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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指的不是一種狀態,而是對某種殘留物的反應。

那名少女認為,人們對生命的理解並非源於呼吸與進食,而是因為看見了有東西被留下--磨了麥粒得到粗麥粉、擠了牛乳得到牛奶,用鋤頭翻過泥地、播下種子,然後等待新芽衰敗地指向天空--她不是正在活著,也非經歷著"活"的當下,相反地,她只是看到了無數行為下所生產的結果,因而察覺生命的樣貌、因而理解了到所謂了"曾存在過"的感覺。

她體悟到,自己並非如同司儀般所解釋的那樣,是個活生生的、為獲取救贖而汲汲於當下的羔羊,在此同時她也明白存在本為不連續的現象,它沒有所謂的現在、亦無未來的立足之地;她的生命並不現實,因為沒有東西能證明生命的能跨度過往,就像這天傍晚她望著夕陽沉入黑林,少女知道她並非"正在"注視著時間帶走太陽,而是只有它過去了、留下了,而她也看到、得到了對方所留下的東西,流動之說才得以成立,生與活才存在於某處必然成為歷史的角落。

一日復始,農活家務,撿起兩餐輕食、保住陋屋入眠;一周畫圓,日日艱辛,依循權主號令、磨得平安穩定;一年四季,四季勞碌,本看舊曆還長,誰知新年已到--如此,一輪又一輪地來去,這是自從少女離開襁褓後注定要參與的輪迴,是屬於農奴們的命運,等將來時機成熟,她將揹著妻子與母親的頭銜參與下個輪迴,直到死亡;不斷地在流逝與觀察間盤旋,找出那一砂與那一砂之後的差異,而後累積的過往將串聯成路,但這當中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

生活、生命與活著等詞彙所描述的全是那被殘留的剩餘物,縱使一日又一日的過著同樣的日子、預測著自己將在不存在的未來將走入與所有女性、所有母親一樣的道路,但若沒有被殘留下來的點與物,生命之事終究只會是一場幻夢,就算是司儀口中的至高神祇也不能無中生有。

但既然如此,在體認逝去之物的當下,這顆心又會待在什麼地方?少女苦苦思索,不知不覺又到了入夜前夕,此時坐落於遠方的城堡內燃起了一道白夜火,火焰聳立在高塔上諭示著的黑暗即將到來。士兵們按慣例做了一次入夜巡邏,他們高舉著由白夜火所點燃的火炬,然而那一叢叢聖火在青黑色的林地面前看起來卻如此渺小,少女懷疑那把火是否真帶來庇護?

她在家人的呼喚下回到屋內,隨後眾人在虛無中沉睡。沉睡,等待破曉前夕。

等待,被遺忘在後頭的時間無盡延長。那名少女睡不著;她很害怕,怕莊園將因自己的離經叛道而遭受天譴。

雙眼一闔。一張。

還不到午夜,外頭已亮成了白晝,莊園內的聚落中瀰漫著一片嘈雜聲浪,仔細一聽,那些是叫罵與哀號,少女與他的雙親很快就意識到外頭有盜匪來襲,那群惡徒把一袋袋雜糧作物搬上了馬車,而後他們放了一把火將倉庫點燃,此等招搖之舉無疑是在和領主宣戰,或許那些盜匪就是受託於領主之敵才會到此處大肆破壞,所以他們不只是單純的搶奪,還更進一步地燒其屋舍、毀其器物。

少女一家人隨著其他民眾倉皇而逃,他們摸黑前往城堡尋求庇護,在此同時,士兵們終於出現了,兩方人馬交錯而過,在那瞬間,少女看見彼端的焰光在他們的鎧甲上畫出一道橘彩,深邃的黑暗停駐在士兵的臉孔中,捏出一線茫然;士兵們與盜匪大打出手,早先的火焰又成了黑影,少女看見一群群怪物在火焰中起舞,有人倒下、有人痛叫,土牆與泥地吸允了飛濺的血液,崩塌的建物在彼端大肆喧鬧,猶如末日降臨。

是因為她有了不道德的念頭嗎?少女想著,難道是因為她否定了生命的本質,所以才導致災禍造訪嗎?她頭也不回地跑著,結果少女不知何時已與雙親失散了,等回過神時,她已成了盜匪撤退前最後獲得的戰利品,少女被綁在馬背後,她望著燃燒的家園逐漸縮小,化為一從篝火,而城堡的白夜之炎則消失在黑煙之中。原來她還活著,少女發顫地暗付,渾然不察自己臉上多了兩條淚痕。

 

