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英雄、我們的王,這趟旅程艱苦而漫長,看似永無止盡……但也終要結束了。
安娜塔西亞,我的安娜塔西亞……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咭……咭--鏘鐺!……咭--鏘噹!)
別害怕、別害怕!
……我的聖女,我不會強求你離開,我只是給了你一個選擇。出口就在這,你的眼前沒有鐵牢,留下、或離開,全憑你的意志。
你很幸運,安娜塔西亞,你獲得了完好的身體,能站、能活動,但就算如此,你也情願當個牢中的囚奴;也許你以為自己活下來就是為了提供不死人一個停歇的理由、肩負著神聖又偉大使命,但不死人不需要你,他們的死活全憑自己。沒有人需要你……篝火只是白教的謊言、是你的謊言,羅德蘭的火焰生滅來去,從來就沒有傳火這種事,因為我們全部都是火焰,打從成為不死人的那刻就點著了。你們在說謊;你在說謊,安娜塔西亞,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你束縛在此,篝火那只是一個借口。
我曾想要你自由,但你自由了又能去哪?祭祀場就是你最後的家園,除此之外,你無依無靠。躲在著個籠子能讓你安全,不用思考自己的未來……可是時間已經動了,你的未來也是,它不會永遠和你站在同一陣線。如果躲在山洞裡就是你的選擇,那就繼續躲吧,躲到你化為活屍、或讓下個不死人給殺死;但假如你厭煩了,出口就在這,只要輕輕一推,你就能出去了。
別害怕,你永遠不需要害怕,我的安娜塔西亞,我是你的騎士……一個愚蠢的不死人。
我替其它的防火女們建了個墳塚,它就在山崖旁的墓園裡。實際上山頭一個位置都沒有,成堆的墓碑佔據了所有空隙,從芙拉姆特所在的神殿至通往地下墓穴的崖路入口,兩地之間足足有近三里的長腹地,但山上除了道路外一點空位都沒留下。安葬於此的人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也許是幾萬、或幾十萬人,滿到連放在山緣的石碑都快連成矮牆了……所以,最後我替她們鑿了一個小墓穴,像祭壇一樣。
岩盤看起來很堅、是實心的大岩塊,但實際處理起來卻不怎麼困難,那些岩石挖起來跟快乾掉的泥塊沒兩樣,沒多久就深進了半米長,接著我只要再用釘鑿修一修,一個小神龕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有個小小的問題。這個龕洞不能太顯眼,免得讓人發現,打攪了她們的安寧;然而我又不能把它給封起來,畢竟防火女們被關太久了,那些女性到死前都忍受著封閉帶來的恐懼與孤獨。那片天空是重要的環境條件,要讓你們可以感覺得到風與天上的光芒,那葬在這裡才有意義……想著想著,我又多挖了五尺深。
不會塌下來吧?我蒐集了些木料支撐穴壁,然後又搬了教區的大理石鑿成祭臺放在最深處,這樣房火女們有個乾淨的地方能落腳了。不過該怎麼解決剛才的矛盾呢?……唉,是說啊,我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你們死了,一點都不留地消失在世上,那些魂魄只是你們曾存活的證據……這個墳真的是為你們而建的嗎?不,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縱使如此,我寧可相信最後一點幻影,相信你們曾與我說話、曾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候賜予我力量。
現在,你們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好?妳們喜歡怎麼做?
