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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老夫人年約十歲的時候,她就曾聽聞過家鄉的人預言了半世紀後的世界趨勢。那些研究者宣稱,未來人類將征服自然,由閃電所驅使的輪軸會令小徑失去迷途之力,到時夜晚將不再擁有神話、星海亦淪為砂石,因為社會在進步,進步的社會將從迷信中解放,電力之火證明了曾經令人畏懼的蠻荒世界早已屈膝臣服;木石與幽火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那原始、愚昧的黑暗年代應當被永遠拋棄,未來是屬於金屬與雷電的世界,那會是個光輝紀元--

--時至今日,老夫人望向窗外,從黃昏末端襲來的影子淹沒市街,眼看黑夜即將降臨。緊接著,伴隨著細弱的靜電聲,街上的黃光柱逐一展開,從總督花園亮至伊凡集貨場,路燈柱延綿五公里,石磚中的泥垢被照得一清二楚,熾熱的光芒宛如煦日之窗,黑夜雖至、但白日常在,此時還有些人就在鑄鐵燈柱下逗留,他們不經為此深深著迷。馬雷城的黑夜神話已遁入野林,正如當年的研究者們大肆勾勒的美夢,那陣神奇又詭譎的文明洗禮了世界,凡是人居之所皆無可倖免。

然而坐在安樂椅上的史瓦茲老夫人卻看見了另一種古老的鬼魅,盡管電氣時代到來,可是木石與幽火卻依舊長存。神話並未終結。

「好暗!」湯米大喊。

十歲的小湯米帶著《通訊》期刊闖進了老夫人的小書房,他一邊囔囔著、一邊順手打開的壁燈開關。壁燈本身設位於在門邊約五尺高的區塊,電流通過它的鎢絲,在幾經掙扎後,伴隨著一陣靜電鳴聲,燈絲倂出了白光、穿過絲質燈罩,溫潤的光圈打亮了三分之二個房間,近晚的昏黑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捉摸的曖昧氣氛,宛如霧氣纏繞。

湯米站在門邊觀察了好一會兒。老舊的織毯圈出了老夫人最熟悉的閱讀角落,那裡的小茶几上堆著艱澀的書籍,比鄰的沙發椅隨時歡迎愛書者造訪,湯米很榮幸自己多少也能列位其中;牆角的木箱與櫃子中擺放著詭異的小骨董,高大的鑲牆書櫃擠滿了各式書籍,特彌斯的知識濃縮於此,而且仍不時更新。此時湯米的奶奶坐在靠窗的安樂椅上,她老朽而富足的半臉略顯訝異,但老夫人並未起身,她決定等湯米自己走過來。

儘管燈泡就像電力公司所誇耀的那樣光亮,但它仍不足以將老書櫃的死角給打亮,數十年來累積的老書在角落低語,它們剝落的燙金字符瞪著那名男孩,彷彿在責怪他為何要如此囔囔,這個世界已經夠混亂了,不需要有更多噪音在一旁當陪襯。

「奶奶,博覽會!」湯米跑到在老夫人面前高舉期刊,「下個月,在英格!」

老夫人瞇起眼睛,她戴上眼鏡,剎那的迷惑感令她滿布皺紋的臉龐擠出更多的細紋,老夫人還在想,湯米到底在講什麼博覽會,塔拉尼斯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提到這個地方?突然間,老夫人驚覺,她自從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了,明明自己的家鄉就在那座島嶼的某個角落,然而老夫人卻對彼地毫不關心。也許是因為塔拉尼斯太過陰鬱、發生過太多事,縱使她懷念著它那的令人鬱鬱寡歡的氣候,但她總是避而不提。

一定是這樣沒錯,已經有好幾十年。老夫人在心中低語。

「奶奶,你看這一頁,塔拉尼斯的首都英格!有好幾十個國家要在這蓋金屬房子,包括特彌斯!」湯米抖了抖手上的期刊,希望自己的奶奶能快點給點回應。

然而老夫人唯一注意到的卻是小湯米。湯米是湯瑪士的暱稱,她的小孫子擁有一個和他曾祖父一樣的名字,盡管老夫人也認為那很不錯,但這件事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當時她不免感到一陣措手不及。老夫人還問大兒子西蒙為什麼要給孩子取名叫湯瑪士,西蒙就回答說,他認為這個名字好記又好聽,而且充滿紀念價值--更進一步地說,西蒙是異想天開地假設著自己的小孩以後也許還能像老湯瑪士一樣當個大文人,就算當不成文人,能有對方的一半強壯也行。於是名字就這麼定了。

可惜老夫人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小湯米有哪一個部份能長得像老湯瑪士的,畢竟真要說長相與性格,他也該長的馬克思才對,因為馬克思.蓋斯柯恩才是老夫人的生父,而史瓦茲.湯瑪士只是她的養父。但曾幾何時,湯瑪士已經成了她真正的父親,而馬克思則成了一場幻夢?馬克思.蓋斯克恩與維奧拉.蓋斯柯恩都去哪了?

奧莉薇?

「奶奶--」

「我聽見了,湯米。」

湯米嘟著嘴,他放下期刊,皺緊的眉頭直瞪著老夫人。他還沒放棄解說的機會。「博覽會--」

老夫人伸出食指要湯米安靜。「湯米,我有跟你說過你外曾祖父與外曾祖母的事情嗎?」

「哈?當然,我知道他們!」湯米士指著牆壁上的家庭畫像,畫像有個滿臉鬍鬚、身材壯碩結實的男人站在單人沙發椅後方,沙發椅前則坐著一位穿著綠綢緞禮服的纖細女子,「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所以博覽會--」

老夫人打斷了對方的發言。「那麼,湯米,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其實我還有另一對父母這件事?」

湯米搖搖頭,盡管他很不高興自己沒辦法把話說完,但老夫人的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湯米小小的棕綠色眼睛對著半空打轉,一時間還在思考奶奶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誰?奶奶的爸爸不就是湯瑪士嗎?」

「沒錯,我的父親是湯瑪士,他盡心盡力地照顧我,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但是呀,其實我是在十歲的時候才被他收養的。」

「等等,如果真是這,那安娜還算是我的阿姨嗎?」

老夫人微微笑著,她小巧的臉上透露出了不合年齡的古靈精怪。「她是。這很複雜,可能還牽涉到一點神祕學的概念,不過你只要知道,湯瑪士仍舊是我父親的親戚就行了,而我的弟妹們也永遠是我的弟妹,只我和他們之間少了一點生物學上的相似性。」

「但爸爸很喜歡外曾祖父,可是外曾祖父不是他的外祖父。嗯。所以,湯瑪士?嗯?」湯米被自己的話給弄糊塗了。

「家族關係不全然是奠基於血緣之上,湯米,我今天說出這件事,也不是為了要混淆你對外曾祖父的觀感,只是我突然想起來,除了那位可敬的父親外,過去我曾有過另一對父母親,我愛著他們,他們也同樣關愛著我......還有,我還有一位親姊姊,她叫奧莉薇,我小時候好討厭她,因為奧莉薇總是嫌棄我不夠成熟、不像一位淑女,可是討厭歸討厭,其實我私底下一直在模仿她,因為奧莉薇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真的好奇怪呀,難道時間真的沖淡了一切嗎?還是我其實只是個善變的女人,能輕易地拋棄過往?」

湯米沒來得及答話,他的母親關德琳的呼喚已先一步傳入了書房。晚飯時間到了。老夫人帶著湯米下樓,他們與幫傭的皮爾斯小姐一起擺好餐具、準備麵包,接著一直到眾人入座後,老夫人都沒再主動談論關於她所遺失的過往,倒是湯米問了他的父親西蒙有關於外曾祖父的事,尤其時有關他的性格與身分這一方面問得特別形象,不過西蒙在餐桌前左思右想,始終沒能給一個精準的答案。

湯米的母親關德琳也認識湯瑪士,她對這號人物的觀點很簡單,那就是:詭異。

「總之,你也知道,他是位文學家以及小說家,你的外公寫了許多炙手可熱的作品,」西蒙把刀叉當指揮棒一樣在空中甩,「我還記得湯瑪士的長篇出道作--《幽靈山脈》,母親的書房裡有第一版。會提到這本書,是因為那本出道作賣的非常差,我想肯定是因為內容太"瘋狂"了,然而等到第二本《狂人之夜》後,湯瑪士就開始發揮他的天賦、市場也開始接受這樣的作品,結果連帶第一本書也開始賣了。啊,這對一個中年出道的作家實在很不容易,但好東西就是好,我反倒覺得湯瑪士外公太晚走上這條路了,否則他肯定是個能和瑪莉夫人齊名的奇情小說家!」

