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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誰在那?」那位被稱作繆蘇提斯的女人回頭問道,這時她看見花田裡站了另一位女性,對方戴著斗大的墨綠尖帽、身穿蓬鬆的綠袍裙裝,那副纖細的軀體藏在層層綠衣中,衣袍隨風擺盪,似柳枝悠揚。起初繆蘇提斯以為那只是一縷鬼魅幽魂,可是她看得越久,對方的樣貌就越清晰,繆蘇提斯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位佇立在花田中的女性面露難色,幾度微顫的嘴唇欲言又止,彷彿有到火河隔開了她們倆,毒煙與熱氣讓那位女性手足無措。

「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繆蘇提斯又問了一聲,她意圖上前攀談,但雙腳卻不聽使喚。

"請別忘記我,我叫蕾娜。"佇立在花田中的女性如此低語。

「......嗯......蕾娜呀......抱歉,這些年我忘了好多事,好多寶貴的、獨一無二的事情,我本以為它們將永遠保存在我的心裡,但是時間過了,該走的還是留不住......啊啦啊啦,你瞧我多失禮!蕾娜女士,雖然我可能忘記你了,但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們重新再認識一次嗎?」

"我是蕾娜。"對方又重述了一次。

繆蘇提斯覺得奇怪,但沒說出口。她禮貌性地行了個欠身禮,隨後說道:「很高興認識你,蕾娜......啊啦啊啦,光顧著說話,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總之嘛,你好,我是一名旅行術士,大家都稱我為繆蘇提斯。啊?這個名字很奇怪嗎?不過被這麼稱呼久了,我總覺得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也喜歡上這個名字了呢!」

蕾娜沒有回答,她動也不動地站著,像叢即將凋零的灌木。繆蘇提斯本來接著想建議她應該立即往南走,以免被遭受毒霧侵害,然而村人的一聲呼喊讓繆蘇提斯從幻夢中驚醒,原來那裡既沒有花田也沒有人,蠻荒的綠海一望無際,它無盡擴散,最終沒入了丘坡之末。

「繆蘇提斯女士!」村裡的青年急忙跑來,「繆蘇提斯女士,毒霧蔓延開來了!」

青年帶著她離開了草原,兩人往雜木林的方向匆匆前進,奔跑途中繆蘇提斯雖未回頭查探,但心裡卻惦記著剛才的異相。到底那位蕾娜是誰?繆蘇提斯想著想著便不自覺地焦慮了起來,就連她攬在懷中的大魔杖也隱隱約約反應出了她的心境,杖端的青藍色魔石換來了旋風、包覆著杖炳的銅與錫長出了綠芽、杖底的尖頭所劃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排稍縱即逝的白罌粟,然而領在前方的青年沒意識到繆蘇提斯的異樣,他只覺得空氣又沉又重,跑在裡頭好比在水中掙扎。

雜林的地貌起伏不定,矮樹零散、雜草叢生,不久後林徑岔分為二,一則往東連接其中一座村莊、一則往北通向名為艾西圖斯的古老森林,他們倆往北走,沿途碰上了幾個村人正提著淨水要前去抑制毒霧與毒霧草的蔓延,看來前線的儲備池水已經耗盡了,要能用光這麼多水,這次的爆發強度實在過於異常。

艾西圖斯是島嶼的大城人取的名字,據說有隻能觀察命運的星晶獸艾西圖斯住在裡頭,不過真正的艾西圖斯古林實際上大到還得再分成五塊區域,而與村莊比鄰的地方又被稱作是北艾西圖斯,過往之地。當地人偶爾會自嘲,因為是被人遺忘的過往,所以裡頭住了些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意外,但明知此地危險,他們仍世世代代守了此地百年以上,儘管抵抗的越久、森林醞釀的反動就越猛烈,北艾西圖斯林的擁抱卻始終未能成環。

能做到這種地步,全都給歸功於村中的淨水井,井在人在、井乾人亡。

當初繆蘇提斯曾檢視過淨水的成分,結果顧名思義,它的水質優良、澄澈剔透,其水源可能來自島嶼的深層水脈,村民們說那是與先民一同開拓此地的異鄉民所鑿的井,當初提出以井水抵抗林中毒草的人也是那位異鄉民,但整個歷史事件的先後次序與原委在各個村莊都有著微妙的差異,顯然村莊群與各大家族之間在此事上從未達成共識、也不關心這件事到底能不能有共識,無論如何,水就在那,用了百年不曾枯竭。然而另一方面來講,隨著爆發的頻率與規模加劇,光是一瓢水已經不足以抵禦災難了,現在他們要不就是解決源頭、要不就是立即遷村,中間沒得妥協。

