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鸚鵡繃緊神經等了幾秒鐘,但他預期中的頭痛海嘯沒出現,而且身心狀況還健康到能去挑戰一盤灑滿香菜與皮蛋的盤臭豆腐。當下灰鸚鵡以為是通訊器故障了,所以沒有形成反饋迴圈;他氣得罵聲連連,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一向討厭頭痛的他今天竟然會希望自己能痛到昏厥。
不過事情並不是毫無進展,因為四周有了些許動靜。起風了,混濁而炙熱的空氣從某處往這座封閉的迷宮中湧入,城市的喧囂聲順著氣流傳到了灰鸚鵡耳中,那瞬間他抬起頭便是尋找生路,此時迎接他的是一面又一面搖曳不定的巷弄山岩,嚴密的封鎖顯然正在瓦解,只是瓦解的形式和灰鸚鵡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就是了。
他興奮地呼喚阿煦,差點就要準備把對方給抱起來了慶祝了,而這一回頭他才發現原來反饋的確出現了,只不過受害者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倒地哀嚎的阿煦。連續數十秒的腦訊風暴讓阿煦渾身抽搐,滲著鼻血的鼻子頂著一雙翻白的眼睛,活脫脫就像隻誤觸電網的牲畜。
再不關掉腦訊系統老阿灰就要掛了,但關掉的話我們就都得死在這——灰鸚鵡腦內的天使與惡魔在一秒內達成共識,他們帶著堅定的信心抓緊阿煦的雙肩,心中吶喊:撐住啊!
不料這道意念反而令得阿煦身子弓彈、口吐白沫,灰鸚鵡也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猜著阿煦的腦袋或許就像是擺了鐵球的微波爐,無處可去的微波正在裡頭發出強烈的高溫與電弧。
「噢噢噢!抱歉!讓我想點別的東西,不對著你想就是了......」灰鸚鵡來回踱步,「......他娘的出口還沒搞定嗎?」
話一說完,灰鸚鵡就扛起了阿煦循著氣流的方向奔跑,從那段路開始,巷子就不再是重複的景色了,他們進入了一段空白地帶,沉澱在巷弄中的污垢被迎面而來的熱風一次次洗禮,油汙、水漬、塵埃,存在於時間中的色彩讓強風逐一剝除,最後那段路上只留下簡約的輪廓線,灰鸚鵡與阿煦裡頭僅存的複雜之物;又過了一會兒,簡化的強度再次提高,曲線與不規則的物體被各種稜角多面體取代,灰鸚鵡雖然心慌,但他更擔心自己只要停下腳步就會成為被空白吞噬的對象,因此他只能繼續奔跑。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周遭的一切如同電子數據捏造出的幻影,他們活在一串數字上,而這裡是時空的後臺,迷惑感官的質地與氣味被無情地分解,空蕩蕩的聲音只是物理引擎留下來的基礎設定,它告訴灰鸚鵡,沒有東西是真的,大家都活在行星伺服器建構出的夢魘中。
這時阿煦憑藉最後的意志把手伸到灰鸚鵡面前比了個中指,隨後他拔下通訊器並將它扔進了那一片空白中。見到阿煦安好,灰鸚鵡自然放下了心中的憂慮,只是見到阿煦把通訊耳機給扔了,灰鸚鵡這下又要擔心起他們接下來將何去何從。
意識稍有鬆懈,那隻不會飛的鳥兒立刻給自己的腳給拌著了,與此同時他帶著阿煦一同撲到在一片質地柔軟而不均勻的面體上,兩人氣喘吁吁臥倒其中,從喉嚨發出的叱嘶聲消失在這座廣大但不空曠的場域,環繞在場域之外洪音雄起又退去,消失的色彩與物的形貌便在那一陣陣狂暴的節奏中回到了世間。
「......喝......呼喝......」阿煦耐著一邊大口吐納空氣,一邊翻身成大字狀仰望天空,「......我會......我會被你......被你們......害死......」
「......但你沒死,不是嗎?」灰鸚鵡露出苦笑,「我也是......你看,這結局多好?哈哈?」
