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破曉前夕,八歲的小約翰將馬具遞給了他的父親喬瑟夫,對方接過馬具後沈思了好一會兒。喬瑟夫捧著它,微微拋動的前臂正度量著馬具的重量,青藍色的眼眸捕抓著馬鞍的輪廓、皮革的色澤、繫帶的紋理,那副姿態看起來神聖、肅穆、卻又有些滑稽,約翰看得目不轉睛,就怕漏了半點訊息。

結論出來了,喬瑟夫看起來很滿意,其一是因為這是他的小兒子為自己拿來的裝備、其二則是這副馬具準備的恰當好處,於是喬瑟夫.伊卡莫斯.金石公爵面露微笑,那張陰鬱的石像臉透出了難得的血色。

「約翰,你知道當騎士的首要條件是什麼嗎?」喬瑟夫問。

「父親,我不想只當個騎士。」

「那你想要當什麼?」

「金石騎士。」約翰回答得有些膽怯。

「騎士與金石騎士有什麼差別?」

「騎士只為國王而戰,金石騎士則為這塊土地而戰。」

「很好。約翰,那成為金石騎士的首要條件又是什麼?」

約翰有點緊張,他已經一年沒見過喬瑟夫了,況且就算是在一年之前他們倆也鮮少有過交集,每每談話總是平淡無奇,像是兩個僅僅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因此約翰認為喬瑟夫現在正在藉由這些問題判斷眼前的小男孩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子,如果是,他們就能繼續談話,如果不是,那今天就算了吧,當作是別離前盡一點父子之間的義務。好在約翰也有十足的準備要奉陪到底,他不只是想要得到父親的認同,他還要以金石為榮。

「首......首要條件是你得認清自己的身分。」

「所以,你是誰?」

「我是約翰,金石之子,我比任何平民都要高貴,卻不如一株麥穗偉大。」

「嗯,桑里把你教的很好,那個黑東西從來沒讓我失望過,」喬瑟夫一面替馬兒著裝、一面低聲輕語,不知為何,他比平常更多話了些,「你可知道,桑里在四十年前曾被人從中東賣到雷姆當奴隸,之後才又被你的祖父、我的父親泰尼納許給帶到了海峽這端的北瑞,當時泰尼納許還以為桑里只是個可憐又愚蠢的農夫,之所以來到北邊純粹是場不幸,結果沒想到桑里比泰尼納許更加聰明,不只會說多方語言、還懂得天文地理。他是個讀書人,雖然那老頭不信,但我相信他所說的,桑里曾是個為沃河王國服務的貴族,之所以會來到北邊,是因為他有必須做的偉大事業。」

「老師從來不跟我說這些東西。」

「他會只給你講課,這就是我要他做的事。那傢伙就是跟喬伊說太多事情,所以我們的小金石騎士才會像隻野狐狸一樣到處撒野。」

「伊麗莎就沒......」約翰本來想說她的姊姊伊莉莎白也和自己以及哥哥喬伊上同一門課,但他這才想起來,伊莉莎白一直"沒被允許"去學男孩子的東西。約翰閉上嘴巴,他偷偷看著父親巨大的背影。

「對,伊麗莎是個好女孩,桑里也把她教得很好,」喬瑟夫忍不住笑,「金石家的男男女女都一個樣,你無法打造他們的模樣,你只能讓他們呈現出自己本該擁有的光芒。」

「父親您知道伊麗莎也在聽桑里老師的課?」

「誰叫你們的老師就是我的朋友?小心點,我知道的可多著呢......我也知道,你想問伊麗莎能不能繼續上男孩的課程,答案是:不行。就到夏天為止,鬧劇該結束了。」

「父親,伊麗莎很聰明,」約翰忍著恐懼向喬瑟夫抗議,「她可以做到很多同齡男孩子做不到的事! 」

「因為她做到了你做不到的事,所以你一輩子只能當個輸家。」

「不!」

「夠了。」

「......是的,父親。」

短暫的天倫之樂化為烏有,現在牽著馬匹的不是喬瑟夫與約翰,而是金石公爵與無名的小男孩約翰。一會兒後,他們在衛兵的目送下從後門離去,金石伯爵騎著一匹花斑馬、無名約翰騎著一匹黑馬,兩人一前一後慢行於爛泥路,馬蹄穿過灌木、行經群樹,等他們被湖畔的水霧壟罩時,那天的破曉才正要開始。

