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下了一個士兵。
其實稱他為士兵實在不太妥當,畢竟他不掛軍籍、也沒有可祀奉的礦族君主,然而我仍舊這麼喊著,久而久之也就改不了口了。
我的士兵來自北鸞山,是我在春季市集時從大山主遠雷那獲得的商品。大山主了當地講明了士兵是個啞巴,除此之後,他隨後還又補上了遲鈍、頑固、愚蠢、以及難以管教等數之不盡的缺點——大山主按照傳統習俗把自己即將出售的奴隸講得一文不值,據說這麼是為了讓神明知道他是如此寬容、能竟能忍受那名僕從留在身邊——接著,在一連串的批評後,他也照例開始替那名奴隸說起了好話。
大山主說:士兵遲鈍,是因為他慣於三思而後行;他意志堅定,一但確定目標就會像獵犬一樣忠實地執行命令,所以有時看似頑固,其實他只是把心思都放在執行任務了;愚蠢是裝的,奴僕總是把自己裝的謙卑又愚笨,這樣主人才有面子;至於難以管教,這可就是實話了,因為士兵過分執著、不懂得放棄,所以老是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
在這些說詞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當下我無從得知,因為裘雅(Chu-ya)人很少會把自家奴隸轉讓給外人,關於他們介紹自己即將出售的奴隸,那更是團迷了。就是因為這兩點,我始終覺得這筆交易有詐,倒是大山主對我的遲疑感到不解,甚至是表現出嘲弄之情,這就像是在說:難道你不相信我是如此信任你嗎?
當時只是口頭之約,就在我按照往例以帶著族人的錦緞織品交換北鸞山的皮草時,由大山主臨時起的主意,至於那筆交易真正的會談則是市集結束後的隔天清晨了。
那早天氣候灰濛、視野不佳,但我們仍在外商談,對方選擇在自己的帳篷前會面,棚前鋪了一張高地花毯、兩座茶席備了奶酒。大山主坐在花毯北側,背影蓋住了那頂碩大的圓柱帳篷;他盤著腿、一手倚靠在堆疊成山的軟枕上,泛著銅色的鬍子蓋住了他消瘦的犬臉,一雙來自高地的琥珀色眼睛盯著我,一名坐在南方、從南方而來的商人。至於山主的護衛隊則站在兩側,褐黑相間的布衣皮甲看起來極為老舊,似乎只是作為應付之用,反正比起那副可憐的裝備,他們結實強健的身軀能令人信服,感覺上如果真要打起來,那群人甚至不用取出腰間的刀子就能把敵人給撕成兩半了。
士兵很自然地是護衛隊的一位成員,他長得不特別高大也不怎麼矮小,那個男人強壯一如諸位弟兄,威武而矯健;他滿身傷痕,一如所有奴隸一般在戰奴生涯中吃盡了苦頭。不過,說起來,現在已經很難再找到像裘雅奴隸那樣穩健樸實的角色了,畢竟也只有裘雅人與少數有良心的奴主會善待自己的所屬物,我甚至可以說,感覺上去做他們的奴隸還比當個佃農要富足,當然,這前提是你能做出一點小小的犧牲。
仔細想想,他們看起來像座雕像更勝於人類,那些人的目光雖明亮,卻異常沉默。
「朋友,你是綠坪居民,那的暗箭多於明刀,所以你的懷疑很正常。若按照低地人的說法,就是"哪有野馬走入自家門閘的道理?",」大山主改變姿勢,雙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身子前傾、準備為接下來講的話加強力道,「但我不是低地人,我甚至連山地居民都算不上,我是高原的銅勾.遠雷,奉巫士之名落腳北鸞山,誓言見證祖先賜予的大樹茁壯。」
「介紹詞太多啦,遠雷朋友,」我回答,「我只是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不就是希望我的好朋友能安安穩穩地開拓新商路嗎?啊,這件事不是什麼大新聞了,有許多地方的商旅都想挑戰礦人那邊的貿易活動……鐵、錫、銅、金、銀以及各種礦石,那群野蠻人什麼都不懂,就是對礦脈略知一二,然而除了紅牛部族這些混血份子外,礦人鮮少會對內陸居民露出好臉色。不要打起來就很好了,還好臉色咧!」
「我的確考慮過去東岸進行貿易。」
「所以你需要有個名義上的夥伴,最好是當地居民,這樣對方至少不會甩耍著你玩,」大山主眼神使向士兵,「那傢伙什麼都不行,就是脾氣跟礦人差不多。」
其實不用大山主開口,大夥一眼就能看得出士兵出生礦族。那個男人的膚色淡薄、質粗似岩,粗黑的頭髮讓那雙透徹的藍眼更加閃耀,深邃的五官好比風雨刻鑿的岩壁。雖然那些不是礦人的標準長相,但也夠有代表性了。
我很少在大陸地區看見白皮膚的人,因為那些純正的白石頭大多定居東岸地區,鮮少離開自己的領土。還記得老師曾告訴我,礦人是來自海洋另一端的入侵者,而且塊頭越大、品行越差;那群人服侍著國王與女王,多是群詐欺之徒,生來就知道如何從破壞中取樂——儘管老師對礦人的偏見就和大半的林民差不多,往年幾次和礦人碰頭的狀況也讓我不免懷疑,大地怎麼會容許這樣的民族定居於此?但既然大地母親容許他們在此落腳,那就表示礦人其實並非總是這麼惹人厭吧。
