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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陽西斜,熱流沉為涼風;樹影婆娑,舞於紅磚路前。最熱的時刻稍稍離去,潘蜜拉.墨勒忒夫人的午間工作隨之起步,停車熄火、取物歸宅,她俐落的身手缺了點掌聲,直衝信箱的大方闊步足以讓人驚呼。

「帳單、帳單,繳不完的錢......喔,該死,大天才墨勒忒先生又闖紅燈了!我要不要乾脆教他怎麼騎掃把算了,在天上至少不會有紅綠燈跟交通警察......」

潘蜜拉喃喃低語。她的臂彎攔著碩大的購物袋,騰出的雙手迫不及待地瀏覽著今天寄達墨勒忒家的各式單據以及私人信件,看了好一會兒後,潘蜜拉纖細的身子才匆匆走向那棟足以被稱作歷史遺產的大磚屋。屋子的青瓦生苔、磚縫灰黑,與之搭配的是那些輕快木窗及十年前才換上的深色橡木門,雖然此地不是她夢想中的秘密天堂,離市區將近十公里、周遭盡是一片荒山野嶺,但作為一個溫暖的家也不算差,而且除了郵差外幾乎沒人會來打擾,墨勒忒一家對此深感欣慰。

墨勒忒宅邸從外面來看就像棟廢墟,無論怎麼整修都卸不下疑似危樓的標籤,好在屋內的裝潢可沒就此妥協,該下的功夫一點都不少——看在老天的份上,丹恩.墨勒忒先生的生活品味爛得無以復加,好在他對自己的爛品味有點自覺,當潘蜜拉說要改,丹恩從不反對;潘蜜拉說他們得釘木地板、重新安排屋子的格局,要明亮、要聞起來不像做沼澤,丹恩稍微掙扎了一下,因為他個人並不討厭前一位屋主留下來的黑暗與潮濕,更確切地說,丹恩認為這間老朋友贈與的屋子內的任何東西都非常有紀念價值,包括漏水,可是潘蜜拉只要一個眼神,他就得乖乖照辦。

裝修費當然是平均分擔。那時他們才剛結婚,潘蜜拉還沒決定是否要犧牲自己的一切走入家庭,她有存款、正職工作以及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婚姻只是名分,他們無須為了婚姻構成的家獻出或購買彼此的自由,因此潘蜜拉也不在乎丹恩之前幹些什麼五四三的工作存了多少預備金,誰出多、誰出少,這種情感債潘蜜拉可受不了,總歸就是平均分擔,誰也不拖欠誰。

這樣的美好生活持續了幾年,直到他們的獨生子造訪世間。

在鑰匙插入大門門鎖前,潘蜜拉才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兩袋貨品忘在車上了。車子停放的位置不遠,就在十公尺外的老倉庫裡,可是潘蜜拉說甚麼就是不想再走一次回頭路,回頭的次數多了,記憶也要跟著走回頭路,於是她悄悄在空中轉了兩圈手,車門開、貨品來,小小的泥偶頂著袋子朝著潘蜜拉奔去。

「謝了,夥伴,有你們幫忙真好。」潘蜜拉讓泥偶放下袋子,圓滾滾的小泥偶們揮了揮手後就縮成了球狀滾回老倉庫。

生活在世俗社會,潘蜜拉一直都不能算是模範公民,偶爾省點功夫沒甚麼大不了的,而既然墨勒忒的溫馨小屋離世俗有段不小的距離,她就更不受拘束了,稱職的女巫媽媽就該心無旁鶩地大展身手,否則誰來整理這八百年也清掃不完的一團亂?假如卡登斯巫師協會突然對此抱持強烈疑義,那他們該先搞清楚是誰鎮住這個鬼地方的——當然不是潘蜜拉,真正的苦主是她的丈夫丹恩,但作為定居於山林的墨勒忒夫人,她自認自己不需要在乎卡登斯巫師協會的究竟想玩甚麼把戲,反正他們也不太情願去管墨勒忒家的事。

倒是身為魔法界的一份子,定居於世俗中的他們確實不用過於顧忌,就算魔法對大多數的人而言仍是個秘密,這也不代表大夥不該在日常生活中行使任何天賦,況且真的住在世俗社會的魔法界居民心中都有一把尺,總歸來講就是別太招搖,出了問題誰都擔不了。