我將防火女的靈魂放入小石棺中,心中不停地附誦那些請示,但一直到石塊掩上半個洞穴,她們依舊不肯對我說半句話。
我知道,這才是真實。我懂、我明白……。
「你就只知道看著,是想施壓嗎?想的話就快說話吧,說出你的訓誡。」我對英果德說。他站在我後頭好一段時間了。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幫點忙。」他跟著我的腳步來到了山崖旁。
「你什麼忙都幫不上,老人家,」我故意避開英果德的眼神,也許看著下城,那座城真是醜極了--真想把它給剷掉,「現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說實話。」
「實話是什麼?吾友,欲探求真實,你必須擇正者、擇正題開口。去找大蛇吧,牠才能回應你的所有困惑……但你可能本來就什麼都不想知道。無知是福,但王者無知乃是天地之禍。」
「我不信任那條蛇。」
「那你又為什麼要信任我?我乃神之僕從,一介無知小人。」
無知小人……這時候你又無知了。活過千年了,英果德,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比我少過?「你的謙卑令我噁心。」
「我不謙卑,一切只是實話實說。」我聽見他在嘆氣。那是感傷嗎?英果德的嘆息令人困惑,接著他說:「那你呢?吾友?你從剛才到現在又說過多少實話呢?別白費工夫了,我們的爭辯永遠不會有結論……去吧,想必大蛇早就等候多時了,如果牠明白葛溫王的意志與計畫,那牠肯定也知道你終究要開口一問。」
說到著,我們的談話宣告無疾而終。英果德離開了墳場,而我繼續坐在山邊。羅德蘭的天空起了雲,湛藍的蒼穹蒙上了一層灰影,隨後一陣冷風竄過,世界又恢復了原樣,如此反反覆覆,每隔好一陣子就會變上一些。草地好像枯黃了,也可能只是錯覺,真真假假,搖擺不定。
不知多久後,我再度跨入神殿。
我坐在一旁傾倒的柱子等待,想看看芙拉姆特到底還想在地上裝多久。牠醒了,牠總是醒的……如果不是,芙拉姆特,現在就快睜開眼,起身服務你的王者吧。
「不死人勇者,你很困惑嗎?」果然,你知道我來了。
大蛇的身子抬了起來,但雙眼未開。到底那條蛇身銜接到哪呢?也許它的下半身纏繞整個世界,也許它根本沒有身體,只是個舞台道具罷了。
「是的,芙拉姆特。你一定知道吧?我跟深淵見面的事情……那個撫平黑暗的卡斯……我感覺得出來,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單純。」
「我們的關係很單純。我們都是命運,年輕的不死人勇者。」
「命運?但是啊,該死的命運,是誰讓你說謊了?」
「我等從未說謊。你是黑暗的終結者,王的繼承人。我是尋找王者的芙拉姆特,我的義務就是成就火焰大義,在我的真實裡,你就是照亮世界的希望;而它,它的義務則是為了引導黑暗,喚回遠古永恆,讓不朽者再度統域世間,在它的真實裡,你就是啟動未來的不淨者。我們都是命運,沒有謊言對錯。」
「可是你有所隱瞞,卑劣的蟲子,光說著對自己有利的話!……」我低著頭,腦海走過的是當初的榮耀與輝煌,聽著太陽之女葛溫艾薇雅的請求、芙拉姆特的指引,那些都曾是我深信不疑的……令我實滿的一切,「羅德蘭充滿了幻象,但這些幻象令我幸福,假如能一直幸福下去那該有多好……如果你只是想讓我成為下個王朝的犧牲品,為什麼不阻止我去聽取深淵之音?」
「我只是命運的一端,我不騙人,我只告訴你屬於命運這端的事實。而它,它是另一端,你終究要知道得另一側,我等再怎麼阻止也是枉然。」
「……推託,都是推託!……」
「聽著,實實在在地聽我說道,不死人勇者,」芙拉姆特的聲音貫徹我的思緒,那不帶色彩,曖昧又中庸的語調令我迷惘,「我等不願在你心中種下黑暗,是因為你們就是黑暗,一旦有了念頭,假若再碰上一股推力就將一去不復返,永遠讓黑暗攏絡,因此我等寧可讓你在半途聽見它者言說,也不願親自種下禍果;也許你會問,既然你們這些小人本屬黑暗,那一旦知道了真實另一面,此時你又何德何能助光明一臂之力?但我要反問,當初是誰要分享光明?誰又渴望與火焰站在同一側?你們雖是黑暗,卻嚮往火焰與光芒,此等矛盾讓我等無可選擇,只能竭盡所能提供火焰得真實,但願當我等繼承者面願黑暗時將意力不搖。」