生命歷程。少女知道,已經年滿十五的她是時候該嫁人了,她沒特別想要成為誰的妻子,但若是一定得選,她應該會和鄰家的那位青年在一起;說起初夜,由於她仍是不潔的處子之身,所以應當由領主清除血汙,領主是個幹練的中年人,他深知房中之道;至於生育,有許婦女總是死於生產前後,她認為自己身子還算健康,應該能撐過那個生死關頭;若是活過生育,接著便是盡其義務、養育子女並將他們送入屬於莊園之人的下個歷程,一切都安排好了,就連死亡也是,生於無名、死為無物,屆時親人將會惦記此事,死人也管不著了。但所有的想像都尚未發生。

她不是正在活著,而是感受到自己曾存在過,那個她被帶進了陌生的土地,風中混合著馬兒的叩蹄與嘶喘聲;飛箭破空,領主的士兵們朝著逃竄的盜匪引箭追擊,他們也不甘示弱地架弓回應,這往來交戰中又死了幾個人,死亡被留在後頭,永遠地消失在黑暗中,同一時間,那群匪賊甩開了追兵,朝著更高、更險峻的山嶺而去。

途中天色漸亮,晨光照亮了廣袤而駭人的世界,過去少女曾聽說過那個地方,她的雙親形容--遠在莊園之外的遺骸嶺就像個渾沌深淵,當地巨木包圍了空洞岩,岩內的空洞長滿了詭譎的毒物,那些場所的地盤不但脆弱,就連稍微靠近都有致命的危險;遠古王國的遺骸在雜木後頭低聲哀鳴,猛獸與邪靈盤據於此,是不受火焰庇護的苦痛之地;附近黑灰色的泥地中藏了美麗的五彩琉璃,但它們有毒,長的美麗無非就是惡魔的伎倆,一旦碰了,靈魂就歸它們所有了。而這個可怕的地方正適合作為盜匪們的根據地。

經歷一陣漫長顛簸後,他們終於抵達了山寨,山寨倚著遺骸嶺的岩坡而建,幾片農田佔據了山區少有的平地,層層亂石與粗木砌造的厚牆將其團團包圍,圍牆框出了盜匪們的黑暗王國,在那裡頭沒有屬於火焰的秩序。被綁在馬背後頭的少女把那裡的一點一滴都看得仔細,她發現寨村裡的大批男性成員中參雜著幾位女性與孩童,但數量不多,婦女們對著少女的造訪露出了些許同情,很快地她們便把孩子給帶回了家中,那些人的屋子多是粗木搭建而言,外觀上比起莊園的灰泥造物要粗曠的多、也堅固的多,屋子的煙囪飄著些許殘煙,少女希望對方也是個信徒,如此一來,至少她能感覺不那麼孤單。

盜匪們滿載而歸,眾人衝上前卸貨入倉,那群粗魯、火爆、兇猛的盜匪像一團火焰,少女閉上眼也能感受到他們的熱氣。少女聽見領隊者正著叫罵著要屬下把東西分一分,別再拖延,而後她感覺到有人在觸摸她,他們視線掀開了少女的粗衣,大手沿著腰間上下撫摸。腰、臀、乳房、手臂、頸子,少女不敢反抗,她只能在黑暗中感覺世界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

撫摸、侵蝕、將其溶解。

少女失聲尖叫,旁人因為這陣突如其來的反應更加興奮了。有人強吻了少女,骯髒的舌頭在她的口中攪和、利齒輕輕咬著她的唇梢,對方得逞後放聲大笑,隨後便他將少女扛往某處,前一時、前一刻,少女成了他的獎賞,那個男人替少女打開了花蕾,將蓄積已久的衝動施加她身上。一次又一次,對少女而言,這是被遺留在過去的經歷,她站在遠處看著懵懂無知的自己蛻變的過程,不是剎那、也不是當下,而是當她有所體認時就已經發生了。

永遠沒得回頭。

 

那是第一次,與之後的無數次。那名少女和其他被綁來的女性一樣以沉默為盾,任憑匪賊玩弄--那個年代的人總是如此,但不能說是他們是在委曲求全,因為生路就在腳邊,你不用多想便會涉足其中,不多談、不張揚,活到死亡來臨就是你此生最重要的義務,而那群女性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捻細沙,換了個身分、多了些義務,其餘的部分依舊如此,她們工作、生育、養育、然後迎接死亡。

但相較於那些生過孩子的婦人,不帶累贅的年輕少女必然要成為山寨男性作為洩慾品。她是白晝的村婦、也是夜晚的村妓,過去少女只聽說過有的婦人會以淫行為樂,甚至藉此換取好處,這樣的縱慾邪淫的女性必將招來災厄,像那古老的帝國因多情的女王而傾毀、偉大的英雄因醉人的蜜花而殞落,如今她就是那些故事中的淫婦,假以求生之意行放蕩之實;她的軀體填滿了寨村惡徒的罪孽,於是那名少女就此沉淪,化為邪惡的一份子。