相對來講,低調意味著比較難討生活,大多數深居世俗的魔法人士終究得找份世俗工作,潘蜜拉的姑媽所嫁入的偉伯一家就是這麼回事,偉伯家在世俗已經傳到第四代了,他們是標準的雙棲居民,目前除了她的表兄弟梅森因為適應不良選擇了回去魔法界生活外,所有人都安居於世俗社會那不上不下的日子。說起來潘蜜拉最近才聽說過馬庫斯姨丈的弟弟欠了一筆巨債,如果再沒辦法用世俗管道處理,他也得被強制遣回魔法界的某個角落了,也許日子會更好或更會,老實說除了當事人之外沒人在乎。除此之外,少部分會進入相關單位協助處理兩界之間的問題或擔任溝通管道,眾人都統稱他們為搭橋人,是世俗界與魔法界之間的鐵鎖銀鏈。

反正無論是低調的入世居民還是低調的搭橋人,無論哪種都不是能大富大貴的身分,況且她最終是當起了全職主婦,比起怎麼賺錢,潘蜜拉更在乎怎麼省錢,而且說到財務這件事,最近幾年她才不太訝異地發現丹恩經營的葬儀社能賺到的錢確實相當有限,另一方面墨勒忒夫婦也感受到新制上路之後的房屋稅與地價稅究竟漲的有多誇張,另外還有保險費、孩子的學雜費、水電費、電話費、各種日常零碎開銷,甚麼東西都在漲價,所以從去年開始,在丹恩的支持下,她決定嘗試一點無傷大雅的副業,只要每天午後花一點時間就行了——

("嘟嘟嘟嘟嘟嘟......")

手機響起,潘蜜拉手中正好捏著一把小白菜。老實說她寧願繼續捏著小白菜也不想接電話。

("您好,請問是墨勒忒夫人嗎?")

是梅薩羅斯,市區文理中學的訓導主任。

「您好!梅薩羅斯先生!」

("墨勒忒夫人,我得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您的兒子又——")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潘蜜拉脫口而出,隨後她連忙改口,「......抱歉,我是說,您先講完吧。」

("咳咳......當然,您也知道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曉得是第幾次......總之,小墨勒忒先生又惹事了,現在對方在加護病房住院觀察,另外傷者似乎還有幾位同夥,警方正在循線找人。")

「絕對不是他先動手的。」

梅薩羅斯思索了一會兒,他坦承潘蜜拉的辯護並不單純只是感情用事。("......我相信不是,小墨勒忒先生不是那種人,但他下了重手是事實。墨勒忒夫人,校方不能容許一位如此不懂得潔身自愛的學生,令郎目前犯的錯足以讓他被開除兩次了!")

「被開除?但我的兒子才是受害者,一直以來都是,」潘蜜拉扶著昏沉沉的頭,「梅薩羅斯先生,厄米特不是個懂得人際溝通的男孩,也許有些人因此誤會了他的......反應,也許只是個偶然,他們就把厄米特當成了靶子來玩,要是我的孩子不出手反擊,難道要等著被他們給弄死嗎?」

("他可以跟導師、輔導老師或跟我反應,而不是私下解決。")

「上次你們的答案就是要他忍耐,忍到我下次見到他時換他住進了加護病房!」

("——老實說——也許您該考慮讓他遠離這個城市......請不要激動,這不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小墨勒忒先生也有同感,現在這個環境對他而言壓力太大了......當然,不是成績那一環,我確認他的成績確實不錯,希望小墨勒忒先生不要因為這些風波就放棄登入知識殿堂的機會,可是您也知道,他害怕同學、同學也怕他,厄米特.墨勒忒先生的名聲引起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若是在這樣下去......")

「這地方是他的家鄉,要滾也不是他滾,」她深呼吸一口氣,避免自己的情緒過度激動,「現在呢?他人在哪?」

("派翠克街警察分局,我就在他旁邊......")梅薩羅斯語氣頓了一會兒,他讓旁邊的事分了心,("......等會兒做完筆錄後您就能過來帶他走了。")

「他還好嗎?」

("臉上多了幾塊瘀青,身上可還有些小挫傷。")

「我能和他說點話嗎?」

("恐怕沒辦法。有事等您過來再說吧。對了,稍早我們也聯絡了墨勒忒先生,但他正好有事外出,所以等會兒我會再連絡一次。有些事情我希望能當面和兩位家長講清楚。")

「謝謝您,梅薩羅斯先生。」

("本分所在。")

