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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06

 

驟雨切開了卡拉卡亞之影,黑影後頭又是一座高山,烏黑的山頭前張開了一道裂縫,縫隙從山頂一路裂向山腳,看似半揭的簾幕。裂縫深處有個石座,一叢火團在座前熊熊燃燒,麥傑幾乎能聽見它細弱的爆裂聲、氣流竄升的轟鳴聲,他站在懸崖前凝視著山縫中的無名火球,看它如何讓黑夜更加漆黑、讓陰影更加濃稠。靜止不動的火焰因風雨而壯大,然而驟雨越強、聲音越靜,最後世界走入死寂,唯獨它仍在深山黑峽中低聲呢喃。

又是一場夢,夢在對他喃喃低語。

麥傑撐起身子,他花了點時間才理解到耳邊的噪音源自於山壁外的植物浪潮,那些數以千計的莖芽沿著山壁持續蠕動著,它們的刃葉在岩石上鏗鏘作響,生枝與舊幹的擠壓聲鋪天蓋地。爾後麥傑才注意到鈞安的呻吟,等他找到鈞安時待在一旁的卡拉遢奇早已將對方挪往更深處的地方;卡拉遢奇一邊移動、一邊還喊著厄米特的名字,他似乎是要想那位隊長大人做些什麼動作一樣,好像只要厄米特高舉雙手外頭的怪物就不敢進犯了一樣。

很可笑,也很有吸引力。麥傑認為他該把握機會回頭看個究竟,如果軍隊裡流傳的謠言是真的,那麼厄米特應該會拿著護身符對著門外的邪物唱誦些沒人聽得懂的鬼咒語才對,可惜厄米特早先一步攙起了麥傑,現在他永遠都沒辦法知道厄米特剛才在縫口前幹些什麼事了。

他們四人匆匆往洞穴中又前進了十公尺左右,幾秒後外頭的植物停止了動作,它們在山外不得其門而入,葉叢與雜枝黏附在山縫入口處,彷彿有到玻璃牆聳立其中。

「鈞安,你還活著嗎?」厄米特問。他衝到鈞安身旁確認狀況。

「墨勒忒,小狗兒被抓住了!」卡拉遢奇說。他的意思再精確不過了,鈞安確實被外頭的怪物逮個正著,現在他還陷入了輕微的休克狀態,全身上下毫無防備。

總之先處理當下的危機,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厄米特想著。他讓替鈞安卸下背包當做腳墊並且保持平躺姿勢,接著厄米特檢查了鈞安第一次遭遇攻擊的左臂與左腰部,這兩處位置滲出了大量液體,判定是水與組織液的混合物;剝除衣物後可以看見有層黯沉的絨狀物覆蓋了皮膚表面,但不同於在第一停駐點的狀態,這裡的絨狀物具有一定程度的類生物反應,它們能感覺、並回應外物的入侵行為,因此當厄米特的指頭掃過上頭,絨狀物便像是被磁鐵吸引的鐵絲般追著指頭擺動。

「卡拉遢奇,這裡是你的地盤,你有什麼好主意?」厄米特問。

「沒人說在自己家就一定得知道廚房的罐子裡裝的是無花果乾還是李子乾啊?」

厄米特嘆了口氣。他脫下手套抽出刺刀,厄米特赤手掐著消毒棉布在刃緣迅速地劃過兩輪,第一輪刃頭上刀油被去掉了、第二輪刀上乾如火烤,等一切準備就緒了,他就先嘗試了是否能直接刮除絨狀物。他輕輕地沿著鈞安手臂上的絨狀物外圍刮了幾刀,被撥開的物體黏附在刀刃上成了一團團灰渣,底下的皮膚則露出了略為滲血的凹陷區塊,顯然表皮已有遭受侵蝕了;厄米特集中精神想將手臂上的絨狀物一次清除,他稍微壯大了膽子加快速度,他抬起鈞安的手臂以刨魚鱗的手法由上而下一層一層地先將大面積的異物去掉,過程中厄米特找到幾個奇怪的硬塊,他不確定那些是甚麼,只能先暫且留著不做處置。

