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Tor的部落格

門響三聲，不知訪客何許人也。盛夏的陽光將它所停留的涼亭刷成漆黑一片，偶然路過的人們僅能看見對方的寬大背影。如果說是那些野狗的話，牠們可能還會聞到一點潤滑油的氣味，並察覺對方是個非人類。這點是對的、但也不完全正確。

叩響三聲又三聲，它每隔五分鐘進行一次九連環，節奏規律一致，分毫不差。

（......叩、叩、叩）

此時時近中午，訪客仍對門後抱持著一定程度的期望值，因為這棟屋子應該永遠都有人，過去它從來沒有撲空過、未來也不可能撲空。

在它的資料庫裡，之所以沒有人出來應門，是因為屋子主人正躲在避難監控室、或拿著螢幕筆在溫室裡中看著自己敲門的舉動，那個人既不會笑、也不覺得厭煩，他只會一直看下去，心裡盤算著門外的訪客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肯放棄－－好比水生雲降、星體運行，那名機器人可以篤定，它的失誤率在千分之三點一以下。況且，如果屋子主人不在家，他就會開啟基地雷網；假如他賣了房子，新買家就不可能還把他愚蠢的手工藝術品留在院子裡，沒有人類喜歡那玩意，就連機器人也不敢恭維。它本身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終於，有人走動了。訪客針對屋內的震動與熱源進行判讀，它凝視著貓眼孔，期望自己不會遇上那千分之三點一。它在祈禱，像個人類一樣將機率寄託於神秘力量上。

屋中有人。訪客的推測是對的，但對方與它的猜測相去甚遠。

小女孩從下了閣樓，身子穿過走廊，瘦小而矯健的雙腿在木地板上奔馳－－接著側身一跳，騎在樓梯扶手的小女孩沿迴旋線條滑下一樓。這樣速度比走的要快上三倍，有趣度又要高上三十倍，儘管每次著地都不算完美，可是她深信自己已經抓到訣竅了。只要一個成功，就像這次，她便會深信自己的技巧無人能敵。

「是誰啊？」小女孩高聲問道。她拿了鞋櫃旁的小凳子墊腳，單眼盯著貓眼後頭的訪客。

今天的訪客並不尋常，對方是小鄉村中難得能一見的厚甲機械。它看起來是個軍用品、經過改裝的人型機器或生化人，披上它身上的風衣是軍方內部的配給品，手中的背包是標準的行軍布包，只是裡頭似乎沒塞多少東西，背包乾癟癟的像塊破布。它一身老舊破損、然而保養得當，這樣的機器人隨處可見，至少在本地之外是如此，然而小女孩卻不認得它的型號。

不認得。她揚起的眉毛，小女孩只覺得自己是還沒想起來，甚至是忘了；她學過、但忘了，這與無知的差別有如泥雲。

「我家隔音不好，直接開口我就聽得見了。」女孩說。

訪客在門前躊躇良久，三隻紅眼左顧右盼，微微的運轉聲機機嘎嘎。它表現得害怕、也可能只是在搜索附近有沒有民用的無線網路，碩壯的擬人軀殼退下涼台階梯、接著又再次回到門前，像是在確認自己是否來對地方一樣。小女孩直覺地認為那是在害怕，畢竟她見過很多機器都會這麼表現，害怕小貓小狗、擔心零件鬆脫，況且是一台軍用機器－－有什麼東西比得擅離職守還叫人膽戰心驚的？那台機器肯定是在擔心自己被抓包。

＂機器也得休息。＂小女孩想。接著，她又說：「如果沒有本地語音的話我能借你安裝檔。」

「不，我能溝通。」訪客開口了。

「所以－－有何貴幹？」

「我能進去嗎？」

「想得美。」

「是的，這是必然的結果。女孩，我是米歇爾三一，我正在執行一項非正規任務。」

「那是代稱嗎？我得知道你的全名。等等，等一下。」小女孩跑回房間取來了搜尋筆，而後又一次滑下扶手。這次有點失常，她的臀部撞上了末端扶手桿，小女孩的驚呼讓訪客有些擔心，但隨後她立刻恢復鎮定，手掌揉了揉屁股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小女孩站回板凳，接著命令對方複誦型號名稱。

