巨大杏仁頭異形有地方攀爬,故而被恣意抽起與組合出來的虛構之物。一群亞彌達拉佔據了此地,它們的軀體彷彿隨呼吸起伏、藏在網狀頭顱中的眼群不安分地四處窺伺。盡管異形一如往常地嚇人,然而湯瑪士看見了之後卻意外的毫無感覺,頂多就稱得上是有點渾身發毛罷了;在那突如其來的理性意志之後,湯瑪士才發現到自己的腳竟然已經全好了,就連一點小彎曲都不留。

「如果還能再有件新衣服就更好了。算了,至少某人沒有忘記把我的斧頭給送過來......。」他喃喃著,順手把阿爾弗雷德那件殘破的大披風給拉緊。雖然沒有起風,但這裡的溫度依舊低到令人難以忍受。

惡夢之主,佇立於湖中的白衣女士為惡夢之主所做的事而哭泣;全雅南都是,他的神秘儀式將整片土地給帶進了夢裡,街成森林、屋成魔域,千萬人為此夜痛苦受難,這一切都是為了迎接一名不該存在的嬰孩將世。經由那名女子的低語,湯瑪士已經明白了自己的終極目標到底身在何方,若要讓夜晚離去,光是殺死儀式操作者還不夠,就必須將不該存在的上位者之子給送走才行。

將白衣女士的孩子給送走,這就是他最後的任務了。

湯瑪士望向不遠處的天空,他看見紅黑色的天幕中有道詭異的巨大黑柱,柱子並非實體,它像是一到門,朦朧的輪廓是現實世界最後的殘跡,柱子深處存在著浩瀚星河,其樣貌不祥至極。湯瑪士想,看來那就是指引了,這若不是白衣女士在冥冥之中設下的線索,就是惡夢之主剛回到家中忘了關門,無論如何,他都得立即動身--

--陌生的聲音,宛如宿醉未醒的呻吟從角落傳來。

湯瑪士四處張望,隨後視線鎖定在十公尺外的一張椅子上,椅子被擺在小空地的中央,地上的磚石排成了一層層的同心圓,彷彿椅子本身極為重要一樣;座椅面對平台外側的月亮,上頭睡著穿著精緻大衣的男子,他的樣子很乾淨,盡管半短的黑髮凌亂不堪、冒出頭的鬍渣彷彿訴說著對方正處於某種龐大且毫無道理的壓力下,但他是那種上流社會出生的角色,不是銀行家、就是學者,氣質乾乾淨淨、未來燦爛光輝。湯瑪士走近一看。他不敢相信。

「愛德?」湯瑪士不禁脫口低喊。

愛德華回應似地動了動手指,然而他並未因此醒來。

「該死、該死、操你媽的......」湯瑪士一邊罵道、一邊來回踱步,「......怎麼會這麼快?他怎麼來的?也許......他只是幻影?對,一定是,那該死的幻影......」

愛德華不甚舒適地挪動的頭部,看起來就要醒了。湯瑪士嚇得閉口屏息。愛德華的眼簾抽筋似地卡在緊閉與半開中,他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張開了眼睛,那位醫生的視野尚未聚焦,冰藍色的瞳孔因月光急收成針狀,迷濛、但仍十分刺眼的紅光讓他不得不扭過頭迴避,接著愛德華又眨了好幾次眼睛,雙手在眼窩上揉個不停。湯瑪士選了一個看起來不錯的角度站在愛德華的眼前,醫生看到了,然而他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只是拼命地想讓模糊的視線恢復正常。

湯瑪士挪動了一點角度,他先發制人:「嘿,愛德!」

「嗚嗯......噢......嘿,湯姆......早安。我睡了一整個早上了嗎?今天的黃昏好像特別紅......」

「不,那不是什麼天殺的黃昏,那是月亮,」湯瑪士指著天空,「操他媽的大紅月亮。」

「紅月?......雅南?」愛德華最後一眨,他完全醒了,「好極了,波弗那傢伙可真有辦法。」

「請問我能知道你這王八蛋跑來雅南湊什麼熱鬧嗎?」湯瑪士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點。

「該死,湯姆,我不是告訴我你,一定要先去確認我是不是本人嗎?」愛德華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你這蠢蛋到哪都一樣蠢,連這點小事都記不得。」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夠了,這根本連問題都稱不上。倒是你,你是湯瑪士.史瓦茲本人嗎?說件只有他知道的事情給我聽聽。」

「但......如果只有我知道,說給你聽有什麼意義?」

「去年九月三號的時候你是不是把我的三一年份小松嶺美洛紅葡萄酒給喝光了?而且是在白天?」

「我......我、我只喝了一口!一點點!」湯瑪士的一點點總是比別人要多一些。

「哈,我就知道!」愛德華猛然起身,這股衝勁讓他不穩的雙腳差點失去重心,但愛德華很快就穩住了下盤,「虧我還幫你替跟安娜辯護,說你從來沒有在工作的時候喝過酒,但沒想到你真的這麼做了!」

湯瑪士的眉頭擠成了一座山峰,他的心裡又苦又錯愕。「拜託,這不是翻舊帳的好時機。」

愛德華整整衣物,等確認了身上的東西都完好如初後,他才開口說:「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喝,三一年份不是拿來用灌的,史瓦茲大爺,它得配上朗斯山的乳酪及醃橄欖才夠味。隨便一點的話,弄點燻牛肉與烤鵪鶉也不錯,最好能再灑點羅勒與花胡椒提味。」

「這當然好,其實聽起來感覺真不錯......等等,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問你他媽的來這裡做什麼?這裡可不是你這種弱雞醫生該來的地方!」湯瑪士張大雙臂,展示了夢魘的雅南城,「這種地方!爬著一堆超級大蟲子的鬼地方!」

「我沒看見什麼蟲子。倒是雅南的風景可真要人命,那些是人類造出來的建築嗎?」愛德華自顧自地走到圓平台的邊緣。

他們所在的空地就像是幾棟大宅院組合起來的外圍迴廊,路徑一層層下降,並消失在轉角的屋牆後頭。襯在群塔與紅月後頭的就是那道黑柱,但愛德華瞇著眼睛,似乎只注意到了那有些怪異,卻說不出是哪奇怪。也許就是黑柱本身散發出的異樣感,世界上可沒哪種東西能黑成那樣的。

