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聖人小徑所在的山脈後,我延著河谷一路向南走,走了不知多久。日月流轉、時光飛梭,然而我依舊感覺不到時間有何意義,只知道人間亮了又暗,在那明暗中,我看見山谷冰原雖有綠意卻枯竭如死,嚴酷的環境令此地的動物生存不易。我想那是個北邊,一處遠比不死院都要北方的山群地。過去我從未到訪此地,因為地圖上永遠沒有它們的蹤跡,就算是古巴勒德爾的地圖也只在這片山群所在之處劃上了一道境界線,古人說,只要過了初始之城,人們就將落入虛無中,那是片神所遺忘的角落、尚未穩定的混沌之海。
(--咻--噗咚!噗咚!……)
在那之後到底過了多久?我睡了又醒、醒又走、走累了又睡,若按我在刺圓盾上刻的記號來看,我在人間已度過一百多個晝夜,但可能還更多,有時為了抓隻野獸,專注於獵食我就會完全忘記記號這件事。獵食?我……現在想起來,我需要進食嗎?也許是為了牠們的靈魂……我不清楚。算了,反正那不值得我搞清楚,血肉與靈魂,兩者對我而言根本沒什麼差別。
(--咻--噗咚!……)
有一天我終於出了群山,那時它帶來的是喜悅還是迷惘?當我感受到寒日轉暖、月輪不再清晰的時候,我是快樂還是悲傷?在幾十、上百年前,我的世界也是如此嗎?不知道,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但是--但是,在又一個百日、在荒原與高地遊蕩徘徊的百日之後,我碰到了第一批人類,那時我就明白自己確切的衝動、一股焦慮與驚喜在腦中糾纏。他們一批弱小的人類,應該是群商旅,那些人類看起來很害怕,畏懼著我的影子。
真可笑,也許是因為我衣衫襤褸、滿身髒污的出現在森林,所以他們才會嚇得屁滾尿流吧?
(--咻--噗咚!噗冬!……)
多麼有意思。我想著,"朋友,讓我們多聊會一兒吧。"。多聊會一兒,哼哼……無名,你下次還是別那麼著急,不然又得挨一次打了。
("嘿,這快滿了,剩下的堆別邊去!")
("大爺,你可知到下個墳離這有多有嗎?唉,你說滿?明明就還留了幾米高呢!")
("我是說別堆在同一個位置,那些活屍都快堆成山啦!拜託,多走幾步是會要了你們命嗎?")
("你說這事?下次解釋清楚點,好唄?")
這……不只是挨打。這裡是哪?
一回過神,我看見灰茫的雲系掛在天井上,它看起來像是個冬天、寒冷地像個冬天,卻不是樹林裡會看到的東西。此刻我讓一群屍骸所覆蓋,它們細微的蠕動令人渾身發毛,屍骸們的低語瀰漫,各種語言、各種彌留之音在井中徘徊。我想看清楚這裡是哪,但從屍堆中起身後,我依舊只能知道這是個天坑,坑不大、但特別深,中間一個礅柱搭皆成的十字橋似乎是專門丟屍體的路徑。這下可好,我到底是來到--
(--咻啪!)
太棒了,好像有支箭穿透了我的喉嚨。
("不是說都死的動不了了嗎?")
("怪我有什麼用?反正沒死透的在下面總有一天也會死,早丟晚丟都差不多啦。")
差的可多著呢,渾蛋。
等守衛與運屍人的聲音離開時,時間似乎也晚了,早先發白的天空已轉成了靛青色,氣溫略降,看起來有場大雪將至。盡管在身體發寒的當下,我有那麼點想繼續留在這的念頭,這個死坑如果就是我的人間終點,那倒也不壞。靜悄悄地……在熟悉的天空下消失……啊……安寧……
(--碰咚!……)
吵死了。
「--吼啊啊……」我對著那個嘗試爬上坑的幾個倒楣鬼喊著,想要他們還我一個清淨。
("他還活著。")
("別傻了,那只是活屍。")
("等等,他比了個手勢--那是……火……火、火、火……")
("天殺的大沼怪胎!大夥躲開,快躲到柱礅那!)
糟糕,這真有趣。「吼呵……咳咳呵……」儘管逃吧,手無寸鐵的可憐人!
我拔開了卡在喉嚨中的弩箭,雖然依舊不能說話,但至少舒暢多了。他們是誰呢?我好像看看他們的樣子,那些被火焰嚇的哇哇叫小鬼頭們到底在哪--在那,有三個人。我揮揮手,要那些同類別害怕,畢竟有什麼好害怕的呢?一個落魄的不死人根本不足為懼--
--嘿、住手,別踢、啊、啊噢!該死!--
(轟隆!)