在取得大山主的同意後,我走到士兵面前就近觀察,我想看看他的眼睛有多藍、皮膚又有多白……猜猜看鼻樑的小彎曲是誰留下的印記,肌理上的醜陋疤痕又是哪些工作造成的遺憾。士兵高約六尺三吋左右,健壯如虎,儘管長年日曬讓他的皮膚變得有些銅褐色,看起來卻依然比任何人都要蒼白,由於膚色過於病態、脫離大地色彩,我忍不住把手放在對方身旁比對,結果看起來好比一抹紅褐色的油彩刷過白牆一樣。
「遠雷朋友,我不曾蓄過奴隸,我的族人也沒有這種習慣。」我說。
「裘雅的奴隸是命運之奴,你我都沒有真正的所有權。」
「他是個啞巴。」
「人有一好就沒有二好。別看他這樣呆頭呆腦的,好像連隻兔子都抓不到,但我說他就像隻狼獾一樣,從來沒有抓不到的獵物。」
「老實告訴我,那傢伙是不是把你給惹毛了?」
「他每天都在惹麻煩,就差沒把月亮給打碎了,」大山主忍不住大笑,「我的祖先奶奶呀!朋友,你是不是吃了狐狸肺,說起話來這麼拐彎抹角?如果說你不滿意,我也不會強迫,反正後天我們鎮東有個大工程,他留著也是個助力。」
「請原諒我的好奇,畢竟你提出了一個我從未想過的交易,」我按照先前的說法拿出了一枚銅幣作為交易籌碼,「讓我再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一名隨扈前來將銅幣轉交給了大山主。「當然,只要是我知道的事,你問一百個都行。」
「他打哪來的?有名字嗎?」
大山主沒立刻回答,他一面想著接下來要講的事情、一面從墊著羊毛的木匣中取出了銅針,大山主以針頭在大央國發行的幣面上輕輕點著,兩下之後,幣面就像軟泥一樣化開了。「他是十幾年前逐水氏在海濱山脈附近買下的孤兒,當時逐水氏在公開場合都喚他做鹽塊,因為他的皮膚白的像塊鹽,至於我,我就稱呼他為青石。每個主人都會替自己的奴隸取個新名字,那是只有我們曾有資格喊的真名,不過這名字一旦易主就沒意義了,要是你覺得滿意,把這名字當作他的新世俗名也行。」
「他是被誰給賣掉的?」
「一個小偷集團。詳細狀況你可以問青石,他會很樂意跟你討論關於老故鄉的大小事的。」
大山主把銅幣的中央挖出了一個完美的圓洞,隨後他起身走到士兵身旁,並親自將銅幣給串進掛在對方腰間的麻繩。每個奴隸身上都會帶一條掛錢幣或信物的繩子,他們每換一次主人就得一枚銅幣或信物,老師告訴我,裘雅奴隸只要被轉手四次便能重獲自由,這麼說來,下次我得審慎考慮要讓他在哪位主人身邊終結奴隸生涯才行了。但要是下個主人一輩子都不願放奴隸,到時該怎麼辦?有哪個人會願意讓一名奴隸重獲自由?
大山主看出了我的困惑,他揚起嘴角,誠摯、但嚴厲的目光直盯著我看。「在我故鄉的更西邊處有群居住在白秀河的同宗異族,他們建了一個叫樹冠的國家,在那地方,奴隸是一種階級,那群奴隸是從戰場上擄來,或由窮苦人那買來、奪來的,就像母親大地上的諸多國度一般。然而我們的奴隸身分是一種命運,高原上的裘雅人仍聽從巫士的智慧之語,那位大人說,"孩子們呀,去服侍真人吧,你們要向他們學習如何站在土地上,在獲得回應之前,你們永遠不比犬鼠尊貴。",於是我們的小孩一旦長到六歲就會被送去鄰近部族當奴隸,而今我這也有不少其他兄弟部族的子嗣,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的第四位主人到底是誰。你了解了嗎?朋友,我們信的是自己身上的枷鎖,身為奴隸是我們必經的生命歷程。」
「可是你們也接收其他地方來的奴隸。」
「我們的孩子也會被其他國家的人給帶走,大夥相信母親大地若認同孩子的努力,祂就會庇佑任何一位正經歷苦難的人找到自己應走的道路。」
「外面的人會笑你們過於天真。」
「那麼,我親愛的外地人,你信我們這一套嗎?」
「也許我會綁住他一輩子,直到我或他其中一人死去。」
「小心了,語言即力量、口說成命運……呦,青石,接下來她就是你的主人了,那個人將會決定你的未來與真名,就算是死亡之令也不能拒絕。一切有祖靈神木與地母為證,如有違背、永世漂泊……」大山主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將左手按在士兵額頭以示祝福,「……我看著你成年,見證孩童成漢子、青澀轉成熟,你雖是我的奴僕、是糞土造物,然而你亦如我兒般珍貴,青石寶鑽都不如你的一根髮絲值錢。現在,別了,吾僕吾兒,願山之靈與你同在,願你早日從大地之母手中贖回自由。」
語畢,大山主收為手勢,此時士兵的臉上浮現出一股自豪之情,他點頭應許,連同前主人給予的祝福一同收下。