領路的青年在途中跑去協助搬運井水,繆蘇提斯則一路舞動魔杖,將依附在大樹與蕨類的腐敗物一一驅散。巨樹之外的黑暗卻比樹蔭更加深邃,黑影中參雜著灰黑色的粉塵,儘管塵埃被方陣牆給硬生擋住,它們滲出的毒素卻開始扭曲自然界的樣貌;魔物與古老的怨靈趁虛而入,它們纏在那些因毒霧而虛弱的事物身上,屆時石成獸牙、樹成魔爪。繆蘇提斯見事態至此,所幸乘著魔杖衝處林海,她揮手頌咒,喚來了空域的猛風將霧水推回北艾西圖斯林的深處。

風來霧散、枝葉狂騷,在地上協助維持方陣牆的村落巫師一聽見風聲便提起力道,曲枝杖向地筆劃,一道透明巨牆隨即從天而降,把搖曳的毒草與其飄散的種子鎖回林中,一旁的村民則用水將剩下的殘骸給清除乾淨。

「艾爾帕蘭!」繆蘇提斯飛往巫師艾爾帕蘭的所在地,「週期變了!」

艾爾帕蘭抓著手杖蹲跪在地,一副極為疲憊的模樣。「繆蘇提斯女士,這裡快不行了,至少我快不行了......」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繆蘇提斯伸手攙扶著老邁的艾爾帕蘭。

「......今天我會和村長討論那件事,若是明天連村大會時其他村落的長老與居民如果沒意見,大夥最快後天就能出發了。」

「很遺憾我沒能幫上更多忙。」

艾爾帕蘭要身體不適的村人們先回去,剩下的人就去把其他手邊沒工作的村民找來幫忙運水。「請別這麼說,這半年來你幫的忙已經夠多的了。現在就當是收個尾吧,兩百年的家鄉夢不得不醒,要是再這樣迷糊下去,就怕連作夢的命都沒了。」

「艾爾帕蘭?」繆蘇提斯本來還想多問一些細節,但艾爾帕蘭已經先一步離去了。

雖然剛才艾爾帕蘭的語氣敬重,但他並不如表面上那麼信任繆蘇提斯。繆蘇提斯也明白這點,畢竟她的來歷與身分很難不讓一個巫師心生疑慮,這種距離感不會因為短短半年的表現而消失,在滅村關頭,艾爾帕蘭也無暇去重新評價一個外來人,只要對方不做亂,離開前他或許還會再說聲感謝。

當然,前提是對方不做亂。

 

繆斯提斯造訪的原因很單純,因為她聽說這座空島的北邊有瘟疫蔓延,於是以助人為己任的她便來到此地提供幫助。

繆蘇提斯很少會搭空艇,她往往會借助風之力在島嶼間移動,因此有些人會暱稱她做蒲公英,只要起了風誰也留不住繆蘇提斯。繆蘇提斯坦承,她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要這樣過日子了,如同繆蘇提斯對名為蕾娜的女性所言,時間過了,該走的還是留不住,就連記憶也一樣,可是只要自己覺得有收穫,這樣過日子又有什麼不好?雖然旅行的初衷不見蹤影,但繆蘇提斯有個心願從來沒忘過,那就是她希望所有人都能獲得他們應得的美滿人生。

唯有見到旁人幸福,繆蘇提斯才能獲得喜悅,當人們發自內心地富足喜樂,她空無的軀殼才能再次充實。只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繆蘇提斯不過是一面反映他人存在的鏡面,或喜或悲,都取之於過路客們的情緒與心靈。她明白,自己是如此空無,她甚至不明白幸福的真諦。