 

金石家的故事往往充斥著悲劇。儘管貴族頭銜的傳承總是不免要提及那一池鮮血,仇恨、利益、猜忌、權謀,缺了任何一點都顯得虛幻不實,可是來自北海的金石卻還多了個悲劇之名,那是比起手足相殘與親族背叛更進一步的、命運賦予的本質,也許這得要怪罪於背信者愚金,自從那位先祖率領眷族抵達塔拉尼斯後,金石家的苦難就從未間斷過。

但金石家的後代總是會說,在不幸中成長的人往往比別人更加強壯。這句話的確一點都不假,因為若是不夠強壯,他們就無法逃脫並再度與下一場悲劇相逢;若是不夠強壯,他們就不能看著北瑞的猛獸與黑暗如何一次次地將自己的家園逼入絕境。有時人們會覺得,金石家並不是坐等厄運發生,那些傻子總是早一步看見災難即將造訪,然後毅然決然地上前挑戰,所以他們活到了現在,金石所統治的北瑞也因此成了和太陽島齊名的戰士之國。

當初背信者愚金為何要拋棄故土舉族遷家?比較神話性的說法是,他在戰神提(Ti)的指引下來到北瑞尋找祂被偷走的武器,然而找到武器後愚金非但不願歸還,甚至還將其作為建國的信物,於是怒不可竭的戰神對於愚金下了個詛咒,說他永遠不得跨度自己建造的城牆,他的國度必然在恐懼中凋零,到時愚金將會被自己的子女大卸八塊,最後被拋至九界之外永遠不得安寧--至於比較通俗的說法是說,當初愚金跟隔壁族長的女兒偷情,雖然東窗事發後講好了要把對方給娶回家,但愚金實在不想多花半張毛皮,再說他也受夠了北國的天氣了,結果那位放蕩的戰士就索性就帶著大夥出海,前往沿著海盜們常走的老海路前去詭譎的塔蘭秘境開始新生活,而那地方也就是今天的塔拉尼斯北部。

不過以上都只是傳聞,其後還有十來種衍伸版本,結果實際上就連金石本家也不曉得愚金在想什麼,總之他出海、他開拓、他建立了屬於自己的王國,直至今日,愚金的雕像立在提山山腰,那位背信者以哀愁的目光遙望著彼方的舊居,縱使他一度背離,卻始終無法將它從靈魂中割捨。或者是那個女人。不少人認為愚金肯定很後悔沒又娶隔壁族長的女兒,因為這代表他必然得迎娶山邊的芬,而那個蠻橫的芬正是跟著愚金一同在北瑞共度餘生的女戰士。

喬瑟夫不只一次聽說過他那可悲的舅舅說過老祖先的笑話,據說背信者愚金第一次登上北瑞時曾大喊:航行了兩個月後我們又回到老家了嗎?

愚金的未婚妻芬聽了之後就踢了他一腳並罵道:原來你在這又藏了個女的!

現在,喬瑟夫也試著把這個老笑話交給約翰,儘管他無意將其視為一則笑話,也對約翰的反應漠不關心。「傳說中,我們的開祖是個花花公子,」喬瑟夫說,「對於一個冰河之子而言,他顯得太過炎熱了。愚金過於樂觀、也過於溫柔,所以他的晚年冰冷又哀愁,我想這肯定是提所降下的天譴吧。」

「父親,為什麼我們不再祭拜提了?」約翰問。

「因為泰尼納許不喜歡那位戰神,他覺得提就和塔拉尼斯一樣,從未關心過我們這些邊境人,所以泰尼納許不想紀念祂了,你的祖父情願信那個從海峽另一端來的天父與聖靈也不想管那群驕縱的神祇。」

「但天父也沒理過我們。」

「至少祂很安靜。」

喬瑟夫領著約翰繞過探春湖,馬兒穩健的蹄子跨過一道道障礙、尾巴掃著無形的塵埃,路上兩位騎士鮮少言語,若非必要,喬瑟夫寧可保持安靜,而約翰最好也不要隨便開口,因為這會壞了他們兩好不容易培養出的、適當的距離感。雖然天邊的陽光逐漸增強,但湖邊的野林仍舊昏暗不明;那地方的地勢錯綜、萬綠糾結,聳立的冬青樹參天入雲,低伏黑莓與顛茄無度蔓延,遮蔽了此地殘存的路貌。