「有更好的方法!你能裝成我的良心,你可以當的明燈讓我脫離迷網……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你為何要將自己的軟弱怪罪於他者?」
「軟弱?……對,我只是個軟弱的不死人,打從一開始你就看透我了……你之所以不出手阻止,為的就是要篩選出一個真正的笨蛋!明知自己將失去一切也願意成為燃柴的白癡!反正沒了我,還有千萬個不死人能讓你篩選……不必是我也行!」
「必然是你,繼承者,世界選擇了你,可是不管是誰,我都只會道出命運的此端,況且--所有的人類,你們這些小人兒,你們恐懼的就是真相的全貌,一旦我說了、勸戒了,你們便會遲疑,然後說我等命運為虛,到時,又有誰真的願意相信命運?」那些虛言一字一句地從牠的臭嘴裡吐出來,「要我告訴你……繼承葛溫王即是取代祂成為火種,接下來的話你會聽嗎?人類--人類永遠是自私又愚昧,尤其是你們,失去一切的不死人。當我說出十個好……十個對天下蒼生的好,但只要有一個屬於你們的壞,你們就會拼了命地保護自己,試圖滿足自己。這些……就是我所說的陰霾,將汝等推入黑暗的第一因。」
真是歪理,竟然指責一個人有保護自己的念頭……從什麼時候開始,當一個人還得為自己摸不著、碰不到的東西犧牲生命?「如果你們真的想要有個唯命是從的消耗品,為什麼不自己製造一個……就像你們培養防火女一樣,製造一個不會動搖的完美祭品,把他訓練成你們要的上等薪柴……」
「意識的鐵龍是黑暗最完美的溫床,不懂動搖、不知思考的人永遠是最無力的存在,這樣的人類無法度過我等設下的考驗……而考驗,就是為了讓汝等不死人從混沌中茁壯,唯有走過非凡之路、渡過荊棘苦海,此人才足以承襲葛溫王的威名,此人才當強大而不可取代。」
「那就把戲演完!自負的怪胎,我只求你把戲演完!不要讓我知道一切,讓我抱著幻影消失……一場夢也好,就像故事中的英雄一樣在榮耀與祝福中落幕……你連這個都做不到!」
「這不是戲,這是命運。我倆乃命運之所有,不欺瞞、不做戲,我倆只道出你們應當知道的命運。若你求虛榮,那該去請示葛溫後裔的慈愛之音。」
「……爛透了,你們這些傢伙……人類活在世上就是為了任你們使喚……只是對你們自己好……一切都只是,為了你們自己好罷了。只要你們能好好地活著,讓多少不死人前來送死都無所謂……為了蒼生?不就是個好聽的藉口嗎?只要我開口質疑,你就拿天下大義堵住我的嘴……我做什麼都是輸。」
「所以你情願回到黑暗,成為黑暗的統御者?年輕的不死人,黑暗中有的不只有你們,還有那些真正的不朽之物。也許推動黑暗時代的你將會治理你的族人、成為國之霸主,但你永遠不可能與真正的黑暗抗衡。遠古之龍、盤古巨族、瀰世之霧、岩石灰樹。黑暗……只是你心中傲慢的藉口。但,也罷,你是有傲慢的理由,王的繼承者,你才是真正的裁斷者。要讓火焰延續,令世間生命重回正軌,還是回歸黑暗,成為大無畏的不死人之王降臨人間,一切全都在你。」
芙拉姆特的眼睛始終沒張開,不久後,牠的身子又垂下去了,如以往那般癱在地板呼呼大睡。
真相?我逃了這麼久,真相就是如此?沒有喝令威脅、沒有懇求欺瞞,我所想像的狀況從來沒發生過,英果德,命運它不管我、也不管世間種種,它只做它要做的事情……傳達它要傳達的話,僅僅如此。
沒有任何存在能發對我頤指氣使、也沒有任何存在要下達命令,我是羅德藍最後的昏君,空有力量……卻什麼決定都做不出來。
我在安娜塔西亞的篝火前坐了好一陣子,回想著自己想要為了什麼而獻身、又為什麼不願獻身。如果是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不死人……哼,他們怎麼會期待我壞了他們的夢呢?這裡只有我為不死而煩惱,其他人,它們都樂在其中……也許除了亞諾爾隆德的防火女與太陽之女外,根本沒有人期待世界重回正軌。那有什麼意義呢?不死者一無所有,他們被迫失去一切,我們留在世上不過就是為了爭取自己本該擁有的東西罷了,把那些被剝奪物從剝削者中那搶回來。無名,不死者--不死者不是人類,我們是其他東西了……。
是嗎?安娜塔西亞?我也看出來你心已非人類,我們的價值觀已經離人類遙遙而去……。
……突然間,那位女騎士出現了。吉克琳德,你就這麼突然出現了,好像打從兩三天前就在那等著一樣。
「好久不見,無名先生,我們又不期而遇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倒不怎麼訝異。
