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卡診所的前門有座設有噴水池的花園,如今水池裡已無流水、花圃中徒留朽敗,粗壯高聳的枯樹枝佔據角落,若說八尺高的圍牆是診所牢欄,那糾結成團的枝枒就是它的尖刺穹窿;糾纏在空氣中的犬騷與毛臭味有如蛛網,一踏進去就讓人心生不悅,曾經是花園的此地已成了陵寢,無聲、無風,萬物凍結。

這是湯瑪士第一次回過頭來檢視整個診所的樣貌,他在鐵閘門前佇立了一會兒,直到緹妮提醒了才走進去。不過湯瑪士沒有直接踏入診所道門,他反倒先要緹妮在空水池中躲一會兒,自己則抓緊了斧頭入口悄悄地迂迴而入。

診所的大門前有個小騎樓,騎樓遮住了天空,月光照不出門扉的精巧輪廓,反而讓它看起來像個坐落崖邊的無底山洞。湯瑪士走進去,黑洞將它啃食殆盡。他腰間的提燈在大門深處發出幽光,左右擺盪,在緹妮的眼珠留下了短暫光弧--須臾,光點猛晃,彷彿飄盪浪濤上的船隻,野獸的叫喊聲從洞口中滲出,約瑟夫卡的診所大門漆黑如煉獄、裡頭盡是邪魔惡靈--然後,光點回來了,緹妮看見湯瑪士帶著染血的斧頭回到月光底下,他的臉沾上了獸毛與污血。

「只有一隻狼人,不幸中的大幸。」湯瑪士將緹妮從空水池中抱了出來。

「約瑟夫卡醫生不在裡面嗎?」

「她在,只是躲在更裡面就是了,畢竟整間診所的範圍太大了,光靠他們兩個人沒辦法全部都守住的出入口,所以我們只把後半部的研究空間與倉庫當根據地,從這裡走過去至少還得再走上五分鐘。」

「奧莉薇會不會過來這呢?」緹妮漫不經心地問,她椅在水池邊,眼睛似乎被池中的某個東西給吸引住了。

「也許,但如果他們想要出城的話,應該會直接往南邊的野河那過去才對。」

「她討厭我。」

「如果她討厭你,就不會回家找你了。」

「奧莉薇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緹妮牽住湯瑪士骯髒的手。

「我行我素,這是蓋斯柯恩家的傳統嗎?」他下意識地開起玩笑。

沉默。

湯瑪士以查探之名暫時離開了緹妮身旁,實際上他只是受不了自己搞出來的尷尬氣氛罷了。湯瑪士暗罵自己老是在自作聰明,現在對方需要的不是諷刺與幽默感,她今年才十歲,緹妮之所以還能保持理智,是因為她夠單純、能把痛苦當成一陣來去匆匆的寒風,然而越是提醒,緹妮就會越早發覺自己的理智不過只是假象;她很脆弱,是朵凍結的花朵,但縱使知道事實,湯瑪士卻依舊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今他只能盡可能地快點將緹妮交給另一位心思夠縝密的人保護,這樣對彼此都是百利無害。

別想了。湯瑪士又回過頭把緹妮給帶往了深處。

診療室的病床沾滿了血跡與穢物,藥瓶與書本翻灑一地,和屍體混成一團。湯瑪士放慢速度走向樓梯,希望緹妮能趕緊跟上來,但她似乎對地上的野獸屍體起了興趣,緹妮抱緊了裝載湯瑪士書冊的背包在附近逗留,她伸長了脖子,似乎是想清楚平常蓋斯柯恩到底都在對付什麼東西。

「緹妮,快過來。」湯瑪士低聲喊道。

小女孩嚇了一跳,隨即追上了湯瑪士。

 

連接診所主體的樓梯到底有多長,湯瑪士是見識過了,考慮到緹妮連續走了這麼長一段路,再爬這段樓梯或許是累了點,因此他本來打算要背著緹妮上去,可是小女孩不肯,她不願示弱,所以湯瑪士也只能選擇放慢速度好陪著緹妮一同行動。

途中緹妮不意外地問起了關於書本的事,她不明白那堆四分五裂的書到底有什麼價值,而湯瑪士也很明白地回答了,那是家人的遺物、他最後的財產。緹妮聽了沒有閉嘴,反倒問了更多問題。她問起硬幣,湯瑪士總是再摸著一枚奇怪的小硬幣,口中不知對著誰喃喃自語;她問起湯瑪士為什麼這麼怕窗子,走在街上的時候他總是避免看見窗上的倒影;她問了所有人都會覺得奇怪的事,緹妮甚至問了湯瑪士為什麼長得那麼高大,難道這也是因為他是個獵人?