「我沒有那種閒工夫費心去保護一個沒辦法作戰的人,」湯瑪士衝上前,控訴的指頭幾乎要搓到愛德華肩上了,「那個人就是你,大白癡!這裡可是戰場前線,你說你能做什麼?你懂得殺人與打鬥嗎?我看你唯一殺過的東西就是地上的老鼠跟蟑螂吧?」

「湯姆,你這麼說並不公平。」

「什麼是公平?你從來就沒有給我公平的機會!我不想只是當個可憐的病患、愚蠢的大頭兵,我要跟你平起平坐,我要彌補我惹得大麻煩!」湯瑪士越說越激昂,「愛德,讓我贖罪!」

「罪?」愛德華悄悄回頭一看,「你可沒犯任何錯,湯姆,你只是喜歡把自己當成一個惹事生非的悲劇英雄,然而,我的朋友,你的確該負點責任,那天我跟你說我的服務不是免費的,這話可一點也不假,如果我還想要收到尾款,我就等親自確定你能活得好好的,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來還債,湯姆,事情就這麼簡單了。至於你質疑我能否作戰......不行,我可以很了當地坦承,盡管我確定自己仍有適當的自保能力,要和你這樣的老兵比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湯瑪士雙手環胸,雙肩拱縮,看起來十分生氣。他喃喃地問:「所以你為什麼要過來?庸醫?」

「帶個禮物給你......」愛德華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放空的半餉,心思回到了曼羅希的血療教會圖書館。

他回想起那場實驗出了錯誤,有個詭異的男人--安息會的某個人物,他站在銅圈外頭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那傢伙不像是要自殺,他的血是紅色的。電光讓愛德華的視線失焦,他看見對方割腕了。紅色的血,有自我意識的液體、宛如洪水般宣洩的怪異液體。

紅色的,必然是紅色的,但那真的是血嗎?那東西包圍了愛德華的儀式圓陣,血如蛞蝓潮般繞著圓圈行動。不,不是紅色的,他手腕裡裡湧出的是一團團發光的影子,然而既然是影子、又怎麼能發光?是紅色的,正常來講,血都應該是紅色的才對。

「愛德?」湯瑪士呼喊。

「......禮物,」愛德華拒絕面對現實,他故作泰然地接著說,「黑衣女士的贈禮。湯姆,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一場危險的詭計。你知道赤子是什麼嗎?」

他覺得愛德華的狀況有異,但湯瑪士沒繼續追問下去。「你說赤子代表著進化。」

「同時赤子也確實代表了實質的嬰兒,上位者之子。過去這十幾天,我夢見了柯斯,或者說柯斯讓我夢見了祂,祂帶我看見了雅南人的暴虐惡行......那是一個小漁村發生的慘案,漁村村民信仰著一個名為柯斯神體,因此獲得了某種祝福或詛咒,也許這能讓他們多捕到一點魚也說不定,而當時雅南研究者聽聞了此事後便派出了大批的獵人攻佔漁村,試圖從當地人的腦袋中找出所謂的祝福是什麼--不久後,他們總算是發現了柯斯的存在,很自然地,研究者也把那隻有如神一般的異物宰了並進行實驗,接著幸運地發現了柯斯腹中未出世的胎兒--該名胎兒就是另一隻血系的發源,所謂進化的新途徑。我聽黑衣女士談過,如果說蘇美魯出產的血代表了古老的亞丹,那麼延續自柯斯之子的血無疑就代表了柯斯本身,只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柯斯之血並未實質流出雅南省地區、甚至是雅南城以外的地方,看來研究者似乎不想輕易把這份得來不易的聖血流入民間,然而我看到了,教會的人......如何藉由柯斯之血做實驗,為了接近上位者的存在,他們一再的實驗,假借治療之名將無處可去的病患化為異形。」

「但柯斯與祂的孩子都死了。」

愛德華回頭一笑。「你變機靈了,大個。沒錯,都死了,但祂們都是超越人類的存在......等等,你看起來有這麼健康嗎?你的樣子就像六年多前......那個愚蠢的肌肉腦袋。雖然衣著品味難以恭維。雅南流行裸半身、披破布嗎?」

「好的衣服很難找,而且要在這裡保持衣服完好還真是一件難事。」

他嘲諷地歪嘴一笑。「柯斯讓我看見的東西有限,然而我聽說過兩件事,其一是那位黑衣女士說的,她說上位者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其二則是波弗提過的狩獵之夜。我曉得,當年參與屠殺的獵人們都遭受了天罰,那場夢讓我明白到,所謂的上位者就是夢中之神,他們能創造永遠無法逃脫的夢魘輪迴,但詛咒僅止於那場煉獄嗎?於是,我有了這樣的猜想:首先是赤子,有東西阻止了赤子誕生,所有的上位者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與柯斯的遭遇相仿,也許所謂的失子現象正是柯斯的詛咒,祂詛咒著那些同為上位者的神祉成為惡行的幫兇,於是柯斯要祂們也嚐到失子的痛苦;其次是狩獵之夜,有東西主導了這種不定期性的遭難發生,而災難本身其實就是夢與現實重疊之後產生的混亂,很難不相信這和獵人夢魘沒有關聯--那時,我想起曾有個男人對我說過,曼希斯,來自拜爾金沃斯的分支學派。」

「誰?」

「你我都去過一個被稱之為獵人夢境的地方,而你或許也不陌生,那裡有個坐輪椅的老人家。」

「吉爾曼?他有什麼理由跟你說這些事?」

「也許因為當時我還只是個旁觀者。老獵人吉爾曼,他並未表明自己的身分,但我猜他很老了,至少老到曾參或見證與過漁村屠殺這件事,而那位老人家講到,夢魘的曼希斯,他們妄想從柯斯的教訓中獲得支配夢境的力量,想要藉由赤子創造進化的可能性。不是眼睛、也不是血,既然人間已無赤子的容身之處,那何不到夢中創造一個真正的嬰孩?」

「你要怎麼確定這不是另一場騙局?」

「因為月亮。當然,不是那玩意兒。我說的是月亮,支配獵人夢境的上位者。其實,就本質而言,所有的上位者大多都是群富有同情心的存在,祂們最常做的事情其實就是回應人們的呼喚,而月亮就是另一個呼喚下的應邀者。吉爾曼曾說,月是仲裁與調停者,當然,他那睡昏的腦袋並沒有說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考量到月亮一物是在漁村屠殺與獵人夢魘之後才出現的存在,祂反映在諸位雅南人的夢境中......月亮,我推想,祂是雅南之所以還能撐到現在的真正主因,不像羅倫城。噢,你知道羅倫城的事情嗎?當然,我也只是聽黑衣女士說而已,她講到,羅倫城觸怒了亞彌達拉、夢境的看守者,於是那座繁榮之城在一夕之間就讓黃沙覆頂,假如這就是上位者的力量,那雅南本來早就該毀滅了,但它沒有,因為有人把月亮找了過來。聽起來很兒戲,對吧?不過這就是所謂的真實神話吧,你不得不相信,世上存在著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塔拉尼斯,真是個鬼地方,尤其是大雅南,簡直與魔窟無異!」