「......呵呵......喝哈哈哈......」阿煦跟著發出了笑聲。他使勁擦拭流個不停的鼻血與眼角溢出的血淚,但激昂的情緒讓血不斷地溢出,阿煦甚至差點就要因為自己的鼻血而窒息了,於是他翻過身繼續大笑,並把那即將窒息的瞬間也當成了笑話。
「哈、哈......哈哈哈!」
對應阿煦笑出了陰鬱,灰鸚鵡則笑出了恐懼,奇異的腦中之橋另兩人的笑聲和二為一,陰鬱且恐懼,那即是他們此刻共有的真實情緒。無意義的度過了幾分鐘的喘息時光,兩人一同坐起身子,交互環伺現場的狀況,阿煦很快地就注意到這臀下的大草坡與那聳立在草坪上的巨大球狀金屬地標,陣陣巨響有如雕刻刀般將答案從他腦中鑿出,與之共享腦訓的灰鸚鵡很快地也了解到了阿煦的想法。
這裡是海濱公園,頂著強風至此觀浪的遊客們正困惑地看著一位深色皮膚的外國人與一位七孔流血的亞洲人坐在公園草皮上大笑,如果再繼續待下去,很快就會有人報警了,因此阿煦在灰鸚鵡的攙扶下走向前身為寶桑亭的港口之樹底下休息。所謂的港口之樹是個很難形容的怪異構造物,它像個懸浮的瞭望台,底下墊了個抬高的圓形階梯廣場,而瞭望台兩側還各延伸出了一條長長的緩坡天橋將海濱公園的草地給抱住,而無論是橋或瞭望台,他們的骨架都頂著由金屬樹枝與立體投影建構出的花俏皮膚。
阿煦一向不懂得欣賞藝術,如今他更加還念以前那座高聳樸素的寶桑亭。
寶桑亭在某種方面也很鋪張,它像一座小祭壇,一環環貼著磁磚的混凝土基座將中間的那片圓弧形牆推至天空,厚牆的四周被開個拱狀的開口,留下的部分則成了矩形的柱列,簡陋的它們又把一圈無飾柱頭擺在多變的蒼穹下,它的高聳讓人覺得肅穆、其誇大則讓人感到好奇,最後是它的粗糙與廉價,被祭壇襯托起的寶桑亭本身就像是從某個別墅社區裡拆過來的裝置藝術牆,不過它的舞台中心充滿了想像力,儘管待在那吹海風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但那陣不舒服換來的則是能一窺極光落錨的可能性,甚至有人說站在那就能看見姆島的全貌。
並不是所有角度都能看得到極光落錨,而當地居民正好知道能看見落錨的私房地點正好位於寶桑亭的某個角度,所以當亭子與它的聖壇被拆掉時,不少人都為此感到惋惜。但當年人在外地的阿煦齊時並沒有加入默哀的行列,他反而因此鬆了一口氣,因為能證明申家存在的證據又少了一個,當台東又經歷了一輪壓縮與更新的洗滌,阿煦就能永遠走出失去至親的陰霾,如今他只覺得無比空虛,因為證明申家存在的證據又少了一個,他的過往因台東的壅擠而消失,這個地方也沒能留下甚麼,也沒誰能再將記憶的足跡再次帶入這片海濱。他擔心自己有朝一日將成為一無所有的活死人;他擔心自己早已是那一無所有的無名幽靈。
「能做點更有趣的觀光導覽嗎?比較沒那麼傷感的,謝謝。」灰鸚鵡問。
「什麼?噢......老天爺,麻煩你能把那些......把它們忘掉嗎?真天殺的有夠尷尬......」
「等等,不如趁我們都還能呼吸的時候多講一點吧,埋在心裡的話不說出來就永遠無法成句......再怎麼說,人類都是語言的動物,語言是我們的邏輯與性格,縱使能以心念傳情、眼神傳意,那也比不上一張嘴吐出的話語要真實。沒效率,但有意義。」
「......噁呃......你天殺的到底在說甚麼鬼話?」
「老阿灰,現在我們的狀況就像是參加了心靈版的兩人三腳逃亡大賽。你懂嗎?我不是很會比喻,總之,別讓彼此心中的狗屎害得大夥在中途出局了,懂?」
阿煦楞著觀望那群騎著自行車的遊客繼續往海岸靠攏,尋求刺激的慾望讓他們克服了對巨浪與強風的恐懼。阿煦以為自己該是那群好事者中的一員,雙腳差點就動起來了,而恍惚間他又被灰鸚鵡的思緒給留在了原地,那位陌生人的意志永遠這麼柔韌且堅定;對方藏了很多東西,但也不會讓那些隱匿之物影響夥伴的情緒,在灰鸚鵡面前,精神渙散的阿煦簡直比三歲小孩還不如。
「真不公平,每個人都這樣......一副老大哥老大姊的模樣,整天想著要當我的心靈導師......」
