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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要有火,於是火來了;他說要有人,於是烈焰勾勒出了我的形身,如今我就在這,在他的篝火中探究宇宙的起源。

我沒有名字,我就是我,是從他的柴焰裡併出的火星,稍縱即逝也罷,剎那即永恆,我會將此刻的喜悅保留至光芒消散的瞬間......然而當屬於他的時間開始前進,身為火星的我非但沒有熄滅,反倒更加茁壯興旺。等時機成熟、我的身軀強壯到足以離開篝火之際,我便朝向黑暗跨出第一步。

然後是第二、第三以及此後無數的腳步,盡管足底的熱焰已涼,但路還很漫長,長到近乎永無止盡,可是我仍會試著繼續走下去,直到終結來臨。此舉無疑為的是那位看火者,身為他的造物,我理當遵循造物主的意念前進,並且回應他、滿足他。此時我仍與看火者分享著同一幕幻景,他想像、同時期盼外面是個美妙的真實世界,因為過去他的同類曾在類似的場域上頭建造聚落、催生文明;當時,那個被稱之為文明的巨大構體為人類提供了可憎又可愛的住所,而他曾住在裡頭,安於成為一名無所作為的凡物。

那位看火者想像著、懷念著那塊遙遠的幻夢境,於是被造為人類的我理當找到它,並為我的造物主再創一處新家園。

是的,我謹遵您的意志。

火焰構築起的岩窟穹窿遙遙遠去,狹道引我上升,爬坡逐趨陡峭。那裡潮濕、黑暗又寒冷,我四肢所及的岩壁與路面隨著距離而收縮,到後來隧道的寬度僅能容我彎腰攀爬,空氣也變得混濁不堪。看不到火光、聽不見柴音,這裡什麼都沒有,僅容我的喘息在空無中顫抖,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

該往哪走?我對著看火者呼喊,但他沒回答我。我開始感到害怕,我擔心"外面"並不存在,實際上這面岩壁就是看火者的極限,這片黑暗就是他與他的火焰無法觸及之地的陌路,此後就是絕對的空無。

我被困住了。

呼吸、呼吸,保持冷靜......觸碰岩壁,探索他的世界,若此為終點,我理當果斷接受,但他的世界不會只是如此,它光亮、溫暖、有您所期待的一切,那個地方不會只有黑暗與岩石。空間在縮小嗎?能伸展四肢的地方越來越少了,黑暗在逼我就範,它是火焰的敵人、我的敵人,那麼它同時也是看火者的敵人嗎?要是在這之後、更之後的地方也全都是黑暗......不,呼吸、呼吸,不要被溺死了,繼續找,在黑暗將你吞噬前找到下一步,就是以後的所有都是黑暗也無所謂,你要探索屬於他的世界,你要接受他的一切。

......不行,好可怕!救救我,看火者!救救我!

(滴答......滴答......)

......有除了我之外的雜音,是水滴,水珠拍打地面的響聲。看火者,那是你所給予的啟示嗎?

我逃往聲音的發源地,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彼方的微風傳來,我知道那是與外聯繫的徵兆,我們所在的地方之外還有更多的場所,寬大、遼闊,如同看火者所想像的那樣,一個真實世界。我鑽過不斷收窄的通道、感受肘足與粗石碰撞的疼痛感--水滴聲快速逼近,突然間,它停在我面前。原來水就在,這面牆上。水,冰冷、濕潤、無法握取,我找到了水,可能來自某個溪或河、甚至是海洋帶來的水,我好想知道那些地景到底在哪、看起來又長得什麼樣,現在的我只是知曉而不理解,因為它們全都是看火者所記得的過往,某個曾存在的美妙時空,可是我卻不曾擁有它們。

這時,強風來了,它將我帶至小小的開闊地前,氣流往上奔走、巖穴催聲低鳴,看火者的要我快快前進,我也不再遲疑,張手抬腳便爬了起來。在攀爬期間,我累就把身子抵在壁邊休息,腳撐酸了就繼續攀爬,有時井邊會出現一些足以讓我安穩坐躺的小空穴,然而我只敢在那休息一會兒,因為我擔心這份多餘的舒適會使路程更加遙遠。

爬啊爬,爬啊爬。

空氣逐漸輕盈,世界的聲音悄悄接近,我抬頭一望,彷彿能看見所謂的天空就在彼方,在黑暗的最深處;我在顫抖,汗水與塵土沾染全身,假如火星終將熄滅,到時的它肯定如我一樣像片不會發光的灰渣,可是我並沒有熄滅,火焰仍在我的體內燃燒,在胸懷、在四肢、在我吸呼氣息的每一刻。看看我,看火者,我帶著你的火焰來到此地了!......未來,在你的時間裡,你是否期望它能在那個世界繼續燃燒?