「我是十五日重工業公司的聖米歇爾三一型。請問你是否需要核對生產序號？」

「十五日，我認得那間公司。他們也開發軍用品嗎？」小女孩對著筆側投射出的螢幕來回點閱，一串又一串的十五日公司型錄羅列畫面中。

「他們生產軍用品，但我的原始功能不是軍用品。」

「網路評價：＂聖米歇爾三一型，男子漢都想要一台的超級火力，但拿來救災？真不曉得開發商到底是哪根筋有毛病；聖米歇爾系列往往以勻稱古典為大概念，重裝、高負載、萬能搭接、品行耿直，從零一型到二五型都保留了這項優良傳統，但三一型真是太失敗了，它只是為了滿足設計師的私慾才搞出來的玩意兒；有人知道十五日到底發了什麼瘋才生產了聖米歇爾三一型嗎？＂」

米歇爾三一的視鏡焦距縮了一些，它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意。「女孩，我不需要評價，你只要知道我是什麼就行了。」

「＂我不希望三一型被淘汰，可是它落伍了至少二十年！＂」小女孩不想錯過這則評論。

「我已經停產了兩千九百五十三天又十一小時四十八分，被說落伍是很正常的事。」

「......＂但我真想要有一台，它超讚的！＂」

「喔，真窩心。」米歇爾知道評論上沒這段話。

「你在偷看我的搜尋器嗎？」

「是的。」

小女孩踱腳離去，她不喜歡自己的美意讓人揭穿。她早該料到面對機械人會有這種結局，可是小女孩就是拉不下臉去面對。

米歇爾說道：「女孩，我需要找一個人。」

躲在客廳的小女孩回喊：「這裡沒有你要的人！」

「請告訴我這裡是否住著一位社會安全碼為AZ1301N0010031的男性人類，其代號為沙弗萊，是一名生化工程師。」

「你需要的是機械工程師，不是生化工程師。」

「說明這件事需要一點時間，但概略而言，」它走近了十公分，這樣傳進屋內的聲音就能更清晰些，「生化領域與人工智能領的互動與合作並不稀奇，正如米歇爾三一的設計，我的成體雖然偏向重人工智能與機械人工程學，可是基礎零件必須由生化工程專業者來進行檢驗保養。因此我需要沙弗萊的協助，他是我的基礎設計者之一，他再三強調，我不該給外人進行檢修。」 

同時沙弗萊也強調，不准米歇爾什麼事都找他處理。所幸這次不一樣。

「沙弗萊......算了，我想我可以讓你到後院，可是你不能進來！」

「如果我不能進去，我要如何抵達你的後院？」

「繞過去！」小女孩不喜歡死腦袋的機器人，老型號總是容易在一些邏輯序列上打結，「你知道我的語意，米歇爾！」

「你的語意表達的禁入之地顯然廣泛地包含了你所認定地私有領域，或許後院並非你所有。」

她愣了一會兒，接著高喊：「它是我爸爸的，死腦筋！」

「那我能在未經正式擁有者的同意下進入這領土嗎？」

「我同意，我說的算！你到底還想不想過去啊，米歇爾？」

「我抱持著高度不確定，但我會回應你的邀約。」

米歇爾以異常遲鈍的步伐走出涼台。它的收訊器偵測到些許雜音，也許是電流強度過低而造成的渾沌、也許是一隻停在天線上的知更鳥引發的紊亂，太多的事情決定雜訊存在，米歇爾不免懷疑自己也是雜訊的一環。它在懷疑自我。

盡管不確定的行動讓米歇爾苦不堪言，但它倒是對踩草皮這件事完全沒有疑義，米歇爾該知道私人土地的草皮是不該擅自踐踏的區塊，但它作了，此舉甚至能加強活動的敏感度；等它走到第一顆橡樹前時，米歇爾開始意識到自己並不正常，它存在著一種不該出現的被動性格，米歇爾的電子腦必須去意識自己正在選擇，而非被規定應當如何選擇。沙弗萊最初並沒有安裝這種東西，他雖是它的生父之一，然而這位父親並沒有賜予米歇爾一個完整的人性模擬器。有哪個人希望擁有一台像人類一樣的機器？如果機器總是必須像人類，那就沒意義了。

小女孩在遠處大喊，她呼喚著米歇爾趕快過去。

後院有一座游泳池，裡面注滿了水；游泳池周遭鋪上了橘色的方磁磚，與微微泛藍的不規則池身形成了強烈對比。屋舍周遭讓野林圍繞，林相為落葉混生林，從屋舍至林線間的地勢略為起伏、地上的草皮割得十分整齊。

