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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耶自十五歲起開始了她的遊歷之旅,結果走著走著,兩年就這麼過去了。

作為一名寶山谷的寶石匠,他們研究、學成出師、最後他們會為了修補靈脈而走遍母親大地,學院的先祖們稱其為永恆事業,每個匠師都得經歷一次的偉大巡禮,至於他們通常會走上多久、又會在何處停歇,這件事沒人有能說得準,至少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在旅程結束之前匠師們將會一直走下去--

「但不寂寞是假的,」芬耶對著她那匹名叫黑曜石的拉車馬低語,「我希望有天自己一早醒來看見的不是公會的報告書或來自學院的催促信,就算是一隻貓也好......縱使我以寶石匠的身分愛著大地母親的一切,但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類、一個渴望社交與談話的女孩,不是嗎?」

黑曜石輕嘶了一聲。牠那雙墨黑的眼睛反射不出半點光芒,剁在泥地的四蹄近乎無聲。「蠢孩子,」牠隆隆低語,「你在對一隻馬訴苦。」

「你最近老是用這句話來搪塞我。」

「聽說過藍山女巫嗎?」

「沒有。」

黑馬甩了甩頭,噴了兩聲鼻息。「"藍山女巫養了兩隻狗,一隻獨眼、一隻啞;藍山女巫,她號令兩犬成魔,但一個笨拙、一個刁。藍山女巫從不出門,每天每天,除了月夜飛行外,她就只喜歡和狗說話,說著蝗蟲天降、酸豆發花,說要所有忠實的聖母信徒活在遭受遺忘的活地獄裡,可是獨眼狗與啞巴狗聽不知卻怎麼答覆,因為牠們不懂蝗蟲和酸豆,就算成了魔、也只是隻野獸使魔,反倒是藍山女巫卻自以為牠們精,精的像母親大地上的學者賢人,結果當老火炬上門要把她逮走時,咒聲連連的女巫喝令著要兩犬照平常她講的方法帶來蝗蟲、施下白癌,她讓那些不公的人們立刻嘗嘗恐懼的滋味,可惜直到女巫死在火刑台之後,聽了令的兩犬只是日復一日地將蟲子與酸豆帶回屋子裡。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怪故事,你從哪聽來的?」語畢,芬耶卸下兜帽,她那雙祖母綠色的眼睛盯著遠方的老樹林,林子裡似乎蓄積了一些霧氣。

「重點不是我怎麼聽來的,而是這個故事在講什麼。」

「我的好馬兒,你不是當老師的料......啊,難道你是想說自己只是匹老實馬,所以聽不懂我這個小人類的話語嗎?」

「有點自知之明是好事,芬耶。」

「嗯哼,那你就當我是自言自語吧,」芬耶清了清嗓子,接著便隨興地說唱了起來,「"唉呀,真想找個地方住定下來啊,不是寶山谷的老房子、也不是研究所的宿舍,我要一個新家,由火岩和黑檀木蓋成的好屋子,坐落在閃電之城的老礦口旁--"」

「閃電之城?哼,藍山只有銅鐵錫、沒有木石土。」

「"我想蓋一個工坊、掛個招牌,像株橡樹般落地生根--"」

「你的壽命比樹頭要短得多了。」

「"然後認識一位男性,強壯、黑髮、擁有青天般的雙眸--"」

「我有幾個魔像朋友,它們可能符合你的需求。」

「"等新家成舊家、蜜李成綠樹,我的小工坊就要化作大地母親的花園--啊,到時我的愛會在哪?我愛的又是什麼?"」

「芬耶,愚蠢天真的小姑娘。」

「"等我死後,願我成為大地母親的黃綠石,但到時誰會找到我?我又將為誰閃耀?"」

黑曜石愣了半餉,而後牠急著問:「死?你為什麼要提到這件事?」

芬耶聽了不禁放聲大笑。「黑曜石,你不是不想聽我說話嗎?」

「你......你可以當我在自言自語......小女孩,蠢姑娘,」馬兒走快了些,「別再想那些蠢事了,綠城還有工作等著你呢!而且不光是綠城,在雷德比爾、新克雷加文,在風雨嶺、在貝克威爾斯,整個東岸到處都有未完成的事,難道你想把它們扔下自己快活去嗎?」

「也許我可以?」

「芬耶!」

「你知道這只是玩笑話。」

「我不喜歡你開的玩笑......」

「哼,老頑固。」

黑曜石悶悶不樂地拖著篷車離開了藍山岩原,接著又輾轉走向通往綠城的烏鴉林林徑,早先芬耶念念不忘的閃電之城消失在林蔭之外,那地方曾給她留下了無限遐想,就和過去兩年來的任何地方一樣。

午時將近,日光卻反而顯得黯淡,通往綠城的崎嶇小徑沾染了不確定的氣息,有如晨露與晚霧的綜合體。芬耶引頸一瞧,隨後她從車廂中取出了一顆掌心大的玻璃珠,剔透無暇的球裡有團雲系在那逕自翻轉,不久後雲系的色澤轉趨灰黑,雲絲中盤繞著紅色的雷枝。

黑曜石要芬耶小心點,牠也隨之放慢速度,以蹄與耳查探遠方的異相。在兩者準備更進一步決定行動方之前,一陣霧嵐迅即湧上,灰霧瀰天覆地,頓時秋天便失去了色彩。芬耶拉緊了旅衣禦寒、雙眼警覺性地朝著兩側探索,黑曜石亦停下步伐,牠低垂著馬頭等待主人的結論。

「是寄宿者,」芬耶說,「真奇怪,我不覺得......啊,這也許是某人的遺物也說不定,藍山外圍有不少老廢墟,往綠城的路上正好有一座拉狄昂斯方城,方城末代城主的花紋銀戒一直沒人找到過。」

「不是銀,那東西聞起來沒那麼尖銳。」黑曜石說。

芬耶將玻璃珠安置在駕駛座檯面下的木座中,此時球體裡的異相逐漸擴大,最後成了一顆大理石紋的雲球,雲球與玻璃殼面相距約半指寬,它的紅白色雷光不時試探者兩者之間的壁壘。對此一頭霧水的芬耶不經對嘆了一口氣,但她仍讓馬兒繼續走。芬耶心想,與其在這苦苦深思,不如走近一點打個照面,因為這路得走,遠在綠城的委託不能拖延,反正接下來就見機行事、見招拆招。

自信與判斷力,這是任何工匠都必須具有的專業氣質,不過有時候芬耶的舉動更像是小孩子氣般的頑固,雖然她有個那能力比別人更頑固些,可是黑曜石對此可敬謝不敏。

世界一片灰濛,能見度莫約只剩二十餘尺;森林萬籟俱寂,徒留車輪聲響。越過一個緩丘後,霧氣稍微淡了些,但仍不足以稱得上是轉好,他們所涉足的空間彷彿將永遠沉淪在混沌中,沒有日月星辰,難見片刻明晰。

 

寶石匠們每次出門總是帶足了工具,小至毛刷大至研磨台,就怕一個萬一還得親自拿十字鎬去挖山,篩網洗劑一個都不能少。可是就連探礦都能同時帶上四種以上的探索儀器了,但在面對靈質目標時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他們往往只會帶上最陽春的水晶球,剩下的全靠隨機應變撐過去。

受過正統寶石匠教育的芬耶理所當然地保留了這項優良傳統,如今她正盯著那顆玻璃水晶球,全神關注的模樣連市集裡的占卜師都要甘拜下風。

「芬耶,我們正在往深淵邁進。」黑曜石說

「你所謂的深淵是實際上的深淵還是一種比喻?」芬耶一邊回答、一邊將球體高舉至半空。

黑曜石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不至在質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懷疑有沒有必要這麼做。這裡已經不在母親大地上了,我們踏上了一塊夾縫靈域,在這裡的我頂多只能算是一座活雕像,而你什麼都不是。」

「你一直都是活雕像啊,小笨笨。」

「什麼?你膽敢這麼說我!我可不是魔像那種低級的人造品呀!」

「請安靜點,親愛的老石頭。」

「以前的人類不是這樣的,他們懂得敬畏與尊重,渡鳥盤旋之山的人明白這個道理,巨獸墜落之峽的人也明白這個道理。芬耶,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如果我能把球裡的影像給弄懂,我應該就會分點心思聽你的話說。」

「你們的探測球唯一準確的東西就是預兆,好像一口只要有東西接近就會響個不停的大鐘,但誰能搞懂到底是什麼東西接近了你們的鐘?」

「是一群被束縛的複合體,母親大地的生靈們,」芬耶講得十分篤定,「它們在引導我們,黑曜石,我們有義務深入了解。」

「不是我們,是你,我偉大的寶石匠。」

在她們拌嘴的同時,空氣中傳來了一道惡臭,不久後第一具屍體出現在視界內,對方殘破而扭曲的身子倒伏在灌叢中,血液染黑了一塊泥地,尚未羽化的白蛆在死者的臉孔中蠕動,群聚的蠅蟲在周邊嗡嗡作響,吵得死者不得安寧。

那名死者身上穿的是上世代的老舊皮甲,整體裝備拼拼湊湊的,看起來像是一名傭兵。放慢車速的芬耶並未停車,她選擇目送著死者離去,等黑曜石提醒後她才回過神注意到有更多的屍骸擋在原本就不寬的泥路上,若要繼續前進,車子肯定會因為那些障礙物而震的七零八落,於是她這才下車牽著黑曜石繼續前進,途中她仍試圖用水晶球探索著那群屍體的真面目,可惜芬耶並未因此獲得更多資訊。

「迴光現象,」芬耶低語,「挺合理的。」

「好啦,該離開了。」

「黑曜石!」

黑曜石停下蹄子。「抱歉,怎樣?」

「我正在盡寶石匠該盡的職責。」

「寶石匠的職責什麼的,那很好。很好,當然好,可是這些好事與你們所能提供的貢獻並沒有好到能將你們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這時候你又懂得講人話了。」

「一千個秋冬可不是白過的。」黑曜石噴了一陣鼻息。

芬耶皺皺眉頭,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在這場辯論中獲得勝利,老實說就算是場辯論,他們倆也得先有交集才行,而現在的狀況顯然就是頑馬故作無知,芬耶不要說是辯論了,就連下指令的能耐都沒有,因此她現在該做的絕對不是留在原地耍性子。

「嘿......黑曜石,你不是說過藍山女巫的故事嗎?」芬耶用輕柔的嗓子問道。

「對,我說過。」

「你認為你就像那兩隻使魔,而我就是那個自作聰明的女巫。」

「也許,我不確定。」

「可是你知道我不是那種頤指氣使的角色,而你也不是那愚鈍的年輕獸靈,」芬耶雙手環住黑曜石的頸子,對方亞麻似的鬃毛搔著她的手肘,「現在呢,其實我也是在找出口啊,畢竟這裡是一個夾縫靈域,沒有創造者的同意是沒辦法輕易離開的。」

「不過是個小薄牆,只要有母親大地的信物,你隨時都能離開這,」黑曜石不安地剁了剁蹄子,「芬耶,你車子裡多的是這樣的東西。」

「但你想想,夾縫靈域是一座莊園、也是一間牢房,要是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擅自給這塊土地切出個門,到時誰能保證裡頭的居民不會一窩蜂地跑出去抓人進來?」

「這只是你的臆測,因為靈域裡的大半生靈都受限於有限的記憶迴圈,它們感受不到變化。」

芬耶抬頭看了灰濛濛的天空。「你看,靈域邊界又增厚了,有東西正在注視我們唷!」

「你說的對,我們走吧,我在路上留了標記,現在回去搞不好還能找到沒關上的出口。」

「你說的對,繼續留標記,」芬耶走到前方拉著黑曜石的韁繩,「有你在真好,你總是做足了準備!」

「等等,我不是說往前面走!」黑曜石退了兩步,「別在這邊耗時間了,你在綠城還有工作呢!」

「總歸都是工作,終有一天得有人去完成它,況且既然命運讓我們撞見這場意外,那其中肯定有些道理,」她露出一臉得意,「以前那個藍山女巫只知道對使魔下命令,卻完全不知道使魔根本不懂她的想法,不過你既不是使魔、我也不是女巫,我倆是夥伴,怎麼會犯下和那個女巫一樣的錯誤?」