「真荒唐。」

「不荒唐。聽著,前面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推測都講完了,現在我要說一件關於你的事情。湯瑪士,你認為夢魘解除後,自己有辦法從此地脫身嗎?」

「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愛德華走到湯瑪士面前,他抓住湯瑪士的寬厚肩頭,意圖與對方正面抗衡,「重要的不得了,大蠢蛋!活下來,把自己剩餘的人生給過完!」

「我......」

「你不是很希望我們能平起平坐嗎?還是你只是想要當個偉大不凡的救世主,讓我與雅南人欠下一條永遠都還不了的人情?湯姆,不要再故步自封了,把你的自卑自憐與英雄情懷都拋掉吧!別再想你想弭補什麼、自己又犯了甚麼錯,你我本來就不欠也不欠誰,而我站在這,為的也不是因為我生為醫師、想盡所謂的仕紳應有的榮譽與道義之舉,我要的是這段友誼--我希望你活著,跟我一樣苟活在世上。可敬的士官,我還想多聽聽你的蠢話,你的聲音可是誰都無法取代的呀!」

湯瑪士聽了覺得害臊,他想低頭迴避愛德華的視線,但愛德華矮了他三吋,湯瑪士這反倒更像是在看著對方,於是他把頭往左轉了些,令視線落在遙遠的地磚上,湯瑪士說服自己說,現在的他很在意到底是什麼樣的植物才能把那塊磁磚給掀開,同一時間,愛德華的話卻也在他心中逐漸發酵。不是長官對下屬、也不是醫生對病患,愛德華是在對一位朋友說話。

「......我......」湯瑪士含糊地說道,「......我不想被扣半年薪水......」

愛德華大笑。「事實上,我還打算給你加薪呢!畢竟你也是時候從雜役升格到助理了,只要你願意再多學幾個字。」

「真要命,搞不好學完之後我都能寫一本書了。」

「我只希望那本書能少一點髒話,多一點意境。好了,剛才我要說的話才說到一半......你知道,湯瑪士.史瓦茲對上位者的意義何在嗎?某種程度來講,你就是赤子、或稱之為赤子的寄宿體,祂們要爭奪你,哪怕是身為仲裁者的月亮都可能對你伸出魔爪,到時祂們將消滅你的靈魂、奪取你的軀殼,湯瑪士.史瓦茲的身體將成為上位者們夢寐以求的容器,最後再將祂們孩子放入這副身軀......一旦將夜晚推至盡頭,真正的儀式就會開始。你以為你是偶然闖進這裡的?不,湯姆,加諸在你身上的詛咒是被計算好的,就像你將要去尋找曼西斯的瘋子一樣,既然赤子無法再經由懷胎降世,那就在夢中創造一個真正的赤子,然後等待屬於祂的新肉體到來......」

「這些都是那位黑衣女士與柯斯給你的解釋嗎?」

「很可惜,她們似乎並不打算說出這件事。我得說,那場夢真的是深之又深,深到幾乎讓人忘了時間與意識的存在......」愛德華從腰帶中取出了一枚木盒,「......話說,那位女士和我有個協議,她說,她想要取回亞丹原血,存在放在拜爾金渥斯的儲物室中,作為交換,她將這條臍帶讓渡給我。據說這是亞丹之子的臍帶,上頭殘留著它飄渺的存在證明......」

「我有不好的預感。」

「你吃過腐肉嗎?」愛德華把木盒打開,裡頭裝著一小段有如乾縮麻繩的青黑色物體,那東西沒有臭味,但看了就讓人覺得噁心,尤其是上頭殘留著一顆顆怪異的孔洞,好像曾有東西鑲在裡頭。湯瑪士偷偷瞄了一眼,他忍不住又退了幾步。

湯瑪士抬頭扶額。「等等,你他媽的是要我把這團垃圾殘渣給吃下肚嗎?」

「沒錯。」

「這太邪門了!」湯瑪士抗訴著。盡管他吃過很多屍體,但小嬰兒的臍帶從來就不再他的考量範圍內。

「要嘛就吃下去,要嘛就我逼你吃下去,」愛德華從腰帶中又取出了一支針管,「這是我從黑衣女士的車隊中弄來的鎮靜劑,它的效果有多強,我就不多講了。」

「愛德--」

「像個男人,你這膽小雞!」

湯瑪士眉頭緊皺,他瞪著愛德華,那位醫生背對著月光,一片紫黑色的輪廓中點綴了兩顆澈藍的眼珠子,盡管醫生沒有再繼續恐嚇,但湯瑪士了解到對方是來真的,為了讓湯瑪士活著離開這,愛德華什麼舉動都做得出來。那位醫生的影子有九尺高,足以遮蔽天空。

他不是怪物。湯瑪士對自己說。愛德並不可怕,那只是幻覺。

「至少你要告訴我,吃了之後會怎樣才行!」湯瑪士說。

「你會看到很多東西,」愛德華收起針管,改拿出了他的筆記本,「你想多上堂課嗎?這陣子我可是找到了不少有趣的資料,它們埋在皇家圖書館的禁地、以及某人的小書庫中,雖然臍帶並非我最初的調查方向,然而我總是免不了記起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知識。」

「簡單就好,我開始頭暈了。」

「也許你會發瘋,臍帶連結著神體,人類可以從這條神秘鍊帶中探索上下之間的分野與定義,然而一旦越界了,無法承受廣袤真理的人類意識可能將因此崩潰。黑衣女士提出的論點是,你能藉由亞丹之子的殘留物來騙過其祂上位者,那道汙穢殘跡將令你失去利用價值,而我提出的論點是,你可能將因為這條臍帶而跨入祂們的領域,是本質方面的扭曲......」