手一空,邊界就在我的腕邊,在那之後就是渾然的虛無,是看火者與他的火焰所無法庇護的場域,是黑暗。不要怕,上去吧。

稍加摸索後,我爬上了井口旁的平地,接著是喘息又喘息。我趴在地上,把磨破的手收在胸前,血的氣息讓我更進一步地了解到了看火者所認知的人類與生命,牠們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那麼我也一樣嗎?我收緊身子,希望冷冽的黑暗能溫柔些,就算這裡是虛無之地、終結之所,我仍奢侈地希望自己能在安睡中逝去。睡吧,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回到篝火中吧。

睡吧。

 

在火焰點燃之前,世界來自何者之手?火焰點燃之後,世界又該歸誰所有?究竟這裡打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還是某件事促使的虛無佔據此地?什麼是空、什麼又是有?我在黑暗中發問,像個孩子、像個無知的白痴。

經歷初次的睡眠之後我並沒有如預期般地回到篝火中,在此同時,黑暗與虛無暫時離開了,取而代之的微光,曖昧不明的光芒從天上灑落,發光之處是一片柔軟厚重的烏黑穹頂,但與岩石不同的是,它會動。它是雲,在天空中形成的"另一種水",雲有它的規律,有雲的地方可能會下雨,同時它也可能會降雪,兩者皆是水以不同形態從天而降的情境。剎那間,我了解到,原來看火者想像的真實世界並非只是假設,它實實在在地展現在篝火與它的聖堂之外,儘管我沒在這見到所謂的文明、也看不見如我一般的人類,但這總是個開始,不是嗎?

由於雲光的關係,我能看見自己爬出的井口原來如此窄小,不過是個看起來隨時會併攏的岩石裂縫,但往下一探,裡頭卻比我所在的真實世界還要寬廣;井邊包圍著一片岩臺,岩臺外是讓岩壁包圍的細緻塵土,土上殘有些許溫度,我忍不住在上頭翻滾,希望能藉此驅趕寒意。光芒照出了我的輪廓,我是個人類,擁有一副可以抵抗艱困環境的頑強體格,現在我已經準備好要為您探索了,看火者。

我選擇從飄來厚雲的那個方向踏出第一步,而後爬出小小的峽谷、走過崎嶇的通道......那是第一天,我離開了自己的出生地,而且不再回頭。

第一天,我理解了白晝,白晝是一種自然規律,由天上的火球所控制,然而我卻永遠搞不懂黑夜是怎麼回事。黑夜、黑暗,我忘不了當初在岩洞裡攀爬時所遭遇的恐懼,黑暗雖然沒有形體與質量,但它的存在卻是股永無止盡的壓力,逼我妥協、逼我就範,它簇擁著我,將這副軀體關押在世界之外,若是停止思考,我就會消融其中。可是我不得不面對黑暗,因為在那片黃沙荒野裡,萬物皆空,唯有黑暗相伴,於是我和它達成了一個共識,那便是睡眠,當黑暗征服世界,我就以睡眠度過黑暗,在屬於我的監牢裡有看火者的夢相伴。結果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隔日,也許是清晨,沙丘的背風處雖不受狂風侵害,但卻擋不住驟降的氣溫,低溫讓我從睡夢中顫醒,此等惡寒讓我想起了看火者提到的屋子,一個不受環境侵害的庇護所,在那處個人空間中有一張床,床邊擺著填充虛無的飾品。可是屬於我的家在哪呢?離開火焰之後,哪裡還有我的家呢?

這時勁風轉了方向,狂砂令我雙眼目盲。我放下困惑再度啟程,這次是往火球升起的地方前進。黃沙無涯,所幸它並非無窮無盡,當天空夠明亮的時候我能看見沙丘與岩塊之外有一片山陵黑影,雖然不知山陵底下是否有文明存在,可是沒有也罷,到時我會換個方向再找一次。

盡管黃沙有限,它卻依舊超乎想像的寬敞,縱使白晝一次又一次的離去、我的腳一次又一次地發疼流血,然而遠方的景物卻仍不為所動。我盯著它心裡發慌,我的好奇與不安累積成山,它們每分每秒都在膨脹發熱,好像有顆太陽想從我的咽喉升起一樣,渴望明辨未來的衝動折磨著我,令我苦不堪言。縱使我自認自己可以接受失敗,大不了就是花上一千個、一萬個白晝在世界上探索,可是在此同時,另一股意識卻醞釀著屬於黑暗的那份絕望與虛無,它問著,若是彼方什麼都沒有,那我孤存於此又有何意義?

