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頓站在關卡的石牆上,他看著車隊遠遠離去,前方的大道仍持續拓展,直到隘口之末,但克里頓佇在那、雙眼盯著不可見的彼方,好比置身孤崖。
車隊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下山,少了克里頓的車廂內多了一個沃克,他負責跟各位求診者解釋接下來的行程。那位藥劑師的頂上童山濯濯,所剩不多的白髮也理的吋短,歲月洗刷的臉龐瘦小、但看的出來年輕時還有幾分英挺,就是性格從來沒變過,抑鬱、神經質、此外也不喜歡發言被打斷,前幾天他和克里頓處的非常不好,而今克里頓走了,沃克的心情也稍稍平靜了些,因此那天說話一反常態地平穩和藹,幾乎連愛利克都要卸下心防了。
由於波弗不確定抵達後有沒有時間再另外做個別說明,所以他也要求了漢門.弗奇翁坐在同一個車廂內。波弗再三保證,說明會不會太長,他只要漢門跟著坐一小段路就行了,等到了下個休息點時他就能離開這個缺乏尊重感的牢籠;不過漢門真的上車後也沒抱怨,他這個人說到做到,縱使是個自命不凡的貴族,漢門至少也懂得什麼叫做尊重,況且車上的人都是在同一條船上,其意義不凡,遠超過貧富尊卑。
現在,解說時間開始。
「離我們的羅倫賽德還有將近一天的車程,等車隊真正抵達醫院時估計也已經傍晚了......由於延誤的比預期中的還厲害,所以今早醫生讓信差稍訊息過來,說希望我們至少能在今天做完最後審查,如果情況允許,我們甚至可以立刻開始初步療程,也就是醫療人員慣稱的適應性檢測,」沃克的手在半空中轉動,他短短的指頭看起來像是在寫著未來的行程安排一樣,「沒有不能受血恩惠的人,但每個人對於血的初次反應與安全劑量各有差異......抱歉,請容我稍微講點歷史,總之,在六十年前,本地醫療人員主要採用的是濃縮注射法、或者稱作速成法,而該療程的內容簡單來說就是直接對病患注射原血萃取液已達緊急救助,但後來研究者們斷定速成法對於多數患者來說過於激烈,後遺症亦不勝枚舉,因此在漫長的改革後,我們最終改採用漸進療法以降低初次受血者的原血過敏反應,在該療法中,初步療程即是以百分之一、三、五、八、十三、二十一等六階段原血稀釋液進行為期十八天的適應性強化療程,而在百分之一的階段就叫做適應性檢測,標準規劃是進行初次受血後的三日觀察,但是情況而定可能會額外再增加一至三日的彈性適應期。到這邊為止,各位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人出聲回應,可是沃克也不在乎,他就這麼接著談論關於的羅倫賽德的種種,包括晚餐可能會出現的內容物。沒有人喜歡那個笑話,但沃克才懶得管現場的人到底接不接受他的幽默感,反正他就是說了、也努力讓氣氛緩和了,剩下的事他可一點都沒興趣去知道。
此時珍還在為克里頓離去的事實感到遺憾,她越來越擔心要如何與湯瑪士溝通了。在珍.斯菲爾的全新認知中,她認為湯瑪士是個孤僻又獨裁的男人,他毫不猶豫地拋棄自己了手下克里頓,至於過程,她全聽見了,他們的爭吵聲、湯瑪士的吆喝與威脅,珍聽得一清二楚,她怪自己不該讓好奇心牽著走,盡管那場面並不激烈,但誰都不想把那赤裸裸的怒火給聽進耳裡。只是珍不能篤定自己是否就要因此疏離湯瑪士這個人,她直覺,那個野獸般的男人可能是出於善意才這麼做的,畢竟他們要進入的地方是雅南,對於一個還有大好前程的年輕人來說,那可不是什麼值得進去的地方。然而這就是善意嗎?實際上,珍情願相信那是湯瑪士的神經質在作祟,而他們吵架不全然是因為雅南這件事,湯瑪士要克里頓離開只是結果,起因或許不單純。