當然,除了最後一個問題外,湯瑪士一個字也不回答。他坦承,自己長的這麼高大,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父親也長的這麼高大。

所以你父親也是個獵人嗎?緹妮問。

不,他只是個爛人,有些爛人長得就是比別人還壯。湯瑪士如此解釋。

但實際上,他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家父親的模樣了,他對那個男人的印象只停留在森林旁的血灘與一團髒兮兮的肉塊上,剩下的內容都是由母親說出來的,湯瑪士的母親說:那個男人長的又高又壯,言語中帶著一點家傳的柯俄斯腔,說起話來鏗鏘有力;他在伐木場工作,砍樹的速度總是比別人要快,所以大家都叫他大斧子,天生的樵夫;那個男人為人豪氣、交遊廣闊,可是對家裡總是非常吝嗇,喝起酒來又瘋又鬧的,可是他只對家裡人如此,在外人面前就只知道保持沉默、故作風度,軟弱;他是個爛人,賺來的錢總是用在他所謂的交際應酬上,清醒的時候裝的一副大方模樣、不清醒的時候就開始翻舊帳,說誰在哪天針對他做了什麼好事,母親又做了哪些給他難堪的舉動;他很可怕,那雙結實的樹幹手臂打起人來毫不留情,母親常被他打昏在地上,可是實際上,那個男人很懦弱,永遠不敢面對敵人。

湯瑪士的母親認為,她此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與那個男人結為連理--最後這句話是湯瑪士成年之後才知道的事實,不過他聽了也沒多大反應,因為父親對他而言只是個陌生人罷了。重要,但永遠缺席的陌生人。

話說回來,湯瑪士不確定母親有沒有也向安德烈坦白過類似的事,但想必是沒有吧,因為安德烈對父親的印象依舊還是好的居多,至少他很喜歡談自己擁有父親那傳下來的伐木天賦這件事。無論如何,若要論安德烈對父親的第一印象,絕對是一無所有,畢竟那個男人發生意外時當時安德烈才剛出生、同時湯瑪士也才四歲半大;他失蹤的當天,大夥根本不曉得就不曉得史瓦茲先生到底去哪了,不過,畢竟史瓦茲先生在孩子臨盆前失蹤幾乎成了一種慣例,從前湯瑪士出生時是如此,那當下安德烈出生時同樣如此的機會肯定也不低。

然後他就死了,化為一攤爛肉。

「抱歉,我已經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了,緹妮,」湯瑪士下意識地道出,「不過他雖然爛,但至少也是個曾經偉大過的軍人。」

他說謊,但他不曉得自己講這種謊有什麼意義。真正的史瓦茲先生只是個廢物、失敗者,而湯瑪士是失敗者之子,誰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上層的狀況不太對勁,湯瑪士聞到新鮮的血味,還參雜了些許詭異的潮水氣息,於是他要緹妮待在樓梯中段的平台上等著,自己則帶著武器悄悄走向上層的大門。門口是湯瑪士熟悉的小研究室,研究室的另一端的門扉則與大迴廊,月光灑落,銀白無暇。

味道在哪?那是什麼東西?湯瑪士抽起短槍,腳避開了地上會引起聲響的紙片。明亮的月光令研究室的黑暗更加濃厚,眼前的門不像門,反倒如關閉的落地窗般迷濛。

角落那是什麼?湯瑪士將準心對著牆角,在藥櫃與床架間有個身材細長的人佇立其中,對方悠悠地擺動,頭上還頂了個過於龐大的帽子。

帽子,發出微微的螢光。獵人嚥了一口口水,腳步不再前進。

人型體察覺到有人闖入了它的空間,它微微轉身,那頂柔軟的大帽子亦隨之扭動,有如布丁般彈跳。螢光更亮了。湯瑪士咬緊牙關、眼睛抽抽搐,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必要這麼好奇,可是懷疑還沒走過心頭,他卻發現事情早已為時已晚,當在那東西發出銀河餘暉的剎那,湯瑪士就無法回頭了。他看見。眼前的生物是個赤身裸體的皮包骨,有著鼓大的肚子、纖細且過長的四肢;牠頭上頂著的不是帽子,而是可笑的半透明大頭,腫脹、肥大、蓄滿了藍色的膿液。

湯瑪士退了一步。突然間,他動彈不得,有雙竹竿挾住了湯瑪士了身子,那長如耙丁的指頭在他的胸前彈跳,彷彿兩隻大蜘蛛。湯瑪士忍著不大叫,他猛力睜開束縛,回身以鎗一比--在撞針落下前,湯瑪士看到了那顆比他大上四五倍的藍色大腦,宛如銀河般的膿液飄盪著一張彷彿臉洞的不明物體。

(碰轟!碰轟!)