「肢端發黑、體溫飆升、視力衰退、複合性譫妄症,」繆蘇提斯柔柔額頭,她一一複誦著在病患收容廳巡視過後的結果,「太奇怪了,魔素的結構改變了嗎?」

時值午後,繆蘇提斯在收容廳的桌前提筆疾書,她試圖把過去半年內的病例資料統合起來並找出新的藥方,可惜卻始終無從著手起。繆蘇提斯有豐厚的藥草學知識,不幸的是她所需要的藥草有大半都長在境外區域,此外她還得小心,因為這場不自然的瘟疫對藥物的反應非常敏感,過去半年內有幾起因錯誤用藥而產生抗性的案例,至於結果往往是一場悲劇。

正當繆蘇提斯苦思的同時,淨身拱外來了兩位前來接班的自願看護,她們和繆蘇提斯打了聲招呼後便下去照料那些因病所苦的同胞,然而本該回去休息的村婦馬丁太太卻在繆蘇提斯身旁看得入神,馬丁太太覺得好奇,不曉得來自別座空島的大魔法師到底都在紙上寫了什麼東西,但由於她不太識字,所以大多只是看個興致,每次來就看上一遍,最後興致看成了習慣,繆蘇提斯也慣了有人在一旁逗留。

「馬丁太太?」突然間,繆蘇提斯喚道。

「嗯?」

「介意我問個問題嗎?」

「當然!」

繆蘇提斯本來想問,"什麼是幸福?",但想了想,這個問題也未免太過空泛了,於是她改問:「你的丈夫有沒有在森林裡發現過什麼奇怪的東西?」

「這個嘛,」馬丁太太雙手環胸,閉眼苦思,「那傻子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去打獵了,畢竟我們家的農活都忙不完了,他要是還有那閒工夫去獵空氣,我可真要把他給休了!」

「那你有沒有見過一位叫做蕾娜的女性?」

「蕾娜?」

「穿著綠色花袍、頭戴墨色的大尖帽,說起話來輕輕柔柔。」

「唉唷,我可沒見過說話比你更輕柔的人啦!」

繆蘇提斯聽的臉頰微微泛紅。「那麼,這座島上有人叫做蕾娜嗎?」

「嗯,沒聽說過......」

這時病床區傳來了淒厲的哀號聲,繆蘇提斯聽了後就急忙趕去查探。出聲的是米勒家的長子,他捲縮在床上直呼自己的腳燒起來了,掀開床單一看,他的左腳果真像燃燒一般捲縮發黑,繆蘇提斯見狀後馬上要馬丁太太與在場的兩位照護者去查探其他病患的狀況,自己則出手增強設置在收容廳中的淨化方陣,但這麼做卻不足以阻止焦化現象持續蔓延。那位年輕人低聲哭喊,求生的祈語掛在嘴邊,因急症而目盲的他問為什麼自己非得隻身赴死、為什麼沒有人能陪在身旁,這樣的呢喃不斷持續,直到繆斯提斯將他擁入懷中。

繆蘇提斯說:讓風拭去所有的悲傷吧。

氣流帶來了無名的花香,隨後年輕人猙獰的面容轉為祥和,他闔上混濁的雙眼,讓兩條淚痕迎接死亡。

「繆蘇提斯女士,大夥的肢部都出現奇怪的黑斑了!」馬丁太太高喊。

「馬丁太太,這裡由我先做應急處理,你和其他兩位夫人快去叫大夥往南邊的村子避難,另外請叫艾爾帕蘭先生快點去檢查一下隔絕牆的狀況!」繆蘇提斯說。

三位夫人聽了之後便趕緊從淨身拱那跑出了廳堂,至於繆蘇提斯則高舉魔杖,她以自身為餌呼喚著寄宿在病患身上的魔素與病毒,要誘導它們通通暴露在淨化圈的魔力之下。數秒過後,病患的肢幹上頭浮出了黑煙,煙霧繞著房間盤旋了一圈,這才悠悠流往繆蘇提斯身邊,然而來自森林深處的力量卻源源不絕地從焦化的黑點中滲出,它們是驟雨,而繆蘇提斯只是個小小的碗盆,縱使如此,她仍拼盡全力想藉此壓致這份潛在危機。

「繆蘇提斯!」艾爾帕蘭衝了進來。

繆蘇提斯勉強分了神問道:「艾爾帕蘭,你怎麼沒去森林那?」

「光憑我一個鄉下巫師去又能怎樣?該來的誰也躲不過,」艾爾帕蘭檢視著痛苦哀號的病患們,細查那些黑斑與煙霧,「該死,他們和森林裡的毒霧產生連結了......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啊!」