等光芒完全消失後,我躲進新的避風處再次準備入睡。入睡前,我向看火者乞求,願他再次賜予奇蹟,像那水聲、氣流、以及真實世界的想像。但他沒有理會我。

颯颯風聲隨夜晚到來,一場沙暴捲起,將我困於黑暗境地。

 

歷經數不清的白晝與明夜後,彼方的影子終於現出真身了。原來那不是山陵,而那是一片巨大的岩壁與石柱群,壁面與石柱構成了數不清的峽谷通道,谷道有寬有窄,看起來差異不大。那片峽谷群可能是風切而成的產物,也許這座大岩塊的另一邊會有些新鮮事,只是我不確定自己怎麼走才妥當。

那是什麼?天上有東西在動......那是一隻生物,活生生的物體!是吧,我的看火者,那是一隻鳥吧?沒錯,牠是、牠是!

我興奮地向鳥兒打招呼,牠不理我,對方張開巨大的羽翼乘風飛行,最終優雅地越過了岩壁,我本還想問牠前面的路該怎麼走,可是看火者的記憶告訴我,鳥是不會說話的,牠不夠"聰明"、牠不是"人類"。不過既然鳥兒也願意往岩壁的另一端飛去,那我也算是走對路了,牠雖然不如看火者那樣永恆,卻活得比我還久、還要熟悉這個真實世界,那我就追著牠前進吧。

峽谷的壁面平滑而多曲折,放眼望去就像一個漏斗,越上頭、風越強勁的地方,被沖出的開口就越大;峽谷有許多岔路,多得無法細數,最開始我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往前走我就能抵達路的另一端,可惜匆匆過了三個日夜後,峽谷大道依舊,它偶爾有上有下、有岩台突起、有吹沙成窪,看起來差異不大。我不禁多疑了起來,懷疑那隻鳥是假的、懷疑我所走的路不過是道幻影。就連我也是,我不過是一場屬於看火者的幻夢。

人類會飢渴、會疲倦,可是我只會累卻感受不到飢渴;人類早已消失,最後一個人類活在遠古之前的黑暗中,可是我活在這,全因為他的焰光併出了火星。

所以,我......我是誰?當然,我可以不用當一個人類,因為您只是需要一個替您尋找故土的探索者,可是我一直相信......相信自己有理由是一個人,能思考、能表達、能為某個存在留下小小的軌跡,好比說為了您。如果我不是人類,那我又是誰?--

--鳥兒,我看見牠了。

那隻大鳥在峽谷圍成的一線天際中飛翔,牠要去哪?你要去哪?

我必須追上去!

--呼喝、呼喝、呼喝!--

對,我在呼吸,像人類一樣呼吸,像人類一樣留著汗與淚水。

--呼喝、呼喝、呼喝!--

但這能證明什麼嗎?不行,這什麼都證明不了,可是若看火者不在乎,我又為何要耿耿於懷?

--呼喝、呼喝、呼喝!......呼喝......呼......

......因為......我活在這裡,被賦予了思考與認知的能耐,然而正因為如此,我查覺到自己一無所有,除了身分之外,什麼都沒有......

......鳥兒,你要去哪?你就不能飛到我身旁告訴看看我、告訴我,我到底是誰嗎?我能喚出你的種類卻不知自己身為何物,我能知道你的存在卻渾然不知自己何能立足此地,這不公平......

......可是我仍得繼續前進,因為您所賦予的使命未了。但若是有天使命結束,我會就此消失嗎?

一時間,太陽退去、黑夜造訪,等我察覺時,殘暮與新月已佇立在峽谷之末。

我離開了。

 

大峽谷的外頭先是一片礫漠地,接著則是與零星草丘相接,蹣跚而至的我跪在草中試著感受著植物的奧妙,那柔韌、茂密、含有水分的群體騷動我的皮膚,揉捻出的汁液帶有一股刺鼻、又有點令人噁心的氣味。草地比軟土更加舒適,躺在上頭的我先是一陣發癢,隨後又因它的溫柔而四肢發軟,或許草地很接近所謂的床了。

雖然我仍依約在夜晚入睡,但其實我早已明白了黑夜並不可怕,它屬於自然的一環,況且我所恐懼的黑暗也不在裡頭,黑夜與黑暗是截然不同的事物。那麼,可怕的黑暗又在哪呢?我在草地上縮成一團,不願多想。已經太久了,久到我的恐懼變了調,如今只剩下一絲曖昧不明的印象。

天空沒有星點,它只是一片承載月光的黑水;我累了,然而躺在草床上的我卻毫無睡意。難道還等明天白晝嗎?看看這片草原,它不是說了,看火者的真實世界近在咫尺,現在就差一個必然的發現,他的探索者應當立即前去見證奇蹟誕生,而非沉淪在腐朽的安逸之床上。

沒錯,我還得繼續走,因為我必須這麼做。

 

所謂的時間,指的是太陽與月亮嗎?對看不見日月的看火者與它的火焰而言,時間又有何意義?