「西蒙!」關德琳低聲斥喝,她受不了自己的丈夫竟然這麼沒規矩。

西蒙尷尬地笑了一笑,立即便讓餐具回去了適當的位置。「話說,那本書是由浮世出版社印刷的,浮世在前十年也一直湯瑪士出版作品的窗口。過世的愛德華伯伯曾跟我說,他當初完全不相信會有出版社願意收下湯瑪士的作品,因為那東西簡直是不入流,浮世的審稿人一定是中邪了才肯投資《幽靈山脈》!但湯瑪士外公的說法可不一樣,他告訴我,浮世之所以會收下那部作品,全是因為有愛德華伯伯在後頭作擔保。」

「你怎麼老記得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老夫人說。

「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嗎?」關德琳說。

但湯米可不同意。他問:「外曾祖父一直都是小說家嗎?」

「不,他其實曾過各種五花八門的工作,他當過伐木工、清掃夫、鐵工、搬運工、保鑣、還有軍人、醫生助理......好像還當過漁夫?媽,外公當過漁夫嗎?」

「湯瑪士沒當過漁夫,他只是在船上打雜過一陣子。當時愛德華的事業有困難,湯瑪士為了幫助他的老闆兼朋友,於是就去了『藍珊瑚號』上當幾個月的水手,也不曉得諾克斯到底是介紹了什麼鬼工作給他,因為那年九月六號湯瑪士才剛回到馬雷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個禮拜,連開口說句話都有困難。」老夫人補充。

「結果你記得比我還清楚嘛!」

關德琳悄悄去了廚房交代傭人一些事情,實際上她只是不想聽有關史瓦茲家的傳奇大家長的故事罷了。關德琳不是不喜歡那位外公,只是湯瑪士不是那種適合在餐桌上討論的角色;關德琳感覺得到他的虛偽,在那張過於年輕的外貌下藏了一個誰也摸不清的非人本質,那雙金綠色的眼睛裡埋藏著古老的恐懼,正如他所寫的故事,那些故事是黑暗時代的低俗迷信,而湯瑪士就是迷信與邪惡之物的綜合體,甚至連結局也別無二異。

老夫人看著媳婦離去,她可以理解對方為什麼想逃離這個話題,有時候老夫人自己也不想太涉入關於湯瑪士的人生。湯瑪士.史瓦茲,她的至親與陌生人。

「奶奶說外曾祖父是她的養父。」湯米冷不提防地提起了這件不太重要的大新聞。

西蒙愣了半餉,他那雙蓋斯柯恩家的銳利目光向老夫人尋求幫助。「對,湯瑪士確實是你奶奶的養父。」

湯米也看了老夫人一眼,他獲得了繼續發言的默許。「然後緹妮她原本姓蓋斯柯恩,而且還有一個姊姊!」

「小搗蛋,你怎麼能直呼祖母的名字?」西蒙低聲斥責。

「奶奶說我偶爾也能直接這樣叫她,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湯米一邊說著、一邊把馬鈴薯與牛肉雜分堆擺好。因為這樣不禮貌,所以湯米只會在奶奶家吃飯時才這麼做。

「西蒙,這的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老夫人說。

西蒙想了想,他決定回到剛才的話題。「媽,你不是一直都不太喜歡提這件事嗎?關於蓋斯柯恩家?」

「可能是因為博覽會吧,」老夫人將自己盤子裡的食物堆放好後便放下的餐具,「啊,塔拉尼斯,鬼地方。」

「嗯,媽,其實我是想找個時間跟你講這件事的,」西蒙對湯米擠了個眉頭,控訴對方壞了所有規劃,接著他才又望向老夫人,「下個月底公司要派我到塔拉尼斯出差,我打算帶關德琳和湯米一起過去晃一陣子,畢竟博覽會--那邦翹鼻子的海盜國要搞一個博覽會,雖然說我不是很喜歡塔拉尼斯人,但不可否認,他們對這種科技慶典特別有一套。」

「真是會繞圈子啊,活像是你老爸附身一樣。」

「老爸可沒我這麼聰明,我覺得自己還是像外公多一點。」

「就是文筆不好。」

「呃......」西蒙不太想面對現實,儘管他現在投身銀行界就已經是面對現實了,「......總之,其實我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塔拉尼斯旅遊一趟?賈桂琳姑婆對也這件事很有興趣,她們家打算月初去參加開幕......」

「當然,我想去。」

湯米插嘴問:「奶奶你會帶一箱子的書過去嗎?」

老夫人微微笑道:「我只會帶幾本。或許是傑弗里的《汪洋漂流記》,那本書很適合塔拉尼斯。」

獲知答案的西蒙興沖沖地又揮舞起了餐具,他宣告:「真可惜謝伊與湯瑪士都不在這,我猜他們兩個一定會很羨慕我們都去了萬國博覽會!六月三十日,『大洋號』郵輪!」

「你自己喊你爸的名字倒是喊得挺順口的。」老夫人小酌了一口餐酒。

「我語帶尊敬。」西蒙挺起胸膛。

「你就這點特別像你外公,愛耍嘴皮子。」

湯米急著要說出關於博覽會的事情,他要讓奶奶明白自己到底了解了多少。湯米說博覽會上會有成群的鐵骨屋,全都超過八層樓,它們的牆壁是用玻璃做的,而每一片玻璃都剔透的完美無瑕;會場上會有許多機器,那些新玩意兒,燈泡只是當中的一個小配角,據說亞特拉斯那有人做了一台吃黑水的車子,不用燒水也能跑,另外關於蒸汽機就更不用說了,最新型的自動裁縫機、自動壓製器、自動研磨裝置,威力無比的機械比人手還要強幾百倍;等湯米羅列完所有可能存在的新科技後,湯米還驕傲地說,馬雷省的奧古斯汀製作了種極為強悍的燃煤引擎,可以拖動四節車廂,極限時速能高達一百點六公里,等抵達威爾獅子城時他們就要試乘奧古斯汀的『奔馬號』到英格城。

關德琳算準時間回到了餐桌前,正巧湯米的說話聲也來到了高峰,嗓門大的隔層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湯米,你的晚餐還沒吃完呢!」關德琳低聲怒道。

興奮的湯米沒理會母親,他繼續對老夫人說:「緹妮,你知道嗎?聽說塔拉尼斯的藏麥省有人發明了一種高效能的電池,當天博覽會特別還特地為了這個發明規劃出了一個電力館,裡頭所有的東西都只靠電運作著。之前我聽老師說過好多有關那裡的事情,大家都叫藏麥省做閃電秘境,因為那裡是塔拉尼斯電力科技的發源地--」

「湯瑪士.路斯托(Lustro),你怎麼能這麼沒禮貌!」關德琳並沒有吼,她只是嚴厲地糾正她的孩子,只是這種嚴厲連倒下的胡椒罐都會連忙站起來,況且是那位不敢違背母令的孩子。

湯米閉嘴了,他縮回椅子上,看起來很不甘心。

關德琳嘆了一口氣,並悄悄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抱歉,母親,湯米實在太不得體了。」

老夫人還沒回過神,她的思緒全停留在藏麥省這個字詞上。蓋斯柯恩夫婦的就葬那,那座墓地老夫人與她的養父湯瑪士一同為他們而建的;蓋斯柯恩家的故鄉就在藏麥省的古老中心,但說來諷刺,老夫人對於所謂的家鄉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了,先不提馬克思.蓋斯柯恩是位來自大陸的飄泊浪子這點,維奧拉.蓋斯柯恩出生於人丁單薄的教師家庭,誕生於這種背景下的老夫人對家鄉的印象無非就是兩位至親搭出的安全窩,一旦兩人去世,所謂的家鄉也變得沒什麼價值了。再說那座城早已毀於大災難中,既然如此,她何必留念一座夢魘鬼城?

西蒙喃喃地抱怨:「你也太大驚小怪了,關,他只是想跟奶奶分享一些有趣的新聞。」

「吃完飯也能說,不是嗎?啊,你就算了,活像個大男孩,但母親你不能老是縱容著湯米這樣胡作非為,他要禮節,我們家不能出一個野孩子......母親?你怎麼了嗎?」

老夫人從回憶中驚醒,她回答:「老了,開始胡思亂想了。湯米,你母親最大,所以你最好把剩下的話留到晚飯後再說。」

湯米大喊:「不公平!」

「這要端看你的視角而定了。」老夫人用叉子勾起了一份分好的薯泥碎肉團。

西蒙接著說:「沒錯,就像外公說的,端看你的視角而定,視角決定了你的利弊得失、甚至是真相的虛實,老作家勒希斯潘斯(Le Suspens)的小說中也常常提到這點。說起來,以前湯瑪士偶爾會跟勒希斯潘斯碰面,他常說那傢伙是個小偷,偷故事、偷題材,甚至連名字都是偷來的,畢竟那傢伙根本不是亞特拉斯人......」

「西蒙,安靜。」老夫人說。

「什麼?我甚至沒大聲說話呀!」

「我真擔心你的賈桂琳姑婆會看見這一幕,別人家的男人在餐桌上聊經濟局勢,而你卻老是跟我們分享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關德琳順勢轉了話題,她說:「前陣子拉森夫人提到,她要讓大兒子去諾倫的史提勒學院讀中學,我問她怎麼不考慮索爾隆的英尼格斯(Ignis)教會學院,沒想到拉森夫人竟然說那地方太複雜,孩子適應不來。但英格尼斯可是跨入索爾隆大學的前哨站呀,拉森夫人怎麼會因為一點小困難就退縮了?」