「啊啊......最糟糕的情況......艾爾帕蘭,趁時間還夠,你快想個方法切斷它們的連結吧!」

「你說的倒簡單!」

「你一定得行,因為現在只有我有辦法能站在這抽離多餘的魔素於毒物!」

「這......」

艾爾帕蘭看了一眼繆蘇提斯的魔法,他知道其中的原理,於是那位老巫師二話不說便衝上去頂替了繆蘇提斯的位置,只是美其名為頂替,實際上他更把自己當作獻祭品,因為艾爾帕蘭沒有能力像繆蘇提斯一樣維持超乎想像的魔法運作速度、也不可能在這場大型儀式中全身而退,但他還是扛下了繆蘇提斯的位置,如此一來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為活人做事。

老巫師要那位術士趁自己還撐得住的時候快想點辦法,繆蘇提斯愣了半餉,這才跑遍床位以徒法煉鋼的方式在諸位病患的傷口上以藥草汁畫下封印;這招有效,但速度不夠快,因焦化病而死去的人逐漸增加,等危機解除時已又多了三名犧牲者。

最後的黑煙消失在淨化之力中,艾爾帕蘭身子一攤,隨即倒地不起。

「艾爾帕蘭!」繆蘇提斯衝上前查探老巫師的狀況,她跪那在斜抱著老巫師,希望這麼做能讓他的呼吸暢通,「拜託,艾爾帕蘭,這個村子還需要你......」

然而老巫師口無氣息、心止如石,繆蘇提斯明知如此卻不願放棄,她施咒化解艾爾帕蘭身上的毒素、揮指拭去他的傷口,也許這麼做是因為艾爾帕蘭比那些病患有更好的復原基礎,縱使他年老體衰,只要條件足夠了就有機會活下來。

不,已經沒機會了。繆蘇提斯心裡想著。多麼突然,不是嗎?所謂的生命如此脆弱,在場的病患終將一死、死者永不歸來,誰也不想死的如此唐突,但該來得誰也躲不過。

她輕輕地將艾爾帕蘭送回地面。繆蘇提斯告訴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在歷經數十、數百年的漂流之旅後,她早該對此司空見慣,畢竟她不能期待所有厄運都能消失、所有努力過的人都能美滿度日,這個世界不是童話故事,她也不是故事書中的仙靈女神,假若遭遇無解的難題,盡其所能便是--

--術士是高舉魔杖,她唱頌:「"讓我擁抱你,可憐的孩子,讓我留住你的目光及輕語......"」

龐大的魔力漩渦將滯留在廳內的毒素匯聚於杖端,渦流裡參雜著一股涼風,沐浴其中的病患們逐漸退去高燒,不再發疼的身軀讓疲憊多時的意識獲得了一絲安寧;化為黑煙的北艾西圖斯詛咒沿著杖端流入晶石、又從晶石滲進施術者的手臂裡,繆蘇提斯苦撐著要把引發苦難的問題給帶走,那些人還有屬於他們的家庭要回去,屬於他們的幸福要追求,相較之下,一個術士的生命是多麼微不足道?

翻滾的洪流散布著星點,無形之浪掃過每一分塵埃,凝聚在繆蘇提斯杖前的黑球鑲上了一輪銀光,就等一切匯聚--剎那間,魔力的流動中斷了,繆蘇提斯顫抖的手仍高舉魔杖,她無力的唇齒吐露著不成調的咒語,但失效的魔法不再運轉,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

「繆蘇提斯女士!這是怎麼回事?」遲來的村長在門外大喊。

膽小的村長不敢涉足詛咒盤據之地,更何況是現在這片混亂不堪的魔域,因騷動而聚集的村民們也遲遲不敢進門,他們擠在門與窗邊竊竊私語,對倒地的艾爾帕蘭與身染黑紋的繆蘇提斯心懷畏懼。繆蘇提斯終於不再苦撐,她抓著魔杖攤跪在地,她無力的喘息如一片葉落、浸濕臉龐的汗珠懸置不前。

