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有個小女孩,她叫做小可愛。
我們的小可愛,她總是穿的一襲藍裙裝,裙子層層疊疊,天青石色的薄紗下藏著群青,雲朵般的蝴蝶結點綴其中,看起來就像能捧在掌上的洋娃娃。
小可愛的家住在海邊,海風總是吹的那頭長髮又乾又澀,在那種環境下整理頭髮不免令人心情鬱悶,或許剪短些會更舒服,但誰又願意放棄那頭美麗的黑色秀髮?如果小可愛願意,她可以住在湖邊,藍色的房子跟湖水也很搭,而且她不介意吃淡水魚,如果想念海邊的鹹滋味,去買點貝類就行了。可惜她從來沒機會這麼作,因為小可愛知道,她得等到三十歲才會離家,而她也明白自己活不過三十歲。
--這個認知來的沒理由,小可愛對浪花說,她會在三十歲那年迷失方向,就如同所有乘坐在秀麗珍珠號的旅客。就在那天,海濤(高過山)、風雨(厚如牆)、雲系(彷彿濃湯),然後大夥就這麼從海洋上消失了,既然如此,誰還想坐上那艘船?小可愛就不想,但她就是沒辦法,因為到時所有愛恨都會離她而去,黯然的滋味比心碎更讓人神經錯亂!一個錯亂的人要怎麼做出好選擇?
是的,當我們的小可愛理解此事、曉得其中的道理,她就不得不在睡夢中與迷失的恐懼共舞。儘管躺在床上的繁花拼布、卻不比漂浮於波浪上輕鬆,月而高掛、但隨時都會熄滅,現在撒在床下的影子又藏了哪個人的呼救聲?是船上寂寞的老太太、失意的男人、想家的水手、還是我們的小可愛?
一陣海風撞上窗口,沙沙作響千頭木麻黃闖進了臥室。小可愛嚇得跳下床,她跑進母親空蕩蕩的臥房尋求庇護,但海風無所不在,此時唯有母親的衣櫃能夠免去一切夢魘。為什麼我會在三十歲那年迷失方向?小可愛想著,一面細細查探外頭的情況:衣櫃的百葉窗口閃爍著月光,無聲的月光,它訴說著沉默的美好,可是這騙不了小可愛,她深知月亮的冰冷與詭譎;母親的衣裝蓋住小可愛的身子,柔軟、如煦日般溫柔,然而海風與浪濤還在找她,它們感覺得到躲藏於角落的微溫,一時間小可愛無處可躲,只能祈禱白晝能在眨眼甦醒。
啊,何時為真、何時為夢?白晝並未甦醒,可是小可愛在衣櫃裡找到了一條紙牌小徑,皇后稍聲低語,說這是三十歲的她應該發現的路徑,於是小可愛走了上去,稚嫩的四肢在四色花紋上摸索著,既不冰冷、也不溫暖的紙片帶著她前進,黑暗的盡頭是一片朦朧霧氣。
「你也迷路了嗎?母親?」小可愛喊道,「父親,你在氣我打破了酒瓶嗎?」
沒有人回答她,小可愛也不期望有人出聲回應。
朦朧霧氣的盡頭接到了小可愛熟悉的海岸,海岸的白沙灣並未閃閃發光,它不過就只是固定在那,困住所有不幸上岸的船隻。獨木舟、小帆船、漁船、貨輪,以及一些倒楣的小紙片,那些紙片也曾經是船,浩浩蕩蕩地從水溝與溪流出發,想要到海洋另一頭販賣新鮮的水果,但紙船終究是順著脾氣不佳的海潮來到了白沙灣,等著風吹日曬,最終成了沙灘上的小垃圾。
偶爾小可愛也能看見擱淺的鯨魚,這回她也沒錯過。鯨魚死了,這當然;沙上堆滿了從魚腹裡炸出的內臟,淑女不會過去那種地方湊熱鬧,可是總有一天她不會是淑女,那何時去瞧瞧又有什麼差別?
小可愛走上去,心中還在掛念著三十歲的恐懼,一邊想、一邊捏著鼻子在腸子間走動。
「喔,一塊油脂!」小可愛驚呼,因為那小塊乳白色的脂肪實在太漂亮了,它是鯨魚留下的東西,不知能否用來當蠟燭燒?
「如果我會迷路,那肯定是少了燈火開路,」喃喃著,她撿起小脂肪塊,「好吧,我就用它做個燈。但要用什麼當盆跟蕊呢?」
海灘上什麼都有,有羅盤、有茶杯、還有一片片心碎的小殼,經過一番考慮,女孩選了羅盤當盆,油脂裝在上頭剛剛好,只可惜了指針被纏著動彈不得了;沙灘上什麼都有,有破繩、有鳥羽、還有悲傷留下的牽絲萬摟,女孩左思右想,後來覺得羽毛漂亮,就將準備將它插在油脂上。
有人會說一切都錯了,然而小可愛有權力做任何對或錯的事。況且在這種時候,對錯又要怎麼界定?