就憑湯瑪士怪異的神情,珍幾乎要認定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不如說有人能忍受這種沒教養的野人才真是奇怪,湯瑪士是個野蠻的退役軍人,性情乖戾、思想卑劣,疾病讓他精神錯亂,私底下的湯瑪士早就已經不是個正常人了,昨天的爭吵只是克里頓被逼得與他決裂,而非他逼迫克里頓離開。這樣的邏輯似乎有些矛盾,畢竟珍知道克里頓這個年輕人有多麼護著他的主子、而湯瑪士又是多麼地關心克里頓,可是瘋子就是瘋子,他們是失敗者,那麼有哪個失敗者真的對過?珍.斯菲爾為自己的解答鬆了一口氣。
她給了自己先生一個眼神,傳達著所謂的斯菲爾夫人的小小勝利與被認同的渴望,可惜斯菲爾先生沒注意到這件事,那個克萊德從來就不覺得這趟旅行除了生意之外還有哪點可思考的,如今他十分想知道大雅南地區的通路狀況,其它的事晚點再談也無妨。就連愛力克也罕見地專心在沃克的解說上,不過某種層面而言,他只是比斯菲爾夫人更早認識到湯瑪士的本質,他出了什麼差錯都不易外,畢竟湯瑪士就是個披著人皮的野獸,要是誰對野獸有期待,這個人不是傻了、就是瘋的那隻怪物更厲害。
「你說,我們接下來就不能離開大雅南區了,對吧?」漢門.弗奇翁問,「那麼你們打算怎麼安頓我們這些受診者呢?」
「切中核心,弗奇翁大人,」沃克摩拳擦掌,看起來已經等這個問題等了好一陣子,「你們都從波弗大人那聽說過關於受血者的限制了,而今我也沒打算推翻它,但各位先生女士,大雅南政府知道你們可能或多或少、又或者整個產業都在塔拉尼斯裡,比如說像弗奇翁大人或斯菲爾大人這樣的大企業家不可能丟下自己的事業不管,因此政府方面提供了幾種選擇好讓諸位管理自己的國外財產,其中你們最感興趣的可能就是旅外證的申請程序。是的,你們可以在"我們的看護下"短暫外出,然而,旅外證的申請並不容易,除了必須由大雅南聯合政府、血療教會與安息會三方進行共同審查申外,申請者還必須抵押相對程度的財產並找到兩位擔保人才行,擔保人同樣得經過三方組織的審查認證。當然,緊急狀況有其緊急應對法,在聯合議會的擔保下,你們可以獲得臨時外出權,然而這種情況罕見,最後一次是在二十一年前左右。撇開外出的問題不談,回到"安頓"這件事,按照規定,你們會得到教會與政府方的全面照顧,直到病癒為止;另一方面,羅倫賽德、諾德盧米(Northelumy)以及帕里歐波德(Paleofrontier)這三個縣都是正值茁壯期的年輕土地,當地政府非常歡迎具有特殊專才的血療者蒞臨,因此若你們有意在這重新建立起一份新事業,那也絕對不是難事。」
克萊德問:「不知道這裡的經濟基礎以什麼為主?我是知道大雅南區的醫藥業異常發達,但你們不可能單靠那些花花草草維生吧?」
