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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的空氣不好。互助中心的嚮導斐克特女士如是說。

她望了一眼天窗,掛在穹頂上的吊燈還暗著,現在除了緊急照明與辦公室的日光燈之外,整座廳堂就屬那扇天窗外的殘霞最為醒目。

縱使白晝將盡,那片雲毯的紋路仍清晰可見,它的斑斑黑影看起來異常詭譎,當斐克特女士發聲抱怨,雲翳便悠悠蠕動。年初的最後一場雪在半小時之前宣告停歇,克林厄(Klinge)終於準備了迎接久違的春天,樓外的凍風不再滯礙沉悶,白雪稀薄,彷彿不用朝陽也會蒸發殆盡,新春在雪下蠢蠢欲動,片片霜晶孕育綠芽,可惜就像那位穿著俐落的胖女人所暗示的,克林厄的狀況不太好,沒了雪花掩飾後肯定又會變得更加難堪。

唉,真是糟糕,守墓人們肯定又偷懶了!斐克特女士反覆嘀咕著,看起來有些做作。

此舉的確是有意要引起跟在她身後沛恩以及沛恩的女兒關注,兩人正跟著斐克特女士走進大廳中央,隨後又往窗邊的市區導覽圖過去,嚮導小姐拍拍手讓無人的廳堂亮了幾盞燈,牆上那張精緻的手繪地圖也在展示燈的呼喚下動了起來,聳立在等高線上的風車緩緩轉動,微風吹動了河水與柳林、水上的小艇順流而前,它滑過克林厄城外圍的古老殘牆與橋墩,帶來了一群雁鳥。

欣賞完動態地圖的優雅演出後,費克特女士例行性地為潘蜜拉與沛恩介紹了幾個當地知名地點,她嘴巴講著業務、心裡則還盤算著兩位新住民是否對剛才的話題起了興致。像斐克特女士這般的年長女性喜歡傳遞消息、扯天說地,可是直說了又會顯得太過庸俗,況且開話題可是要負責收尾的,所以她們總是只拋個餌不說明白,要是有人想接餌就表示大夥各有所需,這麼一來不管說什麼都能撇些責任,畢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今天這兩位也不是什麼單純的遊客,她們會在這住上好一陣子,那麼有些事情總得先試試看,免得往後吃了苦頭。

今天這位沛恩女士姓孫,禮貌上斐克特女士都稱她為孫夫人,孫夫人是新任的外交駐地辦事處處長,而潘蜜拉也從母姓姓孫,由於母親的職務長期旅外,所以她一直都寄住在親戚家,如今沛恩要進駐克林厄地區,所以她也就順勢跟著搬過來一起同住了。

儘管她們母女倆在名義上都是從遠東來的訪客,但年僅十三歲的潘蜜拉幾乎一輩子都住在杜朗的卡登斯州,就算偶而回去那個位在世界另一頭的小島國探親也不過是一年兩回,大半時間她還是寄住在卡登斯州拉什市的姨媽家生活,反倒是沛恩才是真正的異鄉人,因為沛恩雖然確實是出生於杜朗聯邦,可是她生在杜朗的福隆鐵諾州、就學於馬雷州、成長於遠東的祖國高砂,直到成年之後才她又輾轉在高砂與西杜朗之間遊走,這塊土地不是沛恩的老朋友,杜朗的卡登斯就更不用說了,她對此地的認知僅僅來自於書面報告。

「謝謝您的介紹,斐克特女士,我已經迫不及待想抽空帶著我女兒來把這些景點都逛過一遍了!」

「克林厄市政府觀光處謝謝您的支持,孫夫人。」

「說起來,稍早您提到一個不太尋常的集團......守墓人?請問他們是與卡登斯巫師協會合作的外部人員嗎?」沛恩夫人問道。這正是斐克特女士想要的結果。

「噢,他們,算是吧,」斐克特女士熱切地回答,「最近城裡的交界點變異常活躍,那些啊、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全都在上頭打轉,所以我們不得不招募一些能和祂們正面交鋒的專業人士來幫忙,可是畢竟只是拼拼湊湊生出來的隊伍,沒受過太多嚴格訓練、也不太懂規矩,所以那些骯髒鬼老是找機會偷懶!聽分會長說他正在接洽馬雷的正規靈媒,可是時間跟價碼一直談不攏,我看這五年十年內恐怕還是得自力救濟了!」