「帶他們離開......」繆蘇提斯好不容易吐出了一句話,「......立刻啟程,下一波爆發就要來了,這次的規模誰也擋不了。」

村長腦袋一時間轉不過來,他盯著倒地的巫師,心裡想著要先確認那位大人的狀況:「艾爾帕蘭先生......」

「他已經死了,」繆蘇提斯提高音量,她站起身子,「快點行動吧,各位,把所有還在森林附近巡邏的人都叫回來,今天日落之前所有人都得撤離此地!」

平常聲音纖細的繆蘇提斯罕見的下了重令,在場的人都不敢出聲,大半的人沒等村長只是就跑回家收拾行囊準備逃難去了,而為了那些遲遲不敢進門幫助親屬的村人們,繆蘇提斯也做了個樣子,她先以勁風在屋頂上挖了個洞,接著身子一轉,化為花瓣的她帶著屋內的濁氣衝入了天際。

 

突破壁壘的煙霧向外擴張了一里之遠,剎那間群鳥四散、走獸奔逃,整個北艾西圖斯為之震顫;黑煙巨牆吞噬了太陽,載浮載沉的餘暉彷彿千頭巨獸在那眨眼,它們看準時機就會撲爪而下,要將獵場中的生靈們碎屍萬段。儘管此地居民們已早一步撤離,但不管他們怎麼跑,始終跑不出北艾西圖斯的夜幕。

「我在著急什麼?」繆蘇提斯在廢棄的村莊中自言自語,「不要動搖了,繆蘇提斯,為倖存者們努力吧。」

又一次,名為蕾娜的女性現身了,她問道:"你現在幸福嗎?"

「我不知道,蕾娜,我不知道。」繆蘇提斯回答。

蕾娜舉起吊著薰香爐的長杖往後一比。"因為它們?"

繆蘇提斯隨著對方往森林望去,煙牆內勉強可見樹木的輪廓,煙中的魔素滑過枝葉、滲入每一個不幸毒發身亡的屍骸中,那裡有東西活了,遵照北艾西圖斯的咒縛在荒蕪中來回巡視,它們一邊漫遊、一邊將毒草的子嗣帶往遠處,逐漸地,灰黑色的草與樹芽滑出了霧牆,一點一滴地將村人們奮鬥百年的心血納入懷中。繆蘇提斯被逼退至淨水井旁,她以魔杖劃圓,勾動濃稠的空氣化為氣旋,不一會兒,世界就剩繆蘇提斯與那口井還在,其餘的部分消失在黑煙中了。

「蕾娜,你想告訴我什麼嗎?」繆蘇提斯問,「我的幸福又與這場災難有何關聯?」

蕾娜不發一語,隨後她搖動長杖與爐煙,在黑暗中開出了一條縫隙般的窄道。繆蘇提斯搞不懂眼前的幻影到底是何方神聖,但她隱約明白,對方所指、所講的一切都不是問句,答案早已明晰,只是繆蘇提斯不願面對罷了。術士深呼吸了一口氣,她在壓制體內毒素的情況下再次操作著強力而精密的魔法,隨後她創造了微小的龍捲風鑽入井中、取其井水--霎時,氣旋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淨水霧露搭起的屏障,按照繆蘇提斯的計畫,她打算藉由淨水的保護闖進受汙染的北艾西圖斯中尋找禍源,但她卻沒料到霧水與黑煙碰撞的剎那,捉摸不定的毒霧卻硬生結塊,化成了一堵實實在在的牆壁。

這種作用。繆蘇提斯一邊想著、一邊在恐懼中點燃了魔石的螢火。不是消長,它們結合了......不,應該說,煙霧吞噬了淨水。

「以前從來沒有過......難道這也是魔素結構改變後的結果?碰觸淨水後,含有魔素的毒霧會模擬成土壤,而黑土中的毒草種子將會進一步地......變形?」繆蘇提斯驚覺毒草成了藤蔓,它們正以飛快的速度將牆殼內的空間填滿,情急之下繆蘇提斯用以風爆撐開牆壁、吹散黑霧,這才沒成了毒草的養分。「有人給後來的病患飲用淨水了嗎?」

她的疑惑沒得解答,如今也沒機會回頭確認了。退去的黑煙猛然反撲,術士想打算技重施再以強風來抗衡,招來的卻是一陣濁流;稍早那陣水霧與繆蘇提斯體內的魔素起了反應,她的思緒變慢、魔力變質,沾染身軀的黑斑快速蔓延,曾是解藥的液體變成了最劇烈的猛毒,繆蘇提斯懊悔自己竟未察覺兩者之間的關聯性,這半年來她把所有事都想簡單了--蕾娜看著這一切發生,她置身事外,對繆蘇提斯的遭遇漠不關心。現在蕾娜走進了那道黑暗中的門縫,爐光與薰香悄然離去,而繆蘇提斯無論如何都得跟上,這是她的命運。她追了上去。