「你說的沒錯,斯菲爾大人,其實大雅南區有三個主要產業,它們分別是醫藥業、礦業與金屬加工,另外在帕里歐波德還有十分著名的蘋果園,那裡專種王國蘋果以及烈焰蘋果,不過這算是題外話了。老實說,大雅南地區的經濟狀況一直稱不上是單一,況且我們也不是與世隔絕,該有的貿易活動絕對少不了。明天我們可以先從羅倫賽德鎮的工業分布開始認識起,斯菲爾大人,你認為這主意如何?」
「太好了!盡管我只是託內人的福才有機會一探雅南地方的神奇奧秘,但我由衷希望能以半個雅南人的身分認識當地企業。沃克先生,不知道你們的政府是否同意讓外地合夥人加盟當地經濟活動?」
「我們有不少外地合夥人,但我畢竟只是名神僕,在社會經政方面只是略知一二,並非專業者,因此我建議你之後請教當地律師或直接洽詢經濟發展室的專員,他們肯定能夠回答你所有問題的!」
「好,真是太好了!」克萊德點點頭,笑容間堆滿了數不盡的盤算之意。
漢門.弗奇翁子爵並不像克萊德.斯菲爾那樣貪於拓展事業,其實他早在踏上血療之旅前就已經安排好了忠心的副手管理公司的大小事務,要說漢門早已到了退休年齡也不為過,這一趟旅程說是冒險更多於治病養身。他是個單身貴族,雖然有幾個私生子女,但生活從不任其拖累;沒有人能撼動他骯髒的資產,事業、金錢、榮譽與頭銜,漢門一點都不缺,然而他依舊參加了這場血療之旅,因為他想要一個新人生,而這個人生至少要長到能讓漢門再多看幾場悲歡離合。
這是任何一個越過生命顛峰的人都會想過的庸俗願望,就連漢門也不否認自己的庸俗,畢竟年竟逼近七十大關,但一回頭卻發現自己走錯了路,甚至可以說是一事無成,屆時有多少人甘願接受這種結果?時間一去不復反,但如果它長的能讓自己再遇見失去的機會,那又有何不可?
說來說去,漢門不過只是恐懼死亡的形式,他不願死於空無。漢門.弗奇翁真正想要的東西是最單純、也最難獲得的存在實感,他想要一個有別以往的新生活,讓心靈從衰老中甦醒的強烈刺激。漢門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什麼時候才察覺到自己已成了衰老的俘虜?他想,也許是某位女性的離去、某場令人倦怠的戰爭、至親的死亡、一場大病、一日黃昏,無數的事件令他的靈魂腐朽,但哪件事才是令漢門醒悟的關鍵?
湯瑪士.史瓦茲,你知道嗎?漢門暗暗想著。他從來不正眼看過那位病患,他也暫時不打算去探究這位平民的來歷,但弗奇翁子爵看見了湯瑪士的衰老與痛苦,他們倆都度過了某種相似的時光,這種預感讓他多少有點安心,並且進一步地獲得了優越感。他們倆都讓衰亡之影逼上了絕路,但盡管兩人也都將接受血療,弗奇翁子爵卻能夠把所有機會都緊緊抱在懷中,因為漢門.弗奇翁作為一名貴族,他擁有重掌生命的權利與能耐,至於湯瑪士這樣的人,他頂多就是成為一個活蹦亂跳的勞工,若運氣好,可能還有機會空虛地過完一生,若運氣不好,最終還不是一樣隨波逐流、成為命運的奴隸?
可是,湯瑪士.史瓦茲,我知道你可能不太一樣。漢門假想著自己會對湯瑪士這麼說。因為你可能會更慘。
這時沃克正拿著地圖介紹著路上將會經過的地點,在大雅南關卡與羅倫賽德之間有幾個小莊園,等經過古羅倫城邊界後路上才會熱鬧起來,接著他又簡單扼要地解釋了幾個關於聖勞倫斯紀念醫院的重點。等事情都說完了,弗奇翁便要求要回自己的馬車上,離開前他還是忍不住觀察了湯瑪士,那個名為男人縮在自己的大衣裡,身子微微發顫,盡管門外的冷風讓車裡的乘客都不免拉起了外衣,但湯瑪士這個舉動看起來不像是在避寒,反倒像是在克制自己別做出什麼脫序行為一樣。