回想起他進入商隊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嚇傻了。傻了、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於車隊要立即帶著北鸞山的皮草往西南方的垂淚湖過去,所以大夥不太想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多作琢磨,不過才轉入蠟白林路不久,我的叔嫂便擠到了我的駕駛座旁碎嘴了起來。
叔嫂桂兒希望我至少先跟大家談過這件事,任何人想加入,都得由大夥來共同決議才行。然後領車人跺蹄氏也把擠了過來,我猜他是把掌車繩交給徒弟了,這樣踱蹄氏才能專心一志地跟我談有關團結與信任的問題。此時士兵就坐在我的篷車內,他盡可能把自己藏在貨物後頭、但又試圖表現的堅定不移,看起來真是十足滑稽。
等入夜後,我終於被迫把士兵給帶到眾人面前介紹一番。那次的沉默足以讓篝火凍結,從踱蹄氏到落石家的小奶娃,全部的人都張大了眼盯著士兵,彷彿希望這麼做就能把他給驅散了一樣。
漫長的死寂,唯有林聲颯颯。
「總之,他是大山主遠雷託賣給我的,」我再次強調,「他叫青石,是個裘雅人。」
坐在篝火左側的樺白氏說:「他看起來就是個礦人。」
「這個特徵有助於我們深入東岸。各位,雖然現在還不到時機,但我在今年秋天時去一趟風雨嶺,到時這位兄弟將會假扮成我的夥伴。」
樺白夫人替我訂正說:「那名奴隸。」
我停了一拍,當作是認同樺白夫人的補充。「對,奴隸,但我們不收奴隸,所以未來我也不會稱這位兄弟為奴隸。他叫青石,享有和大夥一樣的待遇。」
士兵聽見我這麼說,那張嚴肅的臉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慌。之於這種結果,我是這麼想的:裘雅的子弟誓言要走過這段奴役之路,至少在獲得儀式上的自由之前,他們絕不會捨棄這個身分,一旦破戒,那些裘雅人就永遠無法回到家鄉——而我的說法等同於是破壞了這個傳統。
盡管我打定主意要按自己的步調做事,裘雅的事情歸裘雅,既然來到我們的車隊,一切就得按我們的規矩來,但看見士兵的反應這麼大,我想自己是有點操之過急了。「當然,這傢伙依然是我們團隊裡最基層的人物,你們可以隨便差遣他,但原則上青石是以我的命令為優先任務。」
在場的十幾個人七嘴八舌,唯有長老獨眼仍默默地盯著士兵看。獨眼是我們的長老暨巫師,他的沉默不是什麼大事,因為獨眼總是最少開口的那個人,可是這回不太尋常,他似乎從士兵身上看出了什麼。
「你的聲音被奪走了,你的舌頭與聲帶,都被那小偷給毀了。」獨眼沙啞的聲音穿過了空地中的嘈雜議論。
我的腦袋一時沒轉過來。盡管我明白,獨眼確實擁有那股不可言說的神通力,過去大夥也經常見證我們的長老行駛他的天賦,但這次我卻想出言反問對方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沒錯,一定是從士兵與我的互動中察覺到的吧,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士兵沒辦法說話,他只能用動作與手勢表達想法。
「沒錯,他是個啞巴。」我說。
大夥漸漸靜了下來。
「海濱山脈……沒關係,你不用想起細節……不,那不是你的錯。」
士兵仍舊面無表情,但他透藍的眼睛充滿恐懼。
「別擔心,我們會尊重你的決定的。是礦人或裘雅人,這些都不重要。」
士兵頓了半饗,這才遲疑地點頭回應。
我忍不住問:「獨眼,他說了什麼?」
獨眼裂嘴一笑。「他想要當一個好奴僕,你就順他的意吧。」
巫師那套,我永遠都搞不懂。「只要他夠安分,想當什麼我都無所謂。」
獨眼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對著大夥舉起靈杖,裹在麻布掛袍中的瘦小身子頓時變得巨大無比。他說:「各位兄弟姊妹們,現在是夜晚,但蠟白林的主人卻沒向我們討酒喝,肯定是因為我們太安靜!」
大夥不禁笑了出來。
一會兒後,獨眼舉起空著的右手示意安靜,他接著又說:「北鸞山市集,儘管是老路常例,但這回的新鮮事可談不完,得良貨、遇益友、添新人——啊,我們怎麼還能保持安靜?慶賀吧,各位,把今天的喜悅傳達給地母,讓白蠟林的主人了解到,這次我們不但有酒,還有數之不盡歡愉要分給祂!伊瑪德,我尊貴的客人,請問您能為我們起個音嗎?」
在旁邊等候多時的西漠人伊瑪德帶著他的弦樂器登上舞台,琴師伊瑪德演奏了荒漠歌謠,幾位隨行旅人先跳出來起舞,隨後眾人便跟了上去,把那片樹林泥地給踩成了岩盤。我們歡唱、我們跳。
既然大家長都同意了,大夥不再多言。他們全心全意地納士兵為夥伴,亦是我的親人,當時跺蹄氏的女兒甚至主動帶著士兵跳了一段舞——那孩子不是唯一一個對礦人有興趣的人,其實大夥都覺得稀奇,畢竟從沒聽過住在裘雅族群裡的白石頭,可是都是白石頭了,他還會像裘雅的木頭嗎?