麥傑知道這裡沒有他插手的份,他連厄米特打算怎麼處置鈞安的病症都不明白,但他仍有義務詢問自己能否提供幫助,厄米特聽了後便要麥傑隨時注意鈞安的生理狀態,有必要時就給提供藥劑注射。

「你說這裡是個神殿,」厄米特忽然喃喃的問,「是用來做什麼的神殿?」

倚靠在牆邊休息的卡拉遢奇回答:「當然是用來舉行儀式的囉。」

「我建議你可以一次把話說完。」

「小貓兒,你的老大似乎有點急唷。」

麥傑不予理會。卡拉遢奇雙手環胸,他倒也不是真那麼在意麥傑的反應。「我離開這裡已經很久了,你不能期待以前跟現在能完全一樣,但當年這段烏拉許馬(Ulaşmak)山道是條意義非凡的聖路,使徒們會從這裡登上卡普,然後再前往卡亞嶺的岩廊祭壇舉行慰靈儀式。當然,前面我也講過的,這裡本身就是自成一格的神殿與聖所,它代表了此境與彼境的橋梁,包括我在內,很多人相信走過烏拉許馬會抵達艾紐賽(En yüksek)或迦納(Jannah),以你們通用語來講就是天堂,不過這真的有點誇張了,至少在這裡的我可不會再相信這種鬼話囉。」

「此地曾舉行過任何獻祭類的宗教儀式嗎?」

「生活在烏拉許馬本身就是一種儀式。」

「那些儀式是否曾帶來不可逆的、或半永久性的影響力?」

「有,或沒有,老實說我不曉得,墨勒忒先生,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已經離開這裡很久了嗎?誰曉得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但當年啊--這裡確實有很多小祕密,畢竟禿子角本身就是座小山城,裡頭住著將自己獻給卡拉卡亞的信眾們,起居室、餐廳、廚房、倉庫、祈禱室、大書房、集會所、武器庫,各種五花八門的機能都藏在這座小小的山城裡,儘管要在這裡迷路不容易,可是總有人必須成為烏拉許馬的犧牲品,也許這就是你所想像的宗教儀式,而我們管它做天命揀選。」

「太多不必要的資訊了,卡拉遢奇,既然如此,我現在只想確認一件事:你能確保我們全體能安全抵達門之屋嗎?」

「可以,當然可以!這地方好歹也曾是我的國度,只要山堡的槲鶇還存在,從禿子角底到卡普這段路一定能暢行無阻--至於外頭的東西同不同意,這我可就不敢保證了,畢竟那是非屬卡拉卡亞所有的外物,是具有強烈入侵意識的異常魔物,而我們可憐的小狗兒又成了它們的第一個獵物--幸好!我現在就有個能讓大夥更安全的建議,但我打賭你不會接受的。」

「沒錯,請容我拒絕。」

「哈?拜託,我甚至還沒說出口噎!」

「很好,現在你能試著忘記它了。」

「哼!傲慢的蠢牛......」

他娘的我聽不懂。麥傑皺緊眉頭想道。說點人話有這麼困難嗎?

鈞安稍微清醒了些,他喃喃著問到底怎麼了,厄米特聽到後只簡單地說明了鈞安身上的變化以及目前正在進行的清除作業,他一面說、一面以手勢要麥傑挪動鈞安的身子成側臥狀態,現在厄米特要開始清除側腰上的絨狀寄生物,這次鈞安的反應稍微明顯了點,他能明確感覺到異物被剝除所帶來的異樣感,一會兒後異樣感成了一陣陣的刺痛,好比被被燒紅的刷子拍打著皮膚般灼痛。

「......麥傑......」鈞安嘀咕著,「......我的頭盔去哪了?這裡好黑......」

麥傑回答:「拜託,別抱怨了,你是現在唯一能休息的人噎!」

「我們的任務甚至進行不到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我覺得自己好廢,竟然在這種地方躺著休息......」