「那些人不值得信賴嗎?」

「哈哈——孫夫人啊——」

「沒關係,叫我沛恩就行了。」

「好,沛恩,那你也稱呼我做艾瑪吧,這樣談起話來比較不生疏,」斐克特女士瞇著小小的藍眼打量眼前的新朋友,「守墓人,其實都是群好人,可是你沒辦法太信任靈界相關人士,他們知曉我們魔法界摸不著的灰色地帶。如果靈媒也是巫師,事情會好辦得多,這樣我們就會有那個......所謂的共通語言,好比鐵鍬林的大懷特,他可真是了不得的通靈巫師!然而很可惜,我們沒那麼幸運,再說同時身兼兩種身分也不是什麼好事。」

「老實說這件事著實超乎我的想像,艾瑪,因為我理解中的大隆德魔法圈對靈界人士一向保持著相當友善的態度。」沛恩分了心看看自己的女兒潘蜜拉在窗邊做什麼。

「噢、大隆德內部的事情太亂了,大夥根本沒交集,我猜你大概是被馬雷議會或亞特拉斯巫師結社那邊的風氣給影響了,那些地方真的是一團亂,套句俗世政治圈的說法就是"左過頭了",所有秩序都亂了套!......啊,對了,沛恩,許先生是跟你約明天交接是吧?我代卡登斯巫師協會感謝他多年來的努力,我們也很期待你接下來的表現!」斐克特女士帶著孫氏母女走向大廳出口。

「有件事我很好奇,剛才你提到協會打算請託馬雷地區的專業人士,難道卡登斯州本地沒有值得信賴的靈術師嗎?」

「靈術師,」她消化著沛恩說出口的職稱,「喔,對,他們的確也能被稱作靈術師,好像醫師還是巫師什麼的,不過這裡沒人這麼講,他們也不太喜歡這個稱呼。卡登斯這邊的確有也有能信賴的正規靈媒,然而本市的需求比較特別、也比較危險,結果那些人都婉拒了這份工作。」

沛恩對這句話持保留態度,她感覺得出來斐克特、或者整個卡登斯州的巫師都對通靈這件事充滿忌諱。有機會她會向她的姊姊杜莎娜求證的。「潘蜜拉,別忘了把背包帶走。」

「我沒忘。」潘蜜拉跟在沛恩身後。

「沛恩,已經決定好讓小潘蜜拉上哪所中學了嗎?」斐克特女士問。

「我們已經辦好克林厄市立中學的入學手續了。」

世俗的市立中學,很普通的當代選擇,希望不會出亂子才好。斐克特女士想著。「潘蜜拉,你之前在哪讀書啊?」

潘蜜拉愣了一會,隨後她回答:「在拉什(Löschen)市。」

「拉什是個神奇的地方,很多好女巫都在那出生。」

潘蜜拉聽了之後稍微嘀咕了幾聲沒人聽得懂的話:我又不生在拉什。

沛恩有些尷尬,好在斐克特女士並不是很在意潘蜜拉剛才喃喃了些什麼。「在今天之前我女兒一直寄住在親戚家,本來我想,既然接下來要在卡登斯長住了,沒理由再讓潘蜜拉寄人籬下,況且我也希望能多陪陪潘蜜拉,這些年我們母女倆總是聚少離多,沒機會多談上兩句話,可是這主意雖美,實際上卻是我的寶貝女兒必須遷就我,害得她還得千里迢迢從拉什搬到克林厄重新生活。」

「聽說你前一份職務不得不跟著長官到處跑,一下子去新塔蘭、一下子到史瓦帝尼,現在總算是有個安分的工作地點,多享受點親子時光沒什麼不對,尤其是現在,孩子們的成長期最需要母親陪伴,我相信潘蜜拉會諒解的。」

三人穿過花草園,石板小徑引她們走入俗稱幻影塔的古老方型塔樓,與外觀不符的塔廳內又有四扇門扉,其中一扇以青銅草花為裝飾的大門正是她們的目的地,那座門能通往一公里的偽裝點.大斧口旅館。

 

出口處銜接著在旅館地下廳中的另一座方塔相連,黃藍格紋制服的值班守衛等三人走出塔門後便上前確認他們的身分。一個熟面孔與兩個生面孔,擺在對側石臺上的登記本自動翻了又翻,墨字依序到位。

「午夜零點過後便道會封閉七十二小時,如果各位在午夜之後有急事需要立即前往巫旅互助中心、協會分會大樓、四界轉運站或克林厄大書庫,建議你們搭二與三號公車。」守衛說道。

「謝謝你,曼佛雷德,但我想我會乘掃帚過去,免得被那位還沒活過來先生給弄死。」

名為曼佛雷守衛德行了禮,表示悉聽尊便。

打磨光亮的地板花紋引導三人走上台階,鑄鐵柵欄與飾柱送她們回到地面,此時斐克特女士一邊走一邊繼續為孫氏母女解說路上所見的一切,她說大斧口旅館是個具有標的性的跨時代建築,樣式靈感來自於新塔蘭、風格參考自馬雷摩根的國際設計學院,雖然大斧口旅館稱不上創舉,但確實給卡登斯巫師協會、甚至是整個大隆德魔法圈帶來了強勁的活力。