正如獨眼所期望的,那晚的宴會熱鬧的不得了。但等到了宴會中途,我才發現士兵早已逕自地躲在車棚角落,像是在擔任守衛一樣盯著黑暗看。我過去問他到底在做什麼,士兵比手畫腳了一陣子,大意似乎是他會隨時保持緊戒,因為夜晚的森林並不安全。
「那群小鬼頭呢?」
士兵指向剛才喝酒的位置,原來那些人已經先醉倒了。
我聳聳肩,只希望那些小夥子明天還握得住韁繩。「所以,你和獨眼說了什麼話?」
他雙手在胸前左右揮舞,嘴巴發出不成音的啊啊聲。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你會寫字嗎?」
士兵點點頭,接著又舉起右手,以食指與拇指掐出了一小團空氣。
「嗯,好吧。算術呢?簡單的數字還行吧?」
他想了一陣子。
「嗯,真是個麻煩東西。不過沒關係,你這大傢伙總會有事情可做的。」
士兵微笑,火光把他的白皮膚染成了橘黃色。
「來吧,跳隻舞,裘雅的男人!」
我再度拉著他混入舞群中,士兵的驚慌成了我最棒的笑料。
奇異的夜晚,奇異的夥伴,儘管他身白如骨、但大地的色彩永懷於心;士兵是個礦人,但他也是我們的大陸同胞,也許母親大地正藉由那個男人傳達啟示,祂說了,我們與礦人的差異只是假象,我們的紛爭只是意識之爭……不,這些念頭都無助於大地之民與礦人之間的和平,況且我眼前的白石頭也不是那個純粹的野蠻礦族了,他是裘雅一族、蒼鷹之子,我和他相處,正如與一名裘雅人相處。
遠雷到底希望我做什麼?他會不會只是想要把那個啞巴給趕走?話說,至今我仍不了解,他所謂的裘雅人的命運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罷了,就隨他去吧。
說起士兵這個新名號,就得談到我的商隊夥伴所開的礦族玩笑話了。當時我們在距離根據的約八十里遠的草原上休息,那裡有棵大橡樹與幾叢分散的小林,正好能給讓我們躲過正午的烈日。
孩子們去了河邊釣魚,而成年人們則閒著打理回鄉時要分配的商品,至於我和士兵,我們在照顧自己的馬匹。不久後,那位暱稱做羚羊的銅鐵匠似乎以為士兵落單了,他便晃了過來和對方搭話。羚羊不想交朋友,他只是想找點有趣的事情做。羚羊對我的奴隸說,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風雨嶺走出來的兵將,如果能換上一套鐵甲,肯定威風的要命,誰見了都要下跪——這句話諷刺意味十足,我想士兵也知道吧。大陸人通常都會用風雨嶺當作礦人形象指標,因為該地野蠻與不講理於一身,住在上頭的不是愚夫就是流氓,而他們的野傭兵更是擔當了諸多故事的反派,簡直比過街老鼠還不如。若士兵從小就跟著裘雅人走,他肯定明白這件事。
士兵沒有回應羚羊的話。老實說,無論是善於忍耐、還是作為啞巴這件事,都替士兵免去了很多麻煩,然而羚羊並未善罷甘休,他這個人就是不知節制,喜歡出言挑釁,要是沒有人制止,接下來所有人都會跟著他一同起鬨。
「羚羊,你對他有什麼意見嗎?」我從篷車旁探出頭。
羚羊嚇了一跳,他沒注意到我就在附近給馬梳毛。「不,開個玩笑罷了。」
「他跟你可沒熟到能玩笑話的地步。看看他的眼睛,他在瞪你。」
羚羊回頭看向士兵,他本來不相信我的話、士兵也沒那個意願,但那雙藍眼睛天生就具有震懾力,這下羚羊可慌了。「老兄,冷靜點,有話好說……」
「哈哈哈!他可從沒開口過,不是嗎?」
銅鐵匠一陣惱羞。「叫他別再盯著我看了!管好你的奴隸!」
「他好的不用人管。青石,帶馬兒去喝水。」
我們留下羚羊一個人在原地生悶氣,他站在樹蔭下,悶得像座大鼓。可是這不行,我可不想讓士兵就這麼成了別人的眼中釘,還好羚羊這個人的性情單純,他喜歡欺負人、但也不是真的那麼壞。儘管我不太想這麼做,但後來我仍叫士兵過去給對方賠個不是。雖然士兵不會說話,好在他的肢體語言總是簡單又明確。
「啊啊——」士兵出聲,他想表達些事情。
「怎麼了嗎?」
他假裝自己正抓著一把大劍,士兵把劍正持於胸前,好像礦族的戰士在做迎賓禮一樣。
「別在意羚羊說的話,你比大多數的礦人都要精明多了。」
士兵聳聳肩,雙手一擺就把剛才的事給放掉了。但他還有事情要說,那顆白石頭稍微超前了點,他慌慌張張地舞動著雙手,看來是對自己正要說的事情感到倉促與失禮。
「怎麼?你不會是餓了吧?」
士兵有點氣餒,他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再指著自己,然後畫了個叉叉。
「眼睛?你?……青石?怎麼,你想換個名字嗎?」
他抿起嘴巴,眉頭深鎖。
「難道遠雷講的真名是指這件事?你們裘雅人可能不明白,我們瓦族認為名字都該由最年長、經驗最豐富的人賦予,當然,老獨眼符合這個條件,可是他已經起過誓了,下次他命名就是培養接班人的時候……我看你也不像是個當巫師的料。總之,等我們回到聚落時,我會請瓦族婆婆替你選一個真正的新名字。」
士兵瞇起眼睛,頭迅速、但輕微的左右晃了一下,好像我搞錯什麼大事了一樣……的確,我搞錯重點了,因為遠雷曾說過下一任主人還要決定奴隸的新名字,而這個名字與其說是稱呼、不如說是主人給奴隸下的標記。
「噢……可惡。好吧,其實我沒什麼命名天賦,假如我把這個機會讓給你,這你能接受嗎?」
士兵停下腳步,他驚慌地張大眼睛。
「好、別緊張,我想這也不對……那麼。這樣好了,我出幾個名字,你選一個自己喜歡的,這樣如何?」
這句話同樣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震撼,但這次士兵充滿了期待,那張毫不遮掩的笑嘴彎的像道弦月。
「很好,那我就出幾個名字。注意聽囉……嗯……石像、大漢、灰熊、歪鼻、士兵——什麼?你想要哪個?比個數字讓我知道……第五個?你真要叫這種名字?」
他很認真。也許這和他的出生有關,他身上流著礦族之血、還可能擁有礦族戰士的血統,搞不好他正是期望自己在自由之後能有機會接受這種榮耀,所以才選擇了這個名字。要真是這樣,剛才羚羊提起風雨嶺時,士兵或許還覺得頗有幾分道理呢!