「別擔心,我其實真的比你大一歲,叫聲大哥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真的?那請容我喊一聲:去你媽的。」
灰鸚鵡故意擺著一臉嫌惡的模樣。「我已經看透你這傢伙又蠢又陰鬱,但不算是無可救藥。好啦,趁我還沒不小心聽出更多難堪的事情之前,你乾脆先自我介紹一下,如何?」
阿煦喉頭緊縮,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我不是個聰明人,腦子硬、又愛逃避。」
「逃了啥?」
「......逃避罪惡感,然後落得現在這副模樣,成天自暴自棄,怪這怪那、怪自己怎麼還沒去死,哈!......但沒事的,我知道自己該幹嘛,爛命一條總有用武之地。」
灰鸚鵡聽了便不禁惱怒。「嘿,我不是想把你當兄弟看待,我們沒這麼熟,然而我不太希望你把去死當作義務,嘗試一下努力地活著,如何?還有,該傷心就傷心、該難過就難過,別老是在那死撐著裝硬漢,我家的白皮阿呆鳥已經夠蠢了,希望你別比他還蠢。」
「難過?不,你聽聽我的心聲,我不難過!......我也沒啥好難過的......我就只是後悔,」阿煦低聲喃喃,他不安分的手似乎是想尋找不存在的菸來抽,「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東西可以後悔的......人每天都在製造垃圾,時間一到總是要丟的,而我只是提早一步把垃圾清空......」
「這就是你的自我介紹?我他媽的國小作文都寫得比你精彩!」
阿煦笑了笑,沒多作回應。過了幾秒,阿煦察覺到周遭的人流出現了異常,本來沿著自行車道與小柏油路前來觀浪的民眾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兩人所在的區塊,包括港口之樹本身也成了無人問聞的無物。阿煦很直覺地將這種狀況稱作是"被遺忘了",而灰鸚鵡不確定這是否又和認知缺口有關,至少他沒有像在巷子裡或忘川基地一樣出現嚴重的精神過敏。
過了一會兒,這片由遺忘造成的真空中冒出了一些特立獨行的人影,他們不知是從何處出現、也見不著確切的身影,那群人在轉眼之間便來到了外圈嚴陣以待,而他們的領導者此時也才緩緩地從海濱木麻黃公園的入口附近走來。等人就定位後,他便用略帶濁音的姆島語說道:「抱歉,我一直沒辦法找到適當的時機和你談談,不過現在看來也不算是個好時間就是了。方便能請那位英國紳士先離場嗎?」
林永春的指示才剛達,灰鸚鵡就不見了人影,阿煦能感應到灰鸚鵡被拖入了某個看不見的死角,人還安好,只是他正因為某種外力而陷入了離線狀態。
有別於阿煦記憶中的林永春,當時的他就像是個性格古樸的營造廠老闆,而現在的他像個城府深密的軍官,縱使是一樣的笑臉、一樣落落大方的步伐,但撐起那身深綠色防雨風衣的挺直身板足以說明他是這片真空中的君王。
「......我聽說你失蹤了。」阿煦思索了許久才吐出了這句話。
「畢竟有些要緊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做。那麼,你對事情了解多少了?你知道我正想要做的事是什麼嗎?」
「做什麼?」
林永春輕輕地發出笑聲,似乎是在笑阿煦怎麼如此單純。「首先,我代表IRA台灣分會向您問好。由於組織性質特殊,面對姆聯、台灣警方與各方勢力的試探,一直以來我們也只能以秘密形式為申先生您提供必要但不全面的協助,進而造成您的嚴重不便,而以上疏我們IRA未來會將進行全面性的檢討,若這段期間有任何損失與傷害,我們也將會給予適當的補償,還望申先生您暫且先靜下心來聽聽我們IRA的訴求。」
「IRA是某種邪教嗎?這組織我聽都沒聽過。」