潘蜜拉難得想出聲同意斐克特女士的話,因為那座旅館的設計之世俗化,說是她所見過"最不傳統的"的魔法界設施。它有明亮通透的窗戶、永遠不退流行的極簡風格風範以及落落大方的櫃台與大理石紋地板,潘蜜拉給這裡的評語是"像一個現代化的宮殿",選擇下榻於此的魔法界人士也有深有同感,他們已經受夠窩在黏答答的傳統旅社與一點都不神秘的魔法臭蟲作伴的日子了,所謂的生活不是為了吃老前輩的苦、受那些堅持老祖宗格調的服務業者的氣,大家有得選擇,而大斧口旅館就是克林厄的優良選擇之一。

「該怎麼說呢,時勢所趨,」斐克特女士笑著說,她順道和一對坐在涼椅上的年輕夫婦打了聲招呼,「很高興又見到你們了,皮耶夫婦!兩位今年也打算參加煙波湖春分祭嗎?」

皮耶先生聳了聳肩,接著回答:「沒錯,我得承認你們對慶祝還算有一套。」

「祝兩位玩得開心!」

斐克特女士禮貌性地向兩位熟面孔告別,接著又迎來了更多的熟識,他們有些是來克林厄觀光或辦公的、有些是節慶活動的相關人士,裡頭多數是人類,偶爾也能見到異界居民的行蹤,斐克特女士笑說人活久了真的誰都會認識,不過她之所以會和這麼多人交好,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於斐克特女士本身就是春分祭籌辦委員會的宣傳組組長,她有必要認識所有潛在客戶。

等問候終於告了一段落,斐克特女士便對沛恩說:「噢,沛恩,你們一定不能錯過本地的春分季,許久以前克林厄的節慶往往都是本地人出來響應,畢竟慶典的本質就是這片土地,哪個地方不是當地居民跳出來開舞會?但三十年前克林厄搭上了福隆的風潮搞起了所謂的觀光行銷,接著小小的市集就慢慢變成了為期一週歡慶嘉年華會。年輕巫師跟魔法師都很喜歡這套,他們不是不愛家鄉,只是偶爾也想看看其他地方是怎麼過日子的。」

「很顛覆傳統。」沛恩回答。

「卡登斯不是甚麼石碑大橡樹,卡在那就永遠不會動了。也許小潘蜜拉能體會這種感覺,她會明白卡登斯的巫師們不喜歡只看著髒兮兮的石磚地與粘了一層不曉得甚麼汙垢的大釜緬懷過去,我們渴望變化、勇於挑戰,其實這還比較像巫師前輩們做的事情,大夥不都是這樣活到現代的嗎?但是我們也盡可能——保持一定的底線,像這棟建築就是一個分界點,世俗與魔法的交界處,太過頭了對誰都沒好處。來,請往這走。嗨,海爾先生!這是我們新到任的高砂外交辦事處處長,沛恩.孫女士。」

被稱為海爾的年輕人迎面走來,潘蜜拉知道他雖然看起來年輕,留了一頭服貼的短棕髮,但實際上他卻可能比斐克特還年長。「您好,敝姓海爾,我是這座大斧口旅館的管理者。」

「您好,很高興認識您,海爾先生。」沛恩和海爾分毫不差地握了手。

沛恩的工作已經開始了,接下來幾天直到入住新屋之前,她們母女倆恐怕也沒辦法再多談上兩句話了。潘蜜拉沒趣地輕聲嘆息。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在開學之前還能享受到大斧口旅館的四星級服務。

「您一定就是孫夫人的女兒,潘蜜拉小姐,」海爾從西裝外套的內袋中取出了一張信封交給潘蜜拉,「大斧口旅館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中繼站,真正有趣的地方其實是館外的煙波鎮。如果你對魔法界的歌手有興趣的話,我個人特別推薦您去看看夜靈.比塞斯(Besessen)的演出,她今晚七點在諾倫劇院有場特別表演。貝格尼先生,請過來一下。」

隨行人員貝格尼先生走上前,他是個黑頭髮的大塊頭,方正又笨拙的臉十足十地像個電影裡的反派人物,然而貝格尼的語氣相當輕柔,這種落差反倒讓人覺得意外的親切。「海爾先生,請問有何吩咐?」