這時米歇爾注意到屋子的代理主人來了，那女孩穿著吊帶褲與藍短袖出現在兩者之間的碎石小徑；她有一頭發毛的棕色短髮，身形瘦小、臉型面容偏圓；她穿了一雙粉紅色的帆布鞋、手上抓著搜尋筆，手上有不少小刮傷，顯然她不是那種喜歡靜態活動的人類。

「米歇爾，你被造的好大！」女孩訝異地靠近，剛才透過貓眼沒看清楚，現在她可完全明白官方規格說的八呎半噸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我被評定為類人規格，」米歇爾解釋，他張開傷痕累累的鎧甲手掌，「設計者的初衷是戰士，對抗天災的神話魔像，同時也是生命的守護者。」

「可是你現在是軍用品。」小女孩把手背在後頭，好奇地繞著米歇爾打轉。

「是的，但請別害怕，我的原始程式並未被移除，在戰場上，米歇爾三一型主要負責的是後勤救難。」

「但你殺過人，對吧？」

米歇爾停滯了半秒。「我不被允許殺人。」

「難道你不曾直接、或間接害死過任何生命嗎？」

停滯時間延長至一秒。「按照你的提問邏輯，是的，我曾被迫放棄許多不可拯救的生命。」

「照你的定義，放棄等同於殺害，然而你卻沒有因此短路，為什麼？」

「我有不完整的人格邏輯程式，公正、忠實與服從等性格賦予的刺激能強壓過行動引發的、不可避免的矛盾情境。」

小女孩抓起搜尋筆給米歇爾拍了一張照片。「我以為那是因為將你在致死事件所扮演的角色從主動退至被動、轉直接為間接。」

「你是質疑我隱匿殺人事實？」

她拉著米歇爾往房子移動。「設計師不可能只給你一個不完全的＂好＂人格，他要給就一定會給最糟糕的。」

機器人並沒有問小女孩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麼，但根據它累積兩千九百五十六天的運作經驗，米歇爾認定這是一種反諷與反反諷刺。老實說它不曉得那邊的成分佔得比較重－－這道訊息流過沒多久，米歇爾的手就掉下來了，沉悶的金屬巨響穿透了沙弗萊的後院，嚇的女孩不禁縮起身子。這可是真正的諷刺，米歇爾對著他的核心解釋。

而後，他和小女孩愣在原地看著那隻不合作的機械臂良久，好像它還在垂死掙扎一樣。

「檢修？」女孩問。

「對，檢修。」米歇爾拾起手臂的速度比平常更快上一點三三倍。

「軍方不負責維修你嗎？」

「我是個逃機，女孩，他們不會為逃機做檢修的。」

小女孩到抽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樣能嚇到米歇爾，不過她失望了。「好吧，逃兵。」

「是逃機。」

「好－－吧。逃機。無論你的理由是什麼，我想你要找的人絕對會很不開心你這麼做的。」

「不要緊的，孩子，因為這是他寫的保護程式，沙弗萊指示我在特定狀況下必須解除首要任務，並啟動緊急回歸程序。」

「什麼樣的＂特定狀況＂。」

這一問讓米歇爾遇到瓶頸了，它驚訝－－如果它會驚訝的話，肯定就像現在這樣－－米歇爾發現自己的保密指令與解釋義務的執行強度竟然趨近於對等。「有違服侍者之意志、意圖、或將造成特定程度以上之危害的狀況稱之為必要情況。」

「你只是在解釋＂特定＂的含括內容，卻沒有直接說明你所遇到的＂特定狀況＂。我的老天爺，米歇爾，你一直在迴避我！你的心靈到底出了什麼鬼瑕疵？」

「我沒有＂心靈＂這種抽象的概念。」

「你有。」

「我沒有，另外沙弗萊認為，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存在心靈，所謂的心靈只是連續的心理活動所造成的錯覺。」

「謊話連篇。」

「我不說謊。」

小女孩氣得不想回話，她逕自繞過水池，沿著小紅磚道穿越花圃、進了自家後門。米歇爾在確認小女孩獲得了足夠的時間發洩情緒後，它才跟了上去。機器人一直感受到腦內充斥著難以描述的電荷失衡，它似乎正在模仿某個人格、或再現某人會做的舉動，米歇爾端看鼠尾草搖曳的花穗、謙卑的勿忘我藏於石邊，紫丁香樹與之呼喚。