「哼,很好。」

語畢,湯瑪士抓起乾縮的臍帶便往嘴巴塞。那條臍帶似風乾的擦膿布,其惡臭與腥澀令人作嘔;湯瑪士摀住嘴巴,他感受到自己的喉嚨正在抗議,它拒絕接受一團帶有濃烈腥味、惡臭似腋下汗水的鬼東西。湯姆士掙扎了一會兒,他蹲在地上,臍帶團明顯地在卡在喉嚨中上下移動、如蟾蜍鼓鳴的反芻聲節奏性地傳出,此時愛德華看了著急,他有點後悔自己下的判斷,不過湯瑪士舉起空著的那隻手,他要愛德華別擔心,只要在幾秒就行了。

幾秒。他吞下肚,並將異物鎖在胃中。

臍帶是嬰兒在黑暗中唯一的定錨繩,它在獲得意識的剎那先是體會到虛無的恐懼,接著才因鍊帶的捕捉而穩下心靈,接受無與有的差異、存在與死亡的差別;它活著;臍帶是嬰兒與母親的連結鍊,孩子聽見了母親的細語,她傾訴著、期盼著名胎兒順利出世並成長茁壯,像棵大樹、足以觸及蒼穹的偉大神木。

出生。

「湯姆!」

湯瑪士看向愛德華,他呢喃著:父親?

「我可不是你的老爸呀,蠢蛋。」愛德華回答。他扶著湯瑪士起身,接著那位醫生先檢查了對方的嘴巴、敲了敲膝蓋、最後又用食指與拇指撐開湯瑪士的眼睛,他要湯瑪士回答幾個問題,湯瑪士也照做了,等一切基本本檢查都完畢後,愛德華拍拍湯瑪士的雙臂,顯然對這次的小冒險頗為滿意。「要不就是你真的只是吃了一塊垃圾、要不就是後果沒有我推測的那麼嚴重。」

「哈哈,真風趣......。」

「現在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咱們出發吧。話說,你的右腳也好了,雖然苦了點,但也有些回報,不是嗎?」

「只希望這一切都能帶回現實,現在的雅南就像一場夢,我的健康也許只是夢的一部分。」

「哼,哪來這麼多夢給你做?」

湯瑪士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他看了看群屋上的亞彌達拉、又望向一路上的詭譎不安,誰都不能保證沒有東西躲在角落,尤其是這個血月雅南。「愛德,你必須找地方躲著,我不能帶你一起去送死。」

「送死?你知道我的手杖是做什麼用的嗎?」愛德華回到椅子前將他從不離手的鷹頭手杖給拿到湯瑪士面前,他敲了敲杖頭,拐杖發出清脆扎實的聲響,那東西是實鐵作的,一旦認知到這點,普通的鷹嘴雕刻也成了致命的破甲錐了,「一個好的戰地醫生不只要會的縫傷口,他也得懂的如何防身才行。」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做什麼!」

「那黑柱,對吧?你要破除這場夢魘,而黑柱就是夢魘的核心。我知道的可多著呢,湯姆......哼......就算我求你吧,讓我陪你走過夢魘的最後一段路。」

獵人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前進了,醫生隨之跟上。

 

赤月下的雅南保有了幾分秩序感,除了異常高聳的塔樓外,某些建築乍看之下仍相當合情合理。湯瑪士一邊想著曼西斯與拜爾金沃斯、一邊猜測黑柱下到底有什麼東西,後來他將舊雅南的地圖拿出來比對,結果意外地發現了他們就站在舊雅南的亞哈革大教堂上頭,或說站在至少看起來像是教堂原址的位置,而前面的大馬路是亞哈格大道,道路往西走將通往舊雅南大壁壘,當初血療教會就是用那道牆把亞哈格疫區與拜爾金沃斯一同封鎖在外側的;至於朝東邊而去就是拜爾金沃斯的教學大樓了,那裡正好也是黑柱的發源地。

此時的舊雅南異常安靜,偶爾湯瑪士能聽見亞彌達拉們的搖動與攀爬聲,聽了讓人疙瘩滿布,但愛德華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那麼多,他只是感受到一股壓力,同時那名醫生也下意識地避免去觀看塔樓上異形,湯瑪士認為這是好事,因為他不覺得愛德華有那種閒情逸致和亞彌達拉比意志力。

經過幾層樓梯後,他們遇上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在赤月打出了紫色黑影裡有人在行動,只是他們的行為缺乏邏輯、不知意義何在,有人在樓梯角落坐著空氣椅子,嘴巴一開一合地好像在和誰說話喝酒、又或者是有人抓住看不見的湯杓及掃具再進行家務、甚至是在敲敲打打地坐著粗工,這時有幾個人從牆中蹦了出來,他們穿著整齊的衣著,看似湊巧路過的行人,那些人從牆中出現、穿越欄杆--然後墜落,消失。不只是湯瑪士,愛德華也看見了這些詭異的場景,那位醫生呼吸因此有些紊亂不整。

他們像是鬼魂,夢境的殘影。愛德華結論。

然而這麼說並不準確,因為在這之中確實存在著幾個擁有實體的人類與獸化者,他們的衣著也和鬼魂一樣,看起來是相當古老的樣式,湯瑪士甚至認為,那就是吉爾曼年代的產物,也許夢魘的亞哈格是把早年封鎖之後的情景與人物都給帶過來了,所以才有今天這種詭異的局面吧。

越是深入,路的樣貌就越古怪,從最先的矩形大梯通往一座溢滿薄煙高聳廳房之後,接下來的樓梯越來越窄、越來越破舊,它們不再寬闊筆直,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又一道彎弧,彷彿某人記憶中的廢墟殘留物;樓梯旁堆滿了石碑與怪異的石塊,任意竄出的雜草叢使亞哈格的邊界顯得模糊,令人猜不透不知此地究竟是城鎮還是高崖,屋內無意義的寬闊與高聳擠壓著理性的框架。他們急著回到地面,至少熟悉的土地不會背叛兩人對空間的期待。

「愛德。」湯瑪士拉住愛德華,他們停在下間大塔樓的入口處,「有奇怪的鐘聲。」

「什麼鐘聲?」

「你沒聽見嗎?」他耳語,「不對勁,令人心裡發毛的清脆鐘聲。我有不好的預感。」

愛德華看了一眼前方的牆洞,樓塔的血盆大口正對著兩人微笑。「看來這是一處沒有出口的迷宮,湯姆,我們不能再胡亂前進了。」

「說到回去地面,我有個好主意。」

「好主意?你真比我想的還要機靈的多了,裝在這身體裡的真的是湯瑪士嗎?」

湯瑪士聽得一臉發悶。「高貴的坎貝爾大爺,我在戰場上打混了八年之久,如果連這規劃戰略的能力都沒有,你根本不可能見證我活著站在這!」

「唉?我只是提出合理的懷疑,因為我可是好幾次看見你們抓著槍桿幹蠢事了。還記得明斯特反攻嗎?那時候我問你,你們要怎麼對付倉儲區的科俄斯佔領軍,你說你們要單刀直入--結果還真的是直接正面撞上去了!我看當天你們還能活下八成士兵,純粹是因為科俄斯人根本就料想不到你們會做這種蠢事。」