「這位是潘蜜拉.孫小姐,沛恩.孫夫人的女兒,兩位貴客接下來會在大斧口住上幾晚,直到克林厄的住所整修完成為止,而作為東道主,今晚我希望你代我先陪著潘蜜拉小姐認識一下克林厄煙波鎮的特色。」

就這樣被打發掉了。潘蜜拉想著,她向母親使了個眼神,這不是為了要取得對方同意或期望她反對讓一個陌生的巨人帶著自家女兒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鬼混,潘蜜拉只是想這麼做,都十三歲了,那女孩覺得自己該有些抱怨的本事。

——不,沛恩假裝沒看到。她向海爾與貝格尼推辭了一會兒,接著又說潘蜜拉明天有事要到處跑,所以還是早點休息比較好。

海爾先生聽了之後頭同意,並回答:「噢、當然!潘蜜拉小姐接下來就要遷入克林厄了,對於一個未成年的小巫民而言,她要跑的手續可真不少。貝格尼先生,那請麻煩你帶著這位小小姐稍微看看環境之後就送她回下榻處吧,如果潘蜜拉小姐有任何想知道的在地風情或手續相關事宜,請務必詳盡介紹。」

斐克特女士有事藉口先離開了,沛恩則在海爾先生的邀請下走向了旅館內部。「剩我們了。」潘蜜拉盯著大廳裡來來去去的人說。

「對,大概是這樣吧。」貝格尼先生站在一旁回答。

他們倆都有些茫然。

「貝格尼先生,我們可以先去找點東西吃嗎?」

「好主意。喜歡炸蝙蝠嗎?」

「拜託,我在卡登斯生活十二年了。」潘蜜拉知道有些老派巫師喜歡拿這種稀奇古怪的食物來試探人,不過他們自己倒是沒那麼熱愛就是了。

「難怪,你的口音很卡登斯。好吧,我平常都會吃豬腳跟烤鴨,不含老配方的那種。」

貝格尼先生引著潘蜜拉走出旅館,他們穿過廣場後走進煙波鎮的老街道。撇開過於現代化的大斧口不談,煙波鎮仍維持著良好的前啟蒙時代風範,一條筆直的馬道貫通內外,不甚周到的市街規畫內充斥著奮力求生的窄街彎巷;那裡引進了魔電雙向動力系統,據說採用電能這點曾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大部分的人都認為維持數百年的螢火照明沒甚麼不好,大夥甚至不用去維護那些火焰,取之於空氣、揮發於空氣,它天生自然諸如浩瀚萬物,但自從某群多事的學者發表了螢火實質上有害於植物生長與巫民生育力的論文後,巫民們繞了很好一圈才盤算到要把會造成特定影響的能源進行大逆不道的改良,而最新的成果就是今天掛在克林厄街頭的燁燁燈火。

它有些憋扭、有些格格不入,燈光後頭充滿了怨言與鄙斥,還有帶"極端世俗人主義傾向"的批判成分,同時大夥又確實享受到了改良能源後帶來的便利,畢竟以前可沒誰這麼好心會幫你把街上的燈點著,他們通常會覺得就是該有個友善的火焰小精靈為巫師或魔法師服務,沒有的話我自己也能搞一個給自己用——那些族群總數不多、來歷與文化性質千奇百怪的魔法居民對利他與管理的概念極為薄弱,對階級、敵我以及權威的定義倒是挺有一套的,如今煙波鎮試圖做到的是用社會福利與實質規範來整頓那些從史前時代流傳至今的潛規則茅坑,破除德魯伊派在那些選擇群居的魔法界居民腦海中留下的垃圾理念。

不是說愛著大自然、崇尚生物本能以及自然和諧有什麼不對,但想搞這套麻煩請離群索居好嗎——潘蜜拉以這句話總結巫民社會史第一冊的內文,作為一個同時涉入世俗社會與魔法界社會的少女而言,她打從心底覺得所謂的魔法界居民根本就是亂源和災難雜交出來的惡魔子嗣。

「潘蜜拉小姐,有什麼問題嗎?」貝格尼先生看出潘蜜拉腦子裡有怪念頭。

「我很好,貝格尼先生。」

「啊,就那間吧,那裡可能會符合外面人的口味。」

「我看起來很"外面"嗎?」

「至少我沒看過有小女孩在煙波鎮裡著馬褲跟襯衫,這是男孩子的裝扮,而且還是世俗男孩子的裝扮。這不太好。」

潘蜜拉感覺得出來貝格尼本來想用更強烈的字詞控訴她那身"男孩般"的品味,但看在孫夫人的份上,貝格尼盡可能放低身段、減弱苛責力道。

「怎麼個不好法?難道我該穿著蕾絲碎花小蓬裙走在街上走路才叫正常?」

「我只是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忠告,孩子。盡管現在有很多巫師選擇跟魔法師一樣融入世俗社會,他們的後代.....比如說我,我和你,我們的價值觀都比較傾向世俗人類,可是不管是在世俗社會還是魔法社會,女孩子穿褲子都不是什麼值得鼓勵的事情。」