這時厄米特用那怪腔怪調的源語叮嚀著:「那就似著好起來。」

「哈?」鈞安的腦袋一時間沒回過神,在劇痛與腦內啡交互作用下,他渾沌的精神狀態變得異常奔放,同時鈞安也講起了自己的母語,「隊長......你的國語怎麼都沒進步......」

「我的國語又不似你的國語。」

「也、也是......但你學了這麼久!」

麥傑不甘寂寞地插了嘴:「嘿,別在這時候突然搞小圈圈好嗎?」

「不,這裡二比一!嗚!」鈞安痛唉了一聲,可是這阻止不了他繼續用母語講瘋話,「你應該學會講源語,麥傑!現在!」

厄米特笑了笑,他改回通用語說:「麥傑,抓好他,我要開始嘗試移除左臂上側的硬核。」

鈞安問:「移除什麼--呃嗚--!」

刀刃撥開硬核的剎那,鈞安的身子彈了一下、眼白露出了大半,麥傑見狀立即把手邊的布條塞進鈞安的嘴裡以免他把牙齒給咬裂了。

「報告隊長,請問我能給點建議嗎?」麥傑問。

「可以,請說。」

「他看起來快掛了。」

「不可否認。」

「也許我們可以晚點再搞這玩意兒?」

「不行。現在鈞安身上的硬塊無疑是外頭的怪物種下的病灶,若是有辦法讓病灶維持在休眠狀態,我就會讓鈞安回基地再做積極治療,但那隻怪物可沒有這種閒情逸致,它隨時都會讓這些小硬塊活性化,所以就算只是拖延時間也好,我們說什麼都得先減少病灶塊的數量。目前這裡共有五處硬塊,三處集中分布在肱三頭肌至橈側伸腕長肌這段區塊,這些病灶很幸運地避開了主動脈,但初步判斷可能已經侵犯到了神經系統,所以只要稍有觸碰就會造成劇痛,至於寄生在左腹外斜肌的兩個硬塊有侵犯臟器的危險,因此我們就先依手臂病灶的狀況再來判斷是否要清除腰際的病灶。」

總之就是試了再說。麥傑深呼吸了一口氣。「希望班尼楊那邊有個好病床可以讓鈞安睡上一覺。」

「麥傑,注射混合止痛劑。鈞安,剛才的話你聽懂了嗎?」

鈞安勉強舉起右手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反正回不回答他都得挨上那痛得要死的五刀,既然如此,倒不如果斷面對,要是能活著下山他至少就又多了個能吹噓的英勇事蹟,何樂而不為?

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準備工具、分配工作,卡拉遢奇本覺得自己沒事,沒想到厄米特還是給他安排了個職務--替大夥打光。黑霧般的卡拉遢奇對著手電筒左右試探了一下,他不是不會使用,只是不太想、也不太爽去進行這份工作,但在厄米特的堅持下卡拉遢奇也只能紆尊降貴地接下了照明手的工作了。

「大面積的真皮裸露,傷口乾淨,沒有明顯的汙染跡象,」厄米特藉由光源做最後一次的病況確認,「病灶呈現墨綠色,質地硬實且無蓄膿跡象,每顆直徑約二至三公分不等,呈現丘狀隆起,病灶點與裸露真皮的邊界明確,暫時無法判別該物是屬於皮膚病變還是外物寄生。麥傑,對第一病灶點進行消毒,我要準備動手了。」

手術刀準確地沿著第一病灶點外圍兩公厘的區塊割了個圓,血珠點點滲出。鈞安手指動了動,手腕的肌肉微微起伏,厄米特問他是否有任何不適感,鈞安表示自己只覺得渾身冷冰冰的。