雷霆堡的人都稱此地為野林。對於北瑞人而言,任何充斥著未知奧秘的森林大多都會被稱作野林,這代表了不可馴服、不可試探,然而約翰還記得桑里曾說過,探春湖旁的野林實際上叫做露水林,過去曾是金石家美妙的小花園。桑里說:湖霧薰染千杯池,朝夕來去剎那間,是為露水之林。

它曾經溫馴、曾經善解人意--直到二十年前的魔法異相改變了一切,盡管沒人記得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但結果倒是顯而易見。

「父親,提曾經對你開口過嗎?」約翰問。

喬瑟夫沉默了一會兒。「......不,從來沒聽過。」

「那我會聽見祂說話嗎?」

「我不知道。」

「喬伊說他自從祭拜了提的神像後就一直聽見祂的聲音,提對喬伊說了很多奇怪的故事,一些很遙遠、很冰冷的傳說,像是冰河、戰爭、還有永恆的白晝與黑夜--」

喬瑟夫厲言打斷了約翰的話語,他說:「孩子,我告誡過你們每一個人,包括伊麗莎,不要跟著僕人們的迷信起舞,別把白日夢當作天啟,我讓桑里和貝斯特拉教信你們讀書識字,不是為了讓你們編造故事。」

「但喬伊--」

「約翰,你不是喬伊。」

「我知道,父親。」

「你希望提也對你開口嗎?」

「也許,」約翰的聲音近乎低語,「這沒什麼不好的。」

「嗯哼......沒什麼不好。」

約翰覺得自己答錯了話,但他不想在父親面前說謊,因為金石騎士總是真誠坦然。當然,約翰也知道大隊長芬恩不是什麼時候都喜歡說實話、保羅跟迦納賭博的時候會出千,如果說山賊是群毫無品德的賤胚子,那金石軍團內有不少人充其量只是個是把搶劫當興趣的業餘山賊--任何人,就連追求至高至善的銀根戰士也一樣擁有屬於自己的小缺陷,只是以金石為誓的人更重視親族夥伴之間的誠信,無論對誰說謊都好,就是不要欺騙自家人。

那麼喬瑟夫會欺騙我嗎?約翰想著,沒過多久,他就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挪到了遠方的方塔。野林共分布了七座哨兵塔,其中兩座就在探春湖的另一側,那些建物原先是百年以前的銀狐家先祖為了防範敵人而建造的補給中繼站,等金石家掌控雷霆堡與當地的松青部落後,哨兵塔就成了監視野獸的據點。至今哨兵塔仍有士兵與獵人駐守,百年來總有人在那等著某些東西,或者仇敵之死、或者野獸之死,然而約翰知道,過去巫師羅姆在任期間他曾撤走了所有士兵,爾後那位巫師又將塔樓群都當成了自己的小實驗室,沒人知道羅姆到底做了什麼是,僅有傳言說到著塔下封存了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殘酷造物,。

桑里不喜歡羅姆,那位黑膚的老先生認為巫師羅姆就跟大多數的巫師一樣滿肚子詭計,平常他在泰尼納許和喬瑟夫面前裝作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其實私底下總是幹些離經叛道的勾當,完全不把當主放在眼裡。凡人有凡人的道理,巫師有巫師的大義,後者往往認定前者該屈居於他們意念,因為巫師自以為能看見未來,他們手指比的、嘴巴說的都是命運賦予的權利,可是那些傢伙又怎麼知道凡人為何在地上掙扎?桑里說,雖然不是所有的魔法師與巫師都這麼自戀又自大,但羅姆或許就是這樣的人,他執著的是成就凡人所不及的遙遠事物,於是整個北瑞都成了他觀星圖。

那麼,現在那位巫師羅姆又在哪呢?沒人記得清楚,就連對羅姆最有意見的桑里也一樣,所以那位老師每每埋怨,肯定是羅姆捅了什麼簍子才會讓大家甚麼都記不得,他讓一切都消融在片魔法森林裡,如此一來就不會有人記得關於羅姆可能存在的失敗了。