「你怎麼不說女人不該搶男人的特權算了。」

「真是不可理喻,我認識很多東方來的賢淑女子,她們可不像你這麼神經質!」

「我至少有一半的杜朗血統,貝格尼先生。」

貝格尼不耐煩地看了看周遭,路人們好奇地盯著他與來自世俗社會的男裝小女孩吵架。「我們別爭了,這太不成熟了。」

「對於一個大人而言的確如此。」

「進去吧。」

貝格尼不甚愉快地大步前進,硬實的皮靴在石磚地上啪啪作響。潘蜜拉小小的皮鞋跟了上去,她覺得貝格尼先生因為賭氣而加快腳步實在太幼稚了,然而這畢竟是她自己惹出的結果,為了這件事控訴對方的反應實在太不厚道了,而且那位大塊頭氣歸氣,倒也沒真的計較那麼多,貝格尼才走了十步就馬上回過頭和潘蜜拉會合,他可能也是擔心一個外地女孩會在這鬧失蹤,畢竟煙波鎮的名聲雖好,但也沒好到能讓外地小孩在人潮中隨便亂走。

「許願石餐館,」貝格尼先生在推開木門的同時為潘蜜拉介紹,「我最喜歡的餐廳。」

「所以你也很"外面"嗎?」潘蜜拉問。

「克林厄的公部門巫師以一大半的地方居民幾乎都是世俗人主義派,所以雷根堡(Rangeborg)的人都覺得我們是不忠真的勢利鬼。」

「拉什好女巫聚會的成員覺得卡登斯三大城的巫師都一樣勢利。」

服務生帶兩人來到內廳的其中一張小方桌入座,列隊進場的涼水壺與杯子提供滿分服務。貝格尼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真要說,我認為東納堡(Donnerborg)是無辜被牽連了。嗯,給我一份豬腳不要白酸菜,紫酸菜多一點,馬鈴薯加倍,一杯蒸發黑啤。」

「一份烤鴨胸。」

「我也要再點一份烤鴨胸。你想試試看炸牛排嗎?這裡的牛肉也很棒喔!」

「不,這樣就夠了,謝謝。」潘蜜拉大概也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好吧。再一份炸牛排。」

「你確定?」

「先別管這個了,」貝格尼顯然不想談他的食慾,「潘蜜拉小姐,那你對這個新環境有什麼有趣的見解嗎?搞不好你會在這一直待到成年也說不定,趁早有點認知肯定是好事。」

「要是明天能進世俗市區晃晃,我應該就能擠出一點你想要的有趣見解。」

「抱歉,這三天有出入管制,巫民需要有特別許可才能進入克林厄世俗區。」

「好吧,我現在有點想法了。克林厄是不是有人在搞什麼邪惡的秘密儀式?」

「不。不——當然不是,你怎麼會有這種低俗的世俗迷信?因為這幾天是慰靈夜,在守墓人把虛影全部送走之前我們不建議魔法界人士在世俗區域隨便走動。」

「怎麼才跨了一個郡就突然多了這麼多神秘兮兮的規矩?」

「你只是個過度世俗化的男裝女巫,不清楚這件事很正常。越來越多家長寧願讓孩子入世就學也不想讓他們上正規魔法學校,很多重要的規矩都被自修教材給忽略了,大家只記得哪個節日有好玩的活動可過,哪條咒語最適合拿來偷雞摸狗......」

「嘿,我甚至還不是克林厄居民!」

貝格尼擰了擰鼻子。「反正你就快是了。」

「好,那請問克林厄老巫師先生,克林厄的慰靈夜與守墓人到底是甚麼玩意兒?」

大塊頭把手交疊在桌子上,小小的桌面看起來隨時都會被蠻力給壓壞。「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實際上,慰靈夜不是甚麼悠久的傳統節日,它是十五年前才定下來的......類似大掃除的例行公事吧,這段期間煙波湖大裂口周遭的靈能濃度會急遽上升,等到達飽和狀態時便會創造出被我們稱作虛影的類靈體,調查部門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持續累積在裂口區域的魔力複合物基於某種巧合而誘發了不完全的降靈術,如果不積極處理,那些具有侵略性的偽物最久至少會停留一個月以上,有的甚至完全沒有消失的跡象,所以當年克林厄分會就訂下了慰靈節與慰靈夜。我建議你稍後可以到旅遊服務處索取相關簡介,上頭有所有你必須知道的慰靈節須知與相關歷史。」