刀子繼續深入皮下組織,刀片輕輕地撥開傷口。這個動作推擠到了病灶點,在被移除的威脅下,墨綠色的硬塊釋出了強烈的警訊,它裝得自己就像是鈞安身上不可剝奪的重要臟器一般,它要宿主感到劇痛、動手反抗,鈞安因此繃緊手臂,出汗的身子顫個不停;他的嘴巴微微開合,不成句的聲音彎彎曲曲地跑了出來。厄米特要麥傑再給個近光,光源看得出病灶點周遭下沒有病變或感染,那個硬塊僅僅依附在淺層真皮而已。

「僅僅是毒素這麼簡單嗎?」

「真希望阿赫提在場,儘管情況有點詭異,但我們需要他的小專業。」

「他的確是處理這種狀況的不二人選。」

「我記得他好像是藥師還是護理師什麼的,總之學歷很高,他媽的有夠高。」

「給我鑷子,要著手摘除了。鈞安,把布咬好。」

鑷子掀開了真皮的一小角,這點幅度的擠壓已經足以讓病患痛不欲生了。厄米特隱約感覺到那塊硬核並不是真的入侵了身體,因為硬核本身並無異常之處,它和那團絨狀物一樣都只活躍於表皮組織上頭;它或許只在感受到被侵害的同時才會釋放出某種訊號刺激痛覺神經,假如事情真這麼單純,那麼厄米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準確且快速地劃下那決定性的一刀。

鈞安身子一顫,布團滑出了嘴巴;他不敢用力呼吸,彷彿只要再有點動作就會粉身碎骨。

「移除第一病灶點,確認病灶並未入侵肌肉組織,」厄米特以公式化的語氣描述著,「準備摘除第二病灶點。」

「那東西看起來像顆鈕扣。」麥傑有感而發。

「有思考力的鈕扣,而且隨時會從我們身上長出來。對了,麥傑,你認為剛才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傢伙像什麼?」厄米特將沾著血肉的硬核放在剛撕下來的筆記紙上,血液在上頭逗留了一會兒後才染濕了粗糙的紙面纖維。

「哪邊跑過來的棕熊之類的吧,那團大鬍子看起來真讓人不舒服。」麥傑將挖除病灶點的傷口清理乾淨。

「嗯。現在我提出一種假設......早先鈞安曾提過,事發當下他認為那個椅子怪長得很像所羅門,也許這種聯想與鈞安的病發有密切關係,但當時我並不覺得那張椅子上的人形物長得像任何我所熟知的人,儘管他的確有個所羅門式的大落腮鬍。以該形象出現究竟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若是後者,我推論敵人確實藉由一些手段--比如潛伏在聯絡網中的女性歌聲--獲得情報,因為它們的力量必須根據我們如何認知椅子上的人形物才能發會適當的作用,所以的它才會利用我們的聯繫窗口所羅門當誘餌,同時鈞安又因為所羅門遭遇的危險一事而反覆聯想著他的樣貌,搞不好正是如此,他就成了本次攻擊中的倒楣鬼。」

麥傑張大嘴巴,一臉欲言又止。他本來打算先說幾句沒營養的話,接著再隨便敷衍一下表示自己確實了解些甚麼,同時又覺得這是在鬼扯蛋,但厄米特是認真的,他神情正如他的語言一般真實。「好吧,我得稍微緩一緩。」

「把工作做完再說。鈞安,我們準備移除第二病灶點了,還撐得住嗎?」

鈞安點頭又搖頭,他不曉得自己想表達什麼,總之盡快完事就對了。

 

從林地到達第一停駐點約花了一個半小時,來到禿子角山縫又花了兩小時五十分鐘,接著鈞安在手術後又昏睡了兩個小時,結果等他們正式進入烏拉許馬山道內部時已經是早上七點了。當然,厄米特一點都不擔心他們會趕不上本次任務的規劃時程,畢竟他和桑祐軍方討論要提早十七個小時出發就是擔心山上有出現一堆莫名其妙的障礙,只要不死人,用爬的也能在晚上六點前抵達卡亞嶺,現在厄米特該擔心的是這條烏拉許馬山道到底有沒有出口。