脫序,這個詞和湯瑪士的本質頗為相稱。漢門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和一個瘋子當夥伴。
老羅倫的邊境堡壘被藏在白楊與樺木間,古老的方堡孤立於天邊。大雅南地區的人對老羅倫視而不見、避而不談,這點沃克也有講過,但沒說得很清楚,他搪塞地說明了一切皆因老羅倫的瘟疫太過讓人心痛,久而久之就沒人想再去回憶這件事,所以車上的各位也盡可能不要舊事重提,這樣對大家都好。
然而湯瑪士早就猜到了羅倫城滅城之難的始末,因為雅南正面臨相似的災難。他懷疑自己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在這場夢魘找達成目標?另一方面,他又想達成何種成就?湯瑪士看著堡壘遠去,過於銳利的視覺看見石牆上的藤蔓宛如懸吊於半空中的屍體,一股惡寒從胃裡湧出。現在湯瑪士很清楚,他決定前去雅南,主要為的就是找到名為蓋斯柯恩的男人,那是血促使他去做的事情,追尋血源、正如探究自己的出生,湯瑪士想要和賜予他與亞歷山大這份際遇的男人說話,也許可以順邊宰了對方,縱使深知詛咒不會因此解除,但他想、而且他會這麼做。
接下來就是面對真正的古老血源了,他得面對夢境的主宰,面對讓他受盡恐懼折磨的元兇。湯瑪士低鳴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喉嚨卡了一根碎骨頭。他問自己,為什麼要再去接觸那些眼睛?湯瑪士不斷地問,為什麼要讓自己置身於風暴中?無庸置疑地,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的事,月亮要湯瑪士歸鄉,他就得這麼做;月亮的爪子抓著湯瑪士往天空墜落,而離開的念頭就像一隻鉤子,那東西沒法讓他與地相連,反倒會把身體扯的四分五裂。
遠島嶼另一頭的愛德華是否也感受到神祉的甜言蜜語了?如果是,那他會跟在湯瑪士的後頭來到雅南嗎?一想到這,湯瑪士忍不住責罵自己的愚蠢,當初既然查覺到血的詛咒單純建立在血液的接觸,那他怎麼還能一直賴在愛德華身邊不走?那幾年的他盡管自稱為人,但卻連一點身為人類的意志都沒有,到頭來還害得此生最後的摯友深陷危機;湯瑪士知道,盡管他一直責備愛德華是個騙子,對方總是講著對湯瑪士而言遙不可及的願景,可是真正的騙子和垃圾是湯瑪士才對!
「騙子、狗娘養的騙子。」他沒察覺到自己的低喃。
"精闢的見解,湯姆。"幻影取代了克里頓的位置。
「我的選擇不多。」湯瑪士忽略幻影。
"你從來就沒得選擇。"
他沉默不語。
車隊在下午時進入了丘陵帶,如同沃克所言,過了老倫羅的邊界後,周遭的環境變得異常熱鬧,大面積的藥草園成了湯瑪士等人對大雅南地區的第一印象,緊接著是遠方的大城鎮,在較高的地方可見羅倫賽德的龐大身影,盡管波弗都稱羅倫賽德為羅倫城的遺鎮,但它的規模給比獅子城,兩者樓房同樣是以兩到四層的木磚混合屋為主,不過羅倫賽德的房子看起來比較簡約、也稍微壅擠些;碩大而平緩的河川刷過鎮中心,根據塔拉尼斯地圖標示,這條河就名為野河,早在亞徹爵士前來發展前,當地居民就這麼稱呼它了,而至今依舊如此。