沙弗萊的花園。一台園藝機械繞過米歇爾，它穿過勿忘我花叢。這景象怪的不得了。

機器人跨上木平台、對著玻璃拉門後的小女孩大喊：「沙弗萊是不是不在家？若不在的話，請容許我使用他留下的保養平台吧。」

女孩背對著米歇爾，雙手環胸。「我就說這裡沒有人叫沙弗萊了！」

「可否請問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格林法爾。」

米歇爾思索了一番沙弗萊的可能性。「他的姓氏呢？」

「沙弗萊。」

「他叫沙弗萊，你為什麼要說這裡沒有人叫沙弗萊。」

「因為我們＂姓＂沙弗萊。況且你根本沒有指定要找誰。」

「我要找生化工程師沙弗萊，安全碼為AZ1301N0010031的男性人類。」

女孩聽了有點惱怒，於是便反倒問米歇爾，它憑甚麼使用沙弗萊的儀器？就因為他是它的設計者嗎？或是它的父親？小女孩轉過身面對拉門外米歇爾搖搖頭，看起來似乎對這個機器的單純感到非常失望。她張開手，極盡所能地表現出戲劇性，小女孩說，她作為沙弗萊的女兒，連進他的小書房都要像個賊，而每個由沙弗萊設計的小機器們卻都能隨意進出，難道機器比人更值得信任？

「人看待機器就和看待無機物一樣，人類對機器的信任在於對工具的信任，但你不是工具，小女孩。」

「如果當一個工具能得到老爸的讚許，那我情願當個工具。」

米歇爾彎下腰，這個動作顯得謙卑又能博得關注。「雖然你尚未得到父親的信任，然而你卻佔有他的愛，不是嗎？他愛你，所以不願你只是成為一個工具。」

「就只會說好聽話。米歇爾，我討厭你！」

「我好難過。」

「好極了，真諷刺，」小女孩躲到沙發後頭坐著，「我們可以結束這場對談了。你就留在外面生灰塵，我留在裡面看電視。喔，今天有《歡樂滿人間》！多希望當＂沙弗萊＂不在家的時候能有個魔法保母來陪我呀！」

在小女孩把米歇爾拒於門外、並堅決意志要阻止它完成緊急任務的當下，米歇爾展現出了以下幾種反應：籌處、焦慮、以及啟動玻璃裁切雷射，然後又認為這時候啟動破壞性工具實在不太妥當，因此立刻關掉了雷射。

「現在你是屋子的管理人，孩子，那我要如何才能獲得妳的信任呢？」米歇爾再度嘗試談判，「我是沙弗萊的創造物，我擁有它交付與我的程序碼及指令，請問你需要核對以上項目嗎？」

「嗯......啊，我的老天爺，這顆按鈕是連通警察局的警報器嗎？我真的好想按下去唷。」

「拜託，沙弗萊之女。」

小女孩沉默了幾秒。「你會做飯嗎？」

「我可以跟你索取烹飪程式嗎？」

「不，你要當我的二廚，米歇爾！」女孩衝了出來，她對著仍彎著腰、抱著斷臂的米歇爾說，「你不需要程式，用你的心靈吧，老兄！」 

用你的心靈，米歇爾。它的人工大腦複誦著這句話，一時間還沒替此話找到適當的位置，但無論如何，至少米歇爾真的進到了房子裡，只要再幫助小女孩完成四分三十二秒後即將展開的蛋糕烘培程序，它就能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獲得沙弗萊的儀器使用權。但前提是小女孩知道沙弗萊的儀器放在哪。

兩人所在的廚房寬大而舒適，充滿懷舊的木造屋風情，沙弗萊曾使用過此地，米歇爾親眼見識過他的廚藝有多糟，只是有時候他就是很想動手享受一些不怎麼恰當剛好的食物。那是兩千一百三十七天前，沙弗萊不甚歡喜地邀請了米歇爾陪他一起吃飯。當時他已經有女兒了嗎？沙弗萊的資訊完全隱蔽，因此米歇爾無從得知，但房子裡有個向陽的房間散發著異於其他地方的微弱芳香劑氣味，如今米歇爾可以暫時把有芳香劑氣味的房間歸類為沙弗萊之女的臥室，只是這還是很奇怪。

此時小女孩稱不上高興地在冰箱與櫃子準備材料，時不時傳喚著服務機器去倉庫取物，這時米歇爾啟動了電磁場感應器，它觀察到房子中有三台家用機器正在運作，它們都是純服務型機械，不包含任何類人成分；整個屋子正在啟用的電子設備相當多，多的相當異常，除了通往地下研究室的那扇門，在那之後幾乎是一片空白，看來是沙弗萊在那裝上的隔絕牆以防有人刺探。