「你是說,這就像自然發生的大型通靈儀式?」

「是"假性的"、"不純粹的"的通靈儀式,它能叫出來的東西不過就是頂著死者容貌的幽靈怪物。沒人能確定那些東西的本體到底是什麼,而且即便是我們使用了同源的魔法儀式也無法導正那些違逆自然的產物,於是在逼不得已之下,我們向當地靈媒請益並組織了一個守墓人小組負責處理這場危機。守墓人的來歷五花八門,有些來自當地的靈媒世家、有些則是基於"因緣"而入隊,好在統籌者是個值得信任的重量級人物,他來自脊板山的通靈巫師內特斯海姆......」

屋外蜂鳴聲蓋過了貝格洛的聲音,潘蜜拉覺得那像是防空警報,聽了讓人渾身不暢快。正當她想問貝格尼先生這聲音代表甚麼意思時,她發現包括貝格尼在內,店內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他們在屋牆、天花板與同行的夥伴之間來回探視,期盼能找到個解答。沒有,誰都不曉得該怎麼辦。他們被沉默榨出了恐懼,潘蜜拉也被這股未知的不安所渲染。

半分鐘後,警報結束了,蓄積的談論聲跟著炸了出來,大部分的當地人都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餐館,有些外來客則還搞不清楚狀況,他們老闆與店員求證道:那是什麼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餐館老闆丹尼斯在服務台前高聲回答:「各位客人,請稍安勿躁!今夜的慰靈節宵禁提早開始了,麻煩各位請勿使用任何高強度的魔法物品與咒語,同時也禁止任何飛行行為!使用飛行杖、飛行掃帚、飛行踏墊、幽靈車或空身飛行等舉動皆屬違法!請記住,魔法管制持續到明天正午十二點,在管制解除之前如需聯繫下榻處或親友,一律交由本店處理!別擔心!這只是個善意提醒!」

提早了?潘蜜拉想著,她跳下椅子想湊近點清個仔細,但貝格尼已經先一步拉著潘蜜拉走出了店門口。

「這不是什麼好事對吧?」潘蜜拉一邊問、一邊試圖掙脫貝格尼先生巨大的手掌,此時街上的人潮正急著返回自個兒家中,本來還在上頭逗留的人也加入了地上的行列。

「有點糟糕,慰靈夜提早意味著煙波湖的魔力複合物濃度比往年更高。以前倒也不是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專家預測每六年會有一次被稱之為大潮的過飽和現象,但最近一次大潮是三年前。提早太多了,這不太好。」

「我們不直接回旅館嗎?」

("潘蜜拉小姐!")貝格尼先生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如果貝格尼先生還在後面,那帶著我離開餐館的人是誰?潘蜜拉暗付。

那位小女孩試圖停下腳步,雙腳卻像上了發條一樣走個不停;她喊不出聲,纖細的手臂軟弱無力,連甩動的力氣都沒有。

撞鬼了。這是潘蜜拉此時唯一能理解到的事情。

潘蜜拉還記得馬庫斯姨丈講過的鬼故事,他說鬼魂是巫師的對立面,除非是半生半死的彌留者,不然的鬼魂在一般情況下都不敢輕易靠近任何正統巫師,然而貪婪的死靈就像個拿著鐮刀四處尋找犧牲者的魔鬼、無知的亡靈則一再回味在它們錯過的時光裡,這兩種東西都是純粹的慾望,儘管鬼魂不會靠近巫師,但死靈總是想著要怎麼收割活人的靈魂,世俗人在它們眼中就像顆甜美的蘋果,巫師則是一塊香味四溢的蘋果派,只要時機適當,死靈會對任何生命出手,而亡靈就像株捕蠅草,誰靠近了都要倒楣。

要是遇見了怎麼辦?不能用魔法把它們趕跑嗎?潘蜜拉的表弟馬可如此問道,馬庫斯姨丈聽了之後就做了個鬼臉,他說那些鬼魂就是在等巫師使用魔法,這樣它們就能順著魔力的軌跡佔領巫師的軀體......

("潘蜜拉——!")貝格尼先生的聲音越來越遠。

移動的人流被裁剪成了一節節片段,弋著火尾的街燈有如流星般纏繞在潘蜜拉走過的路上。他們來到了煙波鎮外圍,那裡同時也是現實與靈界的交會處,交會處有一間房子,那是她的姨丈與姨媽住的街屋,精心保養的粉色牆面上擺了個小階梯與深色的胡桃木門,掛在一旁的銅鑄門牌沒有留下任何可解讀的資訊,它像面粗糙的電視牆,只是在上頭跑的不是主持今日食譜的波麗媽媽,而是活跳跳的醜陋字符。

你的家。偽裝成貝格尼的虛影說道。不是你的家?