野河兩岸有幾棟特別大的建築物,其中有三棟大塔樓與一座大教堂。一見到這些東西,沃克又講起來一些關於羅倫賽德的小知識,他說,羅倫賽德其實發展至今不過兩百年,最初此鎮的的確確就是個小城鎮,鎮中唯一的標的物就是邊城鐘塔與小小的聖母禮拜堂--話說到此,沃克在空中比劃了一番,看不見的聖圖描繪著無法詳說的城邦興衰史--後來羅倫城死了、它的魂魄藉由羅倫賽德重生,當時許多爵士與女爵認為既然羅倫賽德要成為羅倫城的代理之地,那它就一定得要有來自羅倫城的證明,因此後來大夥又蓋了羅倫塔與望鄉塔、以及諸多神奇的小紀念碑,藉此訴說著羅倫賽德鎮的正當性,而低矮的聖母禮拜堂則被宏偉的聖三一朝聖者教堂取代,並成為來客進城前所能見到的、最真實的定心丸。
「但我建議你們一定得到聖母禮拜堂看看,它才是羅倫賽德真正的神諭之所。盡管現在大雅南區的人頂多只會把聖母禮拜堂當作一個可愛的老骨董,然而羅倫人從來就不忘它的美妙。」沃克說著,心也飄到了尚未來到眾人靈魂中的禮拜堂聖母像。
不幸的是,盡管沃克說了許多關於羅倫賽德的奇聞軼事,但此行的第一站聖威廉紀念醫院並不在鎮內,想必有不少人到了隔天、或大後天真的進入鎮內時早已把沃克的話忘得差不多了。那位老藥劑師健談,但介紹起東西來卻能把活的都給講死,再加上他在正式以外的描述總是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沃克不是在為諸位外地客解釋何謂羅倫賽德,反過來講,他是在告訴自己,羅倫賽德真的曾發生過某些事情。
趕在昏暗的西日餘暉轉消失前,車隊終於進入了聖威廉紀念醫院所在的聖泉林。林中的古樹占據了半片天空,所幸那座道路夠寬、寬的足夠兩車交會還綽綽有餘,注入其中的日光與氣流沖淡了樹林的巨影,否則任誰都會覺得這座森林詭異駭人。但也許是因為冬日將近,濃厚的黑暗讓過客備感壓力,即將消逝的最後一點色彩隱隱約約訴說著死亡將近,所以光是看著有人車跟在後頭、或迎面而來,不自覺地都會以為他們都是非人之物。
但一個拐彎,當醫院的大門在湯瑪士等人面前展開時,所有的陰鬱便突兀地讓一抹暖意給驅走了。聖威廉紀念醫院的外牆是爬滿常春藤的磚牆,牆垣附近只留了幾顆老落羽松看守著,斑駁著秋日雲絲的蒼穹與深色翠草往後延伸,拉出了牆後的空廣院區;鑄鐵大門後頭有片湖水,水面倒映著後方的古樸大屋,主體屋子的開窗不大、而且整齊劃一布局,最高四層樓的屋體瀰漫著防禦性與宜居性的兩難矛盾,但整體而言還是宜人的小城堡,有著略嫌誇張的塔與單調的牆面,此時燈火以從窗中滲出,那些好人家的馬車正從大路前一一離去,幾個像是實習生的人走回主建築,在這些慵懶氣氛中,就只剩醫院中的僕役還在忙碌,偶爾還能看見緊張的醫生從新大樓衝回主堡中,不知是哪個病患出事了。
醫院--其實,當時人們並不是全然相信醫院這回事。說到醫療專業這件事,無論在塔拉尼斯還是特彌斯,大夥都比較傾向請醫生到家中看診,當然,成藥與偏方也從沒少過,但無倫如何,醫院從來就不是第一選項,大夥就是不想被和其他人一起集中管理,至於理由,除了對於疾病收容地的心理障礙、標籤疑慮、以及不願受制於他人的恐懼外,有時還是信賴問題,畢竟醫院、醫療人員與病患的關係尚未明確建立,此時的理髮師偶爾也兼差當的外科醫生,就連醫療人員本身都還沒搞定屬於自己的權威性了,小老百姓又怎麼會相信自己在一個名為醫院、由一群號稱醫療人員的組織所創造的系統中能獲得應有的照顧?