「但是、但是--」馬兒望向它的主人,「--也許這根本不是"寶石匠"的專業領域!去找個祈禱師都比你在這邊胡搞瞎搞來的好!」

「你這話就不對了,黑曜石,我們都知道這裡住的是寄宿者不是單純的怨影,既然宿者有得以寄留之所,處理該物就是我們寶石匠的工作。當然,如果跟礦物還有金屬有關是最好的,免得我採舉激進手段。」

「激進手段......」黑曜石不甘不願地前進,「......"以淨油浸泡後供於天臺,而後撒上苦淚並引火焚之"。」

「我不是每次都用燒得好不好!」

「"執銀鐵將其驅散,取質核使其斷離......然後引火焚之"。」

芬耶高聲抗議:「嘿,沒有最後那一句!」

「但你幾乎每次都會這麼做。」

她的手在半空中轉了一轉,盡管芬耶意圖以手勢輔助稍後將說出的辯解之詞,但她甚至不曉得該從何講起才好。「--總之,安全起見,你懂嗎?而且這可是三一教祭司傳授的驅魔秘訣呀!」

「是吼--?」

「是啦!」

芬耶與黑曜石的拌嘴尚未結束,海量的障礙物已經先讓這前方的路中斷了。大量的屍骸從森林兩側淹向路面,乍看之下像極了從剖開的牛腹中傾瀉而出的臟器,那些死屍殘餘的肢體動作訴說著死亡本身是如何卑微又可悲,千言萬語都比不上那隻凝結在恐懼中的手掌;隆隆的蠅蟲聲堪比地鳴,聽了便讓人皮膚發癢,扎實的惡臭逼著芬耶雙眼泛淚、鼻子發皺,那副情境像極了東岸人所描述的地獄,只是少了點熱情與驚駭。

為了讓自己舒坦一點,芬耶從腰囊中取出了一顆兩吋長寬的扁多孔石並低語了兩句,當它懸浮於空的剎那,三尺內的不潔氣息隨之淡去。懸置好多孔石後,芬耶本想和黑曜石繼續那場未完的爭論,但兩者還沒來得及開口,靈域又傳來了變化,兩者眼前的屍海發出了黏液吸吮的聲音,癱軟的屍體蠕動著,被驚動的黑蟲霧海頓時升上半空,若不是有多孔石的庇佑,芬耶恐怕就得和那群髒東西正面交鋒了。

夾縫終於醒了,它為訪客們做足了迎接準備,它令屍海闢出了一條可容篷車度過的血路,群樹與石塊在霧中挪動身軀,替來者打造一條與記憶彼端相連的通道。沉澱殘骸、升起靈霧,一場輪迴即將揭幕,現在就看闖入舞台的一人一馬會如何應對了。

「芬耶,變體來了。」黑曜石低語。

夾縫並不算是一個特別罕見的現象,真正罕見的是完全獨立於真實世界的異空間夾縫,若空間的容量足夠,裡頭中通常還會有一些特別的巡邏員,學者們大多會稱它們為變體,維護當地秩序的夾縫次生物。考慮到極為複雜的靈域生態,變體的本質充滿了不確定性,有些變體只是無法溝通的野獸、也些變體則如智者般聰慧,不過事態緊急,芬耶最終還是決定不賭這把,在上車後她便要黑曜石速速前進,別讓那東西給追上了。

車輪輾過屍水、馬蹄踏過蛆蟲,車體在屍骸的目送下深入迷霧,走進夾縫的懷抱中。後來兩側的屍堆融為一體,或四肢軀幹、或裝甲武器,它們全成了某團巨型爛肉上的小疙瘩,那團爛肉是徬徨的集合體,它對芬耶訴諸哀愁與生戀,無法打直的臂膀對著那位活人悠悠舞動,但願真實世界能給予慰藉,填補永不滿足的輪迴深淵。

「黑曜石,你有沒有什麼頭緒?」

「燻焦、銅與猛獸的腥臭味。」

芬耶盯著水晶球中的風暴,風暴中心有個龐然黑影正在成形。「太籠統了!你就沒有一些更具體的看法嗎?」

「沒有線索,現在我只能提供你一些非正式的猜想。也許那是個變形者的亡魂、也許那是恐懼回憶所創造的夢魘、也許它是偶然陷入此地的獸靈、也許它是你的妄念......」

「哈?為什麼就我一個人的妄念?」

「你覺得一個岩魔為什麼要對毛茸茸的東西念念不忘?」

「也許你還是石頭的時候曾經被棕熊拿來當作磨屁股的墊子啊!」

「芬耶,粗俗,太粗俗了。」

芬耶讓黑曜石繼續前進,自己則爬到篷車後頭觀察變體的狀態。黑曜石要她別到處亂跑,但芬耶非得讓心裡有個底才行,否則光是逃又有什麼用?

車輛越跑越快,路面越來越顛簸,芬耶在車房裡撞了個東倒西歪,裡頭沒固定的小設備摔得一蹋糊塗,等芬耶好不容易才揭開車尾的簾幕,幕後的曾存在的物質世界卻早已消失無蹤。在那面讓純白吞噬的空間中有個小黑點,黑點逐漸放大,成了一個身穿殘甲的巨大狼人,那頭狼人時而喃喃低語、時而高聲咆哮,牠的雙爪二足耙出一層層褐紅色的雷雲,就像早些時間水晶球所預示的景象,可惜暴風的真身太晚登場了。

「是雷雲!那頭獸人變體正在侵蝕夾縫!」芬耶回頭說道。

「這下可好了,天空的化身。」

語畢,黑曜石再次提高了跑速,它的蹄子發出沉沉巨響,蹄踏的衝擊吹飛散了地上的屍水與砂石。不堪急速的車輪發出了抗議聲,車內的雜貨讓延綿的車震給彈飛半空、久久不落,但這樣還不夠,車子與變體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某種程度上來說,距離對兩者的距離幾乎毫無意義,對方必然會在幾分鐘後接觸芬耶與黑曜石,跑得再快都徒勞無功。芬耶嘗試了幾種方法想阻止變體,她以琥珀匕首指引著鐵粉與硝石化為火幕、劃動水晶創造雷柱,後來芬耶才認知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異空間而非與她共處於夾縫的獨立個體,她在短時間內能拿出來的物理手段都缺少了對抗空間的巨大能量。

「黑曜石,看好我,我要使用緊急手段了!」芬耶大喊。

「什麼?什麼緊急手段?」

芬耶從車內的麻布袋中取出了一把碎石英,她邊對外一拋撒、一邊喊道:「地母律令,曲路成環!」

飛散石英砂在半空中翻滾成岩,岩石如雨而降,在隆隆巨響中構成的了一道石牆,其牆高有五米、寬足百呎,縝密的牆縫間不容髮,變體造成的侵蝕止步於牆前,它隆隆的噪音彷若百里之外的風雨。拖著篷車的黑曜石再次回到血肉山徑,再經過百呎,血肉之物則化為綠意、綠意又區分林水之差,最後森林出口迎來是古老的大城邦,它聳立溢滿迷霧的荒原上,看似海市蜃樓。

 

厚麻布遮蔽了戶外的微光,讓諸多雜物所佔據的小空間漆黑而寒冷,那地方比外頭看起來的還大一些,至少大到在塞滿了一整車的家當之後還有餘裕容的下一位少女平躺其中。芬耶就躺在那,熟悉的小睡鋪,魔力耗盡的副作用讓她睡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夢中響起為弱的雷鳴後芬耶才從畏寒中清醒,而她醒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啟動車廂內的暖石,但現在的芬耶連這點小事都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完成,至於原因為何,她暫時不想談。

「事情變麻煩了,」芬耶一邊說、一邊把手按在琉璃鍊墜上,「不過哪件事沒麻煩過?希望時間還夠。」

車子停在藍山古城外的一顆大樹頭下,霧氣中隱約可見古城飄渺牆影,下了車的芬耶拉緊披風四處探索,她知道黑曜石就算沒好心到會替自己生火,至少也該在附近待命才對,所以芬耶也不發愁,在等待黑曜石回來的這段期間她索性做起了例行紀錄。

考慮到它們闖入夾縫的位置與夾縫的環境特徵,遠方那座立著雙塔的大城極可能就是藍山城或具有部分藍山城樣貌的聚落,而芬耶也還記得這棵老樹,雖然它比真實的樣貌更加巨大、樹體也沒有被雷劈開,但它肯定就是藍山城兩里外的那棵旅人樹。

像這種以人魂為核心構成的夾縫有個特色,那就是無論空間在怎麼混亂,總會有幾個地標物會恆定不動地存在其中,因為那些標的物構成了人們對於場所的概念,場所則又創造了活動的舞台,好比那棵藍山城前的老樹頭,商旅過客第一眼看到它便能明白此道通向藍山,然後他們會在那休憩、擺攤或交換訊息,對過客而言,樹在場所在、樹倒場所散,旅人樹是藍山岩原與藍山城的錨點,離開或進入就看它在佇立何方;而城中的雙塔也一樣,它們創造了藍山城的特徵、抑或說它的場所精神,無論是地方居民或外來客都將它們銘記在心,那兩座不動的巨人就是眾人確立自身方位的地圖之眼。

不過芬耶查覺到構成這座平原不是藍山地帶的黑色礫石土,而是色澤偏紅的細泥,看起來應該是中部地帶的土壤;當地長的是短旱草而非濕潤區域的長茅草,岩原還有幾座樹島,不過上頭的樹種葉片較大、樹冠較寬。一些詭異的細節顯示出至少有兩個以上的核心記憶構成了這座夾縫的景色,一位或一群是藍山人、另一位或另一群則是居住乾暖地帶的居民。

芬耶喃喃著:「搞不好這裡是女巫的夢境也說不定,怪裡怪氣的。」

她在樹下立了一顆回頭石以免發生意外,等芬耶給筆記本上的資訊收尾後,她挑了一塊較為平坦的泥地將畫有方陣的白布張開,布塊寬有一米平方,上面畫有簡單的十字及古文,十字四端與中點各有一個小圓,那些區塊分別擺上青天、翡翠、煙晶、紅鑽與一顆磁石,然後芬耶比出手勢、出聲詢問,微微離地的布塊與鎮石便挪動到了正確的方位。天青與翡翠對著大城,那裡存在著這個世界的理智與記憶,紅鑽在對側區塊飄忽不定,那是不受控制的非理性存在,芬耶猜想紅鑽指著或許就是那頭變體狼人,只是,奇怪的是,作為夾縫核心的煙晶就落在紅鑽身旁,這意味著那頭非理性的變體本身就象徵著此地的規律,但若真是如此,此地怎麼可能還擁有如此穩定的結構?