又一次。潘蜜拉想著,她放下手機,眼睛呆滯地望向窗外的雜草叢。

不所有魔法界的居民都能適應世俗社會,因為他們身懷的秘密偶爾會帶著不可避免的意外。

可是潘蜜拉的朋友姬塔就沒這個問題,她女兒甚至是中學裡的風雲人物,還有波拉利斯,他在世俗界的成就了得,是個開會計事務所的大忙人,他的孩子們從來沒出過大錯,又或者是索菲亞,聽說她的兒子順利從世俗學院畢業後就進了跨界特蒐局——儘管定居世俗的大夥都有不適應這塊淨土的心理準備,但想來想去,又有多少人真的發生過意外?就連表弟梅森也是無風無雨地和其他凡人走過學習歷程後才打算返回魔法界生活,那厄米特又是怎麼回事?他非得成為那個意外不可嗎?

經歷過無數挑戰的潘蜜拉此時終於認了她人生中最可怕的關卡,她的獨生子。

 

派翠克街警察局分局的玻璃帷幕一如往常的懾人,只有新建物有這種特權,也只有新理出來的都市重建區才能弄到這麼大的洽公停車場,此後無論你是要去稅務局、市公政府、還是上分局報案,收費低廉的公營停車場隨時為你服務,潘蜜拉在某種程度上慶幸厄米特最常進去的地方是派翠克街警分局而不是警察總局。以世俗區的觀點來看,總局所在的市中心附近簡直就是停車地獄,要是非得到那地方去,潘蜜拉會選擇走小人拱通道、穿過臭不可聞的薩維亞染坊廳、從白柳圈雜貨店出來後再轉搭第七路與第五路公車,省得壞透的心情還要再被踩爛一次。

現在該來點硬的,別讓人看低了。潘蜜拉戴上墨鏡,熟練的關門與上鎖聲拋在背後。

她落落大方地穿越停車場,輕鬆但不隨便的鬥士涼鞋劈開稀疏的人流;挺直腰感,自信滿滿。潘蜜拉的外公外婆總是要她得懂得拘謹,當西方女巫也好、當東方道姑也罷,只要別把國外那套陋習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就行了,雖然她並不覺得卡登斯的民風有哪邊不拘謹,有些地方說是極端保守也不為過,但母親的遠東親族對西方地區都有種不可解的主觀印象,怠慢、無理、缺乏責任感,當潘蜜拉回高砂生活時他們就老是評論這些不知是否存在的小細節,直到今天,她雖不認同母親家的訓誡,但潘蜜拉發現這種小島嶼的堅持確實能讓她更強勢。

等會兒該怎麼教訓厄米特?潘蜜拉想了想,視線順著路邊的車輛走往分局前廊,此時前廊處占了三個人,一個穿著黃紅橫條紋馬球衫、體寬身大的是訓導主任梅薩羅斯,他在發牢騷,那張多皺的臉正對著一位頭髮蒼白的高壯男性,從那張鐵打般的寬厚背影就知道他是丹恩.墨勒忒,現在他應該感受到了潛伏的情緒指數正努力挑戰自己不可捉摸的爆發閥值,而不安於兩人中間的年輕人必然就是厄米特.墨勒忒,十五歲的他顯得很不耐煩,而且毫無悔意。

厄米特在各方面都同時繼承了雙親的特徵,他沒有父親那病態的金髮與蠟白膚色,短平的金褐色細髮與還算健康的淡色膚正好介於丹恩與潘蜜拉之間;他箭頭般的鼻梁如父親般充滿威脅性、發育中的平潤臉龐卻又如母親般精明而活潑;那孩子還有一副寬肩膀與結實的雙臂,正如丹恩般身強體壯,可是在團體與協調性的運動方面總是低於平均分,潘蜜拉不得不承認這或許是她的問題,因為從小到大她從來沒喜歡過團體競賽,協調一詞永遠與潘蜜拉無緣,但作為補償,厄米特遺傳到了母親的學業能力,也許不是最聰明、最有天賦,可是讀書對他而言不是折磨。

然後厄米特因為各種暴力事件被記了無數支警告與小過。現在,又一起無可避免的災難,看那身早上還完好的外衣已經成了破布、仍顯稚氣的臉龐印上了三塊可怕的瘀青,不難想像厄米特剛才到底經歷了甚麼大災難,若不是被人圍毆,就是讓一輛卡車給輾過了。可是他不在乎。