他背著兩份背包走在最後頭,頭盔的夜視系統掃出前方的三名隊員與狹窄的岩石廊道,雖然頭盔投射的紅外線束無法探清它的全貌,但這條路確實為人為開鑿,是往上方的通道,踩凹的石階證人此地曾被頻繁使用過,牆上留有不知名的圖騰,可惜大多被沉積的石灰岩所覆蓋了;高聳穿天的黑色細縫收成一道拱圈,回音減弱、氣流鼓動,它們的踏步驚擾了盤據百年的幽魂,路越長、影越深,累積的疲倦與壓力纏住雙腳,扶著牆壁的手划開不可見的迷霧,那裡既是上往又是往下,又或者他們只是被鎖在黑暗中,爬著從未上升過的螺旋梯。那裡是卡拉遢奇口中的烏拉許馬,一個聖所與祭壇,走在上頭就是獻祭的一環。

雜音。厄米特腳步慢了半拍,同一時間走在前方鈞安也顯得有些疲倦了。

厄米特喃喃著:「卡拉遢奇。」

卡拉遢奇回過頭示以微笑。「別擔心,它們不會害人的。」

「報告隊長,前方有開闊平台。」麥傑說。

「小心謹慎。」厄米特叮嚀。

麥傑讓鈞安坐在階梯上休息後就小心翼翼地帶著鎗走向梯口,開口處外一片漆黑,偶爾可聞水滴聲響從遠方傳來。麥傑挨著壁面向外查探了一番,壓低的身子藏在階梯後頭,爾後他迅速地爬向其中一個掩蔽處進行試探,麥傑發現此地並不只是一個小空地,實際上那裡是座相當寬廣的廳堂,幾列粗柱勾框出了形似禮拜處的小凹地,庭中多處滲著水,鐘乳石柱與石筍大喇喇地佔據了左半部。他不經愣了一會兒,因為它的恢弘程度超乎常理,差點沒讓人昏頭了。

廳堂左右兩側各有兩個小拱廊,正前方則豎立了一道大拱璧,壁面上似乎架設了未開啟的吊燈,燈路往左延伸至底端的石堆群,麥傑放大鏡頭倍率看了一會兒,確認那裡站著的未開啟探照燈與幾張堆滿雜物的便桌,桌子附近布置或該說散落了一些相對老舊的大型儀器,作用不明--

--紅外線束失靈了。在這個沒有任何光源的山洞裡,光靠物體本身發出的紅外線光無法提供足夠的成像清晰度,所以一旦作為輔助照明的遠紅外線光束關閉,夜視系統頂多只能捕抓到一塊塊模糊的墨綠色輪廓。引人聯想的詭異畫面,有如漂浮於黑水上的浮油。

麥傑靜靜地等著,他摘下頭盔靠改靠聽力辨別整座廳堂的狀況。氣流、水滴,處此之外還有極其微弱的吱喳回音,是蝙蝠的聲音,這附近可能有對外開口;地面沒有任何動靜,附近也沒有不自然的雜音,假如此地沒有人,那他們或許能開啟直接照明在此行動,當然,前提是直接照明不會像紅外線束一樣失靈才行。

他悄悄地退了一步。突然間,光源又恢復了,在此同時麥傑閉上了眼睛,因為他感覺到恢復的光源似乎伴隨著某種物體一同顯現,對方佔據了空間、微微推開了空氣,那東西就在麥傑面前,甚至是貼著他的臉。

來吧,我準備好了。麥傑心想著。他緩緩張開眼睛,一張空無臉孔與坐臺掃過眼簾,隨即消失無蹤。

「呼......」麥傑遺失的心跳蜂擁而上。

撞鬼了,或者是說撞椅子了。麥傑自嘲地喃喃低語,接著又在心中咒罵了幾聲後才退回梯間向厄米特進行回報。回到熟悉的夥伴身邊,麥傑已經準備好一連串的垃圾話來強調剛才到底有多詭異,不管是燈具失靈還是突然出現的鬼椅子跟人臉,要是當時再隻蟑螂迎面飛來,他可能就要當場尿褲子了--麥傑熱切地想和他的墨勒忒隊長分享稍早的超自然體驗,好在他一看見厄米特魁武的身影就想起來自己親愛的隊長今天已經兩次表示過他沒有心情去聽麥傑的垃圾話,要是現在麥傑膽敢再犯一次錯,回去他就等著要被整死了。