結果當芬耶置入第二與第三顆顆煙晶時,它們紛紛滾向了翡翠的懷抱--芬耶鬆了一口氣,原來這個地方陷入了抗衡,理性與非理性各據一方、互相爭奪,儘管這樣的情勢會使得夾縫變得複雜無比,同時卻也造就了另一種新的可能性--這裡的入駐者或許並不盲目,它們擁有一定程度的感受與創造力。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夾縫為什麼要招換一位活人進入此地?它是否會為了延長夾縫的壽命而主動誘導外界的存在呢?芬耶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畢竟根據學界的統計,至少有三成的超自然失蹤事件可以跟夾縫的捕食現象扯上關係,如果真是如此事情就單純多了,但這種單純的本能卻無法解釋芬耶從水晶球中看見的異相,對方有話要說,它明確地描述了變體的形貌及其特性。

難道這個夾縫的理性存在希望有一個外來者介入這場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爭奪戰?芬耶想著。她嘗試將從開始到現在的資訊組合起來,成堆的屍海、穿著殘甲的狼人、閃爍雷霆的雲霧、不完全的藍山平原與藍山城--灰血瘟疫。

「有可能,但真有這麼湊巧嗎?」芬耶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爬回車上尋找備存的堅果來解饞。

前些日子芬耶停留在藍山城時偶然聽聞這樣的歷史故事:在二百多年前,獸化瘟疫肆虐藍山城,傳聞那是來自敵對鄰國的雷德比爾刻意所引發的大災難,他們派遣魔女在藍山地城中進行邪術,最終目的是為了喚醒雷鳥。而就在隔年冬天,藍山城迎來了一場暴雷大雪,甦醒的雷鳥竄上天際、引來毀滅雷霆,同一時間城內的病患皆化為猛獸,藍山城因此死傷千萬、屋焚街毀;所幸當時有一名來自沙利文家族的英雄冒險接近了魔女的施術之地,儘管詛咒瘟疫同樣影響了他,但那位英雄最終靠著意志力撐了過去,化為半獸的他殺死了魔女、阻止了藍山城的末日降臨,不幸的是魔女在死前下了最後一個詛咒,她要那位英雄永遠無法在陽光下露臉,結果受詛咒的英雄只能以半獸之姿度過餘生,再也不復人形。

只是芬耶不得不承認,藍山城那尊英雄夏洛克的半獸雕像做的還挺帥氣的,野性、精悍、多毛、強壯、神情堅定、還有可愛的利牙與爪子,雕刻家肯定花了不少工夫在平衡"詛咒帶來的悲劇"與"如何在踩到一坨屎後仍玉樹臨風"這兩件事上,而事實證明作者打造出了一個有點偏門的大眾情人,至少芬耶本人覺得那副模樣除了換毛問題有點麻煩之外似乎也沒壞到哪去。

英雄夏洛克的尊雕像被立在藍山城舊城區的迎光塔前,它與新城區的應聲塔正是藍山城的象徵性地標,與之串聯成行的銀閘堡、紅人寺、偉恩湖等知名景點都沒它們兩個來的令人印象深刻。

有方向、沒實據,在樹下冥想的芬耶明白光是留在原地瞎猜無助於解決問題,於是她心念一轉就決定動身前往城內蒐集情報。離開前芬耶仍試著聯繫黑曜石,但她利用信物傳遞意念未果,心中的憂慮不由地急遽升高。芬耶搞不懂為什麼那顆老石頭會選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不過兩者之間無法聯繫實際上也可能和夾縫的構造有關,若是夾縫靈域的主人有那個意圖,它隨時能阻止外物介入靈流循環,遺憾的是芬耶與黑曜石的連結主要仰賴的正是遍布世界的流靈脈。

那麼也只能這樣了。芬耶暗忖。她不再多等,芬耶替馬車上了鎖又留了個訊息後就離開了。

 

夾縫的藍山城格局和芬耶印象中的模樣完全不同,毋寧說此地只是一個披著藍山城外殼的異地城市,那裡沒有輻射狀大道疏通交通、取而代之的是歪七扭八的小巷蟲徑與不甚明顯的環狀寬帶,早年因雷槍事件殘留的大塹溝消失無蹤,本該微微起伏的丘地成了不得了的山坡,此外最明顯的差異莫過於那裡的建築結構了,藍山地區除了採礦之外也製磚聞名,磚造、木造與帶有東岸風格的細部鐵件及灰泥裝飾一向是百年來的藍山城特色,不過這座城市裡幾乎都是以砂岩為主的石造建築,裝飾偏少、而且特別喜歡柱雕。

粗略而言,這是新克雷加文以南、靠近剃刀山脈區域的建築風格,假如還要再過濾出城市規模的聚落,大概就剩梅魯(Malum)、錫奧克斯(Sioux)以及綠城這三個地方,考慮到地緣因素,又以梅魯與綠城兩地最為可能。

「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哪呀?」芬耶隨便拉了個女路人問道。

那位衣著古樸的女性看了芬耶一眼後略表狐疑,結果她正準備要開口說話,人就化為灰霧蒸發了。當對方蒸發的同時,留了一枚骯髒的小布偶在地上,周邊的過客發現後便簇擁上前爭著要把布偶拿走,過程中它們有過爭吵、口中喃喃著對彼此的抱怨,但這些微弱的反應都遠遠無法反應現場的暴力推擠,那些人擠成了一波海潮,擺動的頭與爭奪揮舞的臂膀有如暴風雨下的浪花。

突然間,那些人又像沒事似地一哄而散,趕貨的接著走、閒晃的接著逛,在場的男男女女都回到了自己的岡位上,一度中斷的戲曲繼續上演。布偶掉落的骯髒泥徑上還留了塊線頭渣渣,芬耶見了趕緊將它拾入手中,期望這點小殘渣給點提示好解釋她被引入此地的原因。

芬耶將線頭擺在水晶球上,她集中精神讓線頭沉入其中,球內未散的雲系轉瞬消散,僅剩剩線頭懸浮其中。「一條線索,」她低語,「來自夾縫的邀請,它也是將我們帶入此地的始作俑者。」

透過帶有殘渣的球體,此城的虛實一覽無遺。站在水井旁的芬耶舉起球體到處巡視了一番,活生生的人們成了木偶與屍塊、凌亂的街頭則成了真正的廢墟,而在這些假人與怪物中有部分幾個特別嬌小的存在,它們大多集中在通往應聲塔的道路群上,原來那群小東西都是布與皮革縫製而成的玩偶,有些玩偶甚至走在肉眼看不見卻存在於晶球實像的路上,芬耶相信這東西所走的地方都是由當地理智所管理的安全地帶,只要跟著它們就能盡快和這次事件的當事者碰頭。

好消息來得又快又急,芬耶甚至忘了自己仍身處敵營,她的舉動對夾縫而言是如此格格不入,找到隱藏密道的當下激起了周遭的敵意。徘徊於街頭的物異停下腳步,城鎮中的喧鬧聲瞬間停滯,芬耶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讓鄰近的異物給抓住了手腕,隨後的奪物浪潮再起,它們一邊低語、一邊伸出雙手要將芬耶支解分食。

「啊!該死!」她的聲音高亢而驚恐。

不要太鋪張,想個低調的方法。芬耶如此提醒自己,只是在此同時她已經抓起了琥珀匕首,以意念做信引,藏金琥珀大放火光,站在附近的異物們全被曬成灰燼,一圈焦環讓靠近之物皆為之焚燒。芬耶知道自己該著急了,她沒有力氣再使用和剛才同等強度的魔法,相反的敵人可以說是源源不絕,它們既不猙獰、也不駭人,那些東西就只是沉默地在發瘋,不久後可能連同整個城市都要加入戰局了。

黑曜石呢?不,它不在。芬耶替她的危機意識打滿分。

有幾波敵人即將穿過焦環,芬耶見狀立即高舉刀刃增強火力,另一方面她仍期待著夾縫的理智若真想要找個外人幫忙就趕快伸出援手,芬耶再次拿起水晶球左右觀看,企圖在強光、炭灰與逐漸收縮的巨大街景中找到一線生機--這時芬耶靈光一閃,隨即施咒高喊:「通天的騎槍啊!」

琥珀匕首的橘黃火光窄縮成針狀,針柱貫穿琥珀體所包覆的金砂,頓時金砂如星光綻放;環伺周遭的高溫在咒術的變形下瞬間冷卻,漫天灰燼任電弧左右飛竄,在場的異物們看電光乍現無不驚駭。

這招不是全是芬耶的主意,而出招之後,她對眼前的狀況做出了一個推斷:假若代表非理性的變體與代表理性秩序的夾縫正處於僵持狀態,兩者互相侵蝕與抗衡,所以當形似變體散發出的雷霆之力出現時,那些沉溺於理性之下的,而出乎意料的是這麼做真的有點用處。

等蓄積足夠的雷電後,芬耶預料到夾縫的反撲將至,於是她抓緊時機將匕首丟至遠方。雷枝化為長茅貫穿迷霧,融合成團的異物們亦奮力追去,各種腐物與殘肢組合盤繞的巨大漩渦鋪天蓋地,渾然忘了地上有個因它們的呢喃而頭痛欲裂的活人。芬耶把握時機狼狽地朝著水晶球顯示的密道跑去。

那條隱沒於亂序中的街道是由布幔與木頭做成了,布偶們在柔軟的巷角窺伺著芬耶,傾聽她慌亂的喘息聲;一線狹天將芬耶引向應天塔,同一時間,黑曜石的意念斷斷續續地傳來過來--

"可悲的女孩,你跑去哪了?"黑曜石罵道。

"當然是探查敵情囉!"芬耶以意念回答。

"你進入那玩意兒裡頭了?該死,別告訴我你跑到那座城市裡......"

"對,我進來了,而且離真相只差一小步!快去應聲塔那,夾縫的理智就在那個方向!"

"真是個蠢蛋,我這是要怎麼進去?我甚至沒辦法涉足城牆區的半里之內啊!天殺的大蠢妞,你會把自己給搞死的!"

芬耶會心一笑。"說起來,你剛才去哪了?"

"和當地的居民打交道,不然你以為自己為什麼能和我聯絡?話說回來城裡的騷動又是怎麼回事?"

"等見了面再談吧。老石頭,你在外頭等我,我有預感我和理智之主很快就會離開城市了!"

"芬耶,你在說什麼瘋話?"

芬耶不再回話,黑曜石自知沒辦法勸阻,最後也只能喃喃抱怨幾句,並要她小心一點,別到處闖禍。

騷動遠去,布幔將入口掩去,奔跑中的芬耶亦慢慢緩下速度,短暫的突破之喜收斂成謹慎,在那段漫長又漫長的織布街景裡充斥著布偶人的目光,它們觀察、或漫不經心地掃過那名行經此地的活人,看起來似乎對芬耶的到訪早有準備。芬耶猜想,這裡的人可能都是依附於理智之下的遊魂,相對於城市外的遊魂,它們顯得更加被動、更有自主性,這些靈體大多是青壯年男性,少部分為女性與孩童,如果單憑布偶人的衣裝來看,那些在世靈分別來自三種以上不同的年代,其中差異最大的就是男性束腹之有無與女性衣著的大膽程度之多寡了。

在這個以東岸人風格為主的場合中也有不少批袍的陸生民靈體在活動,芬耶本認為陸生民與大地母親的本質相近,論靈格與智性往往都比其他東岸靈體要強,只要用點方法,稍微複雜點的溝通不是難事,但陸生民們卻有意迴避,不知是因為芬耶的身分問題還是另有苦衷,無論如何,那位寶石匠也只能暫時放棄向靈體們尋求協助了。

「護具?旅裝?這些居民的人生終點看起來都不在家鄉呢。」芬耶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

街道的末端豎著一線開口,應聲塔像根針般佇立在由一幢房影構成的針包上,塔的位置還遠,實際上它未曾因芬耶的移動而靠近過,倒是布幔之街終於來到了盡頭,它送芬耶回到城市的某個角落、某間位於街角的小裁縫店前,裁縫店掛了一個簡陋的小招牌,上頭寫著《伊凡裁縫:專業製衣、補衣與裁縫料件零售》,同時門口站了個老態龍鍾的影子,看起來像是個穿了黑袍的女性,她對著芬耶點了點頭,隨後那位老太婆敲響了店門,就這麼把店主給引了出來。

店主伊凡是個有著金褐色頭髮、身穿工作圍兜的瘦弱青年,他神情不安地尋找著上門的客人,怕是又來了個不速之客,等伊凡看見只有老太婆站在門邊時才不禁鬆了口氣。

「別的客人是有形無心,就你是無形有心,」伊凡那不合外貌的粗啞聲音說道,「今天有誰需要身體呢?」

老太婆張開臂膀為伊凡介紹了活人芬耶,芬耶心頭一驚,接著才趕緊說了:「嘿,你好,今天天氣挺糟的不是嗎?」

伊凡皺起眉頭,他小小的鷹勾鼻給擠成了一枚箭頭,一臉錯愕與困惑。伊凡怪自己怎麼沒發現對街竟然還佔了一個人,更重要的是對方還是個活生生的存在。「你是誰,陸生民?你是怎麼進到這個地獄的?」伊凡問。