潘蜜拉藏在墨鏡後的眼神盯著那個小鬼頭,厄米特察覺到了母親的怒火,他本想退個幾步做好心理準備,或者乾脆溜走也罷,然而丹恩已經早一步把他給緊緊抓住了。

梅薩羅斯一時間還不太了解兩位墨勒忒先生到底怎麼了,等循著厄米特逃難路線的反方向看過去他才知道,原來從街道另一頭走過來的纖瘦女性就是墨勒忒夫人。「嗨,墨勒忒夫人!」

「抱歉,潘妮,我正好要打電話給你。」丹恩虛無的聲音說道。

「不要緊的,反正你公司那邊還得忙,我過來帶這小渾球回家正好,」潘蜜拉刻意把墨鏡挪下來一點好看清楚厄米特的狀況,「小墨勒忒先生,你對這次的事情有什麼話要說嗎?」

梅薩羅斯在三人的家庭會議開始之前趕緊插了口先把重要的事情給交代完。「墨勒忒先生、墨勒忒夫人,關於令郎的事情,週一我會在校務會議上提出來討論,雖然此事有人證確定是對方先動手的,但令郎的反應明顯超過了正當防衛的範疇,所以請您們這次也要有心理準備,校方極可能給予他較長的停學處分,另一方面,無論停學與否,我們的輔導老師維多利亞小姐都會定時做家庭訪問,希望小墨勒忒先生在這段時間能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

丹恩保持沉默,淺藍的眼眸盯得梅薩羅斯心理發寒。潘蜜拉知道丹恩不是故意的,除了公事之外,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說話,此外他判斷自己已經和梅薩羅斯主任沒有話談了,所以丹恩選擇以安靜的點頭做收尾,梅薩羅斯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丹恩.墨勒忒式的溝通終結法,梅薩羅斯之所以仍舊感到畏懼,純粹就是他根本沒有不害怕的理由。

那個男人的外貌被說是病態也不為過,一頭發白的頭髮、一身慘澹的膚色,他看起來活像是年近六十歲的老人,臉上深鑿的淚溝讓那個男人的慍怒永遠得不到平息;他的身形練得相當精悍,那雙滿靜脈浮凸的厚實手掌彷彿能輕易致人於死,所以有些人私下會戲稱丹恩是科學怪人。尤其是那雙眼睛,墨勒忒父子都有一雙詭異的藍眼睛,沒個心理準備都會讓它奪去熱情。不過真的認識丹恩的人只會覺得丹恩.墨勒忒是個不錯的好人,而且別說發怒了,丹恩連說話都很少大聲,儘管也沒人樂見他大聲說話的情境,因為那表示情況確實已經糟糕到接近世界末日了。

潘蜜拉代替丹恩說道:「謝謝您,梅薩羅斯先生,我們會尊重學校的安排,然而請您務必了解,我的兒子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他不能坐以待斃。」

「我......我了解,墨勒忒夫人,」梅薩羅斯回答,接著他對厄米特說,「你要學會冷靜,小墨勒忒先生,憤怒無助於解決爭端。」

厄米特喃喃低語:去你的冷靜。

梅薩羅斯假裝沒聽見,他向墨勒忒一家道別後就匆匆離去了。

「丹恩,這次是什麼情況?」潘蜜拉摘下墨鏡。

「你該直接問艾迪。」丹恩回答。

艾迪是厄米特的小名。最近他對這個小名的恨意有增無減。

「我是在問你,丹恩,有些事只有你懂,況且我們的孩子現在主要的問題都出在你身上。」

丹恩有些不服氣,盡管事實如此。「指責我沒有任何意義。」

「我沒有......」潘蜜拉嘆了一口氣,「......好吧,我有。剩下的事我們晚點再談吧,你先回公司,我把艾迪給載回家。」

「麻煩你了。」

這時厄米特嘀咕著:「我的腳踏車還放在學校。」

潘蜜拉沒回話,她跨出腳步走往停車場,丹恩示意要厄米特趕快跟上,厄米特才不情不願地追在母親的背後跑。

 

今天的行程有些亂了調,好多事都還沒做完。手握方向盤的潘蜜拉想著,她盡可能把心思放在剛才中斷的事情上,這樣心情會好過點。她想著那棵精挑細選的多汁小白菜、渾圓飽滿的小牡蠣,那是份簡單至極卻又令人回味的小點心,任誰吃了都會心花怒放。