寂靜。

躲藏已久的緹妮緊盯著門口閃出的微光,湯瑪士的油燈自從槍響後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動過了,她想,難道湯瑪士受傷了嗎?

「湯瑪士?」緹妮輕聲呼喊。

沒有人回應,所以她又喊了一次。

終於,湯瑪士焦急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不要過來,緹妮,等我下去。」

「上面怎麼了嗎?」

他避而不談。「先把眼睛遮住,不要看任何東西。拜託,在我說好之前,不要看外面的東西!」

緹妮照做了,她閉起眼睛,聽著湯瑪士的腳步從高處緩緩下沉,一踱一踱,彷彿岩石在翻滾。湯瑪士將緹妮抱入懷中,他的手在顫抖,呼吸紊亂不堪;緹妮的臉埋在湯瑪士的胸前,她聽見這名獵人的心跳急促而劇烈,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事。

緹妮問湯瑪士問題,對方不回答,他將小女孩緊緊抱住,好像擔心房間裡有什麼東西會讓她心生恐懼一樣。但現在害怕的不是緹妮,而是湯瑪士。

「湯瑪士?你有在聽嗎?」

「噓......緹妮,不要看,不要出聲。」

為什麼要把眼睛遮住?緹妮不再發問,她只覺得湯瑪士很奇怪,像變了個人似的。

 

湯瑪士一手抱著緹妮、一手抓緊了斧頭,他小心翼翼地避過兩具異形屍體,但半透明的藍色膿液卻仍在他鞋下響個不停,吱吱噗噗,彷彿哪裡來的小丑在發笑。他說服自己,路上已經有夠多怪物了,那兩隻異形不過是其中之一,頂多在噁心點罷了,可是湯瑪士忘不了那張臉,歐克斯的臉懸浮在異形的大腦袋中;不時假象,而是真正的臉模,頓時湯瑪士有種被侵犯的恐懼感,他莫名地恐慌,害怕異形會改造自己的身體。

那是歐克斯,可悲又可憐的歐克斯。打在地上的反光照出湯瑪士冷汗直流的臉頰,他雙眼換渙散,嘴唇發白。

"湯姆,堅強點,"幻影躲在窗影中說,"只是兩位小使者,你何需恐懼?"

「閉嘴,狗娘養的。」湯瑪士低聲喃喃著。

緹妮對湯瑪士的發言充滿疑惑。「湯瑪士,你在對誰說話?」

「誰都沒有,緹妮女士,誰都沒有。」他的回應幾乎只剩下氣音了。

"告訴她,對我們的小淑女說出一切,她是雅南人,知道點雅南事也是應該的。告訴她,除了野獸病外,城市裡還瀰漫著一股可怕的魔力,它把人類變成異形,藉此好崇拜著遙不可及的蒼穹......說吧,湯姆,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幻影們從窗影中探出身子,走廊上每面窗都有一個愛德華的半身,它們說,"人類是恐懼的奴隸,人若不恐懼,就不會想到要求生;恐懼推動了生命,若只是視而不見,無疑注定了該物終將被自然淘汰。快,湯瑪,快,你得讓我們的小淑女知道雅南是怎麼運轉的!"

湯瑪士身子埃緊牆壁,腳再也走不動了。他雙眼緊閉,不發一語。

"提爾,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人話?你還想接受治療嗎?"

「湯瑪士,你還好嗎?湯瑪士?」

「我很好,緹妮。」

那位獵人再度前進了。他咬破嘴唇,想靠疼痛與血味喚醒自己的意志;他要自己想想懷中的小女孩,絕對不能讓那孩子察覺他失態的模樣,對方需要的是一個依靠、一個能信任的對象,如果湯瑪士這時候發神經,那緹妮就永遠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別害怕,緹妮,別害怕......。」湯瑪士反覆喃喃著。

「湯瑪士。」緹妮仍閉著眼,黑暗強化了她的嗅覺,盤繞不去的尿、銅臭與腐敗味構成了一片血肉迴廊。

「我在。」

「......你......你有兄弟姊妹嗎?」緹妮顫抖的聲音問。她想要幫助湯瑪士,但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對方分心。