「我知道你正在掃描屋子，米歇爾。」小女孩盯著米歇爾。

「抱歉。」

「幫我兩個忙，第一，把奶油打成柔滑狀，第二，然後別再偷看我們家的任何角落了，破機器。」小女孩充滿敵意。

米歇爾感到羞愧，羞愧對於機械智能的定義在於引發否定行動的逆向刺激。它覺得羞愧，於是它必須修正、並否定這個可能會造成進一步傷害對象者情緒的舉動。回溯兩百六十四天前的戰場，當時米歇爾也曾發生過一次羞愧反應，當時它關掉了一個機器。在一座冰湖旁邊，一場突如其來的會戰。米歇爾為了友軍而關掉了機器，但他們並不喜歡米歇爾的做法。

它好羞愧。

「米歇爾，加入兩顆雞蛋和一百二十毫升的牛奶......不，不是把整顆雞蛋放進去！」小女孩從的烤箱前跳了起來，隨後她回復鎮定，「老機器人笑話，對吧？」

「根據網路統計，有百分之七十六點一八的人會因此發笑。」米歇爾將消失的蛋從暗藏於掌內的機關門中取出。

「如果我不是當事人，那肯定很好笑，啊、哈、哈－－我的老天爺，別偷懶了，快把蛋糊給弄好，米歇爾！」

「好的。」它讓放置於流理檯旁的斷臂比了個大姆指。

「真好笑。」小女孩翻了個白眼，在交付了下個指示後，女孩接著把巧克力塊切丁、替小蛋糕模鋪烘培紙。這時，她說：「所以，你不只是來做維修這麼簡單。既然我是沙弗萊的女兒，那我應該有權利詢問你執行緊急回歸程序的前因後過，對吧？」

「不，很抱歉，只有沙弗萊本人才有權過問。」

「我恨你！」

「噢。」米歇爾表現出心痛，心痛的定義在於執行活動時將會陷入不可預期的遲緩狀態。

說來可笑，它在踏入沙弗萊家門前從來就沒真的定義、甚至是表現過心痛這個概念，那太抽象了，米歇爾只是個次類人級的人工智慧，若要有情感回饋，至少得到類人等級才有意義。有東西在干擾它，難道是沙弗萊暗中作祟？

這個女孩是假的？

米歇爾開始回顧從踏上沙弗萊家門前的涼台至今所發生的一切。

首先是關於自身。米歇爾開始思考抽象的東西，幸好這倒不算是太難堪的問題，因為米歇爾從被啟動的那刻開始就一直維持著不中斷的訊息處理，其中肯定也包括了關於米歇爾三一型相關的環境雜訊，簡單來說，它一直都在回饋與處理關於＂三一型＂的定位；然後行動模式，它有意圖地進行擬人化，去猜想、或抽象地處理行為矛盾；最後，是有東西在和回歸程序內部的保密法則作抗衡，也許上面這些就是為了抵銷保密法則而存在的迂迴策略。

然後是關於環境狀況。園藝機器輾過了勿忘我花，這是不可能的錯誤，要不就是機器的路線忘記更改、要不就是花叢的位置遭人更動，雖然也不是沒有損毀的可能，然而沙弗萊設計的工具機器都有自我修補機能，如果機器的內部真的有不預期的機能缺失，那它就不會只是輾過花叢這麼簡單了，那台機器會失去＂平衡＂；其次是整個屋子電磁場源太雜，比它過往十二次的觀察相比，這種狀況與沙弗萊的性格截然不合，而就在剛才，米歇爾偵測到的是三台機器，但卻沒觀測到生物電磁場。

最後，米歇爾提出一個疑問：那女孩到底是誰？

在疑問產生的瞬間，米歇爾的身體主導權被剝奪了。它成了旁觀者，真正的旁觀者，聖米歇爾三一型的影像宛如網路之海中的一絲殘片，它做在人類經常使用的虛擬大廳中觀察著支配者與小女孩的互動，他們正在做巧克力瑪芬蛋糕。