但一個裘雅人要怎麼當礦族的士兵?我忍不住大笑。
我眼前這名奴隸除了樣貌之外,幾乎沒有哪邊能和礦人沾上邊的。他留了一頭北鸞山式的馬尾、穿了一身牛革與鹿皮織成的護甲與掛袍,他在吃飯前會先向北方默禱、宰殺獵物時會留下肝臟給土地生靈;如果士兵會說話,他的口音肯定是高地人那種高亢又宏亮的腔調,就算是現在,他的叫聲也像極了高山犛牛。
「哈哈哈哈!……啊……呼,好吧,你的選擇,我接受。不過平常我只會叫你青石,懂嗎?至於私底下……是,我會用這個名字稱呼你的,士兵。」
士兵聽了之後就對我行了跪禮,接著他雙手奉上了自己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那是一塊切割成長方形的沉香木與一顆缺兩指節大的藍寶石原礦,後者的灰泥雜質清掉了一半,未經雕琢的青藍霧彩中隱約可見蘊藏於其中的深邃汪洋。
裘雅人都是傻子,他們相信將自己是尚未獲得價值的無物,唯有在磨去青春的苦難與歷練中才能獲得地母的關愛,最終成為人類。有時候我們瓦族人會稱裘雅人做木頭,因為在高原上的他們信仰著高原罕見的蒼翠森林,而每個人身上都會帶著一塊沉香做的主身木,老師說那些木頭就是裘雅人的靈魂歸屬,至於那些還在當奴隸的人,所謂的歸屬當然不會是他們自己的。
士兵擁有一塊木頭與一顆礦石。「士兵,這礦石是從哪弄來的?」我問。
他在地上寫了:遠雷。
「你想要回去礦人那邊嗎?」
士兵搖頭。他在地上找了一塊石頭與一搓枯草,士兵經它們按在自己心口,並那雙能看穿迷霧的雙眼望向我。
「沒錯,你當然是礦人,因為這個身體是你的礦人父母給的,不過這些年你也成了裘雅人,你的心魂都屬於那片高原與天空、屬於偉大的裘雅神木。可是你總不可能同時擁有兩個歸屬吧?」
他低下頭,似乎對我的反問感到恐懼。
「我只是不瞭解你到底想成為怎樣的人、打算做些什麼,畢竟在這種時代,我們還沒有兼容彼此的餘裕。除非你是隻紅牛,那群人就住在濱海城邦,他們是礦人的奴僕、也是大地子嗣的仇鄰,也許在那邊你就能既是顆礦石、又是塊木頭。」
士兵緊張地想以手勢辯解,他擔心自己讓主人誤會了,作為一名奴隸或裘雅人,他的永遠都不會有二心。
直到出發前往風雨嶺為止,我們相處不過半年左右,如此倉促的半年,我甚至還沒好好認識過士兵這個人;直到馬篷車走上通往風雨嶺的小丘陵時,我一直都在學習認識礦人與他們的歷史,一方面是為了讓士兵演的更好、一方面也是希望這能讓我更明白作為裘雅人的士兵所掛著的礦族究竟長的什麼樣,然而摸索一番之後我對這個議題依舊懵懵懂懂。
還記得那名歸化大央國的礦人學者托姆寫過一本關於自己民族的風土誌,他自稱為塔蘭人,祖先來自於回頭洋彼端的太陽群島。根據最早的史料紀載,塔蘭人莫約在四百年前抵達這片大陸,他們帶著巫術、機械與航海技術落腳於東南岸的枕山,後來仍持續與自己的母島來往聯繫;當時塔蘭人與藍山部族做貿易,前者以漁獲、瓷器以及金屬加工品為主要產品,後者則以皮革與織品為大宗,但塔蘭人生性傲慢,他們經常不肯兌現承諾、更甚者是積極地擴張領地,莫約五十年左右,塔蘭人就在大陸建立了一個小國,並以此為根據地來實行他們的採礦大業。
在塔蘭人穩定之後緊接著到來的是鄰近於塔蘭島鄉的異大陸民族,據聞第二波大移民潮先後共來了一萬人,是第一波移民潮的三倍之多,移民者的來歷也相當複雜,攏統來說也能講他們由是白石的契尼斯人、佛格人以及黑石的尼格拉(Nigra)人所拼湊而成的組織。那些混編的異大陸人登入於東南岸,並和已在東北岸建立城邦塔蘭人保持微妙的合作關係。
第三次移民潮——雖然時間點相當近,然而包括托姆在內的博物學研究者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通常只會概略的說道——在一百二十一年前,當那一千四百四十人陸續抵達新雷姆港後,海洋就封閉了。
老實說我覺得奇怪,原來那攤大湖是能被蓋子蓋上的嗎?無論如何,礦人口中的返洋事件促使了塔蘭人、契尼私人、佛格人以及尼格拉人等四個民族陷入的比以往更加劇烈的競爭,這次他們要爭的不只是稀有礦物,後頭更還有權力與名份、甚至是延續那份消失在海洋另一端的榮耀,而在我們這些大陸人來看,返洋事件反倒讓這群失根、紛擾又複雜的移民者全成了真正的同一隻族群,也就是被故鄉遺忘的逐礦之人,礦族。
但不是所有礦人都在追逐藏在母親大地的骨頭,話說回來,礦業也不是甚麼罕見陌生的領域,為了滿足生活所需、為了填飽進步的胃囊,礦產對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同樣重要,而我們與礦族最大的差別實際上在於那些白石頭想挖的不只是金屬與貴石,更是母親大地的魂魄——有些部族之所以仇視礦人,正是因為這份對母親的不敬。