「我可不是決策者,上面喜歡幹蠢事,我只能奉陪到底。」

愛德華面露狐疑。「那就讓我見識一下可敬的史瓦茲大爺到底有什麼好方法吧。」

幾分鐘後,愛德華背著獵人斧、並掛在湯瑪士的背上,他雙臂勒緊了湯瑪士的脖子,頻頻回頭的雙眼看著那數十公尺高的地面何時才會猛追而上。恐懼與疲憊令愛德華而雙手發軟、手心出汗,隨即他又提起了力道,這一勒讓湯瑪士幾乎無法喘氣。

爬下去,這就是可敬的史瓦茲大爺想出來的好主意,而且他正在盡心盡力的執行它。湯瑪士揹著愛德華在高聳的樓牆與平台間垂直移動,小小的人影攀附在樓立面上,有如一隻爬過牆面的小壁虎。

「愛德,你可別尿在我背上喔。」湯瑪士沿著花窗上緣的樓簷突台往右移動,準備把另一側的牆角石當作下攀的施力點。

「爛主意......我就是知道,爛主意!」愛德華低聲碎嘴。

「只要再五層樓,醫生大人,撐著點。可別往下看唷。」

「該死,你真是史上最爛的下士了!」

愛德華閉緊了眼睛,但高空情景仍烙在他腦中。他察覺到空氣的寒冷、雙腳懸擺的無力感,暴風雲中的紅月讓城鎮糊成了一團,邊界是假的、形狀也是假的,他們爬在虛假的事物上頭,下方是無底深淵,深淵從不等待,它其實早就已經追上來了,以快到無法想像的速度貼近雙腳--氣流,穿過衣服與靴子,一點一滴地將四肢的力氣給抽走。

「抱歉,爛主意。」湯瑪士低聲說著。他盡可能爬快一點。

「但我也同意了,不是嗎?......要蠢也不只是你蠢,湯姆......嗚......我們到底還要爬多久?」

「呃,再一下下。」

愛德華知道,湯姆士的一下下總是比別人要多上許多。那位醫生的雙手勒得更緊了。

隱形的目光在空中交織成網,湯瑪士習慣了,他知道那是亞彌達拉散漫的眼群,只是每下攀一步,視線網凝聚一些,湯瑪士的背上起了疙瘩,他回頭查探到底是哪隻異形盯上了他們。湯瑪士抓緊石縫停在半路,愛德華問他怎麼停下來了,湯瑪士說自己得確定一些小麻煩--獵人左右轉頭,循著視線來源而去,沒想到才一捕捉到其中一隻異形,對方漫射的眼光忽然集收成束--靈感遲鈍的愛德華悶聲低咽,他替湯瑪士說,他感覺到一陣非常不對勁的目光。

那很糟。愛德華的詞語打轉著。很糟很遭、非常糟糕的目光。

「噢......」湯瑪士這聲感嘆並非在回答愛德華,他只是對那隻怪物的眼睛會發光這件事感到訝異。

半秒後,湯瑪士才回過神驚呼要愛德華抓緊些,他將抓著角石縫的手往外扣住了角石柱外凸部,雙臂一夾、他抱著角柱急滑而下,愛德華忍不住尖叫--此時亞彌達拉的眼睛射出了白光,光柱橫掃過一秒前湯瑪士攀爬的地點,而蓄積於牆面的能量又凝滯了約四分之一秒後才隨之鼓脹--愛德華的恐懼乘倍翻漲,他的驚駭聲有增無減,但沒過久就讓爆破聲給壓過了,亞彌達拉的死亡之光摧毀了一排花窗,爆炸的白光化微薄霧、隨粉塵與石塊灑向地面。

湯瑪士仍努力地在下墜途中控制速度。他發覺自己的手臂快被磨爛了,若再多滑了幾尺,肯定是皮開肉綻,因此湯瑪士在須臾之際決定縱身一跳。他朝庭院的枯樹飛撲而去,騰在半空的雙腳踩著氣流,強大的推力將兩人拋得遠遠的。

愛德華雖然沒張眼,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朋友又做了什麼蠢事,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失重了。

「湯姆嗚嗚嗚嗚嗚----!」愛德華大喊。

湯瑪士充耳不聞,他的眼睛緊盯著樹枝與他伸直雙臂之間的距離,兩者縮短再縮短、接觸的時間分割再分割,塵霧緊追而來,很快地,飛石先一步穿破了霧氣,它們銳利而不平整的身子鈎開塵霧、有如子彈般朝兩人而去。湯瑪士不想管這麼多,他現在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挑根最適合的粗樹枝。

然後抓住它。

獵人伸長手臂,右手接觸到一根約半個虎口寬的樹枝,然而兩人的墜落重量很快就將樹枝給扳斷了,幸好這根樹枝仍帶來了些許緩衝作用;同一時間,他的左手早已鎖定了更好的選擇,一根三分之二手腕粗的枝幹。

握住它,獵人想著,握住它、別放手!

他粗厚左手接觸枝幹,下墜與支撐的拉扯中下,獵人感受到了比他的手更加粗糙堅硬的樹皮割過掌心,盡管右手立即抓著側邊好分擔衝擊力,但這還只是開端;下墜的力道尚未完全抵銷,樹枝逐漸彎曲,就像施加在獵人的雙臂上的壓力不斷增加一樣--

--終於,極限、彎取的樹枝猛力回彈,差點震開了湯瑪士的雙手,他身負著兩人的重量在樹上前後擺盪了一會兒,等情勢好不容易穩定,過度驚嚇的獵人這才想起他好一段時間沒呼吸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頭冷汗如瀑布般宣洩而下。