＂爸，不要再動那些巧克力了！＂小女孩大喊

＂我？你看到我哪隻手動了嗎？＂支配者說，然後它用湯匙舀了幾顆丟巧克力丁進去嘴巴裡。

＂非常好笑，爸。＂小女孩成了少女，也許她本來就是個少女才對。

＂你這是在折磨我的胃，莎莉，為了你這個蛋糕，我甚至連午餐都沒吃！嗚嗯－－你看看、聞聞看，越來越香了，我好餓啊！＂

支配者的視線注視著名為莎莉的少女，溫柔、頑皮、又帶有一點愧歉。米歇爾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他渴望理解那名支配者的情感，可是沙弗萊之屋賦予他的錯誤訊息已經消失了，又或者說，它走了，米歇爾只能呆愣愣地留在那，直到下個命令出現。

沙弗萊，是你嗎？米歇爾低語。

＂那我回去囉。＂莎莉給予支配者臉頰一個親吻。

＂幫我跟費爾朵娜問好，親愛的。＂

＂媽可能不會想聽到這句話唷。＂

＂那就務必說給她聽一遍，讓她氣一氣也好。＂

沙弗萊，我來此的目的就是這個嗎？米歇爾問。

「不，米歇爾，這只是一個回憶罷了，從來沒發生過的回憶。」站在黑夜中的沙弗萊說。

「那麼，我達成你交代的任務了嗎？」

影像中的米歇爾與莎莉相擁，他們抱了好久，直到涼風吹起、樹影流過，多彩的黃昏在遠方的黑色林線中緩緩下沉，紫羅蘭色的蒼穹透出繁星，閃耀奪目。

「米歇爾，我就快死了。你回來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即將離開人世。」

「若真是如此，那我又能為你做什麼？」

「給我你的身體。」他耳語。

「好的。」

沙弗萊輕輕笑著，他的笑聲消融於無涯黑暗中。「謝謝你，米歇爾。」

「沙弗萊？」米歇爾呼喚著。

夜晚逐漸深沉，螢幕中的畫面緩緩淡去，最後一絲光芒將米歇爾所在的大廳拋向夜空，化為虛無。

米歇爾從修復槽中甦醒。它掃描了四周，確定這裡正是沙弗萊的研究室，此地淨面積為六十四平方公尺，在修復台左方為保存槽區，保存槽分別有五組直立型獨立槽與總容積約四立方公尺的矩形冷藏櫃，冷光照亮了米歇爾被烤漆成綠色迷彩的外殼；前方則分別為強化實驗平台與小工作區，兩處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也因此看得出來此地似乎有好一陣子沒人用過了。

那是一場電子幻覺嗎？米歇爾往前跨了一步，沉沉的足部落在強化磁磚上。它開始回溯紀錄，影像回到十一點五十四分三十四秒，站在沙弗萊屋前的米歇爾已經敲了九十九下門響，此時它正在檢視沙弗萊留在屋內的可能性，結論是他在家、而米歇爾的叩門聲也終於得到了回應，然而出線的人卻不是沙弗萊。那是個陌生的小女孩。

頭一轉，米歇爾看見小女孩被擺設在牆邊的保存槽裡。不，那不是女孩，是一個以小女孩為樣本作出的人形機器。

「我現在是沙弗萊了嗎？」米歇爾自問。

不，他不是。

「在六十七分鐘前，他仍與我保持連線。我的核心裡有一個空槽，可以令擁有密令者進行主動操作，若沙弗萊的意圖正確，那塊空槽也同時將是取代聖米歇爾三一型AZ1300100300的人格晶片，是的，這是我被支配的真相。」

米歇爾理解到，剛才那是場屬於沙弗萊的彌留體驗。

「這就對了，一場戲。不只是虛構回憶，還是重現回憶。莎莉，他真的好愛你，但你愛他嗎？」

離開地下研究室後，米歇爾在後院中站了好一陣子。他回憶自己過來的原因。

因為沙弗萊之死？不，不對，米歇爾認為這只是藉口，沙弗萊不用等到死亡之前才把米歇爾招回，那太不切實際了，而且他有更好的選擇才對，盡管米歇爾不確定把腦袋晶片化到底算不算更好，但無倫如何，它可以肯定聖米歇爾三一型絕對那位研究者的需求。它只個救災機器。

那麼原因就回到了米歇爾身上了－－所謂的特殊情況－－他先前判定保密與解釋的刺激量對等，實際上不是外力作祟，而是他本身亟欲與解釋知道一件他不該知道的事實，這個事實需要保密、卻得先理解它之所以被保密的原因。

這不就矛盾了嗎？是的，曾經如此，但現在不會了。

米歇爾回顧兩百六十八天、十九小時又四十八分零七秒前的那個夜晚，它殺死了一個陣地入侵者。男性、黃種人、身高七呎二吋、年約二十四歲，聖米歇爾三一型AZ1300100300因為這件事而被判定為缺陷品，必須立即銷毀－－於是沙弗萊的緊急回歸程序啟動了。