還好瓦族除了不喜歡那些石頭的規矩與品性之外,倒也沒真的到憎恨他們的地步,我們不喜歡礦族,不喜歡他們強加於土地異地規矩與不知足的傲慢,不喜歡他們張揚大旗的殺戮與咒詞,但我們仍置身事外,尚未找到能恨一群人的理由。就好像獨眼對士兵說的,他是礦人或裘雅人,這些都不重要,睿智的獨眼認為,人即人,擁有同樣的好與壞,沒有誰會因為自己的身份就變得特別神聖或汙穢。
最後我才又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是什麼研究者或老師,我只是個部族商會的一員,之所以對礦族感興趣純粹只是為了我們瓦卡聚落能在日趨紛擾的母親大地上找到一席之地。
風雨嶺是白石佛格的大貴族甸普斯氏(Tempus)開拓的山嶺之城,此地也是銅與翠銅開採地。翠銅是異變礦的一種,以巫師的說法來講,就是精靈寄宿之物,因為甸普斯翠銅的庇佑,所以風雨嶺的土地特別肥沃。原本由於局勢問題,該地產的銅與玉米及大麥只輸出給他們自己的祖國新克雷嘉文,但從上一任領主開始,風雨嶺和阿可沃(Akvo)族的黃鹿國關係改善,兩地開始有了商貿關係,尤其是皮革與亞麻織品,新克雷嘉文的風雨嶺一度從黃鹿國那取得了品質優良的鹿皮與布料,直到阿可沃柳溪商被殺案發生,兩地便開始了一場漫長的貿易攻防戰。
名義上風雨嶺雖然是新克雷嘉文的領土,實質上卻是獨立運作的小邦國,正當黃鹿和風雨嶺交惡的時候,遠在另一方的新克雷嘉文也正內亂發愁,根本無暇理會那些大陸蠻族和風雨嶺談了甚麼東西。綜觀新克雷嘉文的發展史,我很懷疑它哪個時間點沒內戰過,也許白石佛格天性不合群,就像轟羅(Hum-Ro)人一樣,安穩的日子撐不過兩天。
總之,由於風雨嶺過度依賴黃鹿提供的原物料,這也導致了他們在第一時間吃盡了苦頭,後來風雨嶺一直想在附近尋找新的貿易對象卻始終沒有穩定的管道,因為他們在當地的名聲實在太差了,『克雷嘉文之牙』這個頭銜可代表了它與南方族群之間不可跨越的血腥鴻溝,於是像我們湖畔的瓦族和草原的安別亞卓(Ebenaĵo)一族等等與地方恩仇無關的外部勢力就看準了這個機會想和風雨嶺建立起良好的商業關係。
要和風雨嶺的外部商會接觸,首先需要的是引路人,我們的車隊是由多明尼哥爵士所引薦,入城前幾天多明尼哥爵士和他的屬下也隨我們一起行動。多明尼哥爵士提供了很多協助,作為中間人,他拿的利潤也不少,可以說是利害一致,是可以長久合作的異地夥伴,而且多明尼哥爵士是個理性而隨和的人,因此我們在互動上省下的很多不必要的誤會,尤其車隊的人與多明尼哥爵士的人在生活習慣上有很大的差異,最初兩邊的人都覺得對方不可理喻,好在有爵士先生從旁協助,大夥才能跨出友好的第一步。
在入城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倆在營火旁談起關於"亞特拉斯帝國的遺民"的故事,這個話題斷斷續續的,彷彿酒後的呢喃。站在一旁的士兵聽得很辛苦,因為它已經把礦族母語忘得差不多了,就算經過半年的努力,多明尼哥爵士吐出的話語依舊超出了他所能即時反應的字彙量。
這時多明尼哥突然對我說:「車長大人,你說這位戰士是塔蘭人?」
「是的,爵士大人,他是個塔蘭人。」
多明尼哥手捏著鬍鬚,腦子不曉得在動些甚麼主意。我提過多明尼哥爵士是理性而隨和的人,但他也是個標準的政治家,他待人和善不代表他不會從背後捅你一刀,老實說我雖然信任多明尼哥爵士,卻總是免不了擔心自己有天將會被他吃乾抹盡。「有個白膚朋友加入車隊的確是很不錯,但要小心別讓城裡的人以為他是在當你的下僕。我曉得,瓦族人很強調平等概念,所以這位戰士的地位肯定沒有比任何人更高或更低,不過新克雷加文的人——不是,也許只要是人都是這樣,第一印象弄不好,之後解釋的再多都沒用。」
「那你可得多幫點忙呀,我的夥伴就是個石頭腦,當初我把他救回來他就把我當主子看待了,所以舉手投足總是免不了一股卑微感。」
「這證明布魯斯先生是個正直的勇士,受人點滴、泉湧以報,況且是救命之恩,那認你為主也不算過分!只是真難以想像啊,那些化外野人會幹這麼可怕的事......我相信大陸上有很多像你們瓦族或安別亞卓族一樣善良文明的居民,但不可否認,其中也有些天生就不安好心眼的野蠻人。」