「父親,」約翰問,「若是我們不再祭拜提,為什麼我們還是得去祂的祭壇前一趟?」

「行程有變,今天我們不去提的祭壇。」

這倒是挺讓約翰意外的,因為昨天他被劍術老師比利爾亞瓦摔到地上時,比利爾亞瓦才提醒過說今天喬瑟夫打算帶約翰去一趟老神殿。「那我們要去哪?」

「見見我們的老祖宗愚金,他可能會想知道關於你的事。」

我應該跟愚金講些什麼嗎?約翰心裡想著。

這時湖岸哨兵塔的守衛長駕馬而來,約翰記得對方叫卡爾,是個善良的好傢伙。卡爾在馬背上向喬瑟夫等人行了個禮,隨後他問:「金石大人,請問您有任何需要嗎?」

「上週追跡隊的人發現小野獸群的遷徙週期變了。」約瑟夫自顧自地講道。他們三人一同驅馬緩步前進,卡爾位在喬瑟夫左側,約翰則跟在右後方。

「是的,在那之後馬文森大人有交過要我們增加巡邏班次與白夜火的數量,多虧了這則快訊,探春湖野林至今仍在掌握之中。另外兩天前獵人們已經來打過招呼了,他們打算從舊商道前往銀窩那邊調查巨獸跟瘟鼠的動向,凱恩大人擔心瘟鼠群會像上次一樣走松藍峽道侵襲銀窩的田地,據說更早以前費迪南大人就已經在自家廚房發現了一座做可能是鼠窩的玩意兒,儘管如此,凱恩大人至今仍總覺得那只是伯爵大人在大驚小怪。」

「費迪南心性細膩,時常注意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徵兆,儘管他誤報的次數多到足以被人踢進糞坑,然而每次有問題就一定是大事。」

喬瑟夫和守衛長卡爾談了許多南部山區的事情以及野林哨站的狀況,兩人對話如梭往返,言語中不帶任何猶過不及的上下關係,兩人之間的巨牆在此如檻一橫,卡爾從未想過要跨過那道檻,它是絕對的、永恆的階級之差,但既然檻沒高到會把臉遮住,他也不需要跪在地上仰頭觀望了。喬瑟夫非常欣賞卡爾那種不吭不卑的態度,盡管卡爾沒有頭銜、沒有爵位,他是佃農之子,當上守衛長就是卡爾這輩子的極限,不過他忠實又不獻媚的態度卻贏得了金石公爵的尊重。

相較之下,喬伊卻相當瞧不起卡爾,無論是身分上還是性格上皆然。這是比利爾亞瓦一派帶給他的影響,那位大陸來的劍術大師並不相信平民所謂的真誠,同時他也認為出身微寒的卡爾太過自視甚高,竟以為自己能直視長官與主人的雙眼、站在和他們同樣的高度上說話,這是何等狂妄?其實就連穩健派的貝斯特拉也認為卡爾那不合身分的態度有損金石公爵的顏面,若不是榮第的卡爾沒有足夠的領袖魅力,他早就該被當作問題人物給趕走了。

至於約翰,他覺得卡爾是最接近金石騎士的人。

 

卡爾護送金石父子倆到達了通往提山的入口,喬瑟夫交代他不用隨行,爾後就帶著約翰就繼續上路了。約翰則把握機會偷偷向卡爾道別,佇立在松樹下的卡爾見到後立即揮手回應,等約翰和喬瑟夫都走遠了,守衛長卡爾才肯放心離開。

提山山路不如探春湖的野林那麼古怪,雖然與野林相連,免不了受到些許影響,因此那裡的林地長得特別興旺,林中棲息的生物也比其他地方的野地都要多,但總歸來講就是座遼闊的山頭。當地拔地而起的樹幹推開了交疊的樹冠,層層疊疊的葉扇框著一道道天窗,那段蜿蜒且漫長的緩坡在窗光滋潤下而生氣盎然,逐漸高升的地勢又納進了一陣陣清風,低草隨之搖曳,蝶蟲與之共舞;山林中叢中擺滿了大小石碑,或傾或伏、或綠苔滿佈,那些大多都是無名孤墳,眾人只知道他們是最早一批隨著愚金抵達北瑞的臣民,生於北陸、死於孤島,如今那些亡魂凝視著愚金當主的後代行經此地,彼此交頭接耳。