有趣的是,屬於塔拉尼斯的大雅南區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它有點像是亞斯特拉,它們兩地都比其他地方還要早一步熟悉了醫院的發展期,至於原因為何,主要原因之一顯然都得歸功於醫療人員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權威性、公信力、與壟斷醫療事業的認證制度。若說兩者有何不同,那就是大雅南區的人民比誰都要習慣特定醫療人員的存在,醫院對他們而言不是收容中心,而是血療之所以得以實行的核心場域。
除了主堡院體外,聖威廉醫院旁邊還有兩個主要建築。其一是位於西南側、建造於中晚期的教學館與宿舍,它們都是開了長窗的典型大宅,充足的採光、精緻到有些脆弱的外型,來自聖堂的石雕飾體未曾少過,分明的牆朵線後頭藏著它的黑色屋棚,看起來嚴肅、卻又有些可笑,此外,不同於本院的位置,湖面沒把它們的樣子全給收在裡頭,某方面而言,醫生們還得慶幸自己不必每天都被給湖光偷窺,而且還有美妙的自然草原可欣賞。
而東側的則是晚期才新建的醫療大樓,它沒有胭脂粉味,樸素的褐紅磚牆訴說了設計者的自信,甚至有意圖與教學館競爭的意味,大樓的裝飾不多、用法也十分精要,在窗口、方柱飾牆都留下了一點老前輩的懸念,比教學館更淺一些的收窗弧口看起來清新又有朝氣,或許住在裡頭也不差,至少醫療大樓還有自己的衛生系統。該樓房是為了處理日益增加的外科病例與相關手術研究而建造的,盡管它尚未斑駁的色澤散發著一股熱情,實際上知道此地實際用途的人都認為它冷冰冰的,大樓讓林蔭大道遮掩、同時又鄰著一座或於放任生長的小花園,要說它不陰森實在有缺公平,再加上它是個外科大樓,如此一來,在清新的建築也會成為一座煉獄大門。那也是湯瑪士等人首先要下車的地方。
「各位先生小姐,我們到了。」波弗照例成為那位介紹者,此時門侍見到外來的受診者到來也姍姍來了三個人,準備幫他們搬些行李。
賽德里克引導著弗奇翁子爵的僕人將馬車帶往馬廄,等大夥都下車後,屬於安息會的車隊並未馬上離去,似乎是想等著順被把誰給街走一樣。斯菲爾夫婦帶了不少行李,其中有大半都是珍.斯菲爾的物件,畢竟她此舉幾乎與遷居無異,雖然克萊德保證過,在安息會的安排下,其他行李很快就會送進大雅南區了,但珍可不能像克萊德這麼樂觀,她的行程規劃不容許自己得拖延一週以上才能出去見人、或讓人來看見她;至於弗奇翁子爵與愛力克的部分就簡單多了,前者有自己的馬車載運,後者行李簡單、標準又實在,要說愛力克大大方方的在大雅南地區落地生根也不為過。每個人至少都有一箱行李,這是常態,不過湯瑪士有的只有一個袋子,袋子裡裝的是克里頓給的小東西與一本書,所有的家當還不如一身衣服來的重。
「醫療大樓,又稱外科大樓,我非常喜歡這棟建築物,它代表了現代人的精準與嚴謹,」波弗帶著他們走過大廳,鋪花磁磚沿著一朵朵百合穹窿向外擴散,坐在長椅等待的病患不太在意他們這群訪客的來歷,但對波弗這個半知名人物倒是表現出一股訝異、猜想與隨之而來的親切感,「不過內部就有點裝飾過度了。各位,請往這走,我們要直接去花園。」
他們穿過後門,由一道緩緩下降的台階引道至一處戶外走廊,通道一直延伸深埋於花園中的別墅。
餐敘時間不如以往輕鬆,已經到最後一步了,任誰都會覺得有些坐立難安。餐廳的壁紙是溫和的綠色、但反覆的圖案讓人心生不適,地板鋪了深色的胡桃木,木頭是從國外運來的好建材,但此時它乾燥的表面似乎分泌出了黏液,鞋子無意間踩了、身體感到一份不該存在的厭惡感,虛無的黏稠聲在耳邊悠悠徘徊,宛如魅影纏身;那是個為了讓討人喜愛而打造的現代空間,擁有高貴、又不失分寸的小富階級品味,可是坐在那、讓爐火照耀得當下,什麼事都不對勁。
時間過得很慢,用完餐後不過才六點半,所幸天色早已發黑、勁風在外飛舞,如此總是有點夜晚氣氛。等一位實習生進來與波弗商談了後,波弗對大家宣布,今晚八點將開始初診,而且他相信事情將非常順利,因此初診完畢後受診者就將直接接受初步療程。