「我是寶山谷的寶石匠芬耶,那麼你呢?你就叫做伊凡嗎?」

「寶石匠?你是個寶石匠?......呃,總之......」伊凡看了一眼老太婆,「......啊,算了。你要進來坐坐嗎,芬耶女士?」

「當然,樂意之至!」

伊凡招了招手要芬耶趕緊進門,影子般的老太婆也理所當然地跟了進去,並且和以往的千百次造訪一樣直接選了工作檯旁的小凳子入座。伊凡的店鋪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布軸、織段與櫥櫃,小小的抽屜群裡裝了各式各樣的鈕扣與小碎布,大小針頭與針棒安放在特別打造的開放式斜櫃,粗細線軸堆放成牆任人挑選;用來補襪的木模分了六種尺寸依序陳列在櫃檯附近,用來製衣的假人則不安分地隨意散佈,有幾尊上頭有工作未完的安置在工作臺兩側、幾尊穿有成衣的放在前廳展示、幾尊空著的擺了逗人的姿態堆置在不礙事的角落、剩下的則放在屋後靜候差遣,看起來熱鬧非凡。

芬耶站在前廳看了又看,她從未見過如此寬闊、花俏又複雜的裁縫店,就連它所擁有的工具與材料都多的奢侈--那地方大的足夠給三個師傅與十個學徒同時在裡頭做事,但此時的裁縫店中只有伊凡一個人。

「老實說,我以前的店面只有這裡的二十分之一不到,盡管十幾年後我賺了名聲與地位,但卻永遠沒機會、也沒體力回頭搞一間這麼大的裁縫店,」伊凡嘆了口氣,「現在是成衣廠的時代,老工坊已經落伍了......我不想弄間大工廠,搞出一大堆不知道有沒有人要的貨品,我想要是生產那些真的被人需要的精實之作。」

「有些東西永遠不落伍,像是霈緹翁那裡的手工紡織業可從來被衰退過!」芬耶說,「當然,我不是很懂什麼紡織業,只是我覺得,任何東西都有它的可貴之處,手工品更是值得珍惜。」

「因為霈緹翁做的是中上階級的生意,而且它們坐擁產絲重鎮、鄰近染料輸出地、又能低價取得纖維原料,利潤高的嚇人,再說跟它們做生意的不是老貴族、中產階級、跨國貴客、就是"工廠老闆",但在綠城裡,你最大的客戶是中下階層的小市民與礦工,像我這樣中低層次的手工藝事業只能在破產邊緣徘徊。真矛盾啊,盡管我說是自己產的是中低層次的手工品,但比起工廠的量產物,我們訂出的合理價格永遠那麼的昂貴,貴到讓人猶豫。」

「綠城?」

「對,綠城,鄉下地方。我是綠城人,芬耶女士,那你呢?你的寶山谷位在山脈的另一頭嗎?」

「在努爾東北方,海岸山脈與巨人山脈中間的小高地,那裡很冷,但也很適合進行研究。」

伊凡在老太婆身旁躊躇多時,他時不時向老太婆以眼神尋求幫助,而對方總是堅定地看著伊凡,彷彿要他放手去做一般。「寶石匠......我聽說過這個職業,你們是一群陸生咒術師,會像浪人一樣到處遊走,搜刮厄運與受詛咒的寶藏......那麼,正巧我身邊也有個受詛咒的小寶物,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把它給帶走呢?」

語畢,伊凡從口袋中取出一枚雕有狼徽的壇黑色木盒,他小心翼翼地將其開啟,裡頭裝的是一顆研磨成橢圓狀的小塊血石,在血石現身的剎那,芬耶身上的煙晶傳來了微微震顫。

「它本來該是一枚戒指,」伊凡解釋,「但我這裡只剩下它上頭的寶石了,好在最大的問題也就是這顆石頭,擺脫它,我就算自由了!」

芬耶左右瞧了一會兒,一臉困惑。她看了眼伊凡、又看了那枚沾染複雜咒術的血石與裝載它的容器,匯聚於此的線索太過湊巧,就算芬耶知道事有蹊蹺,但她一時片刻也拿不定個想法。

仔細回想著關於血石戒的傳說--根據記載,戒指的第一任持者是二百一十年前來自雷德比爾的朵蘭一族,此後戒指便慣稱為朵蘭血石戒。遽聞該物為掃蕩匪賊時獲得的掠奪品,詳細情況不明,無論如何,朵蘭一族的流木.朵蘭因它而發跡,傳說戒指賦予他超人般的力量與戰略才能,只要有他在的戰場從不失利,因此那位朵蘭將軍又被尊稱為『指引者』,不過朵蘭家的血石戒在傳至第三代後隨著銀鐘.朵蘭的死而流落外地,在經歷易主多次、創造出了數位曇花一現的知名梟雄與英雄後,該物才輾轉流落到新克雷加文的瓦倫汀.維克多手中。

有篇學會論文曾以血石戒對持有者的影響做分析,研究員克拉克說道,血石戒對持有者的影響近似於附身,是典型的遺物類詛咒,每一位持有者都可以從附身的過渡階段中獲得馳騁沙場的天賦與野獸般的體能,但在附身末期,持有者將會陷入精神錯亂,最終以死於馬蹄之下為收尾,此為因果再現,可以推斷最初的持有者即是蹄下亡魂。至於瓦倫汀本人,他還活得好好的,那位退休將領在陷入錯亂前期就開始試圖解除戒指的詛咒,接著經過幾輪業界的推託與轉介之後這件案子終於來到了寶山谷的大書庫學院手中,並交由芬耶著手處理。

難道持有那枚戒指的伊凡就是瓦倫汀.維克多?不,不能妄下判斷。芬耶想著。說不定那東西甚至不是我所以為的那枚戒指。

「你從哪裡拿到這東西的?我是說戒指本身。」芬耶問。

「威洽薩(Wichasa)的老赤楊附近,我還記得那塊地的草長得特別茂盛,不只是雜草,還有一叢叢百香果......開著赤紅紅的花朵。」

「戒指埋在土裡?」

「不,它被百香果的莖蔓纏住了。我當時就知道,那東西肯定帶有巫術,一定是陸生民下的詛咒,我感覺到自己必須戴上它,幾千幾百個幽靈在一旁推擠我、對我低語,把它帶走吧,帶走它,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完呢!帶走它,帶我去找那個人......」

伊凡的話符合瓦倫汀的口述資料。這時芬耶決定單刀直入。「你和瓦倫汀是什麼關係?」

「瓦倫汀?你怎麼知道......」伊凡一臉通紅,「......你是指哪個瓦倫汀?綠城裡一堆人叫瓦倫汀呀!」

「我說的是瓦倫汀.維克多,銀狼維克多家族的大家長。」

「你怎麼會提起這個名字?」

「有什麼不妥嗎?」

「......我......我,嗯......好吧,老實說我用了瓦倫汀這個名字從軍,我也叫做瓦倫汀.維克多,但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不對,也許你搞錯了,雖然說我對外宣稱自己叫瓦倫汀,但我可不是什麼野獸家族的族長,我只剛好賺了點名聲!老實說,我還是比較喜歡伊凡這個名字呢,雖然沒什麼特色,聽起來又很呆......但那是我父母給的名字!我的父母......」

「那我換個方式問吧。你還記得自己的真實身分嗎?在外頭,大夥都怎麼稱呼作為瓦倫汀的你?」

「稱呼?哈,媽媽手瓦倫汀之類的吧,以前我常替弟兄們補衣服......還是說,你問的是那位瓦倫汀大爺?瘋子瓦倫汀?」

伊凡就是那位維克多.瓦倫汀沒錯,他也是血石戒的現任持有者。芬耶緊張地搓了搓手,接著說:「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我就繼續稱呼你做伊凡吧。對了,請問這位夫人又是誰呢?」

「她?我不曉得,我只知道她讓我能安全地度過每一天,而我則以工作報答她。這裡不是夢,對吧?我知道,這裡不是夢,這是個地獄,由於我罪行重大,所以死亡先一步將我的精神帶入了此地......」

說著說著,伊凡就憂鬱了起來,他收起木盒回到工作檯前,嘴裡一邊呢喃著自己這一輩子做了那些錯事、又害了那些人受罪,一邊又動起手來做起了布娃娃。芬耶覺得對方需要一點呼吸空間,於是轉而向老太婆問話,可是那位黑袍的老婆婆不會說話、也看不見臉龐,芬耶只能從她微弱的動作中找出回應的線索。

「是你或他把我找過來的嗎?」芬耶問。老太婆輕輕地點頭。

「你是寄宿在戒指中的靈體嗎?」芬耶又問。老太婆沒有動作。

「這裡只有戒石,指環那一部分又到哪去了?」芬耶這次拿起水晶球,希望能把對方的沉默化為影像顯現。老太婆看了看後便舉起手臂,對著水晶球伸出她那隻藏在袖中食指--原本還留在球內的殘渣消失,雲霧與閃電再次湧起,而變體狼人的身影就在其中。

「牠也是戒指的一部分,戒環本身?奇怪,但也不太意外,因為它也握有夾縫靈域的主導權......唉,看來又得回森林一趟了,該來的躲不掉啊!」芬耶說道。

這時伊凡似乎聽見了什麼關鍵字,他緊張地回頭問:「你要去哪?」

「伊凡先生,我得去把戒環給拿回來才行,光是有戒石是不足以解決所有問題的。」

「你指的解決問題是什麼?」

「我要解除戒指的詛咒並且救你離開這個夾縫。這就是你請託學院協助的原因,也是我抵達此地的目的。」

「我......我不能離開,我應該留在這。」

「因為這間美妙的裁縫店嗎?」

伊凡勉強乾笑了一下。「不,我只是......很害怕。我不想再當瓦倫汀大爺了,那個戰場的瓦倫汀、殺人魔瓦倫汀......也許在這繼續當一個裁縫伊凡會更好,至少對真實世界的大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芬耶聽了後向老太婆尋求意見,理所當然地那位老太婆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在進來的途中看見了很多戰士的屍體,」芬耶沒來由地說,「堆積成山的屍骸。」

「是的,數之不盡。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裡頭可能有我背棄的夥伴、也有我宰殺的敵人,我的罪孽全都在這裡,芬耶女士,他們都在等待那個時刻到來。」

「什麼時刻?」

伊凡沉默不語,他抓著做到一半的布娃娃,灰金色的眼睛流露出懷舊之情。「如果沒有那枚戒指,我會繼承家業成為一位小裁縫,成天窩在小小的房間裡裡替人做衣服補褲子,我想那肯定很苦悶、卻也十分令人滿足,但一切就無法回頭了,那枚戰爭之戒將它的星火灑在我身上,它的歷代主人在我耳邊低語,要我成為散播恐懼的英雄,於是我做到了,靠著一柄大劍、一把火槍,從一個受徵招的小民兵一路征戰到受封爵位--這是人人稱羨的奇遇與偉業,然而對我來說,它只是某人未完成的任務,所有的功績都是假的,我只是受指使了殺人武器,差點連人心都消失了。」

他的聲音冷冽而哀戚,彷彿從棺材裡傳出的囈喃,芬耶聽了有些於心不忍。「伊凡先生,我不能為你的人生下結論。」芬耶說。

「我的人生已經完結了,現在就差一點勇氣,只要一點點,讓我走出此地,不再死皮賴臉地活在他人的庇護下。」

「如果那天永遠不會到來呢?」

伊凡安靜了好一陣子,他想了又想,直到老太婆靠近了才從思緒中醒來。「你可以選擇把戒指帶走,但請別讓我作回那個虛偽的瓦倫汀。」伊凡說。

「我不能下任何保證。」

「那我就靜候命運的安排吧,」伊凡將裝有血石的木盒放置在桌上,「當你終結這場悲劇並且逃離此地之後,無論如何,請別忘記這裡曾有一位名為伊凡的裁縫。」

「我會的。謝謝你的協助,伊凡先生。」

芬耶將盒子放入腰帶中,同時她也向老太婆致了意,希望她能繼續照顧悲傷的伊凡。老太婆點了點頭,而後她舉起手臂,黑色的水袖下頭便出現了一道與藍山岩原相接的通道,起初芬耶還心有疑慮,但一想到那女人既可能是夾縫的核心人物又是將自己給找來的人,芬耶也就沒什麼好遲疑地走進了那座古老的小隧道。