「你也沒見過月球背面長甚麼樣,為啥就相信月球的背面一無所有?」林永春一邊說,一邊半舉著右掌向旁人下達指令,剎時一片三角形的巨大洞口便出現在了林永春的右前方,而受缺口的影響,模糊不清的人影也現出了正常的外貌,那群人身穿黑色裝備,臂膀上還袖了一個代表IRA的紅色三角框,但他們的面容依然是一團混亂,幾乎無法辨識。
缺口如字面所言,就是一塊塌陷的空間平面,彷彿視覺破圖一般荒謬,平面後方連結著一座疑似研究設施的場所,場所中有群穿著防護服的研究人員在那奔走,在這當中又三名研究員與兩名警衛正看在缺口的運行狀況,無法辨識面容的他們和林永春行舉手禮,而後兩名警衛走出缺口,似乎隨時準備要將阿煦給押走。
突如其來的轉折令阿煦困惑無比,他回想起阿火曾提過林永春與阿莫克似乎隸屬於同一個勢力,這個勢力企圖阻止兩個地球之間的來往,換句話說IRA換許就是這個勢力的縮寫代號,但假如真是如此,林永春等人又打算用甚麼方法中斷跨境交流?
快想想啊,殺人魔!阿煦催促自己要盡快釐清真相。
實際上阿火等人似乎不曾把反跨境或分離組織當作一回事,那群人只是惱人的恐怖分子,沒有足夠的影響力,真正會引發問題的是姆聯內部的舊帝國派,臺姆外交危機足以令姆聯的政治局是產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而阿莫克等人更像是想趁機生事,或許他們是想利用這場外交危機滲透進本地的福爾摩沙循環港——可是這個推測在林永春展現出的技術實力面前顯得不堪一擊。阿煦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那個缺口是個貨真價實的蟲洞,它創造出的氣壓差、溫差與空間尺度上的扭曲都不是簡單的障眼法能做到的結果,有這個超空間科技的存在,那群恐怖分子根本不必依靠舊帝國派與中國的干擾也能任意行事。
去年美國科學院利用了一條周長四十公里的福蘭克林巨型強子對撞機與三座足球場大的產製設備才搞出了一個直徑五公分的相對座標蟲洞,那東西甚至沒辦法維持超過五秒,而眼前的這個三角形門扉不但尺度大的令人咋舌,它的穩定度與持續時間也絕非這個地球的科技所能造就的成果。
假如說IRA跟恐怖分子又另一回事呢?在阿煦失去意識的這段間,他似乎曾被關押到了某個足以被稱作世界邊境的場所,灰鸚鵡前不久便是把那地方稱作忘川基地,同時也表示那地方屬於某種缺口。
算了,還是直接問吧。阿煦想著。「你們是恐怖分子嗎?」
林永春泰然自若地以指揮現場人員穩定缺口,看起來對阿煦的提問絲毫不感興趣。「剛才我說到我代表IRA,而IRA就是個專門幫你們這群無知的外部人士收拾殘局的清潔大隊,有趣的是不會有人記得這個世界曾經出過問題,縱使少了幾個人,社會依舊如常運轉,直到有天你們發現社會動不了了、注意到地圖不該有這麼多缺席的空間......過去就有這麼一段日子,然而沒人記得,哈,真趣味!」
換言之IRA的確是不存在於檯面上,而林永春用"外部人士"一詞似乎意有所指,是否便是說明IRA是相對於外部的存在?那個單位存在於一個不會被世人認知的地方,他們會被遺忘,就好像海濱公園的這塊小角落一般,此外遺忘是一種常態,只是不會有人意識到誰被遺忘——就像雷魯,他的存在消失了。
「雷魯......謝何先生在你們手中,對吧?」阿煦問。
林永春大膽地走近阿煦,他面色異常凝重,但笑意仍掛在嘴邊。「我們有義務保護相關人士,申先生,而保護意味著他會暫時從外面消失。但別擔心,事情結束後我們就會讓謝何先生進行歸位校正,一切將如常運轉,畢竟這就是IRA的工作。」
「相關?」
「其實也就是個臨時聘來的打工阿弟仔,不然你這麼一個身負重傷的通緝犯要怎麼走到潘技師那?」
那個和雷魯聯絡的那個女人,理子,她就是IRA的人。阿煦想著。「......是你們把我送到帕佩琳那的,對吧?」
「還有?」
IRA一直在觀察阿煦,他們的行動還凌駕於姆聯的認知,因為若是阿火知道IRA的存在,他必然會據實相告,可是他沒有,姆聯注意的對象一直是他們國內的敵對勢力。「為什麼要殺死阿莫克?」