「是的,小女孩。」過了半餉,我問:「找到你父親了嗎?」
吉克琳德坐在外圈的石長椅,整個人比上回見到還要輕鬆多了。「是的,我終於順利找到了我父親。託您的福,我總算能把母親的話轉告給他了……。」
「做得好,女孩,做得好……這次你可得好好看住他,那傢伙太性急了。」
「哈哈哈--父親它可是出了名的慢步調騎士啊,無名先生,我還記得父親的朋友還給他取了個外號,就稱作"睡獅子席格麥雅"呢!」
睡獅子,的確是。「哼呵……好個睡獅,很有他的風味。好了,接下來你們有打算去哪嗎?留在羅德蘭繼續冒險,或去某個地方……靜靜地過生活?」
「老實說,我不確定,我跟父親可能會離開羅德蘭到其他地方一趟,我們還沒下決定呢,無名先生。」
「所以他現在又去哪了?我以為他會回來祭祀場……」
「我父親嗎?他跟我說他要往下展開最後的探索。」
最後的探索?聽起來很不妙,尤其是對那顆洋蔥。「吉克琳德,我不認為放他一個人去冒險會是個好主意。」
「別擔心,那就是我父親的風格,即使成了不死人也依舊如故……這種狀況甚至讓我感到開心呢。」
「席格麥雅在玩命啊,小女孩,好幾次,只要有那麼點差錯,他就會成為活屍。去吧,快去找他。」
「沒關係的,無名先生。」
沒關係?不,關係可大了,他是你的父親……是我的朋友。「為什麼沒關係?等著他受困難到又值得你歡喜嗎?他成了活屍又對誰有好處?」
「那是他的冒險……就算、就算我父親成為喪失心靈的活屍,我只要殺了他就好,無論要殺多少次……。」那個女孩說著,語調堅定的令人發寒。
「……那就是你們父女間默契?」真有趣,就這樣放任自己的至親在險境中,「呵呵呵……我真搞不懂,這就是卡塔利納的騎士風情嗎?……吉克琳德,其實這才是你的目的吧?多麼令人絕望……呵呵呵……哈哈哈哈--!……如果我說的不對,就出聲駁斥吧。」我說著。然而才回過頭,席格麥雅之女早已消失無蹤,彷彿不曾到訪祭祀場一般。
吉克琳德,你只是為了殺死父親才殘存在世上的嗎?多麼可憐又惹人疼惜……看見父親變成了不死人,心裡很難受吧?
呵呵呵……哼……
……
席格麥雅,我的朋友,請你與你的家人就好好安頓下來吧。看到你們兩個,我才了解還是有人因不死而受苦的,並非所有人都無依無靠、讓世間驅逐,他們可能還有家人、有關心自己的親族,如果不死詛咒逼的你們別離,那肯定非常的難受……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的朋友。好朋友、好戰友。
以前我殺死了很多成為不死人的夥伴,因為我們認為不死是無藥可救的絕症,那些人會拖累大夥;我們說不死人早就已經死了,因為那樣活著就跟死了沒兩樣。然而,如今我也是不死人,我了解到了我們並非邪靈穢物,只是讓身份所逼、因受自己所極力反抗的本質所迫害,同時我也明白不死並非絕望,問題的根源早有解答。現在那些夥伴已經成了活屍、死到完全沒了原樣,但你還活著,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時,你還好好地活在未來等著我的協助。
那我就在幫你一次吧,讓我幫幫你與你的女兒脫離不死帶來的恐懼。只是我得先確保你不會又讓什麼東西給困住了……席格麥雅,不是我不相信你這頭睡獅,但你有太多次紀錄,況且現在你的女兒還正等著要宰掉你,如果我不主動出擊阻止你們親族相殘,那就算當了柴火也沒意義。我不想為了芙拉姆特的公理大義而犧牲,但我願意為了你們,我最後的朋友……在勞倫狄斯與索拉爾都相繼消失的同時、在所有我曾經緊握的歸屬都化為烏有的同時,席格麥雅,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但你在哪?吉克琳德說你要往下,可是伊扎里斯不就是最下面了嗎?難道還有其他地方……
我問英果德,他是否有那些尋物探索的靈力,但他回答,任何探索之力在羅德蘭都事無用的。後來,我又問他,羅德蘭是否有更底層的地方。
"你想去羅德蘭之底?你想尋找什麼嗎?"那時他反問。
"找一個人,很重要的人,他說了自己要到下面,但我不曉得哪裡還能通往比伊扎里斯或尼特墓穴更低的地方。當然,不是深淵,絕對不可能是那。"
"在羅德蘭尋人是一件難事,但實際上也很容易……好吧,吾友,你還有其他線索嗎?"