西蒙臉色一僵,英格尼斯讓他想起了自己早年發生的糗事。「咳咳......是我的話也一樣,我雖然是英格尼斯學院的校友,但那些修女與修士給了我非常不好的印象......總之,我絕對不會把你弄去英尼格斯的,湯米,我打算讓你去馬雷的桂樹中學。」

湯米不滿地嘀咕著,他沒加入有關學校與教育的話題,就和老夫人一樣。

剩餘的晚餐時間,老夫人大多都在思索關藏麥省的事,她想著關於過往的種種,在漂洋過海前所發生的那些大事,有時候老夫人不禁懷疑,湯瑪士會將她帶在身邊,會不會只是出於他對馬克思的罪惡感?盡管殺死馬克思是不得已的結果,湯瑪士沒有錯,他只是盡一切努力想挽回局勢,但在十幾年的相處後,老夫人了解到湯瑪士是一位充滿心靈缺陷的男人,他受過太多苦、苦到連身為人類最基本的面向都搖搖欲墜了,於是湯瑪士總是在暗地裡自責,他給自己過多的壓力--所以,湯瑪士真的只是為了彌補殺死馬克思這件事而收養她的嗎?

還是說其他事?好比他所犯下的其他錯誤?

燈泡在閃爍,一時的明亮出現了破綻。

 

與西蒙一家道別後,老夫人獨自坐在會客廳中,此時電燈已關,黑暗中唯有一盞油燈在茶几上作為照明,玻璃罩下的它穩定而恆常,在這電力時代,那盞不足以照亮整座房間的燈火顯得異常神聖。老夫人盯著光芒的彼端,沉澱在櫃頭與沙發深處的黑暗。她已不再思考最初湯瑪士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才起意保護、並收養她,此時老夫人情願什麼都不想,她要那些死者安息、讓這位生者安寧。念頭一轉,老夫人覺得踏上塔拉尼斯或許真是一種啟示,她該順道回去一趟藏麥省、尋找不知是否還存在的雙親墳陵。

「湯瑪士,你覺得呢?」老夫人喃喃自語。

她起身,樸素的便裙發出沙沙聲響。老夫人帶著油燈在房子中漫步,從會客室走進窄小的前廳、然後繞過樓梯走向廚房,陳舊的木頭與樟腦味構成了黑暗之霧;她前進,不禁伸手摸索;那間老房子陰冷、缺少陽光滋潤,挑高的樓地板讓空間細長如裂谷山縫,裡頭充滿了鬼魅,隱隱約約浮現的霉味與老鼠的爭鬥聲令死者復生,走在其中老夫人覺得自己能在某個房間中看見湯瑪士寬闊的背膀,他那偶爾緊繃、神經兮兮的身影在黑暗中尋求屬於他的靈感與救贖。

「我不喜歡這間房子,你知道的。」老夫人說。

但她依然搬來住了。在湯瑪士失蹤五年後,喪偶的老夫人在名義上管理了這間屋子,就實際面而言,其實也只有老夫人願意搬回來打理這裡的一切,因為她那些年輕的弟妹都父親留下的老屋子沒好感,他們覺得湯瑪士的人格特質與他寫下的作品讓使此地充滿了無可抹去的陰霾,盡管湯瑪士是如此慈愛、可是他始終無法獲得子女的愛戴。大部分的親人都對湯瑪士敬而遠之。

「你覺得自己很孤單嗎?別擔心,我沒有拋棄你。」她笑著踏上階梯,高瘦的身影有如一抹幽影。

老夫人下意識地走入書房,她看著那張滿是刮痕的破辦公桌,湯瑪士的幽影就坐在那,並沉溺於自己年輕時從未想過的文字汪洋中。老夫人為自己養父哼起了歌來,記憶的海潮淹過窗頭,她不禁想像湯瑪士的最後一天是怎麼度過的。

人們相信,在八年前的夏夜裡,湯瑪士發瘋了;他瘋了,在書房校稿的助手聽見湯瑪士那陣撕心裂肺的哀號,正如他書中的主角一般,盡管曾頑強抵抗過邪靈的細語,但最後卻又如此輕易地卸下偽裝、化身為野獸,隨後助手又聽見了屋內傳來了轟然巨響,當他趕到老闆的辦公室時,打破窗子的湯瑪士早已從二樓一躍而下,冒著風雨闖入了深淵般的馬雷城,從此音訊全無。那年他六十三歲,當晚湯瑪士即將完成此生中的最後一部作品,但少了最後一句話,那本書注定永遠無法完結。

湯瑪士的遺稿散落一地,發皺的黃紙沾染了污血與墨漬,上頭的筆跡狂顛、字形扭曲不一,但筆墨中的邏輯卻如鎖鏈般緊緊牽扯,彷彿是作者將最後的理性全灌諸於此。此時從窗口灌入的狂風襲向傾倒的家具,蓄積於地面的水灘不斷擴張,其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只要再往房間推進個幾吋,關於那本書的一切都將消失殆盡,暴風雨意圖將湯瑪士的妄念給洗入虛無。但那名助手及時撿起了它們,他發顫的手將湯瑪士的遺稿放入視野中,接著閱讀--

"--從實驗中逃出生天的他跪在懸崖邊,他倦怠的雙眼望向城市中的逐漸亮起的油氣燈光,但心中已無任何期盼,接連百日的煉獄之苦磨去了他的意志,如今那名男子再也無法以人類的身分過活,他拋棄了信仰,捨棄自己曾如此誇耀的文明與進步,他跪在真實世界面前,卻反過來質疑真實的意義;閃電劃過驟雨,藏在密林中的黑影雖已悄然退去,從山莊中追逐而來的人造生物不敢站在天空下,但牠們可以等,等待天空粉碎的那天到來。

怪物們為他留下了一套鼠皮製成的衣袍、一頂鐵刺編成的頭冠,然後牠們低語,其聲攀附在於雨珠間,久久不散:汪洋深海,哪怕星火一瞬;幽影纏綿,哪怕啟蒙片刻。

這時他看到地上的水灘;雨勢漸歇,破碎的水面慢慢地凝縮出了一個倒影,那是他的影子,殘餘的午光與偶然閃爍的雷電將他的臉照得一清二楚。

那名男子在水中看見了--"

(叮叮叮鈴!叮叮叮鈴!)

電鈴驚醒了老夫人,她揉揉太陽穴,這才發現自己在沙發椅上睡著了。油燈的火焰尚未熄滅,它耀眼、卻不明確的光芒框出了一個圓環,光環之外的黑影幢幢,雜物與家具的影子交疊,它們色澤一層一層地加深,最後止步窗簾下滲出的黃光。

電鈴又響了兩聲,搖曳的窗簾讓更多的街光探入房內,老夫人不禁懊惱地抱怨著,這些新科技來的太快,五十年前所謂的電力還只是一種自然現象,電磁理論才剛建立、電能徒有定義,那時在塔拉尼斯的羅倫賽德有個科學家正準備在數年內規劃第一座發電設施,電力來源是暴風雨的閃電和毛皮靜電--五十年後電力已成了都市人都要明白的文明利器,特彌斯的第一座中央發電廠在十一年前建成,五年前引進自科皮雅(Copia)的路燈系統在馬雷街頭大放光明,不久後連同福隆州與葛勞沃夫州的州首都也將點燃來自科技的光芒。

特彌斯的步伐太快了,電力革命扎扎實實地反應在上頭,不過在此同時,六十公里外的貝弗洛卻可能連電燈是什麼都沒看過,他們單純的生活尚未騰出空間讓電力進駐,就和整個大陸的其他四分之三個地方一樣,古老的神話仍保有一席之地,矮人、妖精、食人魔與坐在大缽中的老太婆,藏在牆縫裡的小怪物隨時準備將可怕的電力給切斷。世界並未如那些研究者所說的一樣立即從黑暗中覺醒,只是這種狀況還能持續多久?