 

 隧道口接回了平原上的老樹,芬耶的逄車和黑曜石都好端端地在出口待命。黑曜石注意到樹頭開了個大洞,它冷眼一看,過了許久才因芬耶的現身而躁動不安。

「芬耶,你這小娃兒最好把事情給解釋清楚!」黑曜石一邊斥責、一邊剁蹄挖土。

「開心吧,我們的工作提早找上門了!」

「你應該留在原地等我的消息。」

芬耶跨出樹洞,洞口隨即闔上。「那你最好真的留了消息要我留在原地,而不是一聲不響地消失!」

「你懂我的作風。」

「那你也該懂"我的作風"。唉,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們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有默契......」芬耶的聲音突然轉弱,她跨出的左腳在半空懸了懸,一副忘了怎麼走路的模樣。

黑曜石見狀後馬身一蹬便幻化為人形,那雙石製的粗壯臂連忙上前接住即將傾倒的芬耶。石魔大聲斥罵,說這些都是芬耶自找的,同一時間它把對方抱到篷車旁休息,接著又是搬布毯又是造石枕,手腳一點都不怠慢,畢竟照顧芬耶十年如一日,哪怕只是一點小傷都會讓黑耀石緊張兮兮的。那尊石魔就像個父親,石嘴泥心正是它最大的弱點。

「抱歉,魔力見底了。」芬耶低語。

「你身上有萬綠的氣味,你的新朋友到底送了什麼東西給你啊?」黑耀石的墨色大手在芬耶的腰囊中仔細探索,隨後又順著氣味找遍了芬耶全身,「拜託,直接告訴我它在哪好嗎?」

「黑耀石。」

「怎樣?」

「你的石手好冰。」

「要溫暖請去找溫血種族,我就是顆石頭,不高興你可以把我扔在紅狐荒原上。」

「丟了你肯定還會再跑回來的。所以,盒子不見了嗎?上頭有銀狼徽章的小木盒?」

「盒子裡裝了什麼?」

「血石,」芬耶撐起身子,「老朋友,這裡是以朵蘭血石戒為核心創造出來的夾縫空間。」

「什......它幹嘛特地跑過來找我們?」

「當初我們不是用千里鏡和密信連絡過瓦倫汀嗎?雖然這只是個猜測,但或許這就足夠讓那隻詛咒之戒察覺到我們的存在,而裡頭有東西想幫瓦倫汀與它們自己、有的則否,現在我接觸的是前者......唉,可惡,」芬耶拉起掛在胸口的項鍊,鍊墜掛著的那顆剔透的珠子終不再有星雲纏繞,「備存的能量也不夠了!」

「真是罪有應得,你該量力而為才是,這段時間我總算搞懂當時你玩的是什麼把戲,正因為如此,我可一點都不同情你,」黑耀石一邊碎嘴,一邊讓自己再度化身為黑馬,「你做了個迴圈陣,就算是在靈質世界你也不該擅自使用這種不穩定的大型法術,況且你根本只是隨便弄弄,花十分力成一分事,真愚蠢。」

「那麼?」

黑曜石仰起馬首。「我做了點補強。不用謝了,這只是在救我們。」

「噢,我的老石頭。」

「別用那種嬌滴滴的聲音說話!快點,把事情給說完吧,既然注定要完成的工作找上門了,我還能怎麼拒絕?」

「問題是血石到底去哪了?」

「我知道有東西在你身上,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朵蘭血石戒的那顆血石,畢竟它的味道不如預期。」

芬耶躺回石枕上。「萬綠,真沒道理。當時我拿到它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任何萬綠或綠母有關的氣息,況且血石戒一直被認為是咒術、人造詛咒與集合型念咒交互影響下的產物,和自然詛咒的關係微乎其微,更別提是豐饒神族系了,祂們......百香果?」

「啥?」

「就是西番蓮啊,那枚戒指最近一次是在西番蓮叢裡被發現的!」

瓦倫汀的口述訊息中有個的關鍵情節,那就是戒指被西番蓮團團包圍。雖然芬耶與她的同事都認為這只是一種溢流現象,任何屬種的能量都有機會在有條件的促使周遭的環境產生異變,至於它是正異變、負異變、還是渾沌曲變,則要視能量的溢流源、媒介與環境因素而定,但溢流造成的異變還有個通例,那就是它們都具有高度隨機性與觀測反應--無論如何,盡管當時她們不能說西番蓮沒有特定意義,然而對於一個曾易手多次的詛咒遺物來說,一叢植物的意義不夠精確,所以西番蓮的事情就被擱置了,就跟前幾次紀錄資料提過的放在鵜鶘之口的戒指、戒指造成的局部驟雨、以及出現三重日影之類的異常現象一樣,被歸類在"有待商榷區"中。

「我知道,但你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重要。」

「那麼我後悔了。瓦倫汀的狀況很特殊,他保有自我意識、同時又受某個特別的溫和派靈體所庇護,此時它們唯一有的東西就是血石戒中的戒石,結果當我把石頭從秩序與理性構築而成的假藍山城帶出來之後就消失了。當然,我不期待自己真的能在夾縫靈域拿到什麼"實存物質",盒子與石頭一起消失倒也不是多奇怪的事,然而當東西不見之後取而代之的卻是萬綠殘跡,或許我們可以視為構成這座夾縫的寶石在脫離群靈的意志束縛後回歸了最原始的本質,它不是詛咒,而是萬綠與綠母的祝福,正因為這份力量屬於它們所有,因此當初瓦倫汀才會在戒指周遭看見特定植物激增的溢流現象--」

「等等,這件事太多假設了,讓我先搞清楚一下,首先,你在城裡遇到什麼?」

「瓦倫汀的生靈與一位保護他的神祕靈體。」

「然後你從他那邊拿到了朵蘭血石戒?」

「只有戒石的部分,我幾乎能肯定,戒石與戒環兩者各自被賦予了某種力量,寶石的部分具有理性、環的部分則是非理性,兩者各自為政。」

「現在你認為消失的寶石可能融入了夾縫靈域中,呈現出它最原始的本質?」

「這個地方本為石與戒共同創造的場域,藍山綠城--那座城是藍山城與綠城的混合體--總之,現在我們看見的城市與藍山平原與其說是血石賦予的具體形象,不如說是依附在血石中的群靈按圖索驥地在血石允許的規律下再造出來的牢籠,牢籠本身亦留有歷代持有者的意識與記憶。」

「照你這樣講,你拿到的血石不會也是假造物嗎?」

「我可以篤定,那顆血石正是造就此地的核心之一,一點都不假。真要說起來,這個夾縫的成立前提本身就很奇怪,首先它是相對罕見的雙核構造,其次是引發生成現象的戒石與戒環分離並各自為政,前者選擇瓦倫汀當代言人、後者則是那隻變體,如果換個角度來講,也許不是朵蘭血石戒"本身"造就了這個世界,而是某種力量讓石與戒發生分離、進而引發大規模的牽制反應,所以這裡才會有兩個主人、兩種對極規律存在,如此一來被戒石庇佑的瓦倫汀才能保持自我,他需要瓦倫汀這位宿主完成某些特殊的任務,比如說讓我將戒石與戒環和二為一......」

「可是現在戒石不見了。」

芬耶興奮地起身回答:「沒錯,它留下了訊息後就不見了。萬綠啊,這可是天大的新資訊呀!過去的前輩們以為朵蘭血石戒不過又是個"典型的、某人留下的爛攤子",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可以了解到,最初的戒指可能是一種單純的祝福,萬綠是世間植物的權主,唯有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請動它的力量,甚至這枚戒指本身就是奇蹟下的產物!」

「我看不出哪裡特別了,反正祝福成詛咒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任何過多與磨損都會讓好壞的界線模糊。」

「黑曜石,我該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寫成一篇論文並發表在礦學學刊上,可是我還得蒐集更多資料。更多的檢查、更多的探索。」

黑曜石走到篷車前的兩轅間待命,同時拉車馬具就自動搭了上去,編繩環扣一應到位。「所以為什麼是西番蓮?我跟植物們不熟,不曉得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不知道,不過西番蓮有鎮定與安眠等用途,也許我們可以把它假設為萬綠為了壓制真正的詛咒而產生的保護機制的具現化,或者是它只是比較喜歡西番蓮。黑曜石,你真的不打算過來拉我一把嗎?」

「你看起來好的不需要幫忙。」

「黑曜石!」

「我說你再多休息一會兒吧,這麼趕又能成什麼事?」

「不是我想趕,是這個夾縫隨時都可能趕著我們走,我剛才不是也說了,這裡有兩個核心在抗衡,現在我把其中一個給帶出來了,這表示夾縫的環境隨時都會發生改變......」

芬耶感到一陣寒顫,她知道大事不妙了。黑曜石也查覺到了來自彼方的異變,一時間微風轉強、草浪波濤洶湧,波鋒自藍山城方向,數萬人的恐懼與敵意溢出城牆,集結成黑霧,它們不過是一群依附者,貪求永恆不變的停滯,如今芬耶破壞了那不可觸碰的永恆,那群將怨靈誓言報復。

「芬耶,快上車!」黑曜石踱了踱蹄,地上就跑出了一個小石偶協助芬耶起身,「快點,我們得趕快離開了!」

芬耶一邊往車廂裡爬,一邊大聲抱怨:「我這不是在快了嗎?喔,謝謝你,小可愛。」

等石偶也跟著一起爬上車子後,黑曜石就振蹄狂奔。那座城依舊寧靜,但寧靜中卻醞釀著滾滾黃沙;高塔崩毀、屋舍風化,壯闊的大城瞬間成了一座廢墟,隨後虛無望外擴散,一點一滴地,沒了象徵理性規律的血石,那些靈體也不過是一群妖魔鬼怪,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將萬物帶向死亡。

車子駛往森林,憤怒的靈體亦往林地而去,但它們始終不敢跨越那座屬於變體的王國,宛如喪家之犬的怨靈們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藍山區域來回翻攪,企圖從中找回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屋舍、親人、熟習的地景或當年駐留於心靈的美好與不幸,久而久之,那裡就成了真正的無序之地。

 

這時石偶對著芬耶擺了擺頭,看似一副困惑至極的模樣。它是黑曜石從靈界邊境找來的小幫手,現在任務完成,但小石偶卻選擇在芬耶身旁多逗留了一會兒。石偶對車內的諸多礦石靈氣感到詫異,這間小車廂它而言就像個大礦山,裡頭住了數不清的外地房客,可惜那些夥伴大多只是能量體,偶爾有些昇華至精靈的存在在跟著探出頭來,石偶與精靈面面相覷,彼此都不太適應。等該看的、該感到驚奇的事物都探過一輪,帶上淨水的石偶隨即便就化為一團碎石離去,芬耶則將其收拾並放入木盒裡,等他們抵達靠近大靈界的區塊後就會讓它回歸母親大地懷中。

「黑曜石,這塊夾縫靈域有這麼接近大靈界嗎?」芬耶爬進駕駛座問道。

「是的,比我們所以為的都要接近。我問了一些當地的居民,它們認為這似乎跟以前的那場發生在物質世界的魔法災難有關。」

「你是說是在過去藍山城發生的那場灰血瘟疫?」

「對,對應物質世界的位置來看就是藍山地區沒錯,但我不曉得所謂的魔法災難到底跟藍山城本身到底有沒有關係。總之,當年藍山地區發生了很多事,最後那些殘餘能量與死者的意念混合起來就成了一條靈道。」