「父親,我應該和老祖宗說些什麼話?」約翰大膽一問。

「也許不是你,而是我要說什麼才對。」語畢,喬瑟夫沉默了一會兒,直到他們來到一處開闊的小懸崖邊後他才又開口,「你不會是金石家的繼承人,約翰。」

「我知道,父親。」

「儘管如此,你依舊背負著金石之名,將來你必須成為北瑞的戰士、騎士與獵人,令所有侵犯者聞風喪膽。生在這個家中誰都沒得選擇,縱使沒有人能打造金石子女的模樣,但愚金之血只會造就英勇善戰之人,這是我們的天命、我們的詛咒......你的母親什麼都不懂,真虧她身上還留著那頭蠢獅的血。」

約翰試圖想像母親的反應,但他對母親的印象不過就是一尊豎立裡花園中的雕像,逝世七年的她永遠留在那傾聽約翰的煩惱,可是約翰卻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母親。喬伊偶爾會談到關於母親的事情,他說母親體弱多病、情緒淡薄,對人處事卻總是隔著一層薄冰;她和喬瑟夫的感情不太好,喬伊記得自他懂事起母親與喬瑟夫的關係就每每遊走冰點,一直等到伊莉莎白出生後他們之間的稍有對話,而伊莉莎貝對母親最後的印象則停留在那段懵懂的孩童光陰,她唯一同時受到父母關愛的孩子,所以儘管不過短短三年,但她相信母親與父親真的存在著一股親密情感。

此外還有從桑里、貝斯特拉以及女佣人賈斯敏等人口中悉知的事,他們形容約翰的母親是個美麗、慈愛又勇敢的女人,身為獅王之女的她總是為對的事據理力爭,就算對象是那位金石公爵也從不妥協;也有人私下講過她的不是,那雷霆堡的僕役與老臣會說來自英格的愛賽兒只是個迷信又愚昧的蠢蛋,那個女人還自以為自己是國王之女,但現在在英格當王的是獅王的私生子,而她,不過就是公爵大人大發慈悲撿回來的小寵物。

約翰知道他不能奢望一個人能完美無瑕、毫無缺點,但至少他可以選擇自己能接受的部分,所以有時約翰會藉由那些話語構築出母親的形象;他會坐在花園的草地上看著母親將走下石台,那輕靈的身姿微微彎下,視線與約翰連成一線,接著她將張開那雙溫柔的臂膀將約翰摟在懷中,也許母親不是個擅長表達的人、也可能不是永遠都那麼正確,她和喬瑟夫心中都守著一道鐵座,一個屬於英格的炙熱獅心、一個屬於北瑞的冷冽狼牙,兩者各有各的堅持,可是那位母親永遠愛自己的子女,就算他們身上流著喬瑟夫的血脈也一樣。

「母親......曾希望我成為誰嗎?」約翰問。

喬瑟夫沉默不語,他決定把話保留到愚金的陵寢前。

提的神殿蓋在提山的山頂,而老祖先愚金的陵寢則擺的山腰間,那座小小的殿堂裡空無一物,唯有它的雕像看著石棺,由愚金本人擔任自己的守衛。那座石棺棺面上雕刻了當年愚金帶領親族渡海殖民的故事,關於族長愚金生平事蹟全都畫在上頭,然而裡面沒有提或任何神祇的身影;那座歷經風霜的雕像望著東北,縱使一度在塔拉尼斯稱王,然而此地卻不是他的家鄉,愚金是個失根的戰士,失格的國王。

既然不想離開家鄉,他又為什麼要來到塔拉尼斯?遠方的水聲刷出了約翰的困惑,他隨著喬瑟夫一同單跪在墳前默禱,腦袋裡想的都是關於愚金的選擇。

那個穿著獸皮鱗甲的大鬍子就是愚金.金石,他所有金石子弟的源頭與榜樣,是金石騎士的根基,可惜他卻只是個異鄉陌客;那位先祖一手打造了北瑞之國,人們卻說他的心落在遙遠的冰川之下。

他犯罪了嗎?還是說這都是提的錯嗎?約翰思考著。是不是那位戰神給愚金下了詛咒呢?