我多久沒休息了?日日夜夜,眼前的風景總是不斷輪迴,草原、荒漠、岩群、草原、荒漠,走再久都一樣;對我而言,時間是不存在的,天上的明暗與我無關,它不過是促動腐朽的推手,這個世界死了,它什麼都沒有。但我必須相信......相信什麼?相信我能永遠走下去,肯定下一座岩原之後必有希望?相信你是一個人,活人?相信總有一天......會見到您理想中的美好世界,那裡有色彩與同胞,到時我將不再孤獨、不再無盡徘徊......

......在遙遠的彼方有片山陵線,我看見了,卻無心理會。

小心,黑暗--......

(滴答......)

......--追來了。多麼奇怪,我本以為你是冰冷的深水,而我是火星,哪怕只是與你對望都會瞬間湮滅,但此時此刻的你並不冰冷,盡管你依然碩大沉重、貪婪無度,可是現在的你卻比我所見過的任何自然之物都要溫柔。我沒見過真正的海洋,然而黑暗啊,你是不是就像海洋一樣,寬廣到能容納萬物呢?

我躺在你的懷中,消融的意識將化為你的糧食,等到這副空殼也與虛無同在,黑暗,到時你將不再值得畏懼。我會是你的一部分......看火者,我累了,我想休息。我是個軟弱的......也許是人類,或某種東西、某種軟弱的存在,這段路我不停地問、不停地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放棄前進的理由,這段路太遙遠、太虛無,我想相信您給予的美妙願景,然而直到這片草地為止,我什麼都沒看到。

看火者,您的奇蹟在哪?

(滴答、滴答......嘩啦--!)

什麼?......水花......是雨,雨中還有雷霆作祟,斷斷續續的閃光照亮了那片活生生的黑影,它像座山,朝著雷電出闢出的深邃幽谷而去;雷光每閃爍一次,那位巨人就往前挪動一些,它是純粹的黑暗,宛如剪影般佔據了半面天空,排在第一位巨人之後還有第二、第三位,巨人們的身影延綿至山脈的另一頭,它們一步步地往雲的彼端前進,而後又一個個最終消失在雷雨雲谷間。巨人走來的地方留下了一塊裂縫,縫隙裡的黑夜有點點星火,隨後雲層合攏、密雨急落。

這是自我誕生以來的第一場雨、那是我此生所見的第一片星空,在這之後,黑暗就離開了,頭也不回地奔向屬於它的夢土。如今它不再是我們的敵人,黑暗不過是位迷途旅客,如同我一般,現在它找到了方向,自然也就不再徘徊了。可是啊,曾因黑暗而停滯的世界為何仍沉默不語?看火者,我想起了您的篝火,您與您的火光給了我人類該有的東西,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講明的,所以我只看見了您所期望的美好世界,然而,看火者,我終於明白了,您要的不是那些早已覆滅的美好想像,您想要的只是一個活生生的、讓萬物得以棲息的真實世界。這裡需要屬於它的火焰。

所以,現在我還必須再多走幾步。這是最後、也最遙遠的幾步路。

 

越過了草原、越過了岩山、越過了湖泊與空谷,看盡荒蕪中的微小生機,最後我找到了一座枯木柴堆,風化朽壞的木堆散布在河川旁,木頭上殘有綠意,但此刻的它們尚未甦醒,如同這千萬裡的死物與垂死之物,它們都在等待,於是我來了,帶著看火者賜予的知性來到此地。

我選在某個昏黃走入木堆群,而後又在離河較近的空地裡築起了一座小小的乾柴堆。沒錯,是時候了。鑽火枝在我掌間急促滾動,夜幕暮光能探出木絨冒出煙霧、引出星火的模樣,我對著木絨吹氣,把煙與火星催成了一團火苗,它看起來雖然微弱,卻如同看火者的火焰一樣炙熱--等時機成熟,我將火苗推入柴堆,然後吹氣、再吹氣--

--呼!--呼!

--呼!--呼!

......

--呼!--呼!

--呼!--呼!

----呼!

......

那晚夜鷺啼鳴,星河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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