「有,我有一位弟弟。」

「你愛他嗎?」

「是的,我愛他。」

「他也同樣愛你?」

「沒錯,畢竟我們是好兄弟。」湯瑪士察覺了緹妮的用心。

「真好,你與你的兄弟能和睦相處,但我和我姊姊卻連正眼對上都覺得煩。」

「我不曉得姊妹之間是怎麼相處的,然而,我想,就算是愛著一個人,也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懷著另一股負面想法吧。也許你的姐姐只是羞於坦承自己對你的關愛,也許她無法妥協於自己......被迫承擔、或承受比你更多的壓力,同時,作為長女,家中曾經的獨女,她曾獨佔一切,最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佔有了她過去的位置,但另一方面,你是她的家人,一個能夠分享祕密的對象、一個不可取代的夥伴與敵人,甚至是一個洋娃娃,而她就像你的第二個母親,渴望給你關心、使你展開笑靨、從你那獲得屬於愛的回饋。所以她既討厭你,卻也愛著你,這不衝突。」

「所以你也討厭你的弟弟嗎?」

「是的,我討厭他,我真的好討厭他。」

「湯瑪士?」

「好討厭、好討厭......我好討厭他......」

「湯瑪士!」

「噓,緹妮,別太大聲,會把外面的東西給吸引過來的。噓、噓......我們,安靜。」

緹妮不確定湯瑪士說的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或許在他所謂的窗外真的有一群他才看得見的妖魔鬼怪,或許沒有;緹妮好害怕,她好希望湯瑪士能趕快從瘋狂中清醒,於是她抱緊了湯瑪士,好像想藉由體溫化解對方的迷惘一樣。只是在眼瞼下的黑夜裡,緹妮反倒先鬆懈了下來,一時的膽怯也已煙消雲散。她想起了蓋斯柯恩。在那套衣服的陳舊氣息與野獸的血臭味中,她陷入了夢鄉,並見著了年輕的父親。

 

迴廊末端有一座家具堆成的障礙牆,事到如今,湯瑪士已經不對此地抱持期待了。如果說歐克斯成了怪物,那他所保護的約瑟夫卡的存活機會又有多大?搞不好那兩隻怪物正是歐克斯與約瑟夫卡,那他帶著緹妮到這座死胡同中座什麼?湯瑪士盯著障礙牆邊緣留下的窄道,他直覺自己已經不能回頭了,他必須搞清楚診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行。誰入侵了此地?那個人又屬於哪派勢力?

緹妮喃喃著夢話。

所以我為什麼要帶緹妮過來?湯瑪士從震撼中驚醒。

("誰?誰在那?")

湯瑪士一陣驚慌。緹妮醒了,她問現在能不能把眼睛給打開,但湯瑪士要那女孩不要出聲,隨後就趕緊找了旁邊半開的房門把緹妮給藏了進去。在這之前,他再三確認裡面沒有任何怪東西,最後湯瑪士很滿意,那裡有的只是普通至極的病床與腐敗生蟲的噁爛屍體。

不,這地方真是糟透了。

("到底是誰?")

「緹妮,安靜,乖乖躲在這,」湯瑪士左顧右盼,接著又說,「沒時間了,總之房間裡具屍體,為了你的心情著想,我勸你最好別到處亂看。」

緹妮問:「那是誰?」

「噓!」

湯瑪士將門半掩。他聽見了一道輕柔的腳步聲從障礙物後傳來,對方不再出聲試探,但卻仍為沒放棄尋找她大屋內的訪客。

一陣子後,她再度大喊:("別想躲起來,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約瑟夫卡?」湯瑪士呢喃著。

("喔,你在這,")對方停在障礙牆後,("看來還清醒的很。你好,我是約瑟夫卡醫生,請問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對方不認識湯瑪士。

「你......你真的是約瑟夫卡嗎?」

她頓了一會兒。「啊,史瓦茲先生!」

湯瑪士從障礙牆的縫隙中能看見約瑟夫卡的身影,她的衣著、聲音、以及說話的語氣,全部都是約瑟夫卡,但味道不對。「別來無恙。」

「對,好極了,如果沒有那群可怕的傢伙的話......」她嘆了一口氣,「......歐克斯先生......你見過他的樣子了吧?」

「那真的是歐克斯?」

「我很遺憾。」

「他怎麼了?誰過來找你們碴?約瑟夫卡,把事情給說清楚!」

對方雙手交疊於腹前,挺立的姿勢帶有一股權威性。「不是誰來,而是誰在哪、對他做了什麼,而我可以肯定,絕對是學院的人。聽著,史瓦茲先生,我最後一次見到歐克斯先生時,他說他打算去城裡找些物資,然而他一去就是二十八個小時,我實在很擔心他會發生什麼事,於是我就去外頭探探狀況,」約瑟夫卡語氣理性,但帶有一絲哀傷,「然後那兩個東西就來了。是天空使者,歐克斯和一個不知名的受害者被改造成了天空使者,史瓦茲先生!」