布魯斯是士兵在礦人面前用的礦族名字,除了瓦族的同伴外,我對外一律宣稱士兵是塔蘭地區漂泊而來的將士。故事是這樣的:五年前士兵的軍隊遭遇轟羅人襲擊,士兵被擄回轟羅人的領地中成了奴隸,由於轟羅人性格激烈、手段殘暴,所以士兵當奴隸的數年間受盡凌虐,舌頭也被剪掉了,直到半年前他才意外地被我所帶領的北上車隊給救了出來;由於士兵布魯斯是敗將,已無家可返,所以我僱了布魯斯作為護衛,一同經營瓦族的貿易事業。剩下比較麻煩的部分我就一律推託說不清楚就行了,反正士兵是個啞吧,他不說我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沒辦法向布魯斯求證當時的情況,反正我所理解的戰爭也不會差太多,今天塔蘭人挖了某個轟羅人的眼睛、明天轟羅人割了某個塔蘭人的舌頭,戰爭就是仇恨,仇恨是沒有文明與野蠻之別的。」
「這可是至理名言啊,個人之間的仇恨、國家之間的仇恨、族群之間的仇恨,那股深植於人性中的原始衝度的確無法用任何詞彙來概括,可是戰爭不一定起因於仇恨。車掌大人出生的瓦族是部族社會對吧?在那樣的世界裡一切都很單純,一是一、二是二、個人即個人,或愛或恨、天生自由,然而當國家與政治成熟後,我就不再只是我,而是社會的一部分。」
「爵士大人,瓦族在你們東岸移民眼裡只是隻不起眼的族群,我們沒有國家,一切以部落與族氏為核心,但瓦族旁邊有烏雅(Um-ya)人的赤山國、美萊揚(Melayang)人的千川國、以及你們的新伊阿珀托斯,雖然我們只是個小族群,但既然能苟活到現在也是對複雜的政治學有點概念了。」
「......呵呵,在野蠻的風雨嶺外和母親大地的原生居民談政治,還有什麼比這更奇幻的事情嗎?」
「待會兒我們可以請教一下巫師獨眼,他對奇幻一詞肯定有很多想法。」
多明尼格這時看了士兵一會兒,琥珀色的眼睛打良著他礦族衣甲所無法遮掩的舊傷疤。「布魯斯先生,我能看看你的舌頭嗎?」
士兵聽了之後有點生氣,他喜歡聽多明尼哥講故事,但不喜歡那位爵士的礦族大道理,還有要他張開嘴巴這件事,任誰都不想把自己的殘疾面露給別人看,但多明尼哥卻出於好奇而問了這件事。
我知道,我也很生氣。「爵士大人,請你尊重布魯斯。」
「啊......抱歉,請原諒我的無理,布魯斯先生。」
士兵發出了不滿的轟隆聲,多明尼哥笑說那像是地鳴。
我們在入睡前又談了一會兒關於亞特拉斯帝國的事情,多明尼格爵士和很多礦人一樣總是孜孜在念那座位於海洋另一端的古老根源,他說自己現在是個新克雷嘉文人,但也是古老的亞特拉斯人、佛格人,我問他為什麼總是想著那片從來沒見過的土地,多明尼哥只說他不是真的想念那塊土地,他談論著亞特拉斯,就像談論一片未受汙染的天國淨土。
「多麼想知道啊,連結我的血與魂的國度是否真的如故事中所講的那樣偉大。你呢,布魯斯?連結你的太陽島群又長的怎麼樣呢?」多明尼哥爵士說。
士兵對這個問題感到非常的困惑。也許,我只是在想,也許他一開始只是想要見到更多白皮膚的同伴、從他們身上尋找認同感,所以才會執著於礦族的身分;也許他在流落街頭前曾有過平安穩定的生活,他的礦人父母所賜予的關愛並不比裘雅的兩位啟迪者還要少,所以他想當個礦人留下父母的愛、也想當個裘雅人留下啟迪者們的愛。可是多明尼哥說的是他無法想像的故事,他所知的世界與海洋彼端的根源毫無聯繫。
"是不是要和多明尼哥爵士一樣想像彼方的故土才能當個礦人?我又屬於礦人中的哪一隻族群呢?我又是誰?"——你是否正這麼想呢?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經能從他木訥的神情中讀出他無法講出的話語。
他是個單純到有點可笑的男人,也是個步入啟蒙的純真孩童。裘雅的男男女女以奴隸的身分走過青春,是否正是為了透析屬於自己的命運,那士兵最後又會從命運中看到什麼東西呢?
多麼多的困惑,多麼有趣的人——
——出事了。我喚醒跺蹄氏。我不確定他醒了沒了,因為在喊出聲之前我就已經先跳出睡袋趕往事發地點了。
營火滅了,篷車築起的環牆內部一片漆黑。今晚負責守夜的是柳枝與山熊,還有一名多明尼哥爵士手下,我記得他叫戴蒙。他們去哪了?
『小心,』這時獨眼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腦海,『這是阿可沃的迷霧,快向火靈祈求庇護。』
我按照獨眼的說法向火靈獻上祝詞,而後消失的篝火便重新回到了我的視野。山熊和戴蒙就躺在火焰旁邊,山熊單純只是睡著了,而戴蒙則倒臥在血泊中,看起來是死於利刃穿腹。
很直覺地,我明白到有人想用礦族人的死嫁禍於瓦族車隊,接著獨眼又用心語告訴我阿可沃的霧氣會魅惑人心,他現在會一邊尋找藏在松林中的施術者一邊讓車隊的夥伴們在有警覺的狀況下清醒,既然如此,我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法阻止事端擴大。
多明尼哥的馬車所在的方向有雜音,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們要解決的就是那群隨行的礦人,可是事情看起來不順利是吧?