"我不清楚,英果德,我的朋友老是讓我摸不著頭緒……在更早之前時,他才說自己想要尋找古龍的秘密,但下一次見面卻是在伊扎里斯深處。他高喊湖之女神眷顧,但卻去了一個只有岩漿的地方!"
話一說完,我還記得英果的的面具下發出了一聲不長不短的肯定聲,接著他說:"有個地方確實比死者與火焰之鄉還要更低上許多,也就是你的友人提到的古龍--古龍與舊世安寧之所。如果說羅德蘭有個底,那肯定不是人間或深淵,而是初始之戰所留下的遠古地盤。"
那時我想起了巨人墳場看見的偉大景緻,明亮、安寧的世界。我還記得它的偉大不凡。"追求力量者的苦行之路,灰燼湖。"英果德如此告訴我。
灰燼湖……席格麥雅,你可能會到那嗎?
不知不覺中,我已渡過沼澤,此時,我再次見到那棵巨大如山的老樹。英果德說,它是世上最後一顆原始岩木,傳聞追求龍之力的人會從試圖從樹木的中空處降至低之又低的灰燼湖畔,但沒有人確切地回答過樹的另一側有什麼,就連英果德也是從千年前的歷史紀聞看到這件事。
紀聞說了什麼?據說那是一位獲得古龍之力的超越者向古詩人拉狄昂斯透露的訊息。超越者講道:"窮其武藝卻未能跨巔峰之巔,求苦難、求磨練,捨其所有卻依舊不可達……原因何在?在生身肉體不可越之,天生束縛恆束矣。物有其限、人有其極,以人之力終究不能達龍之業,休矣、休矣,萬念俱焚……但,天運要吾邁進,渠引吾至古樹之根,以尋諸神之敵、超越形體之大能者。大能者、古龍也,龍令吾等脫胎換骨,是故今日吾乃非人者。非人者、超越也,唯有如此……"
我在盤根錯節的大樹根旁來回打轉,越接近裡頭、泥就越深,我想從沼澤裡找路並不容易,尤其是當你不知道路在哪的時候。水蛭一隻比一隻大,此地的蚊蟲多的無法言述,巨木的生態比起伊扎里斯的入口要豐富的多,只是大多都很致命。
席格麥雅會來這嗎?穿著碩大盔甲的他要怎麼在這片沼澤中生存?繞了一陣子後,我找到了一條寬足一米的樹根,樹根以緩角插入沼澤,根上像是讓人採凹了一樣陷出了一道淺淺的平台,平台上偶而有些難以辨識的白影飄盪,來自其他世界的不死人正延著樹根而走……卡塔利納騎士,是席格麥雅,我看見他的影子!他上去了,但那是什麼時候的他?雖然困惑,但我也沒時間猶豫了。
坡道緩升,一路通往某個樹穴。抬頭仔細一瞧,這棵樹大的難以形容,幾顆巨木旋繞交錯成更大的巨木,相形之下,飛龍對他而言也不過只是隻小飛蛾罷了。可是岩樹不生葉,瞇起眼,我只見光禿的樹枝遮蔽天際,但枝與枝間沒有半點綠意。
這個洞穴會通向哪?如果跨越之後就能見到席格麥雅在那打盹,那要有多好?樹穴寬大蜿蜒,枯枝在路上幾乎碎成了粉塵,我本以為它應該要會更加乾涸,向真正的山洞一樣,可是樹中卻比外頭的樹根還要更加綠意盎然,綠苔零星地依附在壁面上,一路走來幾乎沒有真正凋零的角落,同時它也亮的足以行走,不必靠火光探路。過了一小段路後,一座人造的繩梯出現了,它證明了此路絕非死路,就像英果德說的,超越者及其追隨者踩出了一條通往最底處的足跡。