可是自從那場黃昏之後,她的靈魂便少了一絲波動。那名少女不是一個正在活著的人,她不過只是感受到過去曾有個莊園女性存在過,但存在於過去的她是已發生的事件,對那場事件有多少反應都是枉然,畢竟它存在,而且永遠在那。

一些日子後,少女學會了取悅技巧,她會耳語著、讚美那些渴求溫存的單身男性,也是放聲大叫,讓對方的支配欲攀上顛峰;她不是一個毫無反應的死物,實際上,那名少女比別人更懂得什麼是扮演,扮演一個活人去應對世間的所有,或者扮演一叢烈焰,像那聖典上所形容的情慾之火,她會為使用這副軀體的人提供對方所期望的一切,性、溫暖、崇拜、慰藉,只要對方願意讓過去的少女完好無缺,少女就會全心成為對方的女神與魅魔。

如此不堪,連同人性都成了一灘爛泥。原先少女還會和留在寨中的人處理繁雜的工作,從務農、織布到修繕,各類雜務無不接觸,然後她引誘了一個男人走向角落,榨取他的時間、換得片刻喘息。少女不會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在寨村中,道德不能填飽肚子,雖然他們也有嚴密的規範與法律,然而大夥也知道性交易的重要,因此兩方各取所需、相安無事,不過少女卻挑起了他們深埋愛火,然後接二連三,就連她從中謀取了真正的好處--那些不值錢的時間與自我。還有愛。

有個膽小的戰士愛上了那名村妓,他誓言要給村妓一個名份。這就是愛,一個開端。

有個粗魯的守衛愛上了那名村妓,他誓言要帶村妓遠走他鄉。這也是愛,另一個開端。

有個年邁的糧倉長愛上了那名村妓,他誓言要讓村妓享受榮華富貴。這樣的愛不可盡數,溫存後的私密耳語,但有些人卻認真了起來,造就了數隻不盡的起頭。

於是作為村妓的少女一方面享受這些愛、一方面則掀動了湖底的暗流,她明白自己種下了什麼劣因,在這座寨村中,沒有人比少女更明白留在後頭的事物將造成什麼影響,也許這是出於報復吧,若神將懲戒邪淫背德之人,那麼把她連同這座寨村一同毀滅,那又有何不可?

但少女再怎麼算計,那群匪類的領導者也全都看在眼裡。儘管寨主只是隱約地有所警覺,但他知道不能再放任少女暗自作為了,於是寨主便派人將她送了岩山中,山上有個山洞牢房,少女就被軟禁在那,只供寨主一人享用。山寨主人就像頭野獸,他的慾望具有毀滅性,就像一場雷霆風暴;他要的不只是少女的讚美與淫蕩,那位老戰士更想聽見的是恐懼,害怕他、臣服於他、化作糞泥般的奴僕只為他而存在。

愛他、崇拜他、渴求他的施捨與溫柔;想他、信仰他、承受他的鞭撻與折磨。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隔年夏日,那名少女大腹便便。已是爛衣破布的她正懷著某人的孩子,由於這段時間她雖是寨主的玩物,但多的是寨主不在的時候,屆時無論是看守者還是意外的訪客,他們都願意大膽一試,寨主本人倒也默許這種事發生,因此少女不能篤定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她只能說這是寨中之人的孩子。

由於懷有身孕,寨主的態度也變得較為溫順了些,不過少女明白,那是因為他有了更好的性奴,所以他來訪的次數變少了、做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拜其所賜,少女終於在漫長的折磨中找到了喘息的契機,並進一步意識到了自己的異樣。她還活著,那個可怕的小東西正見證了她的存在,隨著腹部日益鼓脹,少女更加明白自己正站在一個分歧點,生與死、女孩與女人、青春與年老。她感覺到留在過去的那個殘留物正迅速地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當下,過去與未來重疊的那個佇立點。

這時她想起了莊園的白晝火,那道火焰象徵著永恆不變的過往,只要夜晚見到它燃起,一天輪迴便得以美滿;她想起了單純的過往,等待一日的結束、一周的結束、一年的結束,然而在這當下她什麼都不知道,沒有過去、沒有明天,山洞中只有她與她腹中的生命彼此互望--