波弗最後說:「現在,各位先回房休息吧。」
解散令一下,大夥匆匆回往樓上的房間跑,而弗奇翁子爵想看點書,因此波弗讓人帶著他到圖書室那。契普曼也隨弗奇翁子爵一同離去,湯瑪士認為他是去找弗奇翁子爵說話,至於談些什麼秘密,湯瑪士就不得而知了。
「湯瑪士,你現在累了嗎?」波弗問。
「不。」湯瑪士回答
"你當然累了。"幻影說。
「我說不!」湯瑪士聲音放大了些,聽起來不但是不耐煩,可能還帶著一股憎恨。
"呵呵呵......。"
「什麼?」波弗讓這突如其來的回應弄得有些恍神。
「沒事,我什麼都沒說。」
「好吧。那麼,湯瑪士,我們就去花園散個步吧。」
波弗沒等湯瑪士回答,他就逕自走出去了。他知道湯瑪士沒理由拒絕這場邀請,所以無須畏懼,只是剛才的小小失控確實讓波弗有點擔憂,他懷疑如果不趕快幫湯瑪士注射純血,那傢伙很快就會陷入不可挽救的狀態。
等他們人到了花園角落,湧泉聲成了兩人密談的無形壁壘,畸形又壯麗的接骨木叢繞著泉水蓄積的小池子,它令此地充滿黑影與欺瞞,在這說話只有波弗手中的小煤燈能聽見依竊。
「昨天我們談了很多,可是你根本不可能理解雅南,更遑論去對付裡頭的東西。我認為我失職了,作為一個協商者,這筆交易不划算。」波弗說。
「用一條爛命換得一次小嘗試,怎麼想都你們佔了便宜。」
「可憐唷,我們只能耐著性子看看這次能有多大進展了......啊,湯瑪士,回到關於雅南的話題,總之,我們不能保證你能活著離開,那不合邏輯,但如果必要,我們能提供讓你迅速致死的方法,畢竟你將要接觸的地方並不算是現實,那裡是場夢,而夢中之死不會讓你甦醒,它只是一場陷阱,讓人迷失的假象。夢中之夢,那是上位者的詭計,所以你可能非常需要知道該如何死才能乾乾淨淨地離開人世,至少這樣不會成為上位者的小玩具。」
「可是我總得跟你們聯絡,不是嗎?」
「當然、當然!我不是說你一定得死在雅南內部,如果你想從容赴義,我還得罵你幾聲呢!真是個蠢腦袋......」波弗卸下了他虛假的善意,他鮮少這麼說話,「......我們有個辦法能讓人從雅南外部看見雅南內部,但有距離限制、能做的事情也少,可是你會先從這部分開始的。腦袋來還有符號的印象嗎?想想,那就是你回家的路,只要記得他,你在一段時間內都能安全歸來、而我們也能找到你。」
「三個符號,你們的小把戲。」
「畫出來,畫在泥土上。」
湯瑪士靜默了幾秒,隨後他跪在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在一塊光禿的泥地上作畫。他會懷疑,為什麼這塊養護良好的花園偏偏會有塊濕泥地?實際上,放眼望去,這裡的草皮並非完整無缺的,它顯得斑駁、但在黑暗中並不明顯,可是湯瑪士懷疑,他懷疑著所有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這個世界一定有哪邊破了個洞,而他正在把那個洞拉開;洞的另一端是一片星辰,黑暗為實、光芒為虛,湯瑪士顫抖的手勾勒著尚未存在的妄想,對極的事物正在聲聲呼喚,湯瑪士知道回應它是場錯誤,把洞口打開有違生物的天性,可是他正在這麼做。
"第一個符文,那是有缺陷的支配,那些人看的見你、但你有權反抗。這是自由。"幻影的手搭在湯瑪士的肩頭,它單膝跪在湯瑪士身旁,有如教師般欣賞著孩童如何認真又笨拙地寫下剛認識的字詞。它為男孩解釋字義,這是它應盡的責任。
「我不想聽你解釋,幻影。」湯瑪士喃喃著。
"第二個符文,那是剝奪,但現在它過於虛弱。看看那隻爪子有多麼害怕你?湯瑪士,你是個強壯的好傢伙,你才是掠奪者,你會吃了他們。"
「沒有誰會被吃掉。」
「湯瑪士,你在跟誰說話?」
湯瑪士抬起頭,他不解地望向波弗。「幻影,它就在這。它一直在對我說話。它在這,它披著我摯友的假皮!」
「別裝瘋賣傻了,湯瑪士。畫吧,我看見了兩個,但你還沒把第三個畫出來。」
「對,還有、還沒完......」
"是的,湯姆,還有、還沒完,我們甚至連開始都不算!"