梯子很長,但等出了洞穴,我才發現更長的東西還在後頭。樹的中空處不比外頭要小,目測至長至寬處約近百米,然而此一點也不空曠,它讓螺旋交錯的內枝所佔據,枝幹從樹壁生出,七拐八拐地向上延伸,直到最頂多的小天井外又散了出去。可是那僅剩的開口並非樹洞的光源,這裡純粹就是灰濛的,除了一些閃爍的東西外,這裡既不亮也不暗。混沌不明,視野卻又十分清晰。樹洞有多深?我看不見底,一股腦兒地走著也不知要走多久,它有山那麼高、又有谷那麼深。
幾百?不,幾千?在思索著深度的途中,我又見到了那些屍蛙。不知是青蛙還是蜥蜴的詛咒之物。這裡是牠們的老巢之一啊,席格麥雅……你假如在伊扎里斯之後真的走上了此地,可別半路就讓牠們的詛咒之霧給害死啦。
請千萬……千萬不要出事。我這就過去找你,朋友。
此地深之又深,我在樹幹間來回攀爬,只為了找到一條能繼續下行的樹道,不過我更多時後只是走著,延螺旋的道路徐徐下降。不久後,我看見樹洞中又生的顆直挺挺的樹,其它枝幹都繞著它轉,然而那棵樹已經斷了,它不像自己的母親一樣茁壯。如果現在世界還是遠古時候的混沌,或許在外頭的樹皮坍塌之後這顆小樹就會成為下一棵大樹吧。
……我說,席格麥雅,你為什麼要來這?這趟漫無止境的路有你要的冒險嗎?還是這才是你冒險的盡頭?往下……已經沒有比這個更深的東西了,我想你就是走上了這條路,像是古詩人口中的超越者一樣前進。可是這裡沒有浪漫傳奇,我的朋友,我們都看見了這些岩樹與樹淵,與青蛙們玩起捉迷藏、偶爾還能抓隻閃亮亮的蜥蜴鑑賞一番,可是這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所以,拜託你,請回頭吧,讓我拯救你、拯救你的家人。
「席格麥雅--!」我呼喚著:「洋蔥!我求你別躲了!再躲下去,我就要把戒指給扔了!」
……該死的洋蔥,你--……可惡!我做不到,席格麥雅……我必須把戒指還給你,朋友!你不會的死,你一定在哪等著我出手拯救!
「席格麥雅--!」
快點,只是走著又要走到什麼時候?他們父女倆,他們有危險!
(……咻--)
--就這麼跳下去,我真是瘋了。不,我很清醒,因為我知道我可以……
(----咻呼----)
……有更快的途徑!
(--咑咚!----咻----)
不用多想,跳下去就是了,無名!
(--咑咑!……咑!----咻呼----啪咂啪咂--)
--與死亡相隨的感覺。但我早就已經死了,我只是一股即將熄滅的意志。
(--咑咑咚!……----咻----)
--強風令我顫抖,顫抖提醒我真實的意義。
(----咻呼呼----……)
--但真實只是空無。
(……咑咑……咻----……)
……空無。席格麥雅。
(……啪咂啪咂……)
……
(----砰!……砰轟!……)
……
--喝呃--!咳咳!咳、咳!--喝呃--咳咳咳!
……呵呵呵……咳咳……真快,好辦法,無名……咳……咳咳……現在天空……好矮?