「你的母親希望你離開北瑞,」突然間,喬瑟夫將未說完的話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當年她試圖帶著你去投靠她的舅舅格林亞洛,但我把她給攔下了。」

約翰低著頭,不敢多作回應。

喬瑟夫繼續說:「那個女人瘋了,她把你當作人質一樣看待,以為只要把你帶在身邊我會心軟......她根本不愛你,約翰,她只是將自己的渴望投射在你身上,她想要你去當個與世無爭蠢蛋,享受奠基在千萬死屍上的和平!」

今天本該是個稀鬆平常的日子。

直到昨天為止,喬瑟夫仍想著自己是時候陪孩子走一趟金石家的老路線,他們要去提的神殿、傾聽祂可憎的話語,然而喬瑟夫一夜未眠,心裡想的卻不是那位戰神或他的么子,而想的是自己死去七年的妻子艾賽兒,於是他帶著約翰來到了愚金的墳前,祈求老祖宗能為自己指點迷津。喬瑟夫不明白的是始終懸在那,於是他對自己的孩子發怒;一旦起了頭就再也無法遏止那股情緒了,喬瑟夫還有更多話想說,他的困惑、他的憤怒、以及他未能說出口的哀求,直到喬瑟夫注意到了約翰的顫抖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失態。

站在棺後的愚金漠視了那對父子的僵局,他只想著自己失去的故土。

「......你留在這裡太久了,約翰,這都是艾賽兒的錯,」喬瑟夫在起身的同時粗魯地將約翰拉了起來,他那雙覆著鐵甲的手掐得約翰肩頭發痛,「明早你就啟程去北角找文特(Vente)爵士,他已經等得夠久了。」

「是的,父親。」約翰低語。

愚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北海,但他手中的大斧映照了自己的後代來了又走,所有人都離不開他所劃下的國境,就連愚金本人也不例外。

提山起風了。

 

山間升起了雲霧,那是一陣不合時節的厚重霧水,喬瑟夫心裡猜著,究竟是誰有那個膽子敢在金石家的領土胡作非為?天邊雷聲隆隆卻不見雷光,他彷彿感覺到了某個巫師或那位失蹤已久的羅姆正在附近徘徊,它正在尋找什麼,而那東西就在喬瑟夫與約翰身上。

山路逐趨狹小,泥路上長滿了不知何來的接骨木;他們按著原路往山下走,可是還不到山腳,路面就與一處從未見過的林地相接,藏於霧水中的樹木瘦長而高大、灌草富麗而繁雜,看似與提山林地沒什麼分別,但每棵樹、每株草都充滿了敵意,所以為了保險起見,喬瑟夫取了寫上符文的石頭往四個方向丟去,接著他念誦古語,願馬特瑞斯出手相救。

「下馬,我們用走的。」喬瑟夫命令,但約翰卻沒有半點回應,他趕緊回頭查探,這發現黑馬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尊柳枝編成的人偶。「約翰?」

金石公爵跳下馬背,踏實地在兩馬周遭繞了一團又一圈;他檢查人偶的構造、查探地上可能存在的任何異狀,斷裂的樹枝、挖起的泥印、彎折的灌木、霧水的氣味、植被的腐臭、鳥鳴、獸嚎、蟲響,不放過任何細節。喬瑟夫有點心急,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加速,胸中的心音宏如鼓震,然而他得冷靜,喬瑟夫告訴自己,魔法的破綻肯定就在附近。

在附近,他還在附近,一定找得到的,不要被幻覺迷惑、不要露出你的弱點。喬瑟夫對自己低語,接著他拿起獵刀握在左掌中,收緊的指頭將刀刃壓入掌心,刀鋒切斷了手套的老舊皮革、刃頭吃進皮肉之中,隨後一滴滴血珠冒了出來並順著刀身滴入土中。喬瑟夫感受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一股駐留夢境般的無力感,他以為這也是敵人造成,對方施法麻痺了他的知覺,實際上喬瑟夫只是壓抑了它們,蘊藏在心中的強烈情感斷絕了所有的痛覺。等血流夠了,喬瑟夫就用血掌劃過自己的雙眼。

那陣的魔霧終究是幻覺,在血與意志面前不過是一層薄紗--終於,喬瑟夫看穿了森林,他找到了被藏匿的軌跡,然而地上血跡斑斑,那些軌跡到底是誰留下的?