「它們對這個世界什麼感想嗎?」

「沒有。正常的自然靈才不關心這種事咧!」

「因為夾縫也是母親大地的一部分?」

「因為我們沒那麼無聊會去管別的物種的事。」

馬車已經在森林裡跑了將近一個鐘頭,由於林路崎嶇,黑曜石不得不把速度放慢些,芬耶也正好能把旁邊的景色給看得個清楚。灰霧與古樹搭出了一幢幢迴廊,迴廊左彎右拐,每轉一次彎那些老樹就高了些,最後那裡盡是參天巨樹,層層樹冠讓已經相當昏暗的夾縫世界變得更加曖昧不明。盡管黑曜石不需要光芒也能判斷路況,但芬耶還是得為自己點一盞燈火才行,待燈火一亮、渾沌分明;樹群裡住了一些靈界生物,它們見道火光便飛快離去,那些居民中有的是從物質世界闖入的生物靈、有的則是從靈界那頭跑過來的遷移者,整體而言,這座變體所管轄的森林擁有相對豐富的生態系,至少遠比虛構的藍山平原要好得多了。

不知怎麼的,黑曜石突然停下了蹄子,接著它要芬耶注意前面,原來遠處有個人影在移動。芬耶坐在原處靜觀其變,等對方走近到足以辨識面容的程度時,她才不禁喃喃著:「伊凡?」

受火光吸引的伊凡也認出了車子的主人就是芬耶,於是他急忙上前尋求幫助:「芬耶女士!這裡發生什麼事了?我一醒來就被送到了森林裡......森林裡,那隻怪物要來了!」

「等等,冷靜點,伊凡先生,」芬耶爬下車子。

黑曜石問:「這隻弱雞是誰啊?」

「他是瓦倫汀,」芬耶耳語,「本名為伊凡,從軍之後才改名做瓦倫汀的。」

伊凡看見一人一馬在那說話,愣了半餉才反應回過神問道:「芬......芬耶女士,你的馬剛才是在說話嗎?」

「不,我沒有。」黑曜石擅自接話。

芬耶擔心這樣閒扯下去會沒完沒了,於是連忙把話題給導回了正軌。「伊凡先生,你怎麼會在這?」

「我不曉得,雖然這裡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但我真的不明白。啊,我的房子就在那,可是我的工具全都不見了,裡面還掛滿了噁心的獵物標本!那就好像......好像......我的狩獵小屋。我對打獵沒興趣,可是我必須這麼做,因為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得找個合理又不會被人當瘋子的嗜好......」

「伊凡先生。」

「我是個懦夫,貪圖一己之私的混蛋,什麼贖罪、報應的,我打從心底覺得這些都不是我該面對的事。我在說謊,我好害怕這裡的一切......我活在地獄,到那都是地獄......可是我......可是我......」

伊凡的精神狀況相當差,芬耶不認為再這樣問下去還能有什麼結果,於是她就先帶著伊凡一起上路,等對方心情平穩之後再另作打算。路上伊凡一直在自言自語,他喃喃著自己犯下的大小錯誤,時而坦誠、時而否定,有時他像隻無所適從的老鼠、有時則像隻不知好歹的野狗--最後,他不再說話,芬耶呼喚了幾聲也不答應。

"芬耶,他有問題。"黑曜石對著芬耶傳遞念話。

"我當然知道他有問題,但瓦倫汀是戒指的宿主,有問題也得帶著!"芬耶回念答道。

"你提過變體代表著對極於秩序的一方,你們用非理性稱呼,但我所知的對極不是你們那套靈長論,它就是自然律,純粹的本能之所......"

芬耶打斷了黑曜石的論述。"你有沒有聞出些什麼?瓦倫汀身上有萬綠的氣味嗎?"

"有微弱的銅與糜爛味,他不是自然之友。"

"那我身上呢?那東西還寄宿在我身邊嗎?"

"......不,它消失了。"

"再和地方居民問個好,看看能不能找出點蛛絲馬跡。"

"別催,我在試了!"

在念話討論之餘,芬耶分了點神想和乘客拉近距離。「伊凡先生,我們再多談點有關紡織業的事情吧。」

伊凡意外地喃喃了幾句話,但芬耶沒聽清楚。她輕說聲抱歉,並希望伊凡能再說一次,而對方也如實照辦。「......我是瓦倫汀,輕步兵師第一旅第三團第三衝鋒大隊的中隊長。我是瓦倫汀.維克多,第三衝鋒大隊的中隊長,瘋狗們,準備下地獄了嗎?真她媽的蠢透了,這什麼智障火槍,我得把槍口壓在腦袋才能燒出一個小洞!我是瓦倫汀,幹你媽的瓦倫汀.維克多,現在這裡由我接管......」

同一時間,群樹間傳來一絲絲閃光,鰻魚似的青絲在黑暗中來回游動,從後往前、自遠而近,纏繞在某隻野獸身上的青絲將移動的軌跡烙印在芬耶眼中,對方靜若貓行,它爪爬聲遠不及靜電來的響亮--霎時,伊凡跳下車子,那個男人一溜煙地跑向森林深處,猛獸與雷電的影子讓他獸性大發。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芬耶愣了半餉,隨後她不解地喃喃自語:「那不是變體,那些只是個幻影......是假的。」

「別管那個瓦倫汀了,那是他和那些歷任宿主的事情,」黑曜石說,「事有先後緩急啊,芬耶。」

芬耶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離邊界還有多遠?」

「如果這條路的距離具有恆定意義,那麼我推算至少還有三千個馬身。」

「那好,夠近了。黑曜石,等我的指示。」

話還沒說完,芬耶便靠著紅玉隨的幫助蹬入林中。

在回收陣法的力量之前芬耶所能做的事情相當有限,因為她僅有的能量石已經在夾縫藍山城中耗盡了,現在魔力乾涸的芬耶所做的只剩下榨乾媒介所提供的殼能,一旦殼能耗竭即是兩敗俱傷,到時媒介會湮滅,她本人也得承擔相當程度的損害才行。這麼做值得嗎?芬耶相信,那位瓦倫汀值得自己這麼做,或許他曾在詛咒的影響下幹盡壞事,但要怎麼責罰一個沒有自由意志的人?瓦倫汀是把劍,詛咒才是那位劍客,雖然他得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負起部分責任,然而不是這種形式、這種情況。

芬耶借助狼形之力再次加速,她強化五感、細查萬物,帶電的野獸就在兩百呎之外,稍縱即逝的電花與火光粉碎了黑暗,參差不齊的光點明滅不定,炸裂、消失、炸裂,每次閃耀都會多一道影子,一群狩獵者在與野獸抗衡,但誰也沒看見黑暗中的野獸長什麼樣。

紅玉隨碎了。寶石匠腳一空,身子猛摔於地。

「真會挑時間!」芬耶抱怨。

她的筋骨燒灼發燙,半點力氣都使不上,偶爾芬耶會叮嚀自己要記住濫用媒介殼能的下場,只是她每每都在出事之後才怨自己老是自找苦吃。趁身子完全癱會之前,芬耶借助了白玉髓的活化之力來修復腳傷,總算,她還能正常行走,腦袋也清醒,芬耶用來分裝礦石的腰包裡還有兩顆紅玉髓、一顆白玉髓、一顆祖母綠、六顆石英與以即一小罐銀砂,可以做的事情還多著,唯一的問題是芬耶的身體倒底能撐到什麼程度。

遠方的戰鬥持續升溫,黑暗亦隨之增厚;那片黑暗是執念與怨恨的聚合物,芬耶勉強靠近點靠近查探,但黑暗卻將她隔絕在外。那是不容許任何外力介入了無盡廝殺,騎士與戰士們的黑影斷斷續續地探出世界,或舉劍、或衝鋒,陣陣閃光剪下了它們裂眥嚼齒的戰姿,連聲音都是片斷的。黑霧抹去了與戰者的樣貌,芬耶憑特那短暫的畫面與其徵判斷黑暗裡至少有六個獨立個體、三到四種文化或年代相差甚遠的武裝特徵,,那些人連外觀都成了一團糊塊。

誰才是瓦倫汀?是騎著馬的、還是拿著大錘的那個人?不,答案淺而易見,因為那群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有機會持火繩槍作戰。芬耶注視著信引爆發的瞬間。

「瓦倫汀.維克多,我呼喚你!」她大喊,順著這股氣勢,芬耶將白水晶用力擲向開槍者所在的位置。

 晶柱翻轉數圈後沒入黑暗,晶體內的星光則因黑暗而茁壯--剎那,水晶炸出一輪強光,光芒吹散了半徑二十呎內的所有黑暗與黑影,包刮那位開槍者。

怎麼會這樣?芬耶心裡一陣混亂。晶柱的光輝散去後戰鬥又開始了,這次廝殺聲直接傳入了芬耶的腦海中,剛才那場入侵行為引起了黑暗的注意,它將臂膀攬向芬耶,意圖將其吞噬殆盡。情急之下,芬耶以銀砂畫圈為陣,她說黑暗止步,那片黑霧也只能暫且在外徘徊了。

到底出了什麼差錯?念錯現形咒了嗎?經過幾秒苦思,芬耶終於恍然大悟。「真白癡,我要找的不是瓦倫汀啊!」

她抽起另一顆白水晶準備伺機行動,卻苦苦等不著槍火現身。芬耶抱怨著自己可沒那麼多時間在這守株待兔,念頭一轉,她索性拋出兩顆晶柱將搜索範圍放到最大,此時她喊道:「伊凡.維克多,綠城的裁縫,我呼喚你!」

雙晶內的星光在黑暗中同時綻放,兩星合一、閃耀如日,黑霧瞬即退散--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了,唯讀那位持槍背劍的人影屈身縮臥在地,看起來苦不堪言。芬耶指揮銀砂鋪成路標,同時在紅玉髓的幫助下她飛衝而去將伊凡給帶回了曖昧不明的黑暗林地。

「黑曜石,帶我們離開這!」芬耶一邊跑,一邊大喊。

餘音未了,沉重的氣壓滾滾而至,頓時地盤隆起、樹傾路開,遠在另一端的黑馬踱蹄狂奔,不一會兒它就來到了芬耶面前並將兩人載回篷車身旁。

 

大地怒吼、地裂天崩,那個男人在黑夜裡見證世界因他而湮滅--

--伊凡讓黑曜石的恐嚇給嚇醒了,他一醒來就往外爬,那隻舊傷交疊的手掀開麻布,煉獄般的黑暗森林即刻到來。正如黑曜石在生靈之夢中所下達的指示,伊凡安分地坐上駕駛座,直到兩秒後才面露恐懼。

「這是什麼鬼地方!」外型化為老將的伊凡大吼,「我他媽的為什麼坐在一部鬼馬車上頭!」

「你最好給我閉嘴,」黑曜石低語,「閉嘴,然後乖乖聽命行事,不要讓我的小女孩白受苦。」

伊凡抓緊側桿,顛簸的路況與不可思議的高速差點要把他給甩出車外了。油燈在車頂搖搖晃晃,橘紅色的光火照出他扭曲變形的表情。「怪物,你到底在說什麼?」

「一會兒抵達目的後你必須把芬耶給帶到塔屋內,然後你就可以滾了。」

「芬耶?芬耶女士?」伊凡逐漸回想起自己在夾縫裡的遭遇,「她怎麼了嗎?」

黑曜石沒回答他,倒是森林裡雷霆閃爍,嚇得伊凡也無心再追問任何事了。轟雷點燃了樹冠,森林身陷火海,沖天烈焰裡還有電弧亂竄,它們的活躍代表著物理法則的瓦解;土地瓦解、樹倒成梯,黑曜石只得自己造出一條岩路繼續奔跑。

跑過大片障礙物後,馬車闖入了一片空地,那裡雷霧重重、土不依地,空地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壁壘,壁壘之上困著濃稠的黑色風暴,雲中萬雷交錯,看似一頭末日巨獸。壁壘前方有座小白塔,黑曜石把車拉近塔邊百餘呎後便停下了下來,接著號令伊凡趕緊把躺在車廂裡的芬耶給背入塔中,聽了伊凡不疑有他,立刻翻進車廂找人。