「......我們到了嗎?」愛德問。

「......呼......到了。」

「但我們還沒回到地面上,對吧?」

「沒錯。話說,先讓我搞清楚一下,我背上那濕濕的感覺究竟是我的汗、還是從你褲頭裡滴出的某中東西?」

「當然是你的汗,臭死了!」

「你肯定尿出來了,對吧?」

「如果你對真相有興趣,我們可以下去之後好好地確認一下。」

「不,算了。」

「所以?」

「我覺得我的手腳有點麻掉了,給我幾秒鐘。」

湯瑪士稍稍動了動手指頭,等確認手部沒有受到重傷、手臂仍可出力後,他緩緩沿著樹枝往下爬去,直到離地約兩公尺左右才一躍而下,身子如壓縮的彈簧般由直立而蹲,最終再加上雙手觸地好將重量分散至最低。在湯瑪士一聲令下,愛德華膽顫地睜開雙眼、接著踏回地,醫生並沒有表現得太過欣喜,但回到地上的感覺確實棒透了。

「很蠢,但速度真的很快,」愛德華回頭看看兩人曾爬過的地方,此時爆破的粉塵已經散去,只留下一條彷彿毛毛蟲般的扭曲溝槽,「剛才那是什麼?」

「說了你也不會信。」湯瑪士吃力地站起身子,他檢查著手臂的狀況,幸好剛才的激烈運動只是造成了幾處流血的擦傷,也許還有嚴重的拉傷,但湯瑪士暫時先不管這麼多了。

「以後你或許可以考慮去馬戲團工作,他們一定會很欣賞的你雜耍技巧的。」

「哈哈,很好笑,愛德。」

愛德華繞到了湯瑪士面前檢查對方的傷勢,他連問都沒問就逕自拉起湯瑪士的手臂評估傷勢,而湯瑪士也順著愛德華的意思又是舉臂、又是活動掌腕,一會兒後,醫生帶著湯瑪士到樹頭與矮牆之間的隱密處開始進行清創作業,他的腰袋裡準備了大多數的小型醫療用品,包括藥草汁、酒精與棉花團,可惜他只帶了足夠包紮手指的繃帶在身上,所以愛德華乾脆就剪了自己的大衣來用。

「其實我不太需要擔心感染與化膿這些事,而且你能剪我身上的披風,反正他的主人大概也沒指望這東西還能多完整了。」湯瑪士說。

「無所謂,反正我是做安心的,」愛德華瞥了一眼湯瑪士所謂的披風,「噁,你敢用那髒玩意兒當繃帶嗎?」

「反正都只是求安心,就跟護身符差不多嘛。」

「說你蠢還不信,就算雅南之血、甚至雅南讓你擁有真正的超級恢復力,但不處理的傷口就是拖累。若說沾了毒素的傷口是等同於負十,你的身體得花十的時間與力氣去抵抗那負十造成了傷害,但要是處理得好,沒有進一步感染傷口就只是負一,你的身體只要花一的時間與力氣進行修復。你聽懂了嗎?只要簡單的處置就能給你換來大把好處。」

「我聽不懂。什麼是"負十"。」

「你懂欠債嗎?負就是欠。」

「喔......」

「你根本沒搞懂,對吧?」

「對。」

「你回去得多上幾堂數學課,湯姆。蠢得跟豬似的......。」

湯瑪士沒回話,他眼神飄向一旁,親切與厭煩搓揉而成的矛盾感湯瑪士的腦袋中前後擺盪。

 

他們已經看夠舊雅南城的風景了。愛德華評論,這不合邏輯的世界中最不合邏輯的事就是路上堆滿了關大便的馬車鐵牢,天曉得那些由數十具人體融合而成的異形到底是怎麼出現的,總之愛德華對它們的存在感到失望與懊惱,因為那實在太超過了,超過不合邏輯的極限、超越了醜陋的極限,這種過度甚至強行將他從震撼中再次被嚇醒。

比起愛德華的牢騷話,湯瑪士更擔心他的精神狀況,雖然愛德華面對怪物時的枴杖揮擊證實了他確實沒想像中那麼無力,但那位醫生的開始有點語無倫次,他有點瘋,但瘋的方向卻異常的正面。湯瑪士在心中暗暗評論,愛德華就像在夢遊,他比以前更加開朗積極,經常做出一些身為醫生的他不會做出的粗魯舉動、言論上也更多直率犀利,也許愛德華確實把現在發生的一切都當作是場夢,如果真是如此,那湯瑪士唯一要擔心的就是他會不會突然衝出去和怪物們決一死戰。

希望不會。湯瑪士以此作結,不久後他把塵封在斜肩包中的深海符石交給了愛德華,只希望他的手腳能安分些,至少要跟他的腦袋一樣冷冽與精明才行。

「你還帶著那本書?」愛德華似乎一點都不訝異。

「還有你的幸運幣。」

「連硬幣也帶著?那只是諾克斯給的垃圾呀,湯姆。」

湯瑪士笑而不答。

越接近發出黑柱的地點,天空沒有變暗、反倒更加鮮紅;紅月雖在柱子之後,然而柱子遮蔽了雲系,卻遮不住它的光輝。街道上擺設著極度扭曲的雕塑品,塑像的主題依舊是批袍修士,但修士們已失去了人形,它們的軀幹歪七扭八地往天上旋轉、生長,有如枯萎的向日葵,燈桿的造型亦是如此,蕈類與破碎的人體軀幹至桿上、崇拜著然於頂端的幽火。

教學區的最後一處小爬坡上散亂著好幾具破碎的屍骸,其中有一具尚未被破壞,它趴跪在教學區的大門前,不知在朝拜何物。

突然間,高處傳來了一道呼喚聲。湯瑪士訝異地往上一看,他看見那道熟悉的人影在左側的大樓平台中招手。那棟大樓像是個教會建築,多層次的尖拱門與過於雕琢的細節看了讓人眼花撩亂,而對方則站在抬高的一層樓通廊上,看起來像是才抵達這不久一樣。

「弗奇翁先生?」

「湯瑪士,真的是你對吧?」漢門匆匆跑至地面廣場,他直對著湯瑪士說話,完全不管一旁的愛德華,「該死的下士,我找你好久了!」

「你怎麼過來的?」

「天曉得,你知道自己怎麼來的嗎?」

「不曉得。」

漢門雙肩一聳。「這就對啦。」

「但你在找我。你知道我會過來?」

「你是整個事件的大主角,你不出現還有誰會出現?而我相信,在重要的關卡耐心等待,該來的從來不會錯過。」

站在一旁得愛德華抬起一側眉頭,看來不是很信任眼前這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我聽波弗說,理論上其他人是沒辦法直接與湯瑪士碰頭的。」