好啦,這下你們開心了吧?滾遠一點!
("怎麼辦,你朋友掛了。")當剩下的兩個人連忙跑回柱礅後,我聽見其中一人如此驚呼。
("我跟他不熟,小姐。")
("剛才不是還在那談天說地?")
("一面之緣就是這麼一回事。")
("去你的一面之緣!")
一對男女,意識似乎還很清楚。我搞不懂,如果腦袋還清楚,為什麼那幾個人會落到這種下場?仔細想想,大概是被陷害的吧,而且要是早先那些運屍人本來就不是非常在意棄置物的狀況,那錯把幾個活人被丟到天井裡也不值得意外。「……咳咳……吼……」快點,說點人話,無名!「……我……咳咳……不找麻煩……。」
("還活著?")女的問。
("賭兩枚銅幣。")男的回答。
當火焰照亮天井時,我看見他們兩個的探出柱身,一臉驚恐不安。
腳下不時傳來哀嚎,但那些都是沒有理智的聲音,只是偶爾會聽見一些呼救聲傳來,來在深處,被埋在屍堆中動彈不得,聽起來近乎奄奄一息。幸運三減一人,沒被壓在底下可真是你們的運氣。我想--我想我們之間的互動並不順利,盡管那對男女願意在我的火邊取暖,但他們戒心重重。太陽在不久前已完全落下,此地一片黑暗,唯獨我的火焰閃爍。
男的稱自己為湯瑪士,是新伯尼斯來的旅行者。我想他不如自己口中講的那個平凡正經。據說他是在一個叫做聖阿爾布斯的地方被洛伊德騎士給逮到的,一旦被發現身上的印記後,湯瑪士與他燒焦的合夥人很快就被送入監獄,等著執行死刑後要運到這處墳坑棄置。湯瑪士說他們早料到有天會面臨這種鬼扯蛋的下場,所以就用了預先藏好的假死藥,想要在被處置後再爬回地面。
而女的則稱自己做珍,一個聖阿爾布斯的妓女。她是個人類,千真萬確。
「每個不死人都曾希望自己還是個人類,珍。」湯瑪士說。
「鬼才跟你們是不死人,」紅髮的珍雙臂交疊地環著身子,看起來那微薄的破衣對她而言確實不夠飽暖,「我是造了什麼孽了才會掉到這!因為我傷了一位大爺幼小的心靈?噢、葛溫在上!我做的可是良心工作,不知有多少男人因我而撫平了傷痛……這樣的我為什麼會遭遇如此下場?」
「你啊--別瞎扯了,我看不出你有被陷害的價值,美人,畢竟要抱著你都來不及了,誰還想把你推入坑呢?」
「……唉,油嘴滑舌。」那個女人看起來並不是真的那麼生氣,也許她早就心裡有數。
「--呃喝……偶--」我也想說點什麼話,真的好想講些什麼,這幾百個日子以來我從來沒這麼想說過話,「……咳咳喝--……叫做……無名……。」
「別逞強了,大個,反正我也不是很期待你在這種情況下能說出些人話,」湯馬斯拍了拍我的肩膀,「話說,你多久沒洗澡了?你這輩子該不會都沒碰過水吧?」
「呵呵……」
這時,珍問:「我們還要繼續在這待著嗎?」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又高尖又細弱,「我們正踩著活屍啊……這感覺……好噁心……還在動啊……!」
現在的確不是在這逗留的時候了。「……喝--……湯瑪士……我先……送你上去……。」我對他說。
「不,大沼怪胎,由我發號司令--嘿!你這是想做什麼!怪物!」
我將湯瑪士扛在肩上,那傢伙比我想的要輕,也許只要使點勁就行了。「--相信我……。」
「我為什麼要相信--哇啊!----……」。飛了,那道弧線又高又遠、可能還有點過頭了。
(碰咚……)("噢!我的葛溫大爺!")