底?啊,原來那是一層樹枝鋪成的屋頂。我最後到底從哪掉下來了?那肯定是一個很高的地方。席格麥雅,你一定猜不到我比你還更敢衝吧?你老了,身體撐不住這麼猛烈的運動,所以你這頭睡獅還是趕緊回家養老吧,現在已經不是那種老派作風的時代了。
……呃嗚……
(……咑、咑咑……)
定眼一看,我所站的地方也是層樹根鋪成的地面,緻密的細網交疊成一片小丘,丘的高點就是岩樹中的子樹。還差一點,我就要繼續摔下去,但那也未嘗不可,因為底層就在不遠處,至少目視就能看見它的模樣。但這次速度慢了,非常的慢,不知道為什麼。怎麼了嗎?累了?痛昏頭了?無名,怎麼了嗎?
喝啊……是的,繼續跑。
越靠近底部,空氣就越潮濕、也越寒冷。它的舒適令人迷惘,伴隨著越來越多的巨大蕈類,我感覺到大樹洞正養育著某種生態,原始、單純的族群。洞變窄了,也許是牆壁變厚了,樹壁圍繞著中央的子樹而縮小,同時一朵朵蘑菇取代了樹枝,它們慵懶地圍著子樹盛開,蕈頂暗紅如生肝。樹底有個小廣場,幾個龐然大物與些許小東西繞著廣場中的樹幹打轉,那些東西就像黑森林的菌菇人一樣,也許兩者本來就是相同的東西。
蕈頂不如我想像得那麼柔軟,它只是比樹還稍微有彈性,強度要撐起幾個人都不是問題。此時菌菇們察覺到了我得到訪,那些東西停下了腳步,一個個抬起那對不知算不算眼睛的眼洞盯著我;它們有敵意,雖然菌菇人就是長了手腳的大香菇,看起來十分笨拙,可是我見過黑森林的朋……黑森林的獵人們,看見他們讓大香菇們打飛到半空中。只是不久後,它們就繼續前進了,菌菇們不想管我這個外來者,它們在可憐我一身狼狽不堪……那我就讓你們同情一會兒吧,但願等等我找回席格麥雅時你們也願意這麼慈悲。
跟蕈類講慈悲?呵呵……好笑話。
(咚……)
--啊,果然,我入侵了它們的地盤,菌菇人不再繞圈了,它們紛紛走上了蕈菇坡想找我麻煩。於是我回敬了一把火。
(--轟轟!)
菌菇就像動物一樣在火中掙扎,像人類一樣,多可愛的畫面。它們燒焦的黑煙飄上天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竄出樹頭。
那些東西烤起來還挺香的。我嚐了一口,勞倫狄斯,口感非常的新鮮,如果烘乾了入湯一定很不錯。勞倫狄斯?不想接點話嗎?我說,它們真得很好吃,我的兄弟。
別這樣看我,魔法師,那就只是香菇,難道你沒吃過嗎?挑食的小鬼!
嘿,女孩!教會應該有教你別浪費糧食吧?來、來吧,我找個乾淨的部分給你嚐嚐。
--你們--你們都怎麼了?別離開我!你們--我命令你們,留下來!這裡是我的國家!我就是法律!
安娜塔西亞,我親愛的王妃,你看看他們,那些不忠不義的爛貨……要是太陽神索拉爾看見了,肯定會讓他們五雷轟頂!呵呵呵……喝哈哈哈哈--!
……安娜塔西亞?我、我在這,我好害怕,為什麼都沒人肯聽我的指揮?我不是王嗎?我的朋友與子民……都去哪了?我的王妃,別放開手,請聽聽我說話……我已經受夠了……當個小士兵不好嗎?我是伯尼斯的騎士、沒格調的雇傭兵、同也是來自弗雷米莫的骯髒軍奴,什麼偉業與榮耀都無所謂,只要能有一席安身之地,一個能保護的目標……就算是當個奴隸也沒關係。
吾愛,我的國家沒有繁榮,就連人都沒有,現在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所以,吾愛,求求你,請賜予我寬恕,讓我可以無怨無悔地成為火焰,讓我真正能做些什麼……現在我滿心懊悔、只求一絲幻影照亮我的雙眼,真假虛實,那都不重要了……
……安娜塔西亞……別、別走!