「貓步?」厄米特顯然知道麥傑在想什麼。

「回--回報隊長,確認上層為一處巨大且空曠的集會設施,設施角落留有人為痕跡與燈具,燈具未開啟,暫時無法判斷是否已棄置。然後我撞鬼了。」

「怎麼個撞鬼法?」

「剛才紅外線燈短暫故障,在回復的瞬間突然有張人臉與像是椅子的玩意兒閃過我的眼睛。」

「你說那東西是椅子?」

「......不,那可能不是椅子,」麥傑重新理了理思緒,「剛才那個畫面太過......混亂,像是從耳朵中聽來的隻字片語構成的畫面,但我想那只是塊石頭堆,不過旁邊的石柱與石塊把它堆疊成了一個臺座。」

「有趣。臉的部分就跳過吧。」

「是的,隊長。」實際上麥傑也不想去深思那張虛無的臉上到底留了什麼細節,既然厄米特不想知道,他也樂得輕鬆。

「走吧,我們上去。」

這時鈞安說道:「報告隊長,我的狀況已經可以負重行動了。」

「你確定?」

「確定。我保證我沒有在逞強,隊長。」鈞安語帶懇求,他不喜歡一直被當作弱勢者處理,他們的隊伍不需要弱勢者。

「很好,一會兒如果有地方可以休息你就把東西背回去吧。抓緊你的武器,注意四周動靜。」

一行四人登上廳堂,而卡拉遢奇又站在入口處看了好一會兒才行動。他正在回憶此地的本該擁有的功能,屬於山堡的槲鶇搜索著上一個他曾居住過的場所,每一條通道、每一分歷史,他將走的是過去曾走過的路、將做的是以前早已做過的事,但他與他是不同的存在。如今卡拉遢奇已經不再是一團影子了,他擁有實體,身上的裝備與衣著與卡登斯的士兵別無二異;卡拉遢奇的臉依舊倒映著每個觀看者的意識,而體格則完全模仿自麥傑,只是乍看之下又更瘦了些。

左側一通道坍塌、左二通道暢通、右一通道暢通、右二通道部分坍塌,確定現場無人,僅有幾具還算新鮮的屍骸留在左後方的人為設施附近,設施確定廢棄多時,現場機具嚴重鏽蝕,桌面文件大半損毀。

「開啟直接照明,檢查現場。」厄米特指示。

一會兒後,隊員們一一報告。

「貓步回報,現場共四名男性死者,」麥傑仔細檢查了它們衣著與風乾發黑的外觀,「身穿不明制式服裝,手臂繡有水紋標記,可能是狄林蘇組織的人。屍體現況呈現風乾狀態,外貌完整、無明顯外傷,但有部分屍體出現了奇怪的......現象,靠近石筍群的兩具屍體被像是被貫穿了一樣融在那堆石灰岩中。不是貫穿,是融為一體,就算有甚麼東西加速了石灰岩沉積,這種狀況也太誇張了!」

「狗弟回報,設施物周遭留有大量已損毀的圖紙資料,但能辨別這些文獻與筆記內容是以現代祐薩格(Yolsag)文書寫的,另外若按照殘留的圖像與關鍵字來看,這些文獻的主題似乎和卡拉卡亞山區以及不明宗教設施有密切關係。」

厄米特舉起手電筒檢查著拱壁上的掛燈,最後一盞燈具有一半隱沒在看似有百萬年歷史的岩層中。「宗教、儀式、神秘現象與不明死因的屍體,真討厭,最麻煩的東西全都和再一起了。狗弟,隨便找個你喜歡的段落翻譯一下。」