「約翰!」他忍不住喊了出來,他撕聲呼喚著自己的愛子。

喬瑟夫衝入迷林,沿著那道痕跡拼命地奔跑。盡管他看破了幻象,但敵人依舊能操作植物阻止他前進,而每當那些硬實的刺灌木闔上,喬瑟夫就舉起隨身帶著的斧頭將它劈開,兩者一來一往,金屬與斷肢交錯的聲音迴盪在林間,而後它們又被植物展葉的巨響給蓋過。後來喬瑟夫手中的斧刃缺了、斧頭被捲進了荊棘,他仍拼死前進,顧不得身體皮開肉綻。

「約翰!反抗他們!」喬瑟夫大聲嘶吼,「讓他們畏懼!」

煞那間,交疊的霧水濃如奶酒,騷動的灌木化為群蛇一擁而上,瞬間就將喬瑟夫鎖在了樹上;下一秒,詭譎的潮水來了又走,原本緊緊擠壓著喬瑟夫的枝幹與尖刺緩緩退去,力氣用盡的他跌坐在地上,瞪大的雙眼直視自己狼狽的模樣。

「約翰......」

閃光。彼方落下了一道雷電,光芒落定、轟鳴貫耳,雷霆點燃了某種東西,剎時火光乍現、黑煙雄起,煙霧帶著濃稠的霧水緩緩起舞,兩者交織交融,原先無瑕的白霧因此變得的汙濁不堪。

「......他不屬於祢......」喬瑟夫奮力擠出了一句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話。

他撐起身子朝起煙的方向蹣跚而走,走了十步又十步,走到火焰消去、白霧成灰,喬瑟夫無法觸及煙霧的彼端,但他仍不斷地前進。時過半餉,他看見了幢幢幽影在霧影中顯現,走越久,影子就越清楚,那些男戰士與女戰士們正見證著金石家的悲劇將如何發生,它們肅穆而冷漠,天地間充斥著它們古老的呼喚聲。

提,祂來了。

「提......」喬瑟夫原以為鬼魂指是指煙霧所在的位置,然而這時他看見一個戰士走過身旁,對方不是普通的幽影,那名戰士就像個活生生的人類。

提,祂來了,又一次、又一次。

「......救......救救他......我的孩子......提,你答應過要幫助我們的!難道我們金石家做的事情還不夠嗎!」喬瑟夫追尋著戰士的身影,但提沒有回頭也沒答話,祂只管走自己的路,喬瑟夫也只能使勁跟上,因為那位神明已經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那段路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三具新鮮的屍骸,但他們的血液已凍成了冰塊;路的盡頭驀然乍現,等在眼前的樹頭已被落雷燒成了黑炭,樹下還有具小小的焦屍,那是消失的約翰,喬瑟夫與艾賽兒的么子。此時提已蹲跪在屍骸旁嚴正以待,祂輕輕地將約翰身上的餘燼給撥掉,口中低語著來自北國的語言。

我沒要求過你們做任何事,但現在他得為我做事了。提說。語畢,一陣強風便把祂的身影連同滿山霧水給吹入了天際,消失的森林也回到了這座山頭,唯獨那顆焦黑的樹與屍體還在,它們的真實無庸置疑。

喬瑟夫等不及異相消失就跑到了死去的約翰面前,他將自己的孩子抱入懷中,一時間哀慟無語。

我做錯了嗎?我難道不該阻止她們母子倆離開嗎?喬瑟夫顫抖地想著。他感受到火焰的餘溫、因痛苦與高溫而捲縮發硬的四肢,約翰的死亡留在喬瑟夫的腦海中久久不去,他認為這是懲罰,此後一生他都將為此不得安寧--在此同時,喬瑟夫感受到微弱的振動,約翰僵硬的身體逐漸柔軟、焦黑的皮膚底下又生出了新皮,那孩子正在呼吸,他的心跳從黑暗中甦醒。喬瑟夫把約翰的身子拉遠一看,他急忙撥開死皮,讓那可憐的孩子能夠重新伸展身體--然後,他看到了約翰的頭上突起了兩個小小的犄角,怪物般的小牛角。

約翰張開眼睛,喬瑟夫認得那雙金石家的藍眼,可是眼睛的主人卻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別擔心,你會想起來的,」喬瑟夫說,「會想起來的,在這之前,約翰,你就代替我可憐的么子活下去吧。活下去,像金石家的所有人一樣,勇敢地面對一切......」

金石公爵再度把約翰擁入懷中,口中呢喃著一遍又一遍約翰所不理解的承諾與安慰。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奇幻 短篇 塔拉尼斯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B.T 的頭像
    B.T

    BlackTor的部落格

    B.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