「芬耶女士!」伊凡大聲叫喚。

芬耶側躺在床墊上,聽見有人在呼喚就挪動了身子,但沒出聲回應。伊凡將芬耶抱入懷中,他這才擔心起黑曜石所謂的"受苦"到底是怎麼回事,盡管伊凡不敢妄下定論,但他感覺到那位女孩的身體比他所以為的還輕,對方盤起的髮絲色澤斑駁、身子骨瘦如柴--黑曜石在外頭大聲斥喝,緊接著一連串的土語髒話便把伊凡從車子裡給轟了出來。

「給我走快點,」黑曜石以念力解開馬具,接著它前足一蹬高高抬起,而後蹄足叩地,碎石成橋,「你這老弱雞,快衝上去!我還得在這邊幫你們擋著呢!」

伊凡拚盡全力跑上黑曜石造出的石橋,他已經有十多年沒像今天這樣奔跑了,最後一次還是在鏽湖被熊給追著跑,伊凡不喜歡那樣的人生,從以前到現在他奔跑的原因不外乎殺人和逃命,然而他感覺到今天不一樣,伊凡這一跑步只是為了自己,可能還是為了某些人,比如說他懷中的女孩。

伊凡跳過活蹦亂跳的樹枝和不成樣的畸形野獸,他想盡辦法要讓芬耶不那麼難受,但這條路的安全措施顯然還有待加強,不但障礙物越來越多,就連看起來平順的石橋偶爾都免不了一陣搖晃。為此,伊凡對芬耶耳語:「抱歉,路途顛簸,請再忍一忍吧。」

「可不是嗎?」芬耶以沙啞的聲音回答。

「你醒了?」

「一直都醒著,只是動不了、還有點不舒服罷了。」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雖然我不曉得自己又犯了什麼蠢事......呼呵......但......我似乎讓你受傷了!」

「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只要我取回那份借出去的力量,」芬耶乾枯的臂膀掛在伊凡頸邊,她被迫再次注意到濫用殼能後的反噬現象,「唉呀,我看起來變得好醜!又醜又老......」

「你會好起來的對吧?」

「這裡是夾縫,有些東西會比外表上看起還更誇張些。無論如何,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的。」

伊凡想再接些什麼話,他偷偷看了芬耶一眼。「你還是很美,而且非常有氣質。」

芬耶笑而不答。

白塔的周遭石筍林立,那些都是黑曜石留下的保護措施,當伊凡與芬耶靠近後它們就讓出了一條路;塔內空無一物,僅有一條纖細的光柱在閃耀,那條細柱的存在之強大,足以干涉夾縫的存在。伊凡帶著芬耶走進細柱,這時芬耶要伊凡閉上眼睛,他就照辦了,而芬耶則使盡力氣伸出手,她現在就要取回--

--力量。

壁壘潰散、白塔消失,末世風暴傾瀉而入,將森林的無序之物化為己物。現在那塊地方要重新來過。

 

重回藍山古林。

束縛於迴圈陣上的力量填滿了芬耶的身體與靈魂,那本是她的所有物,但物歸原處的剎那卻讓芬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亢奮。她從地上爬起,接著實驗性地操縱著身上的礦物,浮升飛旋的水晶柱回應、並承認她的能力,柱體內充盈著星點,那些是力量溢流造成了沙河效應。完美狀態。

但才康復沒多久,芬耶就意識到麻煩大了。她先上前試圖叫醒伊凡,現在他的生靈與肉體狀態重疊,在現實世界中的他是個老人家,而夾縫裡的他也是如此,更進一步來說,這個伊凡同時把靈魂與肉體投射於此,兩者皆為具體之物,這也就代表若是伊凡在此遭受任何打擊,靈魂和肉體將會同時受創。

「伊凡先生,快醒醒,去找個地方躲好!」

「嗚嗯......天啟已經結束了嗎?」伊凡慵懶地嘀咕著。

「拜託,來吧!野獸快出現了!」

芬耶一邊攙扶伊凡,一邊以白玉髓替他施展活化魔法,老人伊凡剛開始還因魔法的作用而睜大了眼,看起來精神抖擻,但沒多就他的又垂下眼簾,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芬耶認為,這是因為戒環正在吸取伊凡的力量,而按照這種吸收速度來看,持有戒環的變體極可能在附近逗留,它隨時都會跑出來作亂。

霧氣,空間侵蝕的徵兆;靜電,變體來訪的預告。芬耶曉得她們哪都去不了,於是就下定決心要與變體正面抗衡,在這之前她將藏入保護咒的祖母綠交給了伊凡,接著又畫了圈陣作保護,起先伊凡還一愣一愣地讓芬耶隨意指揮,不久後就擅自昏睡過去了。

還活著,死不了。芬耶心裡想著,她手腕輕舞,三枚白水晶依勢盤旋於芬耶身旁,隨時查探變體的動態。她幾次嘗試要聯絡黑曜石,但不意外地沒有半點回應,黑曜石它能藉由土塊查探到芬耶的位置,但芬耶沒這種能耐,因此她要不就是自己把敵人給了結,要不就是撐到黑曜石找到她為止。

猛風吹起、樹曲葉變,頓時黑影彌天,芬耶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只見狼人巨大的身影乍探出半空,芬耶憑肉眼估算,若是物理尺寸仍有半點作用,那頭變體狼巨人此時應該有三十呎高,這樣的大玩意兒並不是因為它本身就很高大,狼人在此的體積反映了它主導空間的事實,若是有什麼東西能搶回空間的主導權,那頭狼人或許就會縮小一些也說不定。

這時狼巨人揮動爪子,轟雷應爪而落,芬耶以水晶搭建斜盾,她盤算著要將爪攻與雷擊撥向側邊,然而變體的力量遠遠超過芬耶的想像,她的三角盾型時碎了一角,偏離的攻勢則讓兩呎外的泥地則歪出了虛無大洞。雖然芬耶很想對自己說"對,這是可預料的狀況。",但她就是不想這麼認輸,現在她能動用更多媒介石,或許就能那隻變體拚個勢均力敵也說不定。對方又揮了一爪、缺角的水晶盾又碎了一邊,三枚水晶中已有兩枚粉碎為塵,眼見手段用盡,芬耶便轉守為攻,她操縱晶柱化為矛槍,最後一顆完整的水晶捧於掌心,粉碎的晶石繞它盤旋為錐。

「黑曜石,你可得看見啊!」芬耶大吼壯膽。

濃縮的魔力猛力推進,一線光柱衝上雲霄,狼巨人的臂膀被打穿了一個大洞,同時間洞口瞬間癒合,不留半點痕跡。狼巨人嘶聲大吼,吼聲撼動天地,牠跨足向前,獸足一推便讓扭曲歪斜的樹幹不成原型,那隻野獸嘴裡喊著不成聲的人話,其音調彷彿在呼喚某個人,它要戰鬥、要勝利、要把屬於它的戒石給拿回來,這就是身為變體的它唯一知道的事情。那頭盲目的野獸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雙腳被岩石給逮住了,芬耶以血為媒介暫時索取了土壤的控制權,不過這也快五秒或慢五秒的差別。

「拜託,黑曜石,」芬耶的左手獻血、右手飛快地轉換著複雜的勢令,「怎麼需要你的時候你偏偏不在這裡?」

這連緩兵之計都算不上。芬耶在心中暗付。

流越多血、生出越多岩石爪,但再多的石頭都不過是屬於空間的塵埃--芬耶並不悲觀,她只是陳述事實,事實就是再幾秒後,她和伊凡就要被來自空間重壓給蒸發了--再過幾秒,或許還能多幾秒、甚至是一直維持下去,事情有點出乎芬耶的預料,她極力想搞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助上了一臂之力,然而那位老太婆卻只要芬耶別擔心,因為現在是時候該有所進展了。

黑袍老嫗自然而然地蒞臨此地,對方蒼老而粗大的手放在芬耶的掌背上,頓時血止了,土地的連結卻並未因此中斷;歪曲的樹林一個個回歸原位,儘管迷霧未散,霧水卻已不再閃爍雷光。鼓聲、號角聲與熟悉的低吟從彼方傳來,布偶們穿越樹拱跨步向前,模糊不清的視野讓那些玩具人偶看似真人,它們有的抓銅管為槍、持樹枝為刀劍,其情景可笑至極,但誰也不能小看那些人偶的意志。

衝鋒!各團的指揮官高聲下令,人偶們便蜂擁上前。

眼前的狼人不再巨大,當人偶到來時,它的體積只剩原來的一半;接著,當六位人影加入戰局後,狼人的體積更甚下原本的四分之一,不過它仍有至少十二呎之高、雷霆一如以往猛烈,大量的人偶軍與六位沙場老將也不敵它的威力。

"芬耶!"黑曜石傳念大喊。

不用回念,芬耶下一秒就能看見那位黑石巨漢從天而降、撼地而落。黑曜石本以為自己會是唯一抵達此地的人,無怪乎早已開打的戰爭會讓它困惑不已。「芬耶,這怎麼這麼熱鬧?地上這是什麼?你這小蠢蛋又幹了什麼好事?」

「黑曜石,拜託,安靜點。」芬耶拍了拍對方硬梆梆的肩頭。

「你這要我怎麼安靜?那群布娃娃是怎樣?這裡看起來像是某本童話故事書的場景嗎?」

芬耶與黑曜石面面相覷,終於,它倆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等事情結束了再談。

前方的戰鬥越打越兇,人偶與人影組成的軍隊曾好幾次重創野獸,可是野獸非但沒倒下、反而更加兇猛,原本數百隻的布偶人死傷至今只剩一百不到,參與作戰的人影也只剩下一名騎士、一名弓兵、與一名持小圓盾的劍士,芬耶見了不禁咬起牙、瞇住眼睛,她著實不願見到這樣的慘狀,畢竟那些總歸都曾是人類、或是至少能與人類平起平坐的物種,更重要的是若是再拖下去,誰能保證變體會不會再次奪得空間的主導權?

「是時候來硬的了,」芬耶下定決心,「準備好了嗎,老石頭?」

黑曜石聳肩以對,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芬耶向黑曜石要了一塊石指頭做媒介,黑曜石交付後便衝至前線和狼人正面拚力。那位寶石匠猜測,變體之所以能不斷重生,是因為大夥沒能將它體內的戒環給壓制住,然而要找出戒環,不用點夠強大的火力可不行--當芬耶下定戰略的同時,她把黑石塊拆解成了六片柱石,除此之外芬耶又施咒讓自己能微微騰空、不受地勢左右;柱石削成尖錐,錐頂的光芒蓄積成球,此術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複雜玩意兒,寶石匠們最多只是拿它來切割原石,但只要用對方法,任何事物都有理由畏懼它。

芬耶借滑行之力迅速繞道狼人側面,雙手前托,六柱齊發,光柱迅即削過狼人的四肢與頭部,黑曜石則一拳將狼人的軀體打進土中。

「至高點!」芬耶喊道。

黑曜石聽聞後立刻砸拳入地,芬耶所佔的地方應拳隆起,那道地柱將芬耶推上半空中,經過些許術式調整後,她短暫地滯留於空中並繼續操作光柱對狼人本體進行細部切割。

速度必須快,得趕在對方重組之前把戒指給挖出來。芬耶著急地想著,指揮石柱的雙手半刻都閒不得。

拿頭狼人的軀體被越分越小、越切越細,殘骸釋放出的巨雷燒遍林地、穿透蒼穹,而越靠近戒環的地方雷電越強,以此為據,芬耶終於找到了核心所在--然後對方突然現形了,雷電構築出它的軀體,不消半秒便完全成型,伸上半空的手爪準備要把芬耶給捏個粉碎,好在黑曜石即時介入才讓芬耶能安全著陸。

騎士騎馬上前將接住芬耶並將她帶往老太婆身邊,爾後他似乎想說什麼,但芬耶研判對方只是說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因此就沒多在意了。

「謝謝你,騎士大人。」芬耶轉身致謝,此時騎士躊躇了一會兒,回以點頭之禮後他才重返戰場。

取出戒環的方法行不通,那找戒石過來幫忙又如何呢?問題是,戒石又在哪?芬耶苦苦思索,她雙手環胸、左右踱步,現在的大問題是,戒石還在附近嗎?