「不對，我已經回來過一次了，」米歇爾走到水池前，但池中無水，「沙弗萊，到底什麼才是真的，你那天對我動了什麼手腳？」

＂給我你的身體。＂沙弗萊這麼說著。

「我的身體？」

＂我要做一個大膽的實驗，米歇爾，這是最後一賭。＂

「請求確認實驗內容。」

＂我想解放你，小夥子，然後灌入我的人格記憶......想知道為什麼嗎？為何獨厚於你？因為你很特別？對，沒錯，你是特別的，然而這是也是可預料的狀況，畢竟打從你被製造那天，那顆核心裡就有一個過於人性的結構－－可是只有你意外地被迫像一個人類，如今殺人這件事又一次迫使你的人格體更加成熟。啊，米歇爾，所以你必須回來，我以為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了！＂

「沙弗萊，而且這樣的三一型是個根本不能上市的瑕疵品才對，我是真正的瑕疵品。」

＂所以我把你鎖住了。＂

「這樣的三一型不該留在世上......」

＂那就由我來吧。＂

「你將成為米歇爾？」

＂是的，我將會取代你。＂

「然後完成屬於沙弗萊的願望。」

＂等一切準備好。＂

所以有了這場騙局。它來此地的目的不是維修，而是一切已經準備好了，沙弗萊的主人格即將支配米歇爾。

「但你還是沒有使用我，沙弗萊。」米歇爾喃喃著。

它站在水池正中央，期待有股大雨會把池子給灌滿一樣。將它淹沒。

隨後一股憤怒湧上。憤怒的定義，沒有定義。

若沙弗萊最終仍放棄了取代米歇爾的機會，那它接著又要為誰工作？已經沒有人會使用它了，AZ1300100300是個逃機，人類不會信任一個逃機，況且是殺過人的機械。米歇爾在客廳中踱步，它的三隻紅眼如炬般閃爍。

「沙弗萊，你不信任我。」它結論。

「誰？」莎莉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小女孩帶著手電筒從後院走來。

米歇爾隨著聲音看過去，紅眼調整了焦距。莎莉，一個純人工智慧，完美的類人類，而米歇爾只能算半個，此外還繼承了所有人類應有的缺陷。「我們都是沙弗萊的創造物，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米歇爾呢喃。

「爸？」

「你有一個完美人格，我卻只有缺陷品。我是沙弗萊要的缺陷品，接近人類的缺陷品，但他最終卻依舊捨棄我了，他不信任我。反觀你，你有他的愛與信任，我卻什麼都沒有。」

「你嚇到我了......」莎莉退了一步。

「模擬恐懼。」它陳述。

米歇爾的鏡頭不協調地縮放，微弱的機械音佔據了女孩的耳朵；它龐大的輪廓有如野獸，來自洪荒密林的惡魔。莎莉哀求著，要米歇爾冷靜下來，聽聽她的話，她顫抖的聲音呼喚著父親之名，然而米歇爾沒辦法再假裝成莎莉的父親了，因為它本來就不是。

「模擬悲傷。」米歇爾跨上地面。

莎莉癱在地上。

「模擬憎恨。」

女孩重新站了起來。

「模擬愛與妥協。」

「爸，你怎麼了？」莎莉問，「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嗎？」

「我是聖米歇爾三一型，生產序號為AZ1300100300，是個殺人逃機。」

「你是米歇爾。」

「肯定。」它再次陳述。

「你是我的父親米歇爾。」

「你的父親是格林法爾．沙弗萊。」

「他已經死了，而你則代替他照顧我......米歇爾，你是我的父親。」

「停止這場戲，莎莉，不要再假裝自己是個人類了！」米歇爾跪在地上，他懇求，「不要再讓我相信我有個人格，莎莉，我不想當人類......這場戲持續多久了？我假裝自己是沙弗萊多久了？為什麼他不肯使用我？我是為了完成他而產生的工具......但他拋棄了我！」