「請問哪位找啊?」老夫人走下樓。

門外的客人不確定地出聲回應:「我是羅倫賽德的阿爾弗雷德,請問您的緹妮.史瓦茲.路斯托夫人嗎?」

「阿爾......」老夫人心拍一落,她不敢相信那位老朋友竟然選在這時候出現,「阿爾弗雷德.西門特里?」

阿爾弗雷德知道自己找對人了,聲音也更加宏亮了些:「你叫我輪子或許還好一點,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不太喜歡西門特里這個姓氏。」

老夫人把燈擺在門旁的矮櫃在,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讓街燈滲入這處幽暗之境。名為阿爾弗雷德的高壯男子直挺挺地站在門前,褐黑色的束身旅衣勾勒出了他不曾懈怠過的身體,但阿爾弗雷德曾經金黃的頭髮如今已是一片雪白、英俊的臉龐留下了數不清的風霜與疤痕,老夫人見了後忍不住遮住嘴巴,深怕自己的醜態外露,在她的記憶裡,阿爾弗雷德應該更加年輕、更有活力,如今他是一個硬朗的老人家,疲倦、憂鬱、充滿不安,所幸那份深埋於本性得誠懇未曾改變過。

「緹妮,你還好嗎?」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宛如一株隨風響起的古樹

「......不,我不是很好。我的老天爺,你變得好老!不過這是當然的,你比我還大十五歲......可是就算是老,你看起然還是比我年輕,真羨慕你們這些獵人總是能比平常人更硬朗健康,」老夫人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噢,阿爾弗雷德,你是夢魘嗎?來叫我回去面對現實的夢魘?」

「緹妮,你這是在說什麼呀?」

「你還住在藏麥省,對吧?那可怕的地方......」

阿爾弗雷德勉強擠出的一笑容。「可怕?多多少少吧,野獸仍舊橫行,只是這次不只是在我們的小家鄉了,整個塔拉尼斯都是牠們的蹤跡。先不提這個了,孩子,你日子過得如何?這些年來還好嗎?」

「經濟無虞、生活平凡,我偶爾會去慈母大學兼課,教的是歷史和文法,那些小鬼頭一個比一個還遲鈍,我只希望在退休前至少能碰見幾個有趣的學生。」老夫人退了一步,她揉揉眼睛,將溢滿的淚水給拭去。

老夫人帶著阿爾弗雷德進屋,等門一關上,她便接著問:「阿爾弗雷德,野獸是不是跑到馬雷了?」

「沒錯,但我們懷疑這已經跟血疾沒什麼關係了,因為根據安息會的調查,就是遠在海洋另一端的新大陸也有類似的案例,但比起其他的超自然現象,野獸了不起只能算是麟毛一角......好在我們老早就有一套適當的處置方案了,就跟以前一樣,狩獵、狩獵,日復一日,只是業務範圍被放大了許多......啊,總之,你就別多慮了,特彌斯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今天只是順道來看看你,雖然時間有點晚,但我明天一大早就要搭船回國,不現在來還等什麼時候來?」

安息會舊時曾是藏麥省的宗教機構之一,其架構依附在他們的大教會底下,功能上來說就等同於藏麥省的對外溝通管道,但自從湯瑪士親自砸了大教會的鍋之後,安息會便趁勢崛起、並發展為藏麥省的政治核心,就像過去的大教會。然而當年能夠掌握百姓的奇蹟變質了,他們也不得不再次回歸幕後、再度披上純信仰的偽裝,除了狩獵野獸這件事外,其他事都只能偷偷的來。

「既然你打聽到了我的住處,那就表示你已經知道湯瑪士的狀況了吧......不,你們安息會一定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在事件發生的當下,訊息就已經傳到了你們的耳朵裡,畢竟湯瑪士可是你們最害怕的惡魔。」

野獸的來歷與當年大教會的產生息息相關,牠們都是實驗與災難下的犧牲品,如今湯瑪士摧毀了野獸的溫床,藏麥省得以獲得平靜,然而此舉卻反倒促使了牠們的散播,沒有人能理解這種現象到底是怎麼產生的,安息會也只能將其歸罪於湯瑪士改變了某種東西,他不但令人們的血液變質、更使得夢魘化為真正的病魔。

阿爾弗雷德面帶難色。「......請你諒解,緹妮,我不方便談這些事情......噢,對了,我看過他的作品,嗯,很有趣。」

老夫人搖搖頭,也不強求阿爾弗雷德談關於那個組織的事情了。「湯瑪士說自己是受到瑪麗夫人啟發,但我看他只是想把自己每天做的惡夢都寫出來吧。就像克里頓叔叔就曾說過,湯瑪士的作品是他見過最駭人的玩意兒,驚奇、古怪、讓人疑神疑鬼,據說有些地方甚至還禁止出版呢!」

「誰是克里頓?」

「那年負責護送湯瑪士的人,偉恩兄弟中的克里頓.偉恩。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八年前,當時他一聽說湯瑪士的失蹤傳聞後就立即跑來了馬雷,之後克里頓還帶著手下在特彌斯四大州找了好一陣子,我記得大概有三個月吧,但他終究是無功而返了......呵呵,我說,湯瑪士如果不想被人找到,那誰都沒辦法找到他,就算是他最忠實的追隨者嘶聲呼喊,湯瑪士也絕對不會出現。」

「為什麼會這樣?我完全無法理解,畢竟一點徵兆都沒有。」

「也許他感覺到這個社會逐漸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老夫人引領阿爾弗雷德來到會客廳,「也許他害怕自己終究只是個黑暗時代的野獸......阿爾弗雷德,我不知道答案,那些都只是我胡亂猜測罷了,因為湯瑪士從來不告訴我任何事,他情願當個無人知曉的悲劇英雄,直到意志粉碎。」

阿爾弗雷德嘆了一口氣。「很像是湯瑪士的作風,他是個好人,可惜對自己太嚴格了。」

「要來點茶嗎?」

「不,沒關係,我準備就要走了,弟兄那有些後續報告還沒處理呢。」

老夫人打開檯燈,她望著那顆燈泡好一會兒,一時間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好。想說的事太多、能表達的字彙太少。「第一顆鎢絲燈泡來自於藏麥省的帕里歐波德,這種發明讓我著實感到奇怪,因為塔拉尼斯不產鎢。」

「科技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雖然我的化學知識不好,但早年我就聽說過有不少科學家與新大陸的學者交流,他們談論了很多當時聽起來非常荒謬的事,包括電力。而自從藏麥省的奧秘與罪刑被公諸於世後,陷入窘境的我們就一再積極地想辦法去應用那些真實存在的本錢,並積極尋找材料的可能性。能源、金屬技術、理論、以及不斷的實驗研究,這些努力最終集結為燈泡的產生--也許,我在想,也許世界早就該走向這一步了,只是古老迷信限制了我們去想像這一步。真可笑,過去那群引發事端的研究者們拼命地想理解啟蒙與進化的真諦,而今我們可以說,人類要的根本不是他們口中的超脫之法,踏踏實實地活在當下、一步一腳地創造建設,這才是真正的進步。」

「可是它不是迷信,我們曾經信仰的神祉是真的。」

「真實,卻不仁慈。不過儘管時代變了,我們的信仰確實依舊,因為我們的血即是神所施捨的血,一場夢魘摧毀了我們的信心,卻不能否定我們的生命是那些神祇所賜予的事實。」

「電氣時代、啟蒙時代......」老夫人聽見了街上有些吵雜聲,彷彿有野狗在街上逗留,也許是湯瑪士出現了,「......阿爾弗雷德,你會怪我不曾想念過家鄉嗎?」

「你現在是路斯托夫人了,特彌斯就是你的家鄉。」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廊道上的大鐘,「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如今看見你日子過得好,我也就心安了。如果有機會就再回去新羅倫一趟吧,那裡雖然不如以前繁榮,但卻比任何地方都有活力。」

老夫人點點頭,千頭萬緒永在心頭。突然間,老夫人說:「我相信湯瑪士還活著。下月底我要去參加英格的萬國博覽會,到時他一定會出現。」

準備轉身離去的阿爾弗雷德頓了一下,他回答:「那不一定是件好事。我是指他活著這件事。」

「湯瑪士曾答應過我,要陪我一起乘坐電力驅動的升降梯。你覺得他像是個會說謊的人嗎?」

「......沒錯,他總是說到做到,」阿爾弗雷德將一張名面擺在入口旁的三腳桌上,「假如你未來在塔拉尼斯有什麼需求,就發這個電報吧,我的人馬隨時能為你服務。」

「謝謝你,阿爾弗雷德,謝謝你來看我。」

「晚安,緹妮,願上位者仁慈。」

阿爾弗雷德離開老屋,他的背影如同年輕時寬厚如山,而站在門階上老夫人則像是個小女孩,她不敢唐突地追上前詢問更多事情。

老夫人想問:你為什麼會在今晚出現?野獸又怎麼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可能會問:你過去為什麼不曾來特彌斯找過湯瑪士?你們不是戰友嗎?