「湯瑪士,這瘦皮猴是誰?」漢門眼睛一瞇,淡藍色的雙眸發出一絲高傲的火光。

「我的朋友,愛德華.坎貝爾,是位醫生。愛德,這位是漢門.弗奇翁,前子爵、現任安息會斥侯。」

「你這該死的小渾蛋,誰跟你"前"子爵了?」

愛德華雙手環胸。「所以,弗奇翁先生,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你問了一個連我都不懂的事,」漢門高舉雙手,「拜託,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問一些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麼回答的事?我受夠了,湯瑪士,管管你的朋友!」

「嗯,弗奇翁先生,冷靜點。你需要一點花草茶嗎?」

湯瑪士見情勢不對,於是急著說:「大伙,在夢魘煉獄中吵架太不切實際了!」

「坦白講,」愛德華說,「你有什麼目的,老人家?」

漢門氣的鬍子發俏,然而他耐著性著轉對湯瑪士解釋:「我是斥侯兼聯絡人,找你是應該的!此外,其實我還遇到了一點麻煩。老實說,我沒辦法回去......照理講,契普曼最多只能讓我們待在雅南六個小時,但從上一次進入以來,已經過了至少二十個鐘頭了。湯瑪士,我被困在這裡了!......而且,有東西在追我,那怪物到處在找我麻煩!總之,小夥子,我需要援手,你等幫我搞定這件事才行。」

「但我的行程滿了,」湯瑪士比了比大門後頭的廣場,場上因黑柱而黯淡無光,色調呈現熟成葡萄般的暗紫紅,「現在我得把這場夢魘給解決才行。不如你跟著我們一起走吧,多點人好辦事,反正追著你的怪物一定也是夢魘創造出來的。」

「這聽起來很不吸引人,」漢門抓抓鬍子,「你說夢魘長什麼樣子?」

湯瑪士聳肩回應。

漢門坍塌的表情傳來了濃厚的無力感。「好吧,去向的事情等一下再說。說起來,你有見到其他的安息會成員嗎?」

「顯然他們只有你一個聯絡員。」

「其實還有四個,這段時間我們都在試圖尋找你,我不確定其他人有沒有和你碰頭過。」

湯瑪是忍不住說:「拜託,老爺爺,我在趕時間,能長話短說嗎?」

這次漢門沒生氣,他也很訝異自己已經放棄去糾正湯瑪士的禮儀了。「問問罷了,我只是以為會有更多人被送來這個鬼地方。你知道安息會最後一次要我們執行的任務是什麼嗎?就是幫你到達拜爾金沃斯舊址,現在我和你都在這了,也算不負期望,但其他年輕人怎麼沒出現?他們還活著嗎?如果你能給的答案,我或許能更放心地留在這等死......但看來他們沒有人成功抵達這。多麼可悲?迷失這片連現實都算不上的鬼地方......」

漢門.弗奇翁說完話後變得異常消沉,他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雖然短,但他並不討厭和那群年輕人一起共事。比他更加年輕、更有未來的夥伴。漢門意識到自己的情感過於外露,實在有失貴族身分,於是他趕緊改了語氣說道:「我要活著離開這,史瓦茲下士,而為了求活命,我就得跟著你走才行,畢竟這裡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幫助我了。現在,我僱用你當我的護衛,如果我們都能活著離開這場夢魘,我漢門.蓋德索恩(GuiderThorne).弗奇翁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湯瑪士與愛德華互看了一眼。盡管湯瑪士與漢門確實算是站在同一條船上,他也同意對方跟上來一起行動,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漢門的到來的確有點奇怪,此外,他剛才還提到了追逐的怪物,湯瑪士很好奇到底是什麼事讓他招惹了這種麻煩。至於愛德華,他從頭到尾都緊抓著一股冷冰冰的困惑感不放,醫生雖然理解到漢門是安息會的成員、同時可能還是個前外鄉人,但包括愛德華在內外側人士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如果沒有血的聯繫,其他從外面進入雅南的人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難道有其他方法?或者有其他東西讓漢門能找到湯瑪士?愛德華想著,但沒說出口。

「你們有聞到嗎?」漢門對著空氣聞了幾下,他神色一變,「該死,那東西追上來了!」

「聞到什麼?」湯瑪士問。

漢門凝神警戒,他抽出長劍,過於紮實的架式讓他看起來十足的神經質。「沼泥味,那隻泥巴怪物!」

「沼泥?......的確,腐敗的泥巴味。但是,泥巴怪物?牠長的什麼樣?」

「你們要往裡頭走,對吧?走就走吧,我們最好別待在原地了。舉起你的武器,史瓦茲下士,隨時戒備!」漢門自顧自地退往門內。

前庭廣場的灰影將漢門吞噬,湯瑪士慢了幾步追上前,而愛德華又跟在湯瑪士之後才前進。漢門的慢慢走到廣場側邊,他躲進柱廊中並胡亂地左右張望,恐懼侵蝕了他的動作,那位老貴族變得過於敏感,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要了他的命。

若說泥巴怪物,湯瑪士知道,全雅南只有一隻泥巴怪,那就是提爾,但提爾為什麼要追漢門?老貴族怎麼會得罪那隻傻野獸?湯瑪士希望漢門快點解釋清楚,但對方我行我素、甚至開始語無倫次,漢門只管催著湯瑪士快點前進,只要能有能夠躲藏的地方,去哪都行。

剎那,濃厚的泥臭襲來,其氣味之厚重,就連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了。漢門失聲大叫,立即從門廊中狼狽逃出;老貴族還抓著直劍,然而他嚇得連架式都忘了,漢門倉促而不穩的步伐跳下階梯,可惜雙腳尚未著地,一隻巨大的泥手就從廊柱的黑影中竄出,牠手爪一收,便像抓布娃娃一樣扣住了漢門的腰際。

站在不遠處的湯瑪士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漢門已淹沒在黑暗中了。然而野獸並未消失,牠那碩大軀體藏在廊柱之下,比陰影還要更黑,其身軀彷彿將所有的光線都吞噬殆盡一般,只留下了一抹輪廓在貼在牆邊;野獸出聲低吼,活像是在個三歲小孩在發怒,牠要漢門把東西還來,但漢門不從,那位老貴族拚死掙扎,手上的直劍在泥手前又剁又刺。