"黑曜石,你有聞到萬綠的味道嗎?"芬耶傳念給黑曜石。

"拜託,沒看到我正在忙嗎?"黑曜石回答。

"我也在忙啊,我正忙著想辦法呢!"

"萬綠,這裡到處都是萬綠的味道,傻女孩!"

「到處都是?」芬耶回頭看向老太婆,老太婆亦與她相望。「你是戒石嗎?」芬耶問,老太婆則搖頭回應,同時間它捧了顆果實給芬耶看。那是西番蓮。

回頭一看,整個戰場到處都灑滿了小黑粒,那些是西番蓮的種子,剛才那群布偶人並不只是在那和野獸搏鬥,它們還是在灑種子,可惜的是現在有大半的種子都已經被雷擊給烤焦了。

「我的老祖宗啊,西番蓮,真是如此?」芬耶恍然大悟。原來西番蓮確實不是什麼隨機現象,它的意義不僅限於證明萬綠的存在,實際上,那東西正是戒指為了壓制某種東西而製造出來的鎖鏈。

芬耶匆匆跑向伊凡,她取回了祖母綠做為施展豐饒之術的媒介,芬耶先是劃指將原先的保護咒給消去,又以古語寫入新的咒術。最後,她以寶石為令牌唱誦道:「"萬綠應允,眾生齊賀!"」

地上的西番蓮種子顫了顫,接著一路從芬耶腳向外發芽,但這綠路卻沒能延伸到戰場深處就停止了,綠芽亦不再茁壯--必須要有誰和變體達成連結才行,而那個人就是伊凡--芬耶再次醒悟後又一次到伊凡身旁,她在那呼喚良久,終於把那位老人家從昏厥中給喚醒了。

「伊凡先生,我得請你做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得跟著我一起施咒。」

伊凡喃喃兩聲,隨後才說:「可以,當然可以,小女孩。」

兩人來到戰場邊緣,芬耶將手與祖母綠放入伊凡左掌心,接著交代那兩段祈禱詞。突然間,伊凡說道:「我是個懦夫。」

「你盡力了。」

「就是因為我從來沒盡力過,所以我才是懦夫......所有的選擇,都是它給的。」

「除了這件事。」

「對,除了這件事。在極度有限的未來,我還有機會做更多事情嗎?」

「為何不?」

伊凡面露微笑。「"萬綠應允......",然後?」

「"眾生齊賀"。」

「好、好,這樣真像個法師大爺!」

他們倆齊聲頌咒。

以祖母綠石為媒介,芬耶將魔力化為豐饒之力,其力又凝聚著四散的生命氣息,治理植物們的萬綠允諾,只要有求於祂、有助於祂、且有利於所有屬於祂的沉默眷族,萬綠與綠母必將施予恩惠。焦黑的西番蓮種子蠢蠢欲動,旺盛的生命力令它們輾轉不定,好不容易有顆綠芽冒出頭,探知到這個世界並不溫柔,土硬如石、風乾如沙--於是它們便齊力茁壯,彷彿想將困境吞入懷中一般。藤蔓綠浪一擁而上,從伊凡的靈魂直通變體所在之處,瞬間便把變體緊緊綁住。

黑曜石與一票戰士們連忙讓出戰場,盡管狼人的咆哮與雷電比早先更加狂妄,但猛雷只會讓那些植物更加旺盛。一條綠藤勾住狼人的爪子、另一條綠藤纏住它的頸部,藤蔓成鎖、鎖鍊成網,不知何時,狼人口中的吠聲成了人語,它喊著:芭芭拉!你在哪!芭芭拉!

這時老太婆緩步上前,它把剛才那顆西番蓮果實放在狼人面前,果實悄悄伸芽,嫩芽攀附在原有的藤蔓堆上向繼續生長,那顆果實的莖蔓看起來更綠、更粗實,它將狼人溫柔地抱在懷中,綠葉成了它倆的衣裳。然後,那位女性細聲低語:"我在這,夏洛克。"

"我看不見你!"

"聽我的聲音,我在這。"

"你在哪?"

"感覺我的觸碰、傾聽我的心跳,我在這,我在你懷中。"

"......芭芭拉......我好害怕。"

"別害怕,惡夢已經結束了,吾愛。"

名為芭芭拉的女性化為幽影現身,她從狼人身上找到了那位被叫做夏洛克的戰士,她緊緊抱住對方,夏洛克起先還有些遲疑,他懷疑眼見的景象都是幻影,但這些都是真的,比兩百年來的任何廝殺都要真實。夏洛克回以更加沉重、熾烈的擁抱,再也沒有戰鬥的理由了。

地上的狼人皮囊轟然霧散,西番蓮交纏為座、葉盛花繁,剎那間,涼風襲來,芭芭拉與夏洛克化為塵沙而去,被迫滯留於夾縫中的靈體亦隨之消散,它們脫離偶身,回歸天地。

時間到了。

「芬耶,你怎麼哭了?」黑曜石問。

「我對這種事沒抵抗力......」芬耶擦擦眼淚,「......嗳!你這顆笨石頭,好歹看一下場合再說話啊!」

「哼。」

那位穿著黑袍的老太婆還留在原地盯著空蕩蕩的天空,這時星火凝聚成一輪光環,當火光散具,古老的血石戒驀然乍現。老太婆上前接過戒指,此時芭芭拉透過戒指說出最後一句話:"謝謝你,文斯。"

名為文斯的老太婆嚶聲低鳴,聽起來極為哀傷。

目睹一切的芬耶還沒來得起反應就伊凡的驚呼聲給打斷了,那位老將發現自己即將消失, 他的身軀越來越透明,胸中的氣血一點一滴地被掏空。芬耶看了後便解釋,說這不過只是因為他要回去現實世界了,夾縫靈域非活人之所,以生靈之姿被強留於此的他在詛咒消失後當然更沒理由留下了,然而伊凡聽了卻百般不願意,他直說自己不想回去面對那座宅邸,他不想再成為現實世界的瓦倫汀,罪業加諸於那副軀體上,累積數十年的懊悔堆積成塔,那裡破敗、孤獨、無人相伴,如果真要如此度過餘生,那他不如就這樣隨人偶而一同離去要好得多。

「芬耶女士,救救我,」伊凡哭訴著,「別讓我重回瓦倫汀的夢魘......」

「你是瓦倫汀,但你也是伊凡,」芬耶輕聲安撫,她摻起對方顫抖的手。

「......可是......對,沒錯,我是瓦倫汀,也是伊凡......」伊凡低頭呢喃,「......犯下的罪過終究得還,逃也逃不了,對吧?我認了,認了......不過,芬耶女士,至少請你......不要忘了綠城有位叫做伊凡的裁縫,拜託,請別讓他消失......」

「沒問題,這是我的福氣。對了,我會在幾天內抵達,到時請為我準備一壺好茶,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要什麼都行!」伊凡破涕為笑。

語畢,伊凡的輪廓消失無蹤,芬耶這才鬆了一口氣,身子散漫地倚靠在黑曜石身旁。事情總算結束了,不久之後夾縫世界也將消失,關於朵蘭血石戒的問題也解決了大半,不用火燒、不用粉碎,束縛百年的詛咒連鎖就此消失--芬耶盤算著,並要黑曜石帶她回到棚身那準備離開夾縫,這時早先影子騎士不但尚未離去,還悄悄地駕馬走來,它顯然是想延續不久前的話題,但身為一片殘影的它卻苦無無法開口,只能以動作表達。

騎士下馬,俯身致意,它的手甲托起芬耶右手背行吻手禮,看起拘謹恭敬。

「騎士大人,你也該趕緊上路囉!」芬耶叮嚀著。

騎士低下頭,一副彆扭的模樣,尤其是看見了巨軀石身的黑曜石在一旁盯著,更是不敢作為,於是它只好乖乖照辦。騎士駕馬離去,離開前它在朝了一次手和芬耶做到別,而後它帶與一干同袍齊身踏上黃泉之路,此行不再回頭。

「你吃醋了,對吧?」芬耶說。

「隨你怎麼講。」黑曜石又一次化為馬身。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比我爸還像我爸。」

「你說是就是,反正我這批老實馬怎樣也聽不懂。」

兩者一同回到馬車前,黑曜石重歸馬位、芬耶入座持韁,那輛車悠悠離去,順著唯一的古林之路往外移動,偶爾它們會在霧中迷途,但每到那時就會有隻短毛犬現身引路,直到迷霧散去--

 

芬耶叩了叩大宅的門環。她問道:「有人在家嗎?」

瓦倫汀.維克多的宅邸是從一位沒落貴族那買來的,建築本體保有濃厚的早期洋外風格,正好介於堡壘與別墅之間,芬耶覺得住在裏頭肯定很難受,處處都是霉臭。接著芬耶又喊了幾次,見沒人回應就沿著花園探向屋舍左翼,沿途繞了好一圈,路上沒碰見任何雜工與幫傭,但屋體的維護狀況並不好,芬耶猜這裡肯定有一陣子沒人打理了。

當地人說瓦倫汀.維克多是個瘋子,退下軍職之後就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怪老頭;瓦倫汀.維克多嗜血成性,過去他以殘暴出名,瓦倫汀在沙場上戰無不勝,但那副惡魔般的鐵石心腸與火爆脾氣卻讓人避而遠之,他正常的時候是位可望殺戮的魔鬼、發瘋的時候是隻貪婪的怪物,結果誰也受不了他,現在所謂的維克多家族也不過是個空殼,瓦倫汀.維克多子孫無數,大多卻死於非命,如今那棟房子只剩下他一個人在了。因此,綠城的人總說,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芬耶,其實我們可以不必多花這番功夫。"黑曜石以念話說道。

"但我的茶跟報酬都還沒拿到呢!"芬耶回答。

"那些都可以交由學院的人處理,況且由他們把殘骸帶回去也省得我們麻煩。"

"學院是學院,我是我。"

"芬耶--"

"對了,黑曜石,你知道藍山女巫的本名叫什麼嗎?"

"不知道。"

"聽說是她被叫做芭芭拉,原居於烏鴉林裡。這是我從貝洛式民間故事集裡找到的標註,作者說,在舊曆一千四百三十一年藍山瘟疫爆發時曾出了兩個知名的芭芭拉,一位是來自新克雷加文的女醫師芭芭拉,另一位是烏鴉林的女巫芭芭拉,後者在瘟疫末期因違反咒術法、惡意行咒、與顛覆國家等多種罪名而被審判入獄,最終死於刑台上,但很多人相信那個女人只是替死鬼,甚至還有人說,所謂的女巫芭芭拉本身就是個幌子。"

"真細心,還替讀者下的歷史註腳呢。"

"然後你曉得嗎?那位沙利文家的悲劇英雄就叫夏洛克!"

黑曜石故作驚訝的回答:"哇嗚,大驚喜噎!"

"黑曜石!"

"小女孩,我對愛情故事沒興趣。"

"唉呀,你也知道我想講的是愛情故事啊?"

芬耶走過重重灌木、穿越鑄鐵拱框,她和黑曜石的爭論還沒結束,芬耶就先看見了此行的目標,原來瓦倫汀正在菜園前的樹下打盹,睡夢中的他一臉凝重、看起來不得安適,結果這場淺眠立刻就被外人的腳步聲打斷了,瓦倫汀甩甩頭、揉揉眼,嘴裡嘀咕著幾句地方黑話,接著他才大聲問道:是誰?誰在那?

芬耶回答:我是寶山谷的寶石匠芬耶,請問你是伊凡.維克多嗎?

瓦倫汀聽聞後先一臉茫然,而後他面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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