但老夫人什麼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她像個十歲女孩,只敢在熟悉的門邊窺伺陷入黑暗的世界將如何運轉。阿爾弗雷德消失在街燈後頭。

 

關於湯瑪士與藏麥省的因緣,老夫人記得的不多了。她可以簡略地解釋,當初仍屬於自治區的藏麥省擁有一種異端的治療技術,甚至可以說是不該存在的奇蹟祕法,此法促使了藏麥省的繁榮,甚至間接地令它擁有了與塔拉尼斯王國談判的籌碼。盡管當地人都因此受惠、卻也同時飽受其苦,野獸病就是其中最大的問題,至於這個疾病有什麼病徵,無非就是成為隻一嗜血狼人。而就在野獸瘟疫達到高峰的那年,遲來的夢魘詛咒將藏麥省的核心首都給團團包圍,老夫人的故鄉就此化為了永夜的活地獄,大多數的人都成了瘋子與怪物,僅有少部分的居民還在家中苟延殘喘--此時,飽受病魔摧殘的湯瑪士闖入了地獄中,並且解除了詛咒。

然而,實際上,詛咒並非解除了。老夫人覺得懊惱,因為故事中的詛咒大多只是一時片刻,只要遭到破解,就會永遠失效,所以換個角度想,她認為詛咒並非解除,反倒只是單純地被延後了;詛咒之力緊抓著湯瑪士不放,他是那場災難最後的犧牲者,從此之後,他只能算是半個人類。

半人的湯瑪士假裝自己可以重拾正常的日子,他帶著緹妮遠離可怕的詛咒之地,並再次成為好友愛德華的行醫助理;湯瑪士說服自己,夢魘已經消失了,他們經歷了這麼多苦難、體驗了如此多的失去與折磨,現在總該得到真正的和平了--後來的日子,湯瑪士更是與一位愛著她的女性結了婚,兩人生下了一對兒女,日子幸福美滿。可是湯瑪士從來沒有獲得過片刻安寧,因為他無法適應這個和平社會;他是隻半人半獸,其本質早已汙穢,是人類世界所不能允許的存在。

若不是有妻子與摯友的幫助,湯瑪士早就該發瘋了--也許這就是真正的救贖,英雄在故事之後有幸獲得的理想結局。縱使詛咒纏身,但他並非孤立無援,有人能將湯瑪士錨定在地上,再強勁的風暴也無法捲走他。

然後呢?

湯瑪士會活得很久,他是個怪物、違反常理的非人物種,可是人卻總是免不了一死。那年他五十八歲,妻子與摯友已先後故過世,湯瑪士說服自己,能擁有三十年的美好時光就已經夠奢侈了,未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那年他五十八歲,湯瑪士的外貌沒有變老,他不得不假裝自己多了幾條皺紋、長了以搓白髮,如果得活的像個人類,湯瑪士就得像所有人一樣受到時間的催化。

老夫人感受到他的恐懼,湯瑪士就快要被時代給拋棄了;他是個異物,徹徹底底的化外之物。湯瑪士這一生只有一位摯友,以及一位願意接受他醜陋心靈的妻子,除此之外,它一無所有--儘管那個男人曾夢想著能從失而復得的家族中尋得一絲慰藉,可惜他的孩子們卻反倒將他給孤立了,無論湯瑪士釋出多少關愛與體貼,除了老夫人之外,他的血親總是將他拒於門外;另一方面,湯瑪士也試圖尋求記憶的慰藉,他打算善用愛德華賜予自己的讀寫能力,畢竟這麼多年來湯瑪士一直再進行,寫了一篇又一篇的作品,他可以把所有的痛苦都寫進書裡,湯瑪士不要讀者,他只要一個窗口。

只是自從愛德華死後,湯瑪士就再也寫出不任何東西了。

一無所有。

「湯瑪士。」老夫人呢喃著。她睜開眼,低矮的船艙中充斥的海潮的氣息。浪濤輕輕地拍打著船殼、勁風股滿船帆,前往塔拉尼斯獅子港的輪船在海中運行,老夫人想起來,當年湯瑪士也曾跨過這片海峽,只是他首先要去的地方不是獅子港,而是塔拉尼斯南角的鑰匙城。

船在早上八點前抵達港口,西蒙帶領著關德琳、湯米、老夫人以及皮爾斯小姐一起走下甲板,此時溫斯頓銀行派遣的業務人員已經在岸上等候多時了。那位業務人員是位身材渾圓的紅髮中年人,口音中夾雜著濃濃的太陽島氣息,他和西蒙在乘車前稍微談了一下現況,是說小坎特伯雷城那有個麻煩的貴族投資客,對方執意要做一份不合趨勢的傳統工業,現在市場趨勢看好自動化生產的前景,雖然十年內還不會有什麼變動,但投資這種事本來就不能先知後覺,只希望西蒙之後能想辦法讓這位投資客的腦筋轉過來,否則溫斯頓銀行是不會出錢的。

兩人談了幾句,西蒙本來還打算繼續說下去,但湯米突然跑插了一句話,他問說現在能不能再獅子港附近逛逛。這時西蒙才驚覺自己把家人都給擱在一旁了。

「噢,麥克歐德先生,我都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兒子湯瑪士,而這位是我的妻子關德琳、以及我的母親緹妮。至於後面這位,她是我們的幫傭皮爾斯小姐。」

麥克歐德對關德琳與老夫人脫帽行禮。「夫人、老夫人、以及皮爾斯小姐,很高興認識您們,我是奧圖.麥克歐德,溫斯頓銀行在英格區分行的金融專員。」

關德琳與老夫人回以禮貌性的微笑與一陣噓寒問暖,皮爾斯小姐似乎沒注意到雇主西蒙連她也介紹進去了,心思全放在整個獅子港的奇異榮景上頭。由於博覽會的緣故,港口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各國方言與噪音在來回穿梭,而襯著那些複雜人流的一排排倉庫與怪異的屋子,那地方的房屋不像馬雷一樣五顏六色,反倒十分一致,而它們擁有彷彿亞特拉斯式的雙折頂頂、卻裝了帶有南方科皮雅風格的戲窗,這種組合看起來實在有些詭異,此外這些經典老屋之後還有幾座特別高大的房子,像是把工廠給搬進了城市一樣,鮮少離開過馬雷的皮爾斯小姐覺得塔拉尼斯除了潮濕之外,每件事都超出了她的預期與想像。

當大人們在客套時,湯米覺得自己被忽略了,於是他急著自我介紹說:「我是湯瑪士.路斯托,很高興認識您!」

麥克歐德嚇了一跳,他雙手按在肚子上,像是怕背心底下的大球會滾出來一樣。「噢,很高興認識你,湯瑪士!你是湯瑪士.史瓦茲的曾外孫,對吧?你和你外曾祖父同名呢!」

「父親覺得這是個好名字,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很棒!」

西蒙笑著說:「可惜湯瑪士外公死得早,不然他們倆肯定很有話聊。想當初小兒出生前我還特地跑去請教他,問說若我的孩子是個男孩,我能否也把他叫做湯瑪士,那時老湯瑪士簡直快嚇暈了,他直說這個名字糟糕的要命,絕對不能讓家裡的人再擁有一個同樣的名字--可是我就是這麼做了,因為我知道他其實覺得很驕傲,自從愛德華伯伯過世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那張又喜又羞的表情,所以把這孩子取名叫湯瑪士絕對沒錯。」

「啊,算一算也已經八年了,真的沒有任何關於老湯瑪士的消息了嗎?」麥克歐德問。

「恐怕是沒有了......說到這件事我就有氣,整個家就沒幾個人掛念湯瑪士,真不曉得他是哪點做錯了?我甚至和為此跟安德烈舅舅吵了一架!」

「孩子們通常都跟父親比較疏離,不過嘛,我也只是一個局外人,實在沒辦法給出什麼意見。對了,路斯托先生,請問您們找到下榻的地點了嗎?」

「我們已經和親戚聯絡好了,她在獅子城附近有棟避暑別宅,十分歡迎我們一家子過去同住。」

「真是太好了!那你們有打算要參觀博覽會嗎?」

「我的家人們會去,而我的話,可能得視那位投資客的狀況而定了。」

「不要緊,博覽會會一直開放到八月底,你有整整一個夏天可以排時間,而且我要說,那地方沒個五、六天可是沒辦法看完所有東西的!噢,小湯瑪士,你知道博覽的事嗎?」

湯米回答:「我知道,我一直很期待能看到電力屋!」

「好小子,一開口就是重點!就連女王大人也都很喜歡那個電力屋的概念......當然,某種程度而言,裡頭的東西是有點過於噱頭了,很多都只是談談概念、劃個大餅,說什麼用銅線與銅片來隔空傳話之類的,牽線木筒的電力版本,還有冷卻系統,靠電這種東西來運作的,聽起來簡直就像巫術一樣!可是投資就是這樣,光是先知先覺還不夠,還得要有放手一搏的勇氣才行。壓越多、贏越多,輸了認賠後再重新開始!」

西蒙對此不慎同意,他是個保守份子,對塔拉尼斯式的豪賭沒什麼興致。儘管他也真的期待那些新鮮事能成真,畢竟這些年有太多不可思議的發展,任何創新都是賺錢的致勝門路,還記得小時候西蒙在老湯瑪士家讀童書時還只是聽說過外公和愛德華伯伯談到那些不需要燃料的燈具、能自己轉動的旋扇,簡直就跟書裡的魔法一樣神奇,結果不到二十年,這些東西就成了文明人的常識--但西蒙也了解到,有太多假借創新與投資之名的詐欺術,只要誤入一次就會身敗名裂。這樣的案例太多了,就連國王與總理都曾上過當,也只有像他們那樣的人才有資格上當,而西蒙只是個中產階級,能那個本錢胡亂撒。