「安娜塔西亞!」
--啊……吾愛。多麼甜美的幻覺。
……那裡就是出口?我悄悄上前,深怕打擾到了誰一樣緩緩前進。樹穴蔓延,濕氣與涼意隨之驟升,一直道那道光芒出現,氣候也恆定在令人發睏的涼爽狀態。
……好亮……
洞穴與一道碩大的空心木相連,越是上前、我越不敢睜開雙眼。那是誰的天空?羅德藍?還是遠古混沌?這灘沙又是什麼樣的白沙?
(啪唦……啪唦……)
……啊……這裡是……灰燼湖?
它的蒼穹是讓樹群所支撐的土地、它的砂土是樹木朽化後的殘骸,從此地到彼地,無窮無盡……是沒有日月的混沌汪洋,寧靜如石、澄澈如冰……安娜塔西亞,這是遺忘所有情感的終結之地。比起尼特的老巢,這裡更像個死者會來的地方。
("嗚……嗚嗚……")
……有其他人?
那裡……席格麥雅--席格麥雅!
(啪唦、啪唦、啪唦、啪唦--!)
……席格麥雅?
(啪唦、啪唦……啪唦……啪唦……)
已經死了嗎?吉克琳德,你已經把它給殺死了嗎?明明就在篝火旁了啊,我的小女孩,為什麼……
「我父……這個活屍……已經不會動了,」她站在席格麥雅的屍體前啜泣,「再也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了,無名先生。」
「……做得好,騎士吉克琳德,你宰了一頭猛獅。」
「……不……他害怕我的聲音,也許這讓他想起自己鑄下的大錯……。」
「誰沒犯過錯呢?……所以,你原諒他了嗎?」我看見吉克琳德的洋蔥頭盔上下點了幾下,「這樣就好了,小女孩。」
「……但……他不會原諒我……。」
「孩子,收起眼淚吧,讓這個活屍走得更風光點。」
啜泣聲持續了一會兒,接著,她勉強止住了哽咽,並說:「這樣事情也終於告一段落了,我這就回卡塔利納。」
要回去了?那也好,回去吧,把這個東西一起帶回你的世界。「拿著它,騎士,這枚戒指你父親的遺物……不准鬆手,握住它!……很好。現在,我的任務也結束了……我也累了,吉克琳德。」
可是這裡就是終結了,不是嗎?如果就這麼終結了,我的結束又代表什麼?
(……啪唦……啪唦……)
該去哪呢?還有哪能去呢?
(……啪唦……啪唦……)
沖積的白沙小徑吾盡綿延,但它繞過這棵樹後還有下棵樹能繞嗎?它漫無目的,整個世界都漫無目的。
("……嗚--……爸爸……爸爸……")
討厭的哭聲。閉嘴!
("……嗚嗚……")
閉嘴……
別哭了,我求求你,快閉上的你嘴巴……
(……啪唦……啪唦……)
啊啊……別哭了……
(……啪唦……啪唦……)
啊……
(……啪唦……啪唦……)
遠古的時候有人類嗎?在初火之前,世上的萬物又活在哪?真是奇怪,我們就這樣蹦出來了,毫無道理地留在世上。
好多的問題、永無止境的問題……龍啊,你能回答我嗎?遠古的大能者啊……你能回答我的困惑嗎?
這條路有多長?這片湖海又有多大?
我……是誰呢?
好想……好想回家,但我的家在哪?我的火焰又在哪?
(……啪唦……啪唦……)
(……啪唦……啪唦……)
(……啪唦……唦……)
(……唦……唦……)
(……唦……)
(……)
幽遊冥府,你明白死亡猶如幻影;漫步深淵,你悉知黑暗乃為天命;跨越天國,執著、恐懼、迷惘,信仰已成你的夢魘,它無處不在、卻也不曾存在;橫渡煉獄,癡嗔怨恨、哀慟離苦,火焰燒盡了你的榮耀,白銀成炭、信念成灰,塵世一切化為烏有,眷戀與渴望,推動你前進的光芒伴著最後一點星火而沉寂。
如今,世間已無物能撼動你的權威,你是神土的至高者、亦是神聖的唯一者……偉哉吾王,至福至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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