「如果犧牲我一個人就能讓災難解除,那就帶我過去吧!」繆蘇提斯對蕾娜高喊,「你問我是否幸福?我的回答是:我不在乎。為了那些比我更需要幸福的人,我不在乎任何事!」

"我是蕾娜,你忘了我嗎?"蕾娜的聲音在遠方搖曳。

「我沒忘記,你是蕾娜!」

"我是蕾娜,那你又是誰呢?"

「我不知道!」

"你幸福在那裡嗎?在那些陌生人身上?"

「沒錯,它們就在那!它們在那些努力活著的人身上,無論是知足常樂的平凡人還是追逐夢想的騎空士,我的心都因他們的喜悅而明亮!」繆蘇提斯伸長了手想抓住蕾娜,「所以,我求求你,請將他們應有的一切都還給他們吧!」

蕾娜轉動身子,如棉絮般在黑暗中飛旋,掛著爐座的長杖一左一右地勾著圈,群樹間的煙霧便隨之起舞,舞出一段段過往回憶。曾幾何時,她成了無法承擔幸福之重的女性?在那短暫又短暫的生命裡,無故蒙受魔生花詛咒的恐懼、血肉遭木芽蠶食的無助,從開始到結束,她永遠在與現實妥協,最後那位女性將內在的苦難轉為對外的溫柔--與其苦求解脫,不如善用這份殘餘的生命造福他人吧,讓我的僅有成就他們的未來--如此荒謬的念頭竟成了她生活的動力,那位熱愛花卉的女性將自己當作一棵即將凋零的樹木,她散落的葉子會成為下片花叢的養分、腐敗的枝根將孕育下一棵綠樹。然後她選擇了自己的末路。

原來還在奔跑的繆蘇提斯突然減緩了速度,她對著煙影來回審視,細查每一份細節。那段回憶中的女性到底是誰?她到底是誰?

「我是誰?」繆斯提斯問自,「我存在嗎?」

"我是蕾娜,你忘了我嗎?"

「我是蕾娜,我......忘了我自己?」

"時間。"

「如此漫長。」

"生命。"

「超乎預期。」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蕾娜。"

「我是蕾娜,」不堪病痛侵蝕的繆蘇提斯倚靠在樹邊,「但我也是繆蘇提斯。」

"在這漫漫長路中,你找到屬於你的幸福了嗎?"

「我的幸福不在這裡,」繆蘇提斯恢復鎮定,她一步一腳地繼續前進,「我不想要那些,我不想要那些為我獨有的存在。我可以選擇過得滿足、過得安寧舒適,不問世事自得其樂,任意行事隨欲而走,然而我想要的幸福......是一種見證,我想看見它被實現、被人所擁有的瞬間,看見悲傷的人能再次喜悅、痛苦的人能重獲新生,我願我見到的一切,那些曾和我一樣無助的人都能擺脫憂愁,重拾笑容......難道原本的你不正是如此嗎?」

環繞北艾西圖斯的濃煙終於成了一團的黑色潮水,潮水中的黑暗堪比深淵,繆蘇提斯造出的螢光僅能照亮三尺之境,她能明確地感受到煙墨纏繞身軀的重量、魔素刺穿心頭的酷寒;同一時間,她那找到了遺忘已久的感受,那是關於恐懼、無助以及一場永遠只能與之妥協的沉默風暴。

煙霧的源頭是一棵人面樹,它無聲哭喊,願有人知道它的孤獨;它的軀體在黑暗中清晰可見,翻轉的樹身、扭曲的枝幹,由痛苦所打造的木殼與綠葉茁壯至今已是擎天巨樹,錯綜複雜的樹根吃盡了森林中的魔力,現在還佇立在那的樹木與蕨草不過都只是空殼,只是為了傳遞苦楚而張開的嘴與口。

「......魔生花......」繆蘇提斯走近樹頭,「......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艾西圖斯。」