麥克歐得注意到西蒙的臉色,於是便不再談這些投資規劃,改問了一些稀鬆平常的小事。一會兒後,有位看似高級管家的高瘦男子前來向西蒙問好,他先自報名號說是賈桂琳.伊凡諾夫的僕役,接著才確認西蒙是否就是伊凡諾夫夫人的姪子西蒙.路斯托。

正巧西蒙想先和麥克歐德到分行那接著剛沒談完的事情,於是他便讓家人先跟著管家一同前去別墅休息,接著西蒙和管家交待了一句會回去吃晚餐後,就與麥克歐德一同搭乘攔路馬車離去了。

「路斯托夫人、路斯托老夫人、小少爺,」管家恭敬、卻不卑微地說,「這邊請。」

管家接過兩位夫人與男主人的貼身行李,皮爾斯小姐手中也拿拎著兩箱行囊,主要是女主人社交用的衣物與鞋子,而湯米則一直都把自己的東西抓得緊緊得,就怕有人會覺得他軟弱,連一個皮箱都要人代勞。

「這是什麼,」老夫人陪在落後的湯米身旁,「這個皮箱是從哪找出來的?」

「爸爸說這是外曾祖父送的皮箱。」

老夫人和湯米一人握著一邊把手。「啊,這東西可真是老骨董了,它是英格麗在湯瑪士準備第二次要出版社談公事時弄來的小禮物。」

「那不就有幾十年了?」

「湯瑪士一直保養得很好,我猜就是現在也還能再用個幾十年吧。只是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把這皮箱給西蒙的。」

「爸爸說只要拿著它,我以後可以像湯瑪士一樣強壯。強壯,然後有文采!對了,緹妮,你的老故鄉在哪呢?那個馬克思長什麼樣?他和湯瑪士一樣強壯嗎?」

「我已經記不清楚了,」老夫人撒了點小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過我想馬克思應該和湯瑪士一樣是個高大壯碩的男人。不,也許還要再高一點、瘦一些。」

「可是湯瑪士已經很高了!」湯米舉起手,「畫裡的他好高,像個巨人!照片裡的他也是,又老、又高大、而且壯的像座古人雕像!」

「嗯,這可能是個盲點,畢竟那時候我很矮,可能,我只是覺得,父親永遠都是最高大的那一位。好啦,安分一點,一會兒你要見你的姑奶奶了,這樣隨隨便便說話可是會惹得人家不高興的唷。」

「是--奶奶--」

馬車一走,碼頭的喧鬧與浪濤聲便立即退去。車子稍微繞了獅子城一圈,特別是剛蓋好了皇家海軍學院,那壯麗的建築群總是讓人不禁屏息。很快地,馬車駛出鬧區,人車逐漸少去、房舍逐趨老舊,在出了西大門後,綠油油的麥穗一路舖往遠方的櫟樹林,城市來的湯米瞪大眼睛,不停地要母親看看那些田園風光。紅黃色磚瓦屋散落其中,水渠與田陌將農地分割成幾大塊,排列整齊的防風樹挺立其中,蟲鳴漸響、日頭正烈,但塔拉尼斯的夏天十分舒適,愜意之情隨風而至,漫漫車程亦成了觀光的一部分。

老夫人靜靜地看著。她從來沒在藏麥省以外的地方逗留過,塔拉尼斯對老夫人來說也是個新世界,充滿令人躊躇困混的新事物。

 

賈桂琳熱烈地歡迎了西蒙一家的到來,她的性格與西蒙的父親很像,都是過於好客又樂天的勞動者。賈桂琳嫁給了一位來自柯俄斯的富豪,他們不算是模範夫妻,但至少也能給彼此一些適當的關愛;那位伊凡諾夫先生是個冷冰冰的矮子,以礦業起家,大夥都不明白他怎麼會和賈桂琳這樣的過動女性再一起,正如所有人都會問賈桂琳怎麼能忍受伊凡諾夫的沉默與淡然一樣,盡管不少人懷疑這只是一場利益交流,伊凡諾夫剛好喜歡賈桂琳的外貌、賈桂琳也想攀上伊凡諾夫的財產,但老夫人可以保證,他們兩絕對是真心相愛的。

那位女主人將各位帶到了大屋中的喝茶室,此時伊凡諾夫先生以坐鎮其中,他照例給予妻子的親戚們一點適當的禮節與距離,接下來就盡可能地保持沉默,因為伊凡諾夫先生實在不曉得要和他們談什麼才好。所幸賈桂琳一直都把話題帶得好好的,她是社交界的箇中好手,而面對親愛的姪子一家人,更是有說不完的話。

湯米覺得無聊,於是就問不能不在別墅附近走走,賈桂琳欣然同意了,並讓管家帶著湯米去附近繞繞。老夫人也想這麼做,如果她也只有十歲大,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任何事,但她已經年近六十了,可不能再這麼恣意妄為地做事情。

結果直到午餐前,老夫人和兒媳婦就一直在那和賈桂琳談關於塔拉尼斯以及博覽會的大小事情。兩人都累壞了,要和賈桂琳這樣活力滿滿的人打交道,沒那點體力可是會吃不消的。

午飯過後,湯米本想拉著母親一起去看看他的新奇發現,但關德琳在船上一直沒睡好覺,她非常需要一點陸地床鋪的滋潤。後來他改拉自己的祖母出門,兩人順著大宅移動,踏上精心舖成的碎石徑、走入那蠻荒卻異常精緻的水池花園,睡蓮乘綠水、楊柳垂葉入池,細葉灌木伴著草花而生,那片景緻層層疊疊,彷彿天生如此。

「艾倫說這是上一任主人留下來的花園,後頭還有一座灌木叢迷宮呢!」湯米張大雙手,好像在介紹自己家一樣。

「那位管家叫艾倫嗎?」

「是啊,他還說自己是太陽島人。塔拉尼斯旁邊那座大島。」

「口音還真聽不出來。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克里頓叔叔嗎?他也是太陽島人,而他總是有說不完的故事,各種冒險、各種奇事軼聞,雖然他總是自詡為戰士,實際上我認為他更像是個詩人。不知道克里頓叔叔現在過得怎樣?他和他兄弟是否已經言歸於好了呢?」

兩人走進涼亭休息,午風撫樹而來。

「緹妮,我們什麼時候才要去博覽會?」湯米打了個呵欠。

「後天或大後天吧。怎麼,累了嗎?累的話就回屋內打個盹吧。」

「可是--」

「別擔心,你有得是時間在這裡探險。」

「那你呢?」

「一會兒就過去。」

湯米想了想。他閉上眼睛思考了良久,不知不覺間就倒在了老夫人的腿上睡著了。

的確,老夫人想,這裡真的很適合休息。

不如獅子城那樣電氣化,伊凡諾夫的別墅仍保持著舊世界的儀態,它沉靜、威武、是一位打扮得體的老紳士。只是老夫人不由地覺得害怕,好像太陽打出的黑影中藏了毒蟲,古老的林子仍有祭司在獻祭,來自藏麥省的鮮血詛咒在侵蝕著塔拉尼斯大島的靈魂。樂觀的人們以為,文明是照亮蠻荒的火炬,但有些人卻認為兩者並不衝突,甚至從未有過交集。

老夫人注意到樹林中有個黑影,可是才一眨眼,影子就消失了。她聽見野獸的喘息聲,緊接著一股腥味與銅臭。

「路斯托老夫人。」一名男子的呼喚聲。

老夫人回頭一看,原來那個人是管家艾倫。「噢,怎麼了嗎?」

「最近這附近不太安全,如果有打算在外頭遊走的話,請一定要和我們說一聲。」

「你有沒有聞到奇怪的味道?」

艾倫挺起身子,鼻子對外頭聞了聞。「可能是狐狸的屍體。」

「感覺應該要更大一些,而且那東西似乎還活著。」

「您多心了,老夫人。請問您接著要繼續留在這休息嗎?請容我提議,在下認為日光室會是一個非常舒適的地方,而且那的景色也更好,可以說是整個伊凡諾夫山莊最美麗的角落了。」

「再一會兒吧,我等等一定會去日光室拜會一下貴莊園的景色。對了,你可以幫我送湯米回屋內嗎?」

「遵命,老夫人。」語畢,艾倫將湯米抱入懷中,此時湯米仍睡得很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管家艾倫踩著剛正的步伐離開了,老夫人則坐在原地,一直等對方消失在樹叢後頭才起身前往惡臭的發源地。她拉起裙角,踩上柔軟的草皮;她撥開樹叢,對著搖曳的陰影左右探查。味道就在附近。老夫人大起膽子往老林子而去,草皮漸漸稀疏、最終讓盤根的泥地所取代。