「......不......不是......」潘蜜拉回答。

虛影伸長的脖子把頭帶到潘蜜拉耳邊,他用輕柔的語氣駁斥:是,是你的家,你母親在那等你呢。

「我要回去的地方......」潘蜜拉用顫抖的聲音小心揀選著口中的話語,「......坐落於日月呵護之地。」

這裡有太陽,也有月亮,祂們高高掛著,永不墜落。虛影的聲音彷彿只是道涼風,它膨脹的身子罩住了半片天空,兩個遙遠的光點掛眼睛上頭,一個名為太陽、一個名為月亮。

「我的家不會只是個空殼......」小女孩還沒說完話,無形的力量便強迫她往前走上兩步又兩步。

它有歡笑、有淚水,眾人齊聚一堂,只等你歸途返家。那塊污漬般的存在回應著小女孩的話語,他讓房子周遭滲出了熟悉的聲音,除了偉伯一家四口外,還有沛恩跟一名男性,他們在討論如何慶祝為潘蜜拉慶生,接著大夥唱起了生日歌,杜波娜姨媽起了音、馬庫斯姨丈帶著馬可與梅森一起唱,沛恩在窗邊招手,她挽著那名陌生男人的胳膊要潘蜜拉快點進門,要趕在客人來之前穿上新衣服。

這一切讓潘蜜拉忍不住落淚。「太荒謬了,你怎麼能這樣玩弄我?」

想要,渴望那缺席的、不盡責的男人。虛影說。

「他很好!」

——潘蜜拉、潘蜜拉,親愛的——

此處為陰陽魔界,生與死的交叉口,閉眼的凡人會在無知中而臣服,睜眼的巫者亦該因無能而順服,但固執的潘蜜拉仍執著著虛實之別,正因如此,她還能做最後的抵抗——此時,忽然有股意念對潘蜜拉說道:("多說點話,拖住它。")

誰?潘蜜拉驚想。

發話者是個男性,聲音的形象有些低啞而不確定,潘蜜拉猜對方年紀並不大,但無論是怎樣的人發話,對方終歸是個活生生的人類。他讓潘蜜拉意識到,原來此局並非毫無選擇。

「你......去過高砂嗎?我真正的家在高砂,他們大多都講源語,不過我的外祖父母那輩好像都用福砂方言溝通。」

不,你的家在這塊土地上,我們是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你摯愛的親友。虛影回答,它把彎取的手搭在潘蜜拉肩上。

「我會一點源語。你知道怎麼說源語的"今天天氣如何"嗎?」

不。

「像這樣,」她說,「『你能離開了。』」

你能、離開......

("在地上劃個圓,快點!")那位男性喊道,他的催促成了潘蜜拉掙脫束縛的契機,小女孩奮力扭身逃開了虛影的包圍,她以左腳為中心、右腳為筆,旋繞一圈便在地上勾出了個圓圈。

虛影巨大的頭顱在半空中飄轉了兩圈,它相當困惑,掛著太陽與月亮的眼睛在臉譜上隨意扭動,而後那顆大頭朝著潘蜜拉靠攏,它張大嘴想把小女孩再次吞入黑暗中,但那排發黑的牙齒卻無法靠近圓環切出的界線——生與死、正與負,地上的圓線界定出了此地與彼地真正的差異,因此虛影再也無法像剛才一樣左右潘蜜拉的心智,可是只要再這樣持續包圍下去,界限消失也只是遲早的事,在此之前潘蜜拉只能要自己別閉上眼睛,就像馬庫斯姨丈說的,別讓兩者之間留下空隙,壯起聲勢,別成了屈服於恐懼的輸家。

兩者的僵持只持續了數秒,一會兒後,虛影與它架出的黑暗無預警地崩成了一攤霧海,霧浪在潘蜜拉的圓環外頭轉了又轉、支離破碎的肢體殘塊在波濤上奮力拍動,隨後潮水又猛然退去,有股強勁的吸力將整個虛構的空間一併拉向遠處。

 

潘蜜拉站挺身子見證夢魘的終結。

當煙波鎮外的森林再次探頭、鎮區的點點星火重新閃耀,她的呼吸微微顫抖,淚水與汗水滑過臉龐。潘蜜拉沉思良久,而後她怯懦地動了動雙腳,僵硬的頸子帶著頭顱反覆觀察著此地是否還留有鬼魂帶來的威脅。

「誰......」她重新記得如何說話,發抖的指頭在空中點出了一枚探照用的小光球,「......誰在那?」

("你的家在那。你在那。為什麼不過去?等著你,他們在等著你。看見了,一棟溫暖的小房子。放把火。讓她過去。我想回家。回去、回去、回去。請不要走......")