「是、是的,」鈞安拿出翻譯機在一塊附有卡拉卡亞山圖景的紙磚上掃讀了一番,「嗯,這篇看起來是調查紀錄的最後一部分,時間是一九九七年三月的某個時間點,日期模糊無法完全辨識,而上面說道:"......時間內,黑山之主將會回到山裡......一般認為,卡亞嶺是連結卡拉卡亞峰頂的唯一門徑,但真正的王座或許近在眼前。莫瑞博士向阿普杜勒先生提議要中斷道路,另一方面阿普杜勒先生的副手奈格圖博士則持反對意見......兩者僵持不下,最終阿普杜勒先生決定與莫瑞博士站在一起,這對我們而言是否足夠幸運?"。」

「距今二十一年前,當時狄林蘇才剛起頭,真無法想像他們怎麼會有興致來卡拉卡亞作文資考察。至於那位阿普杜勒......恐怕又是個秘密了。」厄米特試探著壁面的厚度,他原先覺得眼前的牆壁只是個障眼法,但實際上它就是山的一部分。

麥傑一面翻找著屍體上的遺物,一面抱怨:「要是中尉先生願意降低格調和我們這些士兵們一起上來,或許就有人能說明阿普杜勒到底是誰了。秘密、秘密,整個任務都是秘密,上級怎麼會接這種爛工作?」

「齊亞德不適合這種工作,他只是個軍人,」厄米特露出冷笑,「而我們是外籍傭兵。」

「錢拿比較多的那種。」

「的確,卡登斯很大方。」

卡拉遢奇走到厄米特身旁,他假裝自己也對拱壁深感興趣。「野牛,這裡勾起了我很多回憶。」

「洗耳恭聽。」

「我是這裡的王、這座山的統治者,我帶領信眾們去相信這座山,但不是崇拜,而是恐懼。我告訴所有人,就像從前的領導者一樣和他們說,留在這裡,你拿不到任何好處,這裡是世界邊緣,天蓋隨時都會崩塌;我們留在這裡,不是要從那位恐懼之神身上獲得力量,我們留下來不過就是將一切獻給了卡拉卡亞,或歡笑、或悲痛,每分每秒都是為了取悅它,令它的恐懼永遠留在遙遠的天邊。然後有一天,你身邊的人會消失,他們將走過烏拉許馬直達艾賽紐,抬起雙手,支撐那片搖搖欲墜的蒼穹......最後,我也被撿選了,但我去的地方不是艾賽紐,而是卡拉卡亞,那裡為我與我們留了個位置,然而到時誰能分得清彼此的界線?」

「現在你還信這套嗎?」

「你不信嗎?」

厄米特盯緊了卡拉遢奇,卡邋遢起的無顏之臉透出微笑。「士兵們,出發了。」厄米特下令。

在場的人都察覺出厄米特對卡拉遢奇產生了微妙的敵意,也許是因為那位關係人留下太多空白、太多啞謎,所以厄米特終於感到不耐煩了,又或者是他從卡拉遢奇的言語中讀出了什麼訊息,這些資訊足以讓厄米特的態度產生改變。

空間動了。不是地震,它就是動了,像是兩個座標重疊的積木被外力拉回了正軌。厄米特吼著要卡拉遢奇快點帶路,他意興闌珊地聳聳肩並且出手指向了拱壁的方向,隨後卡拉遢奇穿過了岩壁消失無蹤。