--突然間,有個人打開了牢門,由於她的雙眼才剛適應了黑夜,所以少女一時間無法看清楚那位高舉火炬的男人到底是誰,等過了一會兒後,她才發現對方是許久以前曾許下承諾的粗魯守衛,那名守衛不發一語地拉著少女離開牢獄,接著又送她走進另一座山洞,此時山下黑煙瀰漫、大火延綿,看起來無疑是有人打了過來,少女見狀後不禁問著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但守衛不發一語,只管著要往前逃難。

他們沿著那座三角狀的山洞一直走,走過一段路後,山洞的尖角開始往上拓展,最後成了一道銜接蒼穹的隙縫;又一段時間後,兩人的速度逐漸放慢,此時少女才發現守衛受了重傷,已命不久矣。於是兩人在壁邊休息了一會兒。

守衛說:我想做點什麼事,可是我太笨了,不懂得怎麼取悅女人......怎樣,現在我這麼做有得到你的歡心了嗎?

少女沒有回應,但她握緊了守衛發冷的手,並陪伴了對方走過最後一程。

死亡,生命的唯一結局。少女低聲哭了好一陣子,她了解到,就算生命不屬於當下、找不到當下的剎那,她依然可以說自己正在活著,這件事無關真實與否,它純粹是一種感受。她活著離開了莊園、活著在盜匪之國中周旋求生,她活著見證童年的消失與成年的到來,她佇立於此,送走一個為愛而死的愚者。她在此地,準備孕育一個新生命。

那位女性帶著火炬與簡便的包袱繼續前進,她的下腹正在收縮,就算沒有年長者在一旁叮嚀,那位女性也明白自己快要生了。

「拜託,再等一會兒......」那位女性低喃著,「......再一會兒,我的小惡魔。」

山洞成了狹窄的峽谷,谷徑蜿蜒而下,即將通往浩瀚的未知國度,但就在她來到一處稍微寬闊的場域時那位女性終於忍不住了,溫熱的液體源源不絕地自下體滲出,下腹的收縮加劇,腹中的孩子正急著要造訪人間。不得已之下,那位女性選擇在雨水蓄積而成的淺水攤嘗試自力生產,她把背靠在壁邊並張開雙腳,下腹使勁地想把孩子往外推送,可惜試了許久終究無法成事。

那位女性持續的呻吟、哀號與叫罵,灼燒般的疼痛感將她體所的水份抽了出來。過程中她曾幾次昏厥又清醒,昏夢中那位女性祈求著她所背棄的神祇,願那位大神寬宏大量,能再給她們倆一個活命的機會;那位女性高聲呼救,哀求著世界施捨關愛,別再這樣折磨她的肉體了。

如此地持續著、持續著,一直到她無力再喊,心神潰散。

終於,有個人出現了。那位女性聽見出口處來傳來赤足的腳步聲,然而她沒能從黑暗中看見任何東西,一時間那名女性還以為是自己痛到產生幻覺了;等腳步聲逐漸清晰,她才篤定真的有什麼東西在靠近,盡管那位女性無力舉起身旁的火炬上前探視,所幸火光仍舊照出了訪客的身影。

他像個魔鬼,全身烏黑、形身精瘦。

如果真的是魔鬼也好,帶我走吧。那位女性想著。

不過那位魔鬼並未如其所願,他看見那位女性正面臨難產,觀察了一會兒之後便從外頭蒐集了枯枝乾葉來生火。

 

用力、用力!黑膚的魔鬼鼓勵著,他有力而粗糙的手掌推開了那位女性的雙腿好讓產道更加順暢。此時羊水早已流盡,陰道口也開了四指,孩子的頭顱在開口處隱約浮現,然而就差那麼一點,它還卡出口處無法離巢。

我快不行了!那位女性嘶聲大喊。儘管她說著洩氣話,該用的力卻也沒少過--

--剎那間。孩子出生了。它嚶嚶哭號,在魔鬼的懷中所求親人的關愛,魔鬼見了有些驚慌,隨後那張黑臉露出了一抹笑靨。

「是個男孩子。」魔鬼以魔術燒斷了臍帶,並將嬰孩交給了那位女性。

這時那位女性才注意到,原來對方並不是黑皮膚,它身上只是染了一層厚重的炭灰,盡管那層灰燼已冷,但魔鬼的軀體仍舊溫熱。

「他是強盜們留下的雜種......」那位女性顫抖地將孩子抱入懷中,「......罪惡之子。」

「生命是無罪的。」

「......也許是吧,」那位女性低聲啜泣,「是這樣的吧?我的小魔鬼......」

在篝火燃盡的剎那,破曉來臨了。

此時此刻,那位女性與那名小嬰孩的生命重疊,過去、現在與未來濃縮成一點,它耀眼如白夜之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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