人面樹感受到繆蘇提斯的存在,它為那位術士清出了一片無霧空地,樹上那道嘴似的孔洞低聲鳴叫,彷彿在迎接母親的到來。

「啊啦啊啦......真是個乖孩子,我可愛的、可憐的寶貝,寂寞的日子該結束了,現在讓我們一起走吧。」。語畢,術士杖尖擊地,她使盡最後的魔力對著土地低語:「"美麗的花朵呀,你在呼喚誰的幸福呢?穿越風暴、走過悲傷,屆時,呼喚幸福的你又將為誰一展笑靨?"」

繆蘇提斯的魔力支配了黑煙中的魔素,位於核心區的煙流頓時凝結,爾後巨風如錘而下,一錘爆聲如雷,沉沉的氣壓將千尺內的所有物體輾得粉碎,接著四散的氣流又沿著風垂墜落之地再次收起,不消剎那,魔力構成的龍捲風占據了半片北艾西圖斯森林,人面樹在風暴中消解,被連根拔起的毒草化為塵埃並隨同煙霧匯集成線、又壓縮成圓。

遠在數十里外的逃難者們都感受到了強風捎來的訊息,他們屏息以待,見證巨人之風將一切歸零,置身暴風眼中的繆蘇提斯亦然,她所選擇的漫漫長路將在此終結,這就是屬於她的美好結局。黑夜即將終結。

"不可以說謊唷,"蕾娜將自己的魔杖與繆蘇提斯的魔杖交錯,此時她不再只是一個幻影,蕾娜的聲音與形象就如同真人般具體,「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怎麼會幸福呢?」

但我擁有了一切。繆蘇提斯想著。我的一切就是他們的未來。

「可憐的孩子,那你的未來呢?」蕾娜的身子向後滑了一步,「啊啦啊啦......小繆蘇提斯,現在就讓我把幸福分給你吧。」

 第一道曙光穿過風暴,落在堆滿碎木殘骸的荒土上,凝結的露水滑入土中,土壤之下的水脈便伸手回應;無垢的泉水來到此地,匯聚成漥,剔透的清水連天空都留不下身影,但它們卻照應出了那顆煙球的模樣。漥中的水振了振,不受強風左右的水體忽然急湧而出,無名的力量將水纏繞在煙球外形成了足以覆蓋球體的大漩渦,一旦煙霧與水觸碰便會凝結成石塊,結塊的煙霧又隨著強力的水流潰散。

「這樣就行了,不是嗎?」蕾娜笑著說,「也許真是這樣吧,人飢己飢、人溺己溺,我不能對受難者坐視不管,看著他們痛苦,我便坐立難安,而相對的,只要人們滿足,這份富足就會回饋到我身上,我相信自己短暫的人生就是為此而活的,雖然不能過上普通的、幸福的日子,至少我能讓別人擁有那些得來不易的美好事物。自始至終,揮霍著自己僅有的一切,就算被變形的恐懼追逐也要保持微笑,因為笑容就是幸福的證明,我可以做到,而看著我的人也能因此擁有把握幸福的勇氣。但是我真的幸福嗎?又或者這只是一種逃避之舉?繆蘇提斯,你覺得呢?你還記得我與所有曾希望你幸福的人嗎?」

蕾娜的影子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不見容貌的女性,那位女性穿著層層綠袍,它的柔絹無風擺盪,看似水柳悠揚。它是觀察者艾希圖斯,保護這座森林與控制淨水的存在,同時也是那位蕾娜之所以現身的原因之一。

等黑煙與淨水雙雙消解後,艾西圖斯亦隨著晨光離去,但它原先站著的地方留下了一根彎曲的木桿,桿上掛著仍有餘燼繚繞的燈爐,繆蘇提斯看著燈爐久久不語。這時凌亂的空地上生出了一叢叢綠草,草叢開滿了粉藍色的花朵,花朵細小而茂盛,才剛剛盛開卻又隨風而逝,連同它們曾棲身的綠草也一同化為塵埃。

「已經好久了,」繆蘇提斯喃喃著,「活到現在,我忘了太多事情,不管好事或壞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人面樹的殘枝化為虛無,曾因它而衰敗的土地則湧趨了新芽。

「啊,現在會不會太晚了呢?啊啦啊啦......現在才想起來,可能是有點太晚了!」繆蘇提斯上前將燈爐取下。

清風吹來,萬物復甦。

「可是我還是得回答這個問題才行,那麼......」她回眸一笑,「......我很幸福喔,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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