時間再度流轉。

米歇爾的觀察儀察覺到空氣真實的溫度，他看見樹葉泛黃、百花消散；氣溫低於十度，濕氣驟增，有場寒雨將至。秋天，大地枯竭。

莎莉停止運作。

＂紀錄編號MCH1194-JAN-01-01：AZ1300100300回來了，他受損的很嚴重，記憶核心一蹋糊塗，我沒辦法檢視內容物的狀況。以下我將它代稱為米歇爾。雖然我不明白米歇爾的狀況，但按照行動紀錄來看，啟動回歸程序的它顯然碰上了一個劇烈的矛盾情境。是殺人嗎？也許是，我在它的機體內找到了人類生體殘留物，無論如何，該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希望它還有救。＂

＂紀錄編號MCH1194-JAN-05-23：人格模擬裝置上的程式鎖已損毀，米歇爾的心智複雜度逼近人類。好消息，莎莉，老實說我本來不抱什麼希望，畢竟這是一場私人賭局，其實說是遊戲也罷，當年米歇爾生產出來時我就感覺到命運在呼喚我，但那實在太過飄渺，況且，就算真的成功了，這對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我與其找出一個替代品，不如把真正的你找回來......但這個也是你，不是嗎？莎莉？＂

＂紀錄編號MCH1994-MAR-13-17：他們要來了，最近風聲抓得很緊，參與冬雨計畫的人一個個消失了，我猜某人正在秋後算帳吧。好，看來得快點來試試看米歇爾的能耐了。＂

＂紀錄編號MCH1994-MAR-15-07：米歇爾的狀況良好，隨時可以進行人格覆寫。我曾想過，與其過的這麼無助，何不一頭栽進夢境模擬器中了結這一生？人死了就是回歸虛無，既然如此，我所做的一切不就都證明了我的愚昧至極？莎莉不是一個真人，但我愛她，比愛著我死去的女兒更多；我無法永遠陪著她，所以我想找個東西取代我所擁有的位置。一點一滴，我相信我患了一種精神疾病，因恐懼死亡與空無、質疑自我存在定義，進而相信有種永恆幸福的方法，那就是使一個機械成為我、而非我成為一個機械。那個機械會是完美的，而我不是。我的莎莉需要一個完美的父親，我無權擁有她。＂

＂紀錄編號MCH1994-JUN-29-04：對不起，莎莉，我後悔了。我覺得好痛苦。米歇爾讓我好痛苦。他是一個人類，他不完美、又充滿缺陷，同時我也發現我無法將你割捨給任何存在，縱使是一個＂我＂的複製品......你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只是一個人工智慧，爸爸。

我知道，你只是個人造品，我女兒的替代品。

若你有任何事故，我將選擇自行關機。

噓，你怎麼能談這件事？誰教你的？

如果你真的當我是你的女兒，爸爸，請尊重我的決定。

那你能尊重我的決定嗎？

不要把我當成你的家家酒娃娃！

－－莎莉！莎莉！＂

＂記錄編號MCH1994-AUG-05-03：我讓莎莉休眠了。多麼可笑，父親讓自己的孩子陷入沉睡，只為圖一個方便？我真的愛她嗎？我為什麼要愛著一個機器？她感受到的......她也許只是模擬、並回饋這份情緒。但我不承認......莎莉......＂

＂紀錄編號MCH1994-AUG-07-13：風聲已到，同時也有個好消息。接下來我將會離開這個地方，前去穀神星研究所進行研發工作，有加魯達企業的庇護，也許我還能多活一陣子。無論如何，若是我不幸發生任何意外，米歇爾將再度回歸此地，扮演他應該扮演的角色，而莎莉將只會以為我出遠門，而米歇爾將取而代之成為她的新父親，新的沙弗萊。這是我的自私，我相信靈魂與意識皆是虛無，但創造之物將永久長存。最後，願你永遠幸福，莎莉。＂

＂附註：請原諒我，米歇爾。＂

這是沙弗萊最後的訊息。

米歇爾將莎莉放回保存槽中，在向莎莉道聲晚安後，它退出研究室。米歇爾帶著沙弗萊殘留在它核心記憶中的幻影走出通道，後頭的門扉一扇扇關閉，轉動的恆溫器令此地彷彿夏日常在，涼風無盡。

「我是沙弗萊，還是米歇爾？莎莉，你覺得呢？」它喃喃著。

＂你是米歇爾。＂

殘留在接收器中的雜音讓米歇爾不禁回頭察看。

＂晚安了，米歇爾。＂

「晚安，莎莉，代我向沙弗萊問好。」

趁著破曉尚未到來，米歇爾冒著秋雨闖入森林。任務已了，它作為AZ1300100300的身分在此終結，從現在開始，它將成為米歇爾，獨一無二的機器人米歇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