林永春原句奉還:「你為什麼要殺死阿莫克?為何你如此心狠手辣,竟然連另一個自己都能痛下毒手?但這都不重要了,我們IRA唯一在意的只有如何讓世界不再受到跨境帶來的生存威脅,而你,申先生,我們需要你的協助。知道大融合嗎?也許你的盟友已經提過這件事了,大融合......並不是空想中的存在,它是能被描述的、一種藉由理論推導出的現象,大家都不樂見所謂的大融合出現,同時IRA不只是要阻止大融合,我們還希望能做到大分離,一次解決所有的問題。來吧,這件事還有得談呢,我們找個更安靜的地方說話吧。」
「這裡難道有什麼不方便嗎?」阿煦乾笑著問。他期望烏魯納斯跟柏克能及時過來幫忙,面對這種極其特殊的情況,也只有那一人一狗有辦法助他突破重圍了。
林永春也知道阿煦的意圖,不過他並不在意。「建立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說我們要的不是只信任,而是讓你認知到大夥需要共同去對的事情。大分離......不,先談談IRA吧。IRA之所以存在,是因為V域與E域的頻繁互動導致了世界出現了錯誤,而錯誤的形式有很多,其中對人類社會影響最大的就是個體角色與外界現實的連結出現『中斷』,中斷的起因便是源於這個人本來的位置被外物取代,如果狀況輕微,IRA便能協助進行校正,如同謝何先生那般,而嚴重的話,這些失根的人類便會如同行屍走肉般迷失在世界邊緣,最終幽靈一般的透明存在,這些人我們就統稱『失效物』,IRA會將其收容並加以研究。對了,你現在看到的這些人,多數都是接近失效狀態的『滯留者』,所以他們本質上是無法被辨識的,同時也不太有情緒起伏。」
「假如這些都是真的......」
林永春聽到阿煦的猜疑,立刻出聲打斷:「請問申先生你是哪裡人?」
「......台東人。」
「台東的哪?」
阿煦聽聞後欲言又止。「......」
林永春繼續說:「知本,你的老家在知本鎮的四海路路底,是一棟有前院的三層樓透天厝,院子裡種一棵龍眼樹,每逢年節你們都會回去打掃順便給祖父母上個香,但你沒有相關記憶。你記不得雙親的名字,也記不得姐姐的樣貌,台東的一切對你而言都是模糊的,驅使你重回此地的只是殘留在傷口上的印象。」
「......我有記憶!我記得一切該記得的事情!」阿煦低聲抗議。
隨著林永春的誘導,當年車禍的情景再次重回了阿煦心頭,驚駭、困惑、恐懼、絕望,空無啃食著那副年幼的軀體,他被壓在變形的車體中,嘴裡呼喊著身旁的至親。阿煦彷彿聽見身旁傳來了回應,一時間他重拾希望,並急切地想知道那個人是否還安好。
「你是個幸運的個案,」林永春的話語陪伴在阿煦的回憶中,「我們會密切觀察著每一位回歸者的狀況,其中也包括了你。還記得六歲的你去了哪嗎?那時的你站在黃昏的鯉魚山觀星廣場,接著一道落錨極光乍現,你因此短暫地從世上消失了......可是你很幸運,IRA的探員就在附近,所以你很快地就接受了校正並返回現實,而自從被我們送回現實後,你也不曾再遇到過中斷現象,直道姆聯找上門為止——那群蠢蛋依循有限的知識探索著穩定邊境的方法,最終鎖定了你和我,一批"合適"的同源異體。鏡像程序早在十幾年前就開始了,我們的人生早已被外力介入,此時你的幸運又成了不幸......這是一座大劇場,既然有人買到票,自然就有人沒買到票,有票的人進場觀戲,而沒票的人只能摸黑離去。」
阿煦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倒在那的是一個垂死的陌生少女,而卡在前車的兩具屍骸則是誰都不認得的無名屍。儘管阿煦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個月以來他的精神狀況很差,發生劇烈頭痛或出現記憶斷層並不稀奇,那一時間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是非常正常的情況,現在他只要冷靜下來舒緩情緒,卡在舌尖的記憶自然會慢慢浮現,可是過了幾秒沉思後,阿煦才發現自己像個空殼,困擾著、折磨著、呼喚著他的記憶竟然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輪廓。