一回想起那兩顆果凍腦袋,湯瑪士就覺得無比噁心。「什麼天空使者?」

「天空使者是伊碧塔斯的眷屬,也是那群瘋狂學者所迷戀的上位者候補。來自拜爾金沃斯的伊碧塔斯勢力渴望再創造一個上位者,一隻雄性、能與宇宙之女伊碧塔斯搭配的異形魔物,於是它們不斷地抓人去做實驗,並造出一隻隻功敗垂成的生物......史瓦茲先生,你還好嗎?」

「不好,」湯瑪士抓了抓脖子,「非常不好。但他們怎麼會過來?」

「我像是個萬事通嗎?不過我們是有時間可以慢慢談分析。來研究室談談,好嗎?」

湯瑪士往前走近了些,他想看看對面的約瑟夫卡到底跟自己記憶中的有何差別,但對方顯然還不打算輕易現身。「我餓了。」

「倉庫裡還有些血製品,你能拿一些去吃。」約瑟夫卡的口氣中帶有一股無奈與嫌惡。

沒錯。她不是約瑟夫卡,真正的約瑟夫卡在湯瑪士談到進食時就只會在那推銷血清,並說什麼致病因素未明云云的。雖然那確實是很棒的血清,湯瑪士好懷念約瑟夫卡的血。「不了,晚點吧,約瑟夫卡。」

「看來你不打算留下來,是吧?怎麼,接下來的行程都規劃好了?」

「不知道,但我想我得找出夢魘的根源才行。你任何有頭緒嗎?」

「嗯......夢魘......我也不曉得,但是......這很危險,但若要說有問題的地方,無非就是拜爾金沃斯學院了。歷史什麼的,你可以翻書,所以我就直接了當地和你說說雅南一切問題的起點,而就像我剛才提到的,問題極可能出在拜爾金沃斯上頭。我們的研究基礎源自於該學院,包括血療與病症知識,本來一切應該都妥妥當當的,但在數十年前,學院自主性地全面封閉、甚至不再與大雅南地區的任何人來往,而那件事就是獸化症。聽著,第一例獸化案例出現在學院的教學大樓內,然後是他們總根據地的鄰近村莊、根據地所在的森林......我有理由懷疑,就算拜爾金沃斯不是疾病的散播者,至少也是生產者,他們為了自己瘋狂而自私的理由進行非人般的變態實驗......喔,抱歉,參雜太多私人情感了。總之,史瓦茲先生,如果你真的想要當的救世主,也許去學院會有點線索也說不定,然而請原諒我無法給予更多幫助,畢竟,我,一個研究者既醫生,最大的本分並非冒險、而是幫助蒙災受難的病患。」

湯瑪士都快吐了。他猛搔著脖子,把皮膚抓出了一條條血痕。「我會考慮去一趟拜爾金沃斯的,謝謝你的建議,約瑟夫卡醫生。」

「等等,史瓦茲先生,還有一件事!」

「請說。」實際上,他不想再多留一分鐘了,湯瑪士覺得渾身發癢,他的脖子底下有東西在蠕動。是蛆還是蜘蛛?他這副軀體開始腐爛了嗎?

「我這裡有些重大進展,我想我弄明白獸化症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也條配出了新的藥方--雖然不可能完全治癒獸化症,然而僅僅是抑制的話,或許還有點機會。所以,史瓦茲先生,如果你路上有遇見那些還算清醒的病患的話,請務必讓他們過來診所一趟,好嗎?」

「我會的。很感謝你的幫助,但願你能早日研究出真正的解藥,醫生。」

「哪裡,本分所在。」

那位獵人試圖故作鎮定地離開。在假約瑟夫卡的注視下,他假意要找找看迴廊的房間裡有沒有可用的東西,進去後,湯瑪士還真的在病房裡搜出一些堪用的繃帶與藥酒放入背包中,接著他找了一張還算乾淨的被單罩著緹妮,並在再三叮嚀後,湯瑪士才把她像扛著貨物一樣搬離了房間。

假約瑟夫卡問湯瑪士手上拿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湯瑪士則回說,那是他答應要給合作人的貨品。他邊往外走、邊解釋,自己在雅南遇見了一個還沒發瘋的地方人士,對方希望自己能幫他多帶點被單,至於用途是什麼,湯瑪士就假托自己沒問過,也不想過問。

他遠去;他再度踩過異形撒了滿地的腦漿。湯瑪士好想抓癢,但他得把緹妮給帶出這個地獄才行。他下樓梯;他再度跨過狼人的屍骸。

就是那了。湯瑪士把緹妮放在面對門口側的水池前,讓半身高的池壁遮住她,而自己則急忙想找個更隱密的地方把衣服扯開,最好還要用石頭把發癢的皮肉全部刮掉。

往樹幹後頭走,躲在那,找顆銳利的傢伙;不,他不行了。湯瑪士倒在半路、身子縮成一團,脖子與臉頰早已他被摳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湯瑪士?」緹妮知道事情不對勁,她急著把被單掀開。