說起來,我為什麼會驚醒呢?是什麼東西讓我察覺到異樣嗎?
士兵!他在那,好傢伙,他已經趕到現場了,他——我高舉火炬,看見一隻白老虎臥在馬車前——別擔心,士兵,我知道。
「......嗚啊......」士兵發出了膽怯的聲音,他放開了柳枝屍體並站到一旁,活像個罪犯。
在更遠處還有兩具屍首,看起來應該是多明尼哥的另外兩名手下。而多明尼哥爵士才剛從睡夢中驚醒,我逕自上車和他確認了狀況,多明尼哥爵士卻像傻了一樣坐在床墊上喃喃自語。是詛咒,敵人把他的心智給封住了,這麼做是為了消滅人證嗎?
如果一切都是圈套,接下來——來了,是風雨嶺的巡隊——隆隆馬蹄與喝令聲驚動了整座森林。
我們理所當然地被當作要殺害多明尼哥爵士的現行犯給抓了起來,所有人都被那群穿著盔甲的鐵衛兵給綁上了繩索,他們不可避免地想要反抗,於是我馬上要那些陷入恐慌的夥伴不要緊張,在案件釐清前都按照來訪的巡隊隊長的指揮辦事,大夥聽見後也就按住性子不引起騷動,免得又被冠上更多罪刑。然而士兵不是這樣的人,他太單純、太頑固,我本來才聽見巡隊的人說士兵是阻止暗殺的過路客,和車隊沒關係,當我聽見這句話時就知道這肯定是最好的結局了,如此一來就算我們出事,士兵也能安全脫身,接下來他必須回到瓦族部落警告大家阿可沃族可能正在新克雷嘉文搞事,這條商路行不通了。但他很生氣。
拿著獵刀滿身鮮血,他像個瘋子。
「住手,士兵!」我掙脫衛兵的束縛衝上前奪去了士兵的武器,「你和這事情無關。各位大爺,這位塔蘭士兵只是搭便車的,因為他是個啞巴,很容易把情緒表現在動作上,剛才那場混亂肯定把它給嚇傻了吧!」
巡隊隊長帶著燈走上前問道:「你的通用語很標準。」
「作為行商總是得多會幾種語言,畢竟你永遠不曉得自己會碰上甚麼樣的客人。」
「作為一個蠻族行商......你的確是罕見的有點文化。既然你懂通用語,那我就直問了......說吧,你們為什麼要綁架多明尼哥爵士?」
「這你可就錯了,爵士大人是我們瓦族商隊的引薦人,明早我們要在風雨嶺的塔莉亞(Thalia)聯合商會那進行一筆交易,你們可以向商會的哥利亞.史塔克先生確認這件事。」
「史塔克大人出了趟遠門,他這位大忙人不可能留在塔莉亞聯合商會等著你們的破商隊造訪。」
哥利亞.史塔克是被支開了,還是原本就參與了這個計畫?「那也無妨,我們在聯行商會那還有其他認識的人,這筆交易對他們而言同樣重要,風雨嶺的商人們幾乎都知道我們瓦族商隊和另一隻安別亞灼商隊打算用高品質的皮革布料以及染劑和貴城做交易。」
「喝,然而你們卻在半路動手殺了我們的人,還把多明尼哥爵士給弄瘋了?」
「有人在林子裡施了咒術,這位布魯斯先生能為我們作證,他清楚看見了有人在我們的人馬和多明尼哥的人馬身上動手腳。」
「那好,我會想辦法確認這件事的,如果我有空的話。」
士兵,別衝動,你是幹不了任何事的。這場仗是我們落了下風,我的算計沒有那些人精、想法沒有山上還有東岸的人要縝密;這不是仇恨之戰,我們比的是數字利益上的較量,在這邊輸了誰也怪不了誰。你聽見了嗎,士兵,我能聽見你的話,你應該也能聽見我的話吧?
我接著對巡隊隊長說:「路上我和這位布魯斯先生處的很好,好到甚至交換了彼此的信物作紀念,但我怕你們接著就要把我們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搜走了,而我又不想失去這個貴重的珍寶,所以我打算把布魯斯先生暫放在我這的東西還給他。請問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嗎?」
他們有人在竊竊私語、有在偷笑,我知道那些人都在想什麼。
這時巡隊隊長示意准許,我便把士兵寄放在我這的木塊與藍寶石原礦裝在皮革袋裡還給了士兵,同時我拿走了他腰間的贖身串,上頭有兩枚銅錢與一顆珠飾。當年逐水將士兵帶走時他身上就已經有了這條麻繩與珠子,這表示士兵成為那群偷兒的奴隸是早就註定好的事情,後來逐水氏將士兵賣給遠雷、遠雷又把士兵賣給了我,現在我要士兵付出腰間這兩錢一珠買下自己的自由。
裘雅的命運之奴,這是第四次易主了,此後你要成自己的主人、作為真人活在這個世上......
......別露出這種眼神,士兵,別害怕,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為你決定該做甚麼、不該做甚麼了,你要學會獨自過活。
「士兵,等你脫困後就先去找到獨眼,他已經順利脫逃了,可是一個老人家沒辦法在野外躲太久,所以你要趕快找到他,然後送他回去部落......連同這份告誡一起帶回去,」我低聲耳語,「如果順利的話,我們都會脫困的,只是到時可能就得空著身子走回家......呵呵,很滑稽,對不對?雖然說你已經自由了,不必再聽任何指示,但能請你為我準備好一套乾淨的衣服嗎?」
士兵沉默著,連同他深邃的藍色眼眸也陷入了沉默。
對,這樣就好了,我遲鈍、頑固又愚蠢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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