可是她無法不注意副駕駛座上有位精神委靡、渾身是傷的青少年,他或許犯了錯、或許沒有,無論如何,總是需要誰和他講上幾句話才行。

「艾迪。」潘蜜拉呼喚著。

厄米特對此的回應是翻個身把臉完全側向窗外。

「艾迪,這次也和那些鬼魂有關嗎?」

我不知道。厄米特沙啞地回應。

潘蜜拉不禁覺得,或許梅薩羅斯說的有幾分道理,這座城市不適合厄米特。「你是個巫師。」

那位青少年下意識地躲著這個字詞。潘蜜拉觀察了厄米特反應後繼續說道:「你是個巫師,同時你也和你老爸一樣是個靈媒,老實說從以前到現在都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欓事,畢竟巫師跟鬼魂唯一的因緣就是沒有因緣,丹恩也不要求我去懂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反正我們是兩條平行線,相安無事是最重要的......但是真的很神奇,遠東地區的魔法界居民總是強調著人鬼共室,此外他們總是嘗試著接觸或役使那些靈體,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們甚至可以說那裡的所有人都是通靈巫師,這對於大隆德魔法圈而言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呀!」

「所以我該離開這裡嗎?」厄米特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潘蜜拉苦笑著說,「我只是覺得我們該找時間多去高砂走走,多聽聽那些專業者的想法......就這個暑假吧,你也好久沒見到外婆了。」

「她討厭我。」

「你外婆討厭任何事,可是她可從來沒嫌棄過你。」

「我討厭那。」

「那麼你喜歡去哪?」

厄米特沒說話。

潘蜜拉接著又說:「對了,周末我們就去拜訪內斯特海姆先生,從前年開始他就一直希望能找時間和你談談,或許是因為難得碰上同伴吧,那位先生表現得特別熱情。另外還有棘林女士,協會要指派她作為你的化身術指導老師——」

「媽。」

「嗯?」

「跟什麼狗屁鬼魂無關。我把他們打傷,純粹是因為我想這麼做,我恨他們。」

潘蜜拉沉默了半餉。「你只是在保護自己。」

「我不是。」

厄米特是個敏感的青少年,他的敏感並不特別,青春期的徬徨是多數少年少女都要經歷的過程,可是沒有比較對象的厄米特確實是孤獨的,他孤獨且無助,無從宣洩的情感終究以自卑作結。越想把事做好、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缺陷與無力。

究竟是哪出了錯?我該怎麼辦?潘蜜拉一邊想著,一邊岔開了話題。「你爸有生氣嗎?」

我不知道。厄米特回答著,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微弱。

「今天沒打工吧?要不要和懷思先生講一下?」

那個男孩不發一語,潘蜜拉也不再說話,擺在冰箱裡的小白菜與牡蠣重新回到了她的腦海中,另外還有太白粉、樹薯粉、雞蛋,別忘了好不容易才在萬國超市買到的粘米粉......

 

「艾迪,我們到囉!」潘蜜拉喊道。

厄米特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過來,他注意到行事如風的潘蜜拉早已下了車子,但對方並未離去,她還站在外頭等著厄米特下車。等厄米特三拖四拖地來到潘蜜拉面前時,她便接著問道:「幫我個小忙,如何?」

「我累了。」厄米特回答。

「那就在旁邊陪著我吧。」

「要幹嘛?」

「做點正經事。今天我剛好要拍一支新的食譜影片,你有這個榮幸可以來當我的小助手。」

「不了。」

「我認為你應該答應。哼?」

「......好吧。好吧,我答應。那這次你打算做什麼菜?」

潘蜜拉開心地扭扭肩頭,她就知道這會是不錯的起頭。「是來自我第二故鄉的市集美食唷!」

「你是指外婆住的地方?我見過那道菜嗎?」

「不光是如此,你還曾吃過幾次呢。」。潘蜜拉急匆匆地引著厄米特走進屋內,進了屋子她便執起魔杖布置場地。攝影機就位、燈光打足,鍋中上油文火預熱,等一切就緒,魔杖就立在小吧檯旁穩定現場,剩下的部分潘蜜拉自有一套拍攝程序。「今天我們要來做牡蠣煎蛋卷!」

「是只拍腦袋還是只有手臂入鏡?」厄米特望著懸置在半空中的小攝影機,手好奇地在鏡頭前擺了擺。

「我的解釋是,專注於拍攝料理的過程,」潘蜜拉聳聳肩,「其實我本來是想逃避上鏡頭那一環,結果久而久之這就成了我的節目特色。」

「肯定不只是如此。」

「當然!你真該看看我的成果才對。每週天更新一到兩次,至今累積了八十八部短片,潘恩上菜,珍饈美讚。」潘蜜拉滿意地比了個手勢,一張精緻的簍空雕花招牌就從櫃子裡飄了出來。小牌子上寫著【潘恩的魔術廚房】。