現在泥獸覺得厭煩了,牠抬起另一隻泥手,厚實而有力的手掌急往漢門頭頂而去--

--「提爾!」湯瑪士大叫。

泥獸嚇了一跳,牠棕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那雙無辜的眼神盯著湯瑪士。

「住手,提爾!把他交給我來審問吧,我會替你把東西要回來的!」湯瑪士上前一步。

泥獸的雙眼充滿恐懼,牠好想念湯瑪士,如果按照父親的話,牠也的確應該和湯瑪士碰面,但不是現在。東西還沒找到。

「我沒有生氣,提爾,別害怕。」湯瑪士把斧頭扔在地上。

「......偶......偶不是勒個提爾......」泥獸抓著漢門的大手越捏越緊,「......偶.....偶不是壞孩子!泥,泥想要做什麼!」

愛德華高舉雙手,他完全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情況。「我的老天爺,湯瑪士,你現在有空解釋一下嗎?」

「對,你不是壞孩子,你很乖,你是我的好兄弟......」湯瑪士說,「......兄弟,你知道問話的技巧嗎?我們有一千種方法可以拷問犯人,一千種,每一種都能讓人哭著討媽媽安慰!只要讓對方屈服,守在他口中的祕密就會自動跑出來了。可是,前提是對方不能死,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漢門氣得撕牙大喊:「天殺的爛下士,你到底想幹嘛!」

「塔姆......勒個......他是個壞蛋!偶必須做,為了泥......」

湯瑪士回答:「我不想要你為我做什麼,兄弟,只要你好、我就好。他是個壞蛋?就算如此,我也得問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行呀......也許到最後你只是搞錯了,被你那位"父親"給誤導了。」

泥獸思考了數秒,牠同意了湯瑪士的話,然而單純的態度一轉,泥獸卻連同湯瑪士的建議一起接納了,現在牠要親自進行拷問,誰都不能阻止牠--在此同時,漢門舉槍轟了泥獸的腦袋,瞬間的火光照亮了野獸油亮發黑的泥臉,子彈朝著那隻棕綠色的左眼而去,那隻眼睛還來不及迴避槍口併出的火花,彈尖已從眼窩直衝腦門,注入了獵人血的軟銀彈在穿過了泥獸的頭骨後產生了變形,它像蒼蠅般亂竄、攪爛了泥巴底下的腦袋,最終才一鼓作氣地從後腦門炸開。

牠倒了,倒地前收緊的手指壓斷了漢門的肋骨,突如其來的衝擊擠破了他的腎臟,漢門痛哭哀號,但無論他怎麼做,野獸的手就是不鬆開。

事情發生了,湯瑪士卻連出聲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他不確定地走到泥獸與漢門面前,先是一陣困惑、接著才感到痛苦難耐。湯瑪士選擇了將幫漢門從碩壯的野獸隻手中掙脫。

「快要來不及了,貝提麗彩,」漢門神智不清地喃喃著,「對不起,我快不行了。貝提麗彩,我什麼都沒做到,真該死--喝呼--該死--喝呼......你說的事情,我一個也沒做到......」

「愛德,」湯瑪士回過神,他對後頭大喊,「愛德,幫我看一下他的狀況!」

愛德華從震撼中清醒,他匆匆上前檢查,但他也只能告訴湯瑪士同樣的話:他快不行了。

漢門呼喚著貝特麗彩,他再也見不到的愛人;他呼喚著那位女性,卻只能看見對方的裙襬飄揚。貝特麗彩,漢門能想像她那短小且富有彈性的腳如何舞動,在宴會廳、在鄉野酒館、在夏日柳樹前,她嘲諷地微笑,淡棕色的髮絲在陽光下如金麥耀眼。

還有那雙眼睛。是怎樣的眼睛呢?

時光匆匆,永不回頭。忽然間,漢門嘆了一口氣:「......啊,原來只是幻影。誰讓我做了一場夢?是你嗎?貝特麗彩?」

「弗奇翁先生。」單跪在一旁的湯瑪士呼喚,他的手扶著漢門的頭,讓他呼吸能順暢些。

「結束了,湯瑪士。我知道,你情願看著我死掉,那我就順你的意吧。但我要說,終於,一切都結束了,幻影、幻夢......甜美又可怕。該死,我不該看那封信的,可恨的催眠師。」

「告訴我,提爾到底想從你身上取回什麼東西?」

漢門遲緩地將沾滿爛泥的風衣給掀開,接著左手探入其中一個內袋。時過半餉,他抓出了一條青灰色的物體,那東西像條腐壞的細長觸手,腐敗、還保有些許彈性,其外觀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但湯瑪士立刻經由條狀物上頭的眼點群而認出了它的來歷。

是臍帶,但是誰的臍帶?

「貝特麗彩說,我得將它帶出雅南。啊,也許這樣的東西,就此消失在雅南還更好,不是嗎?拿去吧,把這東西當作你兄弟的陪葬品。」語畢,漢門的雙眼失去光輝。

湯瑪士想漢門闔上眼皮,但他的身軀卻早一步便化為了煙霧。也許是死了、也許是夢醒了,如果湯瑪士還能離開雅南,他一定得好好確認一下。

「湯姆,牠還在動!」愛德華低聲提醒。

的確,泥獸還在動,牠只是在垂死掙扎。湯瑪士急忙走入柱廊深處群找野獸,他沒有呼喚、也沒說話,湯瑪士狼狽地來到野獸的腦袋旁,他訝異著對方的體型比上次見到時還大上兩倍,盡管月光微弱、廊中的幻火飄渺,但湯瑪士還依稀看得出泥獸那副過度發達的上半身與短而札實的獸足。幾乎不像是個人了。

湯瑪士跪坐在泥獸身旁,他將臍帶交捧在雙掌間。

「兄弟,你說你不叫提爾,」湯瑪士的問話聲極為輕柔,亦充滿恐懼,「所以你想起自己叫什麼了嗎?」

泥獸明亮的右眼凝視著湯瑪士。「......勒......勒個......安......安迪......偶.....偶叫,安迪。」

「安迪,」湯瑪士說,「好名字,安迪。」

「......父親說......臍帶......是塔姆的......」安迪的泥身逐漸崩塌,「......塔姆,但......那是母親的......她......母親她......好難過......她想回家......」

「拿到這東西她就能回去了嗎?」

「......偶不知道......塔姆......偶不知道......」

湯瑪士將臍帶放在安迪癱軟的手掌上。「拿去吧,安迪,這是你的東西。」

「......嗚......嗚嗚......」

「怎麼了?」

「......偶好想......偶也好想......回家......好想......好懷念......星空......」

「別害怕,你已經到家了,安迪。」

「......塔姆......還有好多......好多事......」

「什麼事,安迪?說吧,我在等著呢......安迪?你還聽得見嗎?安迪?安迪?......對,我還在聽呢,我會聽你說的,親愛的兄弟......別害怕,你已經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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