湯瑪士低聲請求:「拜託,緹妮,等一下,拜託。」

「你生病了!」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嗚嘔......」他吐了一地,幾個小時前吃下肚的血漬製品與澱粉糊成了一團可怕的糜狀物。湯瑪士這麼一吐,好像連掏肉鑽骨的至癢蛆蟲都給吐光了一樣,此時神清氣爽已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狀況,湯瑪士覺得自己好像才從煉獄中脫身一樣。他還活著,剛抓出的傷口不停地發痛,但他活得非常寧靜。

緹妮尖叫:「快讓我看看!」

「......好,別生氣,緹妮女士,你想看就讓你看。」

他喘了一口氣,這才搖搖晃晃地過去將蓋在緹妮身上的床單給掀開。湯瑪士盡可能表現得輕鬆一點,然而他忘了自己不應該露出微笑,因為那滿臉抓痕的微笑實在太詭異了。緹妮到抽了一口氣。

「啊,出了一點小狀況,但我們沒事了,女士。」

「你在開什麼玩笑?」

「噢,拜託,不要對我這麼兇。」

「我很生氣,而且你沒資格叫我別生氣,」緹妮從地上站起,「怎麼了?這些傷是哪來的?拜託,湯瑪士,你不能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湯瑪士充耳不聞。「來,我們走吧,緹妮,這裡已經沒希望了。」

「剛才到底怎麼了?跟約瑟夫卡有關嗎?」

他坐在池邊,腦袋甩個不停。「不,還要更深沉的......有東西在影響我......」

「什麼東西?」

「一團影子,緹妮,彷彿宇宙押入雙眼......宇宙,可能是符文......」湯瑪士低下頭,一時間轉羞恥為憤怒,「......不要問了,你不該問這種事的,蠢妞!你無權過問這些事!」

「但我以為我們是家人。」

「家人?不,我只是你的暫時監護人罷了,傻孩子。夠了,閉嘴,我們趕緊上路吧。」

湯瑪士一直到走近大門時才發現緹妮還氣呼呼地待在原地不肯移動,他招了招手,要對方趕快過來,然而一點用都沒有,緹妮仍舊瞪著湯瑪士,雙眼發出熊熊怒火。湯瑪士心理暗暗罵道,這一切都太荒唐了,在這種鬼地方、這種不對勁的黑夜中,一個小女孩為了一點小事在那賭氣。他高舉雙手,湯瑪士想叫隨便哪個路人來看看這孩子有多麼不知好歹,但現實中的雅南街頭沒有半個人在,他只能悶在心裡不做回應。

「好,對不起。」湯瑪士屈服了。

「你是應該對不起。」

「來吧,緹妮女士。」

「我們是家人,」緹妮跑到跑上前握住湯瑪士的手,「你是我父親的親戚、又是他的受血者,所以,湯瑪士,我們當然是一家人!」

「喔?一家人?我看你只是擔心自己會孤零零的一個人吧,蠢妞。」

「你才是,你才是那個害怕孤單的......嗚嗯,某個、嗯、蠢獵人......我不管,反正你才是那個怕寂寞的傢伙!」

「太可笑了,緹妮。」

「哼......是說,你什麼時候才肯讓我替你的傷口擦點藥?」

他們一邊走、一邊聊,兩人沿著滿布棺材與屍骸的窄街緩緩離去。

 

既然診所已非天堂,湯瑪士便打算帶緹妮去亞丹小教堂碰碰運氣。然而雅南之夜比他想的還要嘈雜,路上的巡邏隊人數變得越來越多了,那群人升起了一座座營火、火焰上掛起一具具屍骸;蒙眼的雅南人不再空守陣地,他們帶上武器在街頭遊走,盯緊了每一處巷角。

往亞丹小教堂的路充滿了阻礙,尤其帶著一個小孩,或戰或躲都是麻煩,同一時間,更令人厭煩的是那群人竟然建起了街堡,堡壘改變了原本就已經很混亂的雅南街區,湯瑪士很想一腳把那些鬼東西給踢出一個大洞,但他不行。湯瑪士只能帶著緹妮在暗處想像著自己本來將把那街上的瘋子們碾成肉醬,另一方面則像隻老鼠一樣見光就閃、聞聲便躲。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湯瑪士已經把通往墓園的升降梯給搞定了。只是另一方面,他情願走下水道也不想搭升降梯,因為湯瑪士實在很不喜歡那座不可思議的神奇玩意兒,搭乘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正準備讓人丟去浸豬籠一樣;他聽見鐵鍊摩擦與拉扯的巨響,彷彿隨時都會斷裂一般。湯瑪士無法想像是什麼東西帶動絞盤的,是水車?蒸汽鍋爐?還是一群怪物奴隸?不,也許是魔法,真正的邪靈巫術。