這道牆是幻影,不,它是真的。厄米特竭力思索,他用力敲打著壁面,像是要門後的人把機關打開一樣,但這麼做只是徒勞無功。

「隊長,這裡不太對勁......」麥傑說。

「要是對勁的話我們就不會在這裡了。」厄米特說。

鈞安加入了搜牆的行列。他問:「我們要找什麼東西?」

「一個破綻,士兵們,能夠證明這座牆不真實的證據。」

「比......比如說那顆燈泡?」鈞安說。

麥傑沒有加入搜索,他現在的工作是負責進行死亡讀秒。「各位,三點鐘方向出現了大量的鐘乳石群,它們往我們這邊長過來了!」

「我有說錯什麼嗎?」鈞安語帶不安。

「不,」厄米特想了想,「不,我也覺得那顆燈泡很不對勁,但你是怎麼看的?」

「它鑲在裡頭。」

距離十公尺!麥傑喊道。

「對。」厄米特簡短地回答。

「就現實層面而言,我不認為有人會閒到把電線連同半顆燈泡一起鑲嵌在天然石灰岩裡,就算是不知打哪來的異教徒也不會這麼閒,這沒任何意義!」

意義。厄米特反覆思索著這個詞彙。「把它敲破。」

「什麼?」

「做就是了!」

縱使無法理解,鈞安依舊恪遵指示舉起了槍托要往燈泡上頭砸。原先他認為那顆老燈泡只要稍加碰撞就會碎成垃圾,但他連撞了兩次、撞出了兩聲清脆的高音,等到了第三次時鈞安才不服氣地高舉槍托,他嚇聲使勁,終於把那顆燈泡給敲破了。

破了個燈泡,它的碎片往地上落;它的屍體滑過在那面萬年岩層中,割出一道道虛華不實的缺口。鈞安氣喘吁吁地退了一步,厄米特隨即補到了前方抓住了連接燈具的電纜。

「跟我玩這套!」厄米特提聲振力。

他雙手使勁將電纜往右方用力拉扯,繃緊的纜線撼動了壁面,點點碎石如雨而下;厄米特又扯了第二次,剛才被玻璃碎片劃開的缺口頓時張大了兩倍,放射狀的細紋靜靜地覆蓋了整面拱壁,同時左側的拱框與岩壁的交界處緩緩滑出了一道黑線,線頭應著厄米特的拉扯不斷擴張,廳堂中的鐘乳石群亦隨之倒退。

「麥傑、鈞安!」厄米特大喊,他的手臂微微顫抖,鼓脹的肌肉幾乎要撐破外衣了,「別愣在那好嗎!」

兩人匆匆忙忙地上前助陣,不一會兒,牆上的黑線就裂成了一條與肩頭寬的窄道,厄米特也趁勢把其中一個背包塞進了窄道中當門擋。

「快進去!」厄米特嘶吼著。

鈞安聽到後與其說是遲疑,不如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雙腳無力站直,鈞安懷疑是不是那顆燈泡被下了什麼詛咒,所以一打破舊落得渾身不對勁,好在一旁有麥傑拖著他繼續前進,鈞安才不至於留在原地等死。

「抓著電纜能跑多走就走多遠!我在後頭跟上!」厄米特用力說出最後一段話。

語畢,他鬆開了電纜,沒有外力介入,岩壁立刻往左復位,然而縫隙中的背包擋住了那塊千噸巨岩的去路,早先的裂縫因為龐大的壓力又炸開成了裂口,可惜裂口裡頭有的不是空氣,而是黏稠的惡水--雖然厄米特不能很篤定,但他推論著,他們帶來的東西本來就不屬於這個空間,它現實的座標物,至少暫時如此,所以這座山無法立即產生影響力--現在厄米特證明自己賭對了,他抓緊電纜奮力跳進窄道裡,逃出屬於烏拉許馬的獻祭。

待雙腳落地、靴面跺起一陣細塵,就他開始奔跑。盡管黑暗,厄米特仍可以看見麥傑與鈞安的徬徨背影,此時鈞安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連路都走不好了,於是麥傑讓他搭著肩,自己則負責抓緊電纜辨別方向。厄米特依循著同樣的電纜前進,他奮力跨步奔跑,以比對方還要快上三四倍的速度前進,然而厄米特與隊員之間的縮短距離始終沒有縮短,無論他跑得多用力,麥傑與鈞安終究能以更快的速度從前方溜走。

追逐著、追逐著,彷彿追了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直到卡亞嶺的微光襲來。沒有朝陽、沒有清風,卡亞嶺的門之屋有的只是一斯微弱不堪的光線,至此,麥傑與鈞安才終於聽見了厄米特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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