孤絕。阿煦的腦海閃過這個詞,同時他露出詭異而悲慘的笑容。「你想說的就這些嗎?」阿煦問。
「讓我們把門關上,申先生,不要再增加受害者了。」
阿煦沒有給予任何答覆,他退了一步,隨即抽起手槍對準了林永春。他知道手中的武器不可能對林永春造成任何威脅,於是索性便把槍口對準自己。「讓開,不然你們就等著看末日發生吧。」
「誰都不希望世界被毀滅,你是、姆聯也是,而我們IRA則更進一步地希望外來不會再出現更多的狀況,這兩個時空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有所接觸,為此我們便有了推動大分離的終極夙願,永遠封鎖循環港點與邊境區。姆聯以為只要把你和阿火先生送到邊境區,事情就會得到緩解,然而這種想法就像小孩談論火星一樣天真,你們抵達邊境後也就是純粹地坐以待斃,期待耶和華或玉皇大帝出手相救......相較於那個不成熟的殖民者帝國,IRA了解的還要更加透徹,別忘了,那群你們所以為的高科技外星人甚至連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無法察覺。」
「為什麼我非得聽信你的說詞?那道門又會通去哪?」
在這情勢緊繃之際,躲在一旁的狙擊手抓準時機扣下板機,一發子彈便擊落的阿煦手中的武器,同時圍捕人員以套索槍將阿煦的四肢與身軀緊緊捆住,阿煦勉強著沒被衝擊力撞倒在地,等搖搖晃晃地過了幾秒之後,他才前傾跪地,頭差點就要在平滑的花石磚上磕出一個大洞了。
眼看任務完成,林永春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他指揮下屬將阿煦送進研究站。「讓他保持清醒,不要使用任何藥物。」林永春平淡地提醒。
「這就是你們說服人的方式嗎?」阿煦放聲嘲諷。
「不必得到你的同意,我們也能做事,之所我在這和你說話,純粹只是出於尊重。你是人類,不是物件,申先生。」
IRA的武裝隊員開始靠近,他們如同機器般穩定且有效率,所謂的滯留者就是一批沒有自我的活幽靈,他們只能依照旁人的指示存在。在情急之際,阿煦從林永春的指示中察覺到了一點端倪,那個男人特別交代要讓阿煦保持清醒,這反倒讓他想起了自己自從熱島Club那晚開始就很少保持清醒,之後每次出事幾乎都是建立在他的昏厥或意識不清。
或許事實正是如此,他依稀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屬於一個單獨的存在,包括阿火跟幽靈在內,他是所有同源異體與他們的時空的參考座標,眾人都在爭奪這具身體的主導權,而當阿煦的意識產生混亂,彼此的世界也會發生不尋常的交錯。
就是這樣。阿煦心中吶喊著,同時他猛然把頭往地上砸,第一下衝擊讓麻痺了他的腦門,隨後疼痛自額間擴散,阿煦的意識隨之延展。
在旁人衝上前阻止之前,阿煦又砸了第二次,清脆的響聲與綻裂的額頭一同壓入地面,撞破了那層堅不可摧的石磐,而後微微的震顫伴隨著裂縫向外伸展,此時天空之樹消失了三分之二,齊平的草地裂出了一片茅草原野。
阿煦以嘶吼壓制疼痛,他想要再砸第三次,這次最好是能讓那顆毫無意義的腦袋化為一灘爛泥,可惜阿煦這次沒能如願以償,因為他膝下壓著的東西已成了一團雜草與軟泥,而他的吼叫也慢慢地靜了下來,最終淹沒在浪響與風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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