氣味。如此熟悉的味道,野獸的氣息--不,還要更深入一點--是湯瑪士的氣息。

「湯瑪士?」老夫人對著林子呼喚。

好不容易,她找到了氣味的來源,然而那裡卻只剩下一大灘黑漆漆的血池,血液撒在樹根隆起的樹根上,看起來像是有人在這宰殺過牲畜一樣。此外,血跡還一路往林子深處而去,老夫人思索著這片血跡到底會通往何方,又是甚麼東西死在這?答案未果,她卻讓林風吹起了一片疙瘩。

「你在附近嗎?湯瑪士?為什麼你不回答我?」老夫人說。

她一直站在那,等待著失蹤之人的回應。可惜林子中沒有任何人,老夫人的懇求毫無意義。

 

賈桂琳明白西蒙在塔拉尼司的業務繁重,因此主動說要帶那幾位特彌斯親戚去博覽會好好看個幾天。

他們選在後天早上出發前往英格,但眾人並未搭乘奧古斯丁的『奔馬號』,根據官方說法,因為『奔馬號』正在進行檢修,所以臨時改由塔拉尼斯原產的『銀星號』特別車為乘客服務,普通區間運行時速約四十公里。順帶一提,『奔馬號』的普通區間運行時速為六十公里左右,與一百點六公里相差甚遠。湯米不免感到氣餒,不過沒說出口,小男孩說服自己,至少他還能去總車庫那看一眼『奔馬號』的雛形,未來在特彌斯鐵路網上頭也一定能看到奧古斯丁的傑作為大眾服務--湯米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與現實妥協了,也許是因為他拿到了一個木雕火車,那東西做得很精緻,足夠湯米在路上分心了。

賈桂琳與老夫人一行人座的是獨立包廂。那趟莫約兩個小時的車程並不漫長,此時包括賈桂琳、賈桂琳的朋友尼古拉斯夫人、關德琳以及老夫人等這四位婦人抓著一張展覽地圖到處比劃,一個勁地談論著要先看哪個地方、哪個精彩的地點要留在最後再看。不用多說,電力屋一定是今天的大重點,湯米一直想要先去看那個地方,可惜大人們不曾想過要採納這個方案,他們秉持著好東西要最後揭曉的信念把展覽會場分成了好幾塊,電力屋的行程也因此被越推越後面。

「我能讓皮爾斯小姐帶我直接去電力屋嗎?」湯米指著乾坐在一旁的皮爾斯小姐。他的聲音差點就要被窗外隆隆的火車聲給改蓋過去了。

關德琳回答:「我們要集體行動,湯米。當然,皮爾斯小姐會把你給看好的,但你不能要求她帶你到處亂逛。要是走失了怎麼辦?我們可是人生地不熟呀!」

「會場有私人警衛,他們可比英格警察要有用多了。」尼古拉斯夫人說。

「蓋德索恩私人警衛,充滿血腥味,」賈桂琳翻了個白眼,「裡頭的人都是沒地方去的老兵,手腳不乾淨的人可多著呢。小湯米,你得跟著我們一起行動,我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和皮爾斯小姐這樣的弱女子在博覽換這種鬧哄哄的地方獨自行動!」

尼古拉斯夫人笑說:「唉,我的小潔西卡呀,你不是特別喜歡軍人嗎?」

「那不一樣,」小名為潔西卡的賈桂琳夫人說,「我會替我的小女兒找個威風凜凜的軍人丈夫,但她可不能跟一名無處可去的流浪士兵再一起,再怎麼說也要是個上校才夠資格呀。」

三人一陣大笑,老夫人也在一旁微笑附和。然而她私底下卻想到,湯瑪士就是那群可憐的流浪士兵之一,悲慘、無力、受到國家遺棄,雖然是個保家衛國的英雄,最終卻連自己的家都保不住。想起這件事,老夫人還記得,有次她在好奇地驅使下問起了湯瑪士有關他家人的事,當時他位此沉默了好久。

湯瑪士沉默,然後回答:都死了。

接下來老夫人所知道的事情從愛德華口中得知的:據說湯瑪士早些年投身軍旅,參加了多次特柯會戰,儘管戰火讓士兵們的身心逐漸腐朽,尤其是連連身處險境、遊走身死邊緣,如果只是皮肉傷還好,若往後在健康方面留下後遺症,不要說是從軍了,就連正常的工作恐怕都很難找,但湯瑪士始終為了他的家人而撐了下去。結果在湯瑪士從軍的最後一年,柯俄斯的軍隊以抵禦入侵為藉口橫掃了湯瑪士的家鄉,他的家人皆死於非命;在湯瑪士從軍的最後一個月,他和他的弟兄因為上級的錯誤策略而迷失在柯俄斯的野林,那場災難中湯瑪士一人倖存,一個小小的下士,結果等他好不容易回到軍總部後,軍方卻反過來認為湯瑪士是個叛國逃兵,甚至差點死在吊台上。

可是有多少人在乎這種層出不窮的悲劇?老夫人對自己問道,當大家看著那群軍官閃亮亮的勳章時,有多少人會在意那群汲汲於討生活的小士兵、士官?

「噯,緹妮,你在想什麼呢?」賈桂琳說,「看你一臉凝重的,是不是暈車了?我這有支點牌的醒腦油,要不要來一點?」

關德琳替老夫人緩頰說:「母親恐怕是還不太習慣塔拉尼斯的天氣吧。母親,等會兒我們就休息一下再出發吧,剛才賈桂琳姑婆提到有間羅姆風格的咖啡館,他們賣的咖啡與茶可是全英格城最好的一間呢!」

「好,當然也不便宜,但關於花費的事你們兩就別擔心了,今天我是東道主,我得好好招待你們這些小可愛才行!」賈桂琳笑呵呵地說道。

老夫人客套地回應著。見狀況解除,她們又回到早先的話題上了,除了聊博覽會外,也談論著關於當地的新聞八卦。

火車的蒸氣竄上塔拉尼斯不穩定的藍天,它的震盪與巨響讓雜木林充斥的噪音,走獸與飛鳥紛紛迴避,給文明的列車讓出一條空道。過了雜林與小湖後,英格城的樣貌逐漸揭曉,他就和五十年前差不多,一樣的壅擠、一樣的陰鬱,而這之中又多了更多的煙囪與高樓,他們不只是磚石與木頭,現在大樓開始用起了水泥與鋼鐵,那些材料可以提供更大的跨距、承載更重的物體,柱與拱成了單純的裝飾,它們已非必要之物,但企業家盡可能把高樓弄得像是古代神殿那般威武莊嚴,這麼一方面是為了彰顯氣勢、迎合主流風格,另一方面則為了氣那些看不起商人的老貴族。

博覽會搭設在英格東南角,在進入英格總站前就能看見博覽會會場的輝煌氣勢。湯米興奮地驚呼,而老夫人也忍不住像個小孩一樣緊盯著那些神奇的建築藝術品,並想像裡頭陳列的東西到底有多麼令人驚喜,尤其是那些來自熱帶的產物,它們住在降雪線的人所無法想像的珍奇藝品,若不趁現在來看,就得搭上幾個月的船才能看到了。

「潔西卡,那座高樓是做什麼用的?」老夫人指著遠方最高的那棟塔樓問道。

「啊,那是座觀景台,緹妮。對了對了,我們一定要在傍晚的時候上那座台子,晚上的英格城可漂亮了!」賈桂琳回答。

「不會是要爬樓梯吧?」

「當然不是!哈,我跟你們說,新大陸的發明家設計了一種裝置,據說是用液壓什麼的,可以把載滿十幾個人的鋼鐵盒子給推上去。我真不曉得該怎麼形容,總之就是全自動的升降梯吧!它靠的是電力運作,說到這,我真覺得應該給我和加夫里拉的小山莊遷條電線,但這工程實在貴得離譜,就算加夫里拉同意,我也不敢做!」

尼古拉斯夫人說:「你先生若再挖到一座金礦,那不就什麼事都不怕了?」

「老實說,他最近才想要投身鋼鐵業,前景正好呢。」

半小時後,火車逐漸減速,周遭的鐵軌越來越密集,它們直指著英格皇家火車站的大鋼棚。老夫人再度聞到了那股野獸般的氣味。

 

他們在羅姆尼咖啡館享用了一些早午餐。等眾人準備要再度出發時,老夫人便藉口說自己身體有點不舒服,想再附近的公園多逗留一會兒,接著並要其他人開心去玩就行了,不用顧忌她。盡管賈桂琳一再提出新方案,目的就是為了不讓老夫人自己孤零零地在這陌生的地方,在一番推託之後,賈桂琳才看出老夫人似乎另有打算,於是就順著對方的意思,並要她千萬得注意自身安全才行。

於是老夫人繼續座在戶外座位上,雙色遮棚遮著陽光,鋪上白色方巾的木樁面上擺著一盤上未吃完的小零食。老夫人慵懶地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撐著小洋傘的婦女與穿著正式的男人齊肩而走,英格城的街屋為來到此地的人們訴說著那既陳舊、又新潮的社會史,一邊是亙古永恆的時代黑影、一邊是光輝燦爛的理想圖說。