「女士先請。」湯瑪士站在鐵閘門前欠身說道。

緹妮挑起眉毛。「你不是說弗蘭姆不產紳士嗎?」

「要風度我也是有的。等等。」湯瑪士試驗性地以右腳踩在梯籠,他來回重壓了數次,直到確定籠子不會真的掉下去後才准取緹妮過去。

「湯瑪士,你老家那沒有升降梯嗎?」

「沒有,我還希望永遠不會有。」

「不可能!」緹妮很訝異這個城市裡怎麼會有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湯瑪士跨越恐懼,雙腳都採入了梯鄉內。他整整外衣、調動繞過胸前的置斧袋,看起來緊張得不得了。「拜託,饒了我吧,緹妮女士。我可不是不敢使用這"鬼玩意兒",你看,我這不是上來了嗎?但既然上來了,我想快點離開這個空間。」

他看了看三公尺外的出口,湯瑪士似乎有股亟欲帶著緹妮衝出升降梯井的衝動。但他沒有。湯瑪士假意自己只是在確認拱門外的屍體不會復活,隨後他關上鐵閘、啟動內置的升降梯拉桿。緹妮看得出來,湯瑪士現在不比在診所的時候要好得多,那位獵人緊抓著拉桿不放,好像不管發生任何事,只要往反方向推,梯箱就會自動停止於半空中一樣;緹妮想告訴湯瑪士,這個升降梯不可能停在半空中,這麼做沒有半點意義,不過湯瑪士似乎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抓住任何穩定點好讓自己安心的機會,所以她也就作罷不談了。

鄉巴佬。緹妮給湯瑪士的身分多加了一個附註。

絞盤與鐵鍊的沉悶聲響包圍了他們兩,升降梯以極為迅速的速度往上走,然而盡頭彷彿永無止盡。緹妮知道這不對勁,從梯底至頂端不過才八公尺,升降梯不可能跑這麼久;她拉住湯瑪士的大衣,漫長的移動時間與施加在身上的無外重力令緹妮不自覺地想像梯箱會不會就這樣衝出天際,到時候他們要怎麼降落?

幾秒後,速度減緩。緹妮鬆了一口氣。

「雅南有很多新奇的東西。」湯瑪士鬆開手,等梯箱完全靜止後,他拉開閘門讓小女孩先一步出去,他才急忙跟著離開。

「但你會用。你不是第一次接觸這玩意兒嗎?」

「是一位雅南好心人教我如何使用的。」那個人就是太陽島的吉伯特。他在跟湯瑪士解釋升降機時差點沒撞牆自盡了。

「老實說,升降梯這個主意也是我出生前不久才出現了。據說原本那東西是給礦場用的垂直載具,至於為什麼會用在這地方,」緹妮看著湯瑪士,肩頭一聳,「抱歉,機械學老師不太熱衷於講這件事,倒是我聽說帕里歐波德那很熱衷於討論"電"這種東西,同時有不少學者宣稱,不到五十年,昇降機的絞盤就會讓電給轉動。」

「"電"是什麼?」

「閃電、雷電、自然現象......」緹妮正盡她最大的努力回想自然科學老師教過的事,「......一種能量!」

「你們大雅南人真是群瘋子。」

「四百年前大家也都覺得用開水拿來轉動齒輪是一件很瘋狂的事!」緹妮不喜歡湯瑪士那種什麼都拒於門外的鄉下態度,那太不文明了。

「如我五十年後我還活著,請記得對著我的助聽器說說"電"到底是怎麼轉動絞盤的。」 

「當然,我到時還要帶你去親自體驗一下那種新科技,湯瑪士。」

說到這,湯瑪士不禁懷疑他們為什麼要在橋頭的階梯前站這麼久,他打算移動,但緹妮卻拉住了湯瑪士的手。「怎麼了?」

「......抱歉,我好害怕。」

「嗯......」湯瑪士陪著緹妮一起盯著大橋另一端。

墓園就藏在教堂與建築群的黑影下。漆黑、深沉、壟罩著無聲的風雨。在雅南瀕臨崩潰的當下,亞丹小教堂周遭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敵人與野獸都成了斧下亡魂,殘留在地上的焦痕跡令石面宛如黑土,原來墓園的範圍早已從小教堂的後院延伸至此。