本來我估計坑底離邊緣目測五米,但實際上可能還比想像中的要矮一些--小小的失誤,但也無所謂,反正上去就是上去了,多碰撞幾下就當代價吧。我問湯瑪士他是否還活著,過了一會兒後,他的手伸出邊緣,拳頭鬆開的那隻中指頭似乎遠遠無法表達湯瑪士的情緒。
「不,我可不飛,先生。嗯?決不,拜託,人類可沒你們那麼強韌!」珍渾身顫抖。
「……那就……咳喝--……讓我背著你……。」
她面露難色。是因為我太髒的緣故嗎?我是很髒沒錯,但唯獨這件袍子……我可是非常珍惜的,它從來沒髒過。
--終於,那女人妥協了、並爬上了我的後背。她可能比盾牌還要重一些。這是當然的,一個人類、就算是女人也一定要比洋蔥的盾牌要重得多,但我幾乎無法分辨這種微小的重量差異;說起來,盾牌去哪了?被扔了嗎?不知道還找不找得回來……如果找不回來就算。
攀達的途中,珍仍舊不停的發顫,像隻受寒的小貓一樣發抖。我感覺到她的體溫、人類的體溫,那些我失去好久的事物;那個女人讓我想起了黛安娜,但不是形象上的重疊,僅僅是生理上相似。她是一個活的、溫暖的人類女性,那對柔軟的胸、纖細的軀體與瘦小的手臂,雖然顫抖著、讓人覺得礙事,但這卻因此讓我更能察覺的到她身為女性人類的某些--我想想--本質?不,我見過夠多悍婦了,不過也許就是因為兇悍的女人太多,這樣弱小的女人才更讓我注意。
當我們會合後,湯瑪士仍坐在外環的走道上揉著腰。他很不高興。但這可是最快的方法了,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井下傳來了微弱的哭喊聲,也可能只是那些無智的呢喃,所有得聲音都混在一起,既細小又混沌,宛如地獄漩渦。那些聲音讓我不太舒服,它們掙扎的響聲讓我鬱悶不已,所幸他們倆對欣賞痛苦也沒什麼興趣,門一撞開,大夥就紛紛快步離去。
墳墓似乎只是個巨大的圍牆,牆外附著一個倉庫般的屋舍,但此地沒有人看守,純粹只是個露天墳場罷了。湯瑪士說,他是進了裡頭才醒過來的,所以不清楚這是哪個墳,不過假如是到了黑巫林大墳的話就有片樹林能當掩蔽,而且黑巫林的警備也比較鬆散;但如果運氣差一點,我們可能會是在石根原大墳,那處墳場外頭是一片荒原,原外還有帶著弩弓的洛伊德巡隊看守著。至於其他地方又如何?湯瑪士說他沒那種閒工夫去在意其他地方怎麼了,聖阿爾布斯有十個墳區、每個區都在無人的荒野裡,這麼多資訊,他腦袋只裝得下最好與最壞的狀況。
--湯瑪士站在我的肩上往氣窗外看。我問他這能不能篤定這邊到底是哪,他卻告訴我:「一個不好不壞的地方。」
「……咳咳……你根本就不曉得--咳喝--……這裡是哪……。」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野蠻人!」
「……呵呵……咳咳--喝--哈哈哈……。」
「你他媽的笑夠了沒!」
「你、你、你們兩個別選在這時候鬥嘴!咱們還得一起想個辦法,好逃、趕緊逃出去!」珍的聲音搖搖晃晃的,我想是因為太冷的關係吧。
「別插嘴不死人的談話,美女,」湯馬斯跳回地面,接著說:「而且,老實說我還真想趕快離開這傢伙,不死人搭在一塊準沒好事。」
「但你的"陌生夥伴"就是個不死人。」
「哈!但我的夥伴不是大沼來的不死人,他不像這傢伙--這、傢、伙,看看他,活像是個--像是個野人、怪物、變態的火焰狂魔……搞不好他就要變成活屍了……」他退了幾步,火光照出他臉上的不信任,「……你受了重傷,根本不可能到現在都還不失去理智!」
「……不是時候……湯瑪士……咳咳……死……。」
這時珍在一旁喃喃自語:「天殺的……火焰保佑、火焰保佑……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會在這……狗娘養的……」
「你!寶貝,別在那抱怨了!不要以為自己是人類就比較高尚……現在會發生這種事都是你們的錯,你根本沒資格抱怨。」
「我們?…… 又、又不是我決定要蓋墳的!而且你、你們,還不都是因為你們這群活屍搞的大夥不得安寧!所以錯在你們才對,不死人!」
「媽的!你真是一點都不美了,女人!」一陣破口大罵之後,湯瑪士看了我一眼,「……你還不是活屍,但也只是現在。快點,趁你還活著的時候發揮點作用,去探個路吧,火焰先生。」
這傢伙……真是有夠自我的。他覺得自己能指揮我?哈哈哈--好,就讓我為你--不,不是你,我是說這位人類小姐,讓我為你找條適合的生路吧。