這時,有位年輕人擅自坐進了對座,他並未立即開口,那位身著褐灰色馬褲與大衣的碩壯男性只是陪著老夫人一起看向街道。在幾分鐘的沉默後,他粗啞的聲音才緩緩說道:「緹妮,已經好久了。」

野獸的氣味,湯瑪士的氣味。老夫人強忍著淚水。「是啊,但你是指哪件事?」

湯瑪士說:「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我感覺世界突然變了,它們頭也不回的往前跑去,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那只是你的任性,你自以為一無所有......。」

「來吧,我帶你逛逛這個地方。」湯瑪士伸出那隻滿是疤痕的手。

老夫人多麼擔心自己若是一回頭,對方就會化為霧氣。於是老夫人先回應了湯瑪士的邀約、卻沒急著看見對方,她將自己蒼老瘦弱的小輕輕擺在湯瑪士粗厚的掌上,那個男人的掌心散發著煦日般的溫度,他的手有力、卻無比溫柔,確確實實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終於,老夫人鼓起勇氣將視線放在手的主人身上--她訝異地發現,眼前那個人是四十餘年前的湯瑪士,那位粗悍、狂野、卻有點傻氣的男人。

緹妮顫抖的雙唇無法言語,她止不住奪眶而出的熱淚。

「這是一場夢,是你的夢。」湯瑪士說,他出手拭去緹妮的眼淚。

「你不能總是這樣欺騙自己。」

「我可以。」

他們倆離開咖啡廳,兩人彷彿在時間潮汐間穿梭一般,將汲汲於現實的人們給拋在腦後。

最初那段路上緹妮還有點害怕,她擔心著湯瑪士會消失、亦不解兩人就近踏入了什麼魔域,但路走得越多、她的膽子也就越大,最後緹妮破涕為笑,她隨著湯瑪士一同遊覽這場難得的萬國盛宴,連步伐也輕盈如羽。像位小女孩、像位少女、有如那年她所自豪與憧憬的淑女,緹妮不在乎自己將走向何方,她只要知道握著她手的人是湯瑪士就行了。

湯瑪士以靦腆的笑容回應著緹妮的全心接納。

他先是帶著緹妮去了一趟植物園。湯瑪士看著小冊子為緹妮介紹那些來自赤道代的珍奇物種,他顯然還不是那麼懂這些外國產物到底是什麼東西,只能案本宣科,等穿過雨林橋後,湯瑪士就放棄當個導遊了,他表現得像個十足觀光客,並誓言下次一定要去一趟雨林近距離觀察這些植物與動物,尤其是鸚鵡,湯瑪士喜歡牠們的顏色,緹妮問說鸚鵡是不是真的會說話,湯瑪士也真的讓其中一隻鳥兒開口講了一句:當然,哪個東西不會說話?

接著兩人繞去新大陸文化館,他們對著那些古怪的羽毛衣張大眼睛,圓錐帳篷、獸皮繪畫,緹妮覺得那些東西十分原始,不曉得當地人都怎麼過生活,而湯瑪士只是搖搖頭,並評論這些裝飾品太媚俗了,盡管如此,他依舊在異國人蠟像旁比了比兩人之間的差異--白皮膚、紅皮膚,高個子、矮個子,臉比較深、臉比較淺,栗色短髮、黑色長髮--湯瑪士結論:的確,都有人類的外觀。

在遠東區有八大主題館,緹妮和湯瑪士仔仔細細地把所有的建築物都走過了一遍,中途還不小心迷了路,那時湯瑪士和一位東方人問路,對方的大陸通用語不是很好,在一陣雞同鴨講後,他索性直接在導覽地圖上做標示,省得大家還得東猜西想的。與東方區塊道別後,下一個地方就是赤道線以南的黑色區域了,不過考量到時間問題,湯瑪士決定臨時把行程改往塔拉尼斯的電力屋,那他們並沒有真得進去,兩人只是在外頭繞了一圈,畢竟電力屋是藏麥省策畫的展覽場地,藏麥省雖是兩人認識的契機,緹妮和他不免對它的存在有些芥蒂。

「你說過,已經好久了,」緹妮看著那間結構分明的鋼鐵怪物說,「但有些事對我而言,卻總是還不夠久。」

「老羅倫城現在變成新的考古遺址了。我本來想請輪子幫忙把你父母親的遺體給帶到城外,可惜那地方實在太危險了,還有力量殘留在裡頭。」

「我就知道,那天阿爾弗雷德的出現不單純!況且,你明明已經失蹤了整整八年,安息會卻對此不無不問,還說自己什麼辦法都沒有......」

「他們的確什麼都做不到,因為是我主動找他們的。」

「但......為什麼?」

「算是負起一點責任吧,畢竟我的血連結了那塊土地。」

「所以你這八年來都留在藏麥省嗎?」

「最後一年是如此。至於其他七年,我不曉得,我想我去了很多地方,作為一個人、或者一隻野獸;我一直在思考,思考作為湯瑪士.史瓦茲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我是否將永遠如此,當一隻受困於古老夢魘的怪物?」

「你不准這麼說!你是湯瑪士,永遠的湯瑪士......你有一個家,你的家人就在這。」

「噓,你說的只是一時片刻的事。不要多想了。」

經湯瑪士這麼一說,緹妮的心靈突然開了一扇窗,過往的陰霾全隨窗光散去。「你說話好像愛德華叔叔,他老是這樣打岔不想聽的話題。」

「畢竟他是我的摯友與恩師呀。」湯瑪士挽著緹妮的手臂離開電力屋。「話說,你想為它們掃墓嗎?」

「馬克思與維奧拉?噢,我想,我有一天會的,只是那天還很遠。也許永遠不會......噢,算了,就讓過去留在墳場吧。」

「很蓋斯柯恩家的作風。」

「是你的作風,湯瑪士。你總是說,不要回望過去,因為它們只會留在那,永永遠遠,像一座吊人樹,你越是看它們,它們就越是壯大......」

最後,湯瑪士帶著緹妮來到觀景台。奇怪的事,明明外頭的遊客如此之多,但台內卻空屋一人,高挑的休憩廳流動著涼風,一盞盞美術燈陳列其中,它們的光輝不比現在的近晚日光要強,看起來卻比任何東西都要引人注意。湯瑪士向電梯服務員點點頭,對方就各守本分地為兩人拉開鐵閘,等乘客都入定後他才尾隨進入。

「到觀景台。」湯瑪士說。

服務員似乎接著還說了什麼話,是答應、或其他的介紹之言,緹妮不清楚他們到底講了什麼話,無論如何,他至少已經拉動操縱桿了。而後,電梯廂上的小指針開始轉動,箱體緩緩浮升,隨之而來的加速度讓緹妮不經雙腳發軟,所幸湯瑪士及時出手穩主,緹妮才沒因此失態。

「上次乘坐這東西好像是四十幾年前。」

「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你說要親自為我解釋將來電力要怎麼運作這台機器。」

「湯瑪士,我是文法老師。」緹妮不平地抱怨著。

「不是科學、而是文學,真奇怪,不是嗎?畢竟你曾是如此熱衷於科技新知。」

「要一個女人當科學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我已經受夠那些古怪的科學理論了。」

電梯即將抵達最上層,鋼纜攪動的速度減緩,微微的失重感令緹妮喜悅。她了解到,科技文明將席捲世界,追求便利乃是人類的天性,沒有哪個地方人拒絕改善生活的機會。但這是進步嗎?對於那些存在於自然與火木年代的存在而言,這麼做又代表這什麼意義?

當電梯閘門再度開始,湯瑪士默默地帶著緹妮前往露臺。此時黃昏陷落在遠方的黑雲中,英格城的電力之火逐漸亮起,夜晚並未消散,反而變得更加璀璨。

「湯瑪士,關於你寫的最後一本書。你的主人翁最後怎麼了?」

「我還在思考。」

「他會像傑弗里筆下的人物一樣,從迷失中解放、自冥府中獲救嗎?」

湯瑪士微微一笑。「傑弗里啊,在《汪洋漂流記》中,我最喜歡的一段話就是:然後,終矣。」

「我不懂。」

「不要為一時片刻的結局而苦惱,因為時間在流動,除非死去,留在上頭的人永遠不會走向結局,」湯瑪士給了緹妮一個擁抱,接著他輕輕地吻了對方的額頭,「至於我,我會留在黑暗中,直到某年某月,某個特殊的時刻。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的孩子。晚安了,緹妮。」

緹妮抬起頭,她想說的事太多、可以描述的詞句太過狹隘,最終緹妮放棄了言語,她僅僅是望著湯瑪士金綠色的雙眼,試圖從她的養父眼眸尋得一絲解答。然後,他消失了。

消失了,像場夢一樣。幾秒後,周遭的人群再度回歸,接著又過了幾秒,時間之流再度把緹妮給捲回真實世界,如今她孤身一人站在人流中,望著仍留有野獸氣息的片隅。

「晚安,湯瑪士。」

緹妮回望英格城的夜景,她沒有說話,她只是在想像,想像藏在閃電之後的火焰,金屬之下的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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