「沒錯,這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湯瑪士回答。他看見的不是雅南,而是弗蘭姆的野林,安德烈與母親的屍體就躺在那,受盡汙辱。

緹妮低聲呢喃著:「也許那不是我的父母?」

「不,接受現實吧。接受,然後放下它們,緹妮。」

「我不想。」

「不想也罷,那是都你的選擇。但記得,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為什麼你不安慰我?」

「因為我沒資格,我從來就沒有跨過越那道障礙。」

「為什麼你要我做你做不到的事?」

「因為我很自私,緹妮,我是個沒用又自私的假獵人,而你,你是個聰明、堅強、又善解人意的獵人之女,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你能代替我做正確的件事。」

「我不行。」

「為什麼?」

「我不想孤單一個人......」淚水讓緹妮的語氣顫抖,她拼命地擦拭,但怎麼樣也止不住內心的嚎啕大哭,「......我好害怕,湯瑪士......這裡什麼都沒有了......難道我連一點美夢都不能留下嗎......」

湯瑪士蹲下來將緹妮擁入懷中。「緹妮,請原諒我們吧。對不起,孩子。」

「......不......湯瑪士......」

小女孩在湯瑪士的懷中哭了好久,比她所活過的十年人生還要長上好幾倍。

 

通往墓園的最後一段階梯寬大高聳,宛如與天相連;階梯之末是那片亂葬崗,月光與兩位守靈人同在。他們佇立於大門前良久、環視了園中的混亂良久,最後湯瑪士引領了緹妮走入墓園,前去尋找蓋斯柯恩與維奧拉的屍骸。他將它們擺在一棵仍有新芽在掙扎的大樹前。

本來他們應該是這裡唯一個探視者,但此時蓋斯柯恩與維奧拉面前卻又多了一位意外訪客。她穿的一身烏黑、以羽毛所織成的披風在月光下反射著灰藍色的光澤,那個人帶著面具,其形如喙、詭異而不祥。對方一發現湯瑪士等人出現就退至三步之後,不出聲、也無所作為,看似釋出了善意,因此他也決定不過問任何事,只管帶著緹妮上前探視屍骸。

小女孩啜泣,但不哭出半點聲音,她跪在仍捆著父親那條深青色圍巾的狼人屍骸、以及穿著母親那套黃色洋裝的女性屍體前默禱。不久後,湯瑪士開始替兩位死者挖墳坑,他從墓園管理室中取出了圓鍬與十字鎬,等找到一塊夠寬闊的空地後就一個勁的挖掘,而緹妮則試圖尋找足以作為陪葬品的小東西,她沒有棺材、也找不到主持葬禮的祭司,弱小、又沒有力氣的緹妮只能想辦法讓這場喪禮莊嚴一點。至於戴著鳥喙面具的人,她就只是站在一旁看著,默默地思索這眼前的鬧劇到底能帶來什麼的啟示。

她老邁的眼睛看著小女孩收起哭紅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在墓園與廢屋中尋找著鮮花與薰香;戴面具的人看著卸下外衣的湯瑪士將墳坑越掘越深,對方揮汗如雨、熱汗顏著挖掘的動作撒向兩側泥堆中。後來那位戴面具的女性前去幫著湯瑪士將兩具屍骸擺入墳內,等緹妮撒下第一把墓土後,三人一起將屍骸給埋入雅南之中。泥土一鏟一鏟落下,直到月光再也照不到這對夫婦的眼瞼為止。

如今,無銘的墓碑石前擺滿了蠟燭,小小的守靈人跪在碑前,雙眼緊閉、雙手和握。

「年輕人,你和蓋斯柯恩是什麼關係?」那名女性終於開口了。

湯瑪士和她留在遠處看顧著緹妮。湯瑪士坐在某人的墓碑上,他仍赤著半身,僅有大衣懸批於背上,而那名女性則站在一旁,看起來比雕像還要僵硬無情。

「我是他的親戚。」湯瑪士回答。

「蓋斯柯恩根本沒有其他親人。」

「現在他有了,」他對雙手哈了幾口氣,「這是他六年前送給我的詛咒。」

戴鳥喙面具的女人沉默了半餉。「你是那個史瓦茲。」

「我可真有名,不是嗎?」

「怪物。」

「謝謝你的讚美,這位......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叫愛琳,」她轉身離開往墓園大門的方向離去,「但願你不會成為野獸,弗蘭姆的湯瑪士。」

「也許我已經是了。」

湯瑪士的話讓愛琳停下了腳步,她微微回過的眼角餘光瞧向湯瑪士,隨後愛琳再度前進,最終消失在階梯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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