厄米特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他問:「魔術?這就是人氣興旺的秘訣?」

「趣味、神奇、當然還不能忘了簡單又好吃,而且對世俗觀眾來說,這些小影片中出現的魔術就跟黏土動畫一樣只是讓人感受童趣的拍攝手法,真的在乎的人其實並不多。再說我只是在教人做菜,如果一點小小的娛樂性能增加觀眾們對烹飪的興趣,何樂而不為?」

「很有趣。大概。」

「別緊張,我們先預習一下。」

雞蛋跳著滑步入場,裝滿粉類的精緻瓶罐列隊遊行,潘蜜拉略顯粗糙的雙手優雅地在鏡頭下比了個歡迎的手勢,麵粉與砂糖在木砧板上輕輕寫下本次小小的節目名稱與本次的料理主題。

「午安,各位朋友們,歡迎收看潘恩的魔術廚房,今天我要為大家介紹一道名叫牡蠣煎蛋卷的鹹食點心,它來自我的母親輩的故鄉高砂,主要材料有小白菜、小牡蠣、雞蛋、油以及下面三種粉類,最後成品再佐以用醬油、番茄醬、甜辣醬、糖等原料並加入在粘米粉調製而成的特別醬汁,」潘蜜拉輕快活潑地替節目開了場,「今天我還有位特別助理,我的兒子,有點過度哀傷的艾迪。」

厄米特小聲抗議。「我沒有。」

「艾迪,你喜歡煎蛋卷嗎?」

「不討厭。你沒在拍,對吧?」

「你說呢?」潘蜜拉的眼神看了一眼攝影機,上頭的小紅燈仍未發出開拍訊號。

「嗯。」

「親愛的艾迪,請幫我把牡蠣洗乾淨,菜切成小段。」

厄米特不情願地照著母親的話去做。「到目前為止看起來都很普通。」

「我會耍點小花樣助助興,可是好吃的東西做起來多半很普通。你不會嚼鳳凰的羽毛、喝獨眼巨人的淚水,如果我追求的是獨一無二,比起材料有多特殊,我情願在過程多下點功夫。」

「真是至理名言。」

「另一方面——再獨特再頂級的材料,沒有正確的調理方法也是白搭。」

「那不能吃的東西呢?」

潘蜜拉望著厄米特說:「桌子不能吃,但沒有桌子你就只能在地上切菜。」

「哼......」

「艾迪小子,我不會要求你別這麼憤世嫉俗,但給自己多一點信心可以嗎?」

「我天殺的很有自信!」他失控地大吼,爆發的情緒點燃了空氣,火燒般的高溫將桌面燻融、令磁磚崩裂,房中的液體瀕臨沸騰,周遭的電路因不堪熱流而發出火花。前一秒還抓在厄米特手中的玻璃器皿與盛在裡頭的牡蠣爛成了一團垃圾,軟化的鋼製水槽不再平坦,斑斑黑紋不堪入目。

此時潘蜜拉仍鎮定地調理醬汁,離火源最近的她雖然擋下了那道無形之火,但厄米特的情緒依舊燒進了潘蜜拉的心中。

「你們到底期望我怎樣?」厄米特怒視他的母親,一對火焰勾勒出的牛角竄出頭側,「被那些鬼魂糾纏是我的問題嗎?是有個怪物身分是我願意的嗎?自信!我很有自信!我很有自信地了解到自己永遠不會正常!」

「我們希望你能獲得平靜。」潘蜜拉憂愁的眼神回頭一探,她的堅定讓厄米特的憤怒顯得幼稚又可笑。

「去你的平靜,去你的魔法生物......」

當厄米特氣沖沖地離開時他的身子也長壯了一倍,原來的白膚覆上了緻密的細毛,人類的面容與野獸的輪廓相互重疊。後來潘蜜拉沒有追上去,因為她沒有勇氣也沒有立場去安慰厄米特,憋忍不哭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如果現在再走上半步路,她怕自己再也沒力氣站穩雙腳。

「按食譜做的菜餚......偶爾也會發生意外......這都是我的錯,艾迪。」潘蜜拉對著離去的人喃喃低語。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她的話語氣若游絲,最終潰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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