潘蜜拉追著那一連串破碎的低語聲前進,那些聲音聽起來像是有幾十個人在開口說話,嘴裡吐的盡是些沒意義的句子。

("說、說、說、說、告訴我你的想法。湖水結冰了,我的朋友,在下頭蓋了一座城。騙子、騙子、騙子,別拋棄我!......")

她在柳樹前看見了一位青年,他雙手抱頭,繃緊的身子猛烈地搖晃。所有的聲音都出自於他的咽喉,男人、女人、小孩、老人、南方口音、北方口音、混濁的方言、古老至無法辨識的呢喃,數十個人的靈魂全擠在一副軀體裡。

「你還好嗎?」潘蜜拉問。

霎時,青年放鬆了身體,他用自己正要變聲的音色為眾魂下了總結:「你們得走了,離開吧。」

「......謝......」潘蜜拉認為對方可能就是斐克特女士與貝格洛先生所說的守墓人的一份子,正是那位青年救了身陷危機的自己,「......謝謝你。」

背對著潘蜜拉的青年愣了半餉,他回過頭,微弱的光源照出他黑洞般的雙眼。沒有虹膜與眼白,純粹只是一塊墨影。「照顧好自己,這地方對外地人不友善。」

「我叫潘蜜拉,你呢?」

青年困惑地斜著頭。「我姓墨勒忒。」

「我沒被嚇到很失望嗎?墨勒忒先生?」

「很開心。」

("潘蜜拉小姐!")貝格洛先生的聲音從鎮區的方向傳來,對比於那巨大的軀體,他手中的提燈就像一枚小火柴。「噢,謝天謝地!」語畢,貝格洛先生用力深呼吸了一口氣,接著他對著自己的傳言戒指說,「回報總部,找到潘蜜拉.孫了,她目前人在貝洛城丘的柳樹觀測點,一會兒後我就會把她帶回大斧口旅館......對了,潘蜜拉小姐,這個小意外我們就當沒發生,好嗎?不然大夥都會很麻煩。」

「你知道嗎,這種大事化小的態度讓人不太高興。」潘蜜拉揉了揉紅通通的眼睛。

「還有你,烏海爾,謝謝你特地跑過來幫忙,但可別亂說話,否則我要你好看。」

潘蜜拉對青年問:「你叫烏海爾?小名還是真名?」

青年回答:「只是個綽號。」

貝格洛說:「對,你老爸在你的出生證明上也填了這個名字,它最好只是綽號。」

「很......特別?」潘蜜拉努力想化解尷尬。有些人的確會拿恩救(Heil)當姓氏,但用禍害(Unheil)當名字可就少見得多了。

「我們走吧,潘蜜拉小姐,別妨礙守墓人們工作,」貝格洛站到潘蜜拉與烏海爾中間,隨後他把一捲紙鈔交給了烏海爾,「你想怎麼處理是你家的事,但最好別讓我發現它出現在雷伊手中。現在,快走吧。」

烏海爾面無表情地收下的酬勞,接著也乖乖照著貝格洛的吩咐回去和其他守墓人碰頭。

「真噁心。」貝格洛喃喃低語。

潘蜜拉抗議著:「貝格洛先生,墨勒忒先生才剛救了我的命!」

「當然,我們都該感謝他,可以之後你會明白自己為什麼該鄙視這種自甘墮落的傢伙。守墓人之所以是守墓人,無非就是天性邪惡,這正好,和那些虛影湊一對。我們走吧,慰靈夜才剛要開始呢!」

潘蜜拉本來想替烏海爾辯護,她小小的腦袋瓜子緊抓著對方出手相救這點不放,倒不如說光是救人一命就是最大的美德了,可是看著烏海爾提著燈的背影越走越遠,潘蜜拉心中激昂的情緒莫名破了個洞,她開始懷疑起那位才剛邁入變聲期的青年是否真是一個善類。

看他走在荒野上的身姿古怪、口中呢喃不斷,潘蜜拉不得不承認,烏海爾是個很詭異的人。詭異,而且令人無法信賴。

「漫漫長夜......」潘蜜拉以此作結。

「的確,漫漫長夜。」

貝格洛先生護送潘蜜拉走回了大斧口旅館,此時鎮外起了大霧,霧水不隨風動、波紋恣意搖曳。潘蜜拉想著,不知道哪個守墓人又將徬徨的虛影給吞進了腹中;不知道在這樣的克林厄之夜,森林與湖畔間是否還有活人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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