「現在我該怎麼點燃它?而且,就算有了這盞燈,我又能怎樣?」女孩失望地說,但她仍不願放棄自己正要做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當她與羽毛接觸的剎那,女孩浮上了半空--失重的身子被空氣捧著,從腳跟到指頭,小可愛成了個風向盤,為的就是與漂浮的羽毛尖接觸。
羽毛啊,如果她能飛,那就不必在海上飄蕩了吧?那接觸的瞬間恍如隔世,但實際上也不過就是短短數秒。後來她降落了,落在奇怪的小石圈中,盡管這時小可愛想著能否飛過去,只可惜有件事她沒考慮自己的身體輕、心卻太重,如果就這麼飛起來,心臟肯定會從胸口掉出去的!
幸好她才跳了幾下就察覺到了這件事,索性就開始繞著白沙上的石圈牆探索,希望能找到一點小縫隙好讓自己鑽過去。至少小可愛現在有燈了,她不必害怕黑暗,不幸的是燈照出的影子似乎比黑暗更嚇人。月亮還掛在頭上,但比臥室裡的月兒更模糊,叫人摸不著頭緒。
「隔壁的小桃說,粉筆可以畫出一個山洞,山洞通往精靈國,那裡的精靈沒有眼睛,手腳都是枯枝;昨晚的書上說,敲敲牆壁,後頭的人就會出來應門,可是那只會到別人家,如果你不曉得要做什麼,最好別做這種蠢事;母親說,貝殼能做門,門通往海底王國,只要走對路就能找到珍珠,珍珠是海神的寶貝,對它溫柔的話就能許個願望。我想許願!」小可愛說。
很快地,她找到了許多貝殼,貝殼上頭有眼睛,那些都是海神的眼目,盯得人十分不舒服。小可愛先放了一個貝殼在牆上,於是貝殼開了就成了個門通往外面,可惜牆外又是一片迷宮,樹籬隔絕了每個地方,因此小可愛只好不斷地把貝殼放在過不去的地方,就這樣一次、兩次、七次,不知不覺間,樹籬的形狀越來越不固定,它們隨風晃蕩,但晃得又慢又誇張,好像沒了枝幹似的。
門越開,天上的月光就越曖昧,後來它就像抹浮游在天邊晃著,光芒只照著小可愛,好像它已經知道對方的壞主意了一樣。等到準備開啟第十四道門前,小可愛穿過了一連無名水瀑,她不禁不願著,那些水雖然不會把她的裙裝弄濕,但自己卻在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在裡頭呼吸了。
思緒盤繞,憂愁不去,她想,一切都是三十歲的錯,她得好好罵罵那個三十歲的小可愛才行。但都三十歲了,還可以叫做小可愛嗎?那就叫不可愛吧,肯定是不可愛了才會遭受如此下場!
帶著苦惱、洩氣與些許遺憾,女孩打開了最後一道門,門後通往一處小闊地,地上擺了一個大木箱,長和女孩的身高差不多、寬要比她的肩頭在大一些,那東西是小可愛的百寶箱,一見到它,小可愛就急忙衝過去將箱子打開,想知道裏頭是不是藏了一顆珍珠。可惜箱子裡裝的不過都是些舊玩意兒,小可愛的母親老是嘮叨著小可愛什麼都想要,所以堆的木箱都快闔不上蓋子了--想到這,小可愛嘆了一口氣,接著便著手把想要的、不想要的、合用的、不合用的,一一分類。
後來,木箱裡什麼都不剩,就剩一件衣服,那是小可愛最喜歡的裙裝,至於其他的東西,看誰要、就直接拿走吧。可是只有一套衣服,這箱子豈不是太空曠了,就算是衣服也不想孤零零的留在黑暗裡,因此小可愛把燈和鞋子留在裡頭。
箱蓋闔上。
「我好害怕,母親。」她啜泣。浮月的光芒還算明亮,她照著小女孩坐著的木箱,此時周遭的黑影既是樹叢、又是飄揚的海草。
「我迷路了。」小可愛疲倦地躺下。小小的星點在空中搖擺、亦明亦滅,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那不是星星,而是好奇的眼珠子。
最後,她累了,就這麼睡在上頭。那年她三十歲,所有的方向都消失在冷冽的海潮中。
這就是關於她,小可愛的遺憾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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