「閉嘴!閉嘴!」
"第三個符文,甦醒,那是你勇氣的象徵。如果你願意鼓起勇氣回顧自己的苦難,那就仔細想像它的形身,屆時那個記號將會引導你回到迷宮的入口。"
波弗終於如願看見了第三個扭曲的圖案,那些都是他們留下的未完成品,但此時波弗卻不見湯瑪士停下來。「你想幹什麼?只有三個,你不該畫出第四個!」
"嘿,嚇嚇他,湯姆,我討厭那個老傢伙!聽我說,我可以告訴你所有的古老知識,知識就是力量,我曾對你說過,活在這世上,你不能永遠都當個無知愚民,既然當天你選擇投靠我,那麼學習就是你的使命,學會識字、學會藥理、學習所有讓欺瞞避之唯恐不及的邏輯與真理。來吧,繼續寫,用你的血與靈魂把故事都寫出來!"
湯瑪士說:「聖餐。」
"血之恩賜。"
「眼睛。」
"探索與呼喚。"
「月亮。」
"彼方的回應。"
「......三......環。」
"事物的本質。"
「......亞丹。」
"血之主。"
波弗想要阻止湯瑪士,然而那位聖職者好奇又畏懼地盯著眼前的怪物不斷寫下被忌諱的知識,一時間竟貪婪地想知道更多;泥土上的符號滲著黑油,發臭的血與腐朽的殘渣逐漸蔓延,來自彼端的影子在花園中來回探索著,它不是任何東西,它就是世界本身,是它存在於黑暗中的醜陋原形。
「湖泊。」
"克服障礙;追尋自我。"
「逆時針變形......變形......」
"靈魂的蛻變。"
「宇宙!」湯瑪士失聲地喊著,他不想要再寫下去了。
"看見它、理解它,不要逃避你的命運!"
「不!我要否定你!」
波弗讓湯瑪士的聲音給驚醒了,一晃眼,恐懼之影已消失無蹤,此時泥地上的符號毀於一旦,野獸般的爪痕將作畫的泥濘掏出了一個大洞,然而洞中卻生了青草,彷彿從來沒發生過半點破壞,關於剛才的瘋狂與脫序都只是一場幻夢,而引發一連串混亂的湯瑪士不過就是趴在那的瘋子,他在對不存在的幻影亦是懇求、亦是斥喝。
「我不是你的棋子,幻影!」湯瑪士縮成一團,宛如恐懼神怒的凡人,「我沒瘋,是非對錯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瘋了,湯瑪士。」波弗顫抖地吐出了這句話。
「你才是瘋子,你們全都是瘋子!」
湯瑪士連滾帶爬地想離開這個地方,可是他的右腿不合作地拌了自己一腳,讓他整個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最後湯瑪士只不過遠離了波弗幾步之外,此時他人沒察覺衝擊帶來的痠麻,反倒一直為幻想中的末日而發疼困窘,為著不存在的石頭雨蠕動身子。他那副倒在地上的狼狽模樣讓波弗覺得可笑、卻又不禁心生憐憫,而片刻後,湯瑪士從驚慌轉為茫然,他害怕、怕的連天空的樣子都不認得了,可是湯瑪士卻露出了微笑,也許是因為這是他的第一次勝利;他是活的,湯瑪士.史瓦茲留在世上、未曾失去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反抗幻影正是甦醒的第一步。但是這場可悲的勝仗有什麼意義?
誰能告訴我,我為何要渴求生存的慰藉?湯瑪士想著,身體爬著,然後他站起來,拖著跛了的右腳緩緩離去。
此時波弗能聽見那個瘋子還在紊亂的呼吸在花園間遊蕩,途中還伴隨著嘔吐聲,湯瑪士吐得很厲害,把整胃都給翻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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