墳位於一處佈滿岩石的小凹地,凹地外可見火炬閃爍,亮度足以發現週遭的丘上圍著一道矮石牆。我不認為這裡會有多強大的警備,實際上也真是如此,畢竟不死人的墳場真的有看守的必要嗎?想必這些警備頂多就是達到點傳信與為不足道的防禦效果吧。
不久後,我回頭接了另外兩個人出來,在此同時,天空飄下了細雪。它看起來這似乎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陰寒又曖昧,冰晶中還參著些許雨絲,走在這樣的氣候令人心情不悅,不過比起極北的山地,這場雪對我而言還稱得上溫暖、還不至於到需要引火的地步,搞不好再多待一會我就會喜歡上這種天棄了。可惜對珍來說就不是如此,她哆嗦打得厲害,一臉蒼白如霜,就算穿了巡守的外袍也依舊止不住顫抖。克拉娜老師,也許她比我更需要這件袍子;但別擔心,我只是借她一會兒。
「啊、謝謝?」
「我……知道你覺得討厭,」我對珍說:「……但……咳咳……在找到……更適合的厚衣前……就批著、或抱著它……咳喝咳咳--喝--咳咳!……那是火焰的……禮物……。」
珍的棕色眼睛瞪了衣袍好一會兒,她看起來很訝異,只是我不清楚她到底在訝異哪一方面的事情。「這東西好溫暖,好--……不可思議?」珍將外衣加在披風外,我看見她的臉不再蒼白,表情也不再畏懼,「像暖水壺一樣啊,先生,也許比那東西還要跟暖活……但你該怎麼辦?難道你手中的火也在你身體中燃燒嗎?」
「……大概、大概吧……。」
這時湯瑪士跟在後頭不發一語。我知道,他大概是想等些什麼事發生、或打算讓它發生,不死人就是這樣。我還能有其他猜測嗎?雖然這裡不是羅德藍,可是為了存活,我們只能想辦法互相掠奪,而他眼前這個受傷的不死人就是個最好的掠奪對象;縱使湯瑪士知道我比他強大,然而那傢伙是個賭徒,他總是在賭著自己什麼時候會中大獎,進墳前是如此、出墳後也是如此--現在,他大概以為自己的獎勵來了。
「……湯瑪士……,」我說:「……自重點……。」
「……哼,我不需要你的告戒,怪胎。」
那晚我們延著低地老林的野徑一路往南走。
我不曉得該怎麼照料珍才好,畢竟她只是個人類,跟我們這些只要有靈魂就能動的傢伙不一樣,她需要溫飽與安全,但我連這個時代該怎麼找到一個"人類"的溫飽都不懂……所幸珍告訴我,她能到聖阿爾布斯東部的青石城投靠教會,據說她有認識的朋友在那,所以要城中找份工作不算太難。因此,最後我打算送她到青石城後再離開,免得那個女人在中途出了什麼差錯。這樣打發點時間也沒什麼不好的,我想自己也許能趁機逛一逛人間--也許還能找一下我消失的家鄉在哪,然後大笑一番--就這樣吧,好主意,無名!
聽了我跟阿珍的談話後,湯瑪士也說了他要去青石城辦點事情,於是接下來我們三人也依舊同行。但才過了幾天,當我們抵達一處小驛站時,湯瑪士就說他改變主意了,他認為青石城那沒搞頭、而且還很危險,所以就說要往西南回新伯尼斯那避避風頭。
但我看他大概沒能見到我死,所以就放棄這場無謂的旅行了吧?
抵達青石城是半個月後的事情,至此,季節也邁入了深冬,青石城大雪紛飛、氣溫驟降,幸好珍的友人還活著、也還有餘力幫助她度過難關。據說人間一年比一年冷,但不是冬天變冷、變嚴酷,而是夏天變短、變寒了,這種消極的變化大概每五到十年有一次較大的起伏,可是其他年數大多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改變,只是這些改變累積起來卻很不得了。人們總說,有一天世界會只剩下冬天與夜晚,漫長、無止盡的寒冬,也許再五十年、再一百年,沒有人說得準。
告別珍之後,我帶著一些簡單的行李繼續南行。席格麥雅的盾牌已經完全不知去向了,雖然遺憾,但往好處想,至少他的遺物回到了人間,就算被人丟棄,也是回歸了故土的土壤中。
太好了,洋蔥,恭喜你--也恭喜我,這是離開人間九十年餘後的第一次,我在度踏上這片大地,沒有命運、也沒有既定的路途,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覺,最終隨直覺消亡,並以人間之土為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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