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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診者的車隊駛進了灰燼山峽,一爬上之字坡,封閉感便迎面而來,密林中沒有任何明確的標的物,只有一條道路前進與後退;陡峭的山坡前松柏盤據,它們異常茂盛,且林線綿延,就這麼一路爬上了分立於南北端的寧靜峰與餘燼峰。

這條路名為灰燼大道,以此道為界,塔拉尼斯被切成了兩半,望南可見雲頂省的盡頭、望北可得北瑞省的開端;其東是獅子省的邊境,那裡將通往繁華的塔拉尼斯王國,它以貿易與殖民為本,是烙有金字的海盜之國;其西為大雅南區的門扉,那裡將深入無色的雅南聯合自治區,而正如塔拉尼斯神話,它的諸神興起又覆滅,至今已是一片混沌。如果說塔拉尼斯有個低處,那曾名為藏麥省的大雅南區肯定是個無底深淵,而此道一時間雖仍不斷攀升,周遭的溫度逐趨冷冽、空氣越來越稀薄,但實際上走在這條路上的人與車終究是朝著下方走,就這麼走向地獄核心,直達最冷、最黑暗的冰湖。

昨晚湯瑪士已經看見了冰湖之底的黑影,如今他清醒,為的就是在寒冷與黑暗中求生。

該死的怪胎,現在堤防他已經來不及了。坐在車廂中的波弗想。既然如此,那就看他還想撐多久吧。

波弗不知道湯瑪士到底理解了多少關於雅南與安息會的秘密,但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陪波弗他們繼續玩下去,所以那晚僅僅是以沉默回應一切,也沒跟他的夥伴提起任何隻字片語。然而湯瑪士的眼神背叛了他,波弗還記得,他那蒙塵的綠眼露出了一絲光輝,波弗知道那窮鼠齧貓的訊號,此時此刻,湯瑪士已經窺伺到了上位者的存在,他能跨越夢境、亦了解人無力對抗夢中之神,所以湯瑪士的恐懼已成仇恨,他的怒火參雜著變調的渴望,然而波弗不知道到底是墮落還是真本性,他唯一能明白的就是湯瑪士已經失控了。

很有趣。波弗對契普曼如此結論著。

波弗囑咐契普曼不要節外生枝,除非必要,這湯瑪士的小插曲將永遠是個秘密,但這麼做的原因是出於樂趣還是深思熟慮,契普曼也無從理解起了。反正那位催眠師也樂得讓波弗擔起一切,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他可以無知得像個傻子,只要別讓他置身風暴就行了。

然而,盡管在契普曼不願承認,但那張空白的臉下確實埋著一個無法捨去的疑慮。過去他曾以醫生的角度見證過更多嚴重案例,瘋狂的形式難以盡數,就連常人都不免有些心病,所有人都瘋了,可是今日他卻不願承認湯瑪士的瘋狂。如果他正計畫著什麼呢?契普曼想,他無法不去思考那個渣滓般的男人到底從恐懼中悟出了什麼道理。是將自己放逐於社會之外的變形、將痛苦視為理所當然的愚昧、還是度量真實與妄想的能耐?如果能做到其中任何一件事,那他還能稱作人類嗎?

人是什麼?湯瑪士又為何要成了一個人類?契普曼否認自己個妄想,他知道湯瑪士不可能將自己視為人類,因為不純粹的血會讓人陷入擬獸狀態,畢竟人與野獸本為一體,而雅南之血只會讓人更進一步地接受事實,那就是人性本為虛無、世界本是虛無,活在這樣純粹的當下,任誰都會超越輕易地超越人類的枷鎖。於是亞歷山大成了野獸、湯瑪士也成了野獸,他們知道血的美妙,血已在他們身上留下了不可逆的轉變,在參照過去的追蹤案例,契普曼能篤定地說,非直系受血者必然會產生變質。

所以湯瑪士算是一個特例嗎?契普曼不斷地探索著問題的解答,他沒有表情、也沒有任何小動作,車上的人對他的激情渾然不知,以為對方依舊跟往常一樣與睡眠搏鬥,實際上契普曼已悄悄將這份不解藏在自己早已佇立於懸崖邊的理性之後,而且他的理智即將潰堤。

他承認自己也是個瘋子,既然如此,那湯瑪士又怎麼有資格仍當自己是人類?這不合理,契普曼仍想著當初他看見湯瑪士的模樣,那可悲的面容,吉伯特.波弗一定是哪搞錯了才會認為湯瑪士是一個能夠佇立於魔境的人選,畢竟他是真真切切地被擊垮了。難道正是因為湯瑪士不再抵抗,所以事情才有了轉變?

剎那,契普曼想到,湯瑪士根本就不是個人類,只有人類才能用瘋狂來形容,而非人--如湯瑪士這樣與恐懼為伍的人,他們沒有瘋狂,因為那些人正是瘋狂本身。是野獸。

契普曼沒有因答案而狂喜,因為解答只是下一個提問的開端。

這次他讓自己睡了,這樣才不必再面對這些無窮無盡的思索。契普曼很幸運,自己還能夠放任自己在夢中漫遊,因為他不是個受血者。他只是個是努力讓人性與獸性保持對立關係的瘋狂之人,一位醫生暨催眠師,現實世界的基準座標。

 

初雪降下。

 

灰燼大道並不熱鬧,倒也未曾冷清。藥廠的貨車來來去去,車上載的不一定是成品,有時是原料、有時是見不得光的秘密。此時坐在車上的斯菲爾先生對那些藥商充滿了好奇,因為他從來就不曉得雅南的藥到底是怎麼製造出來的;老實說,他曾一度不知道塔拉尼斯王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藥品都出自於雅南人之手,當百姓還在對雅南處處忌諱的同時,他們的詛咒早卻已在塔拉尼斯生根--斯菲爾先生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他想到去年失眠時吃下的安眠藥、前年燙傷時用的敷泥、胸悶時喝的藥水、以及在醫生建議下的準備私人急救箱中的各種產物--接著他思緒一轉,便認為既然有效,不過代表詛咒只是個幌子嗎?

克萊德.斯菲爾不再盯著窗外,他重新回到了太太拉起的談話圈中,心中緊抱著他的現代社會之夢。

有別於克萊德的商人腦袋木頭心,斯菲爾太太出生於石匠家庭,她上的是禮儀學校,學得一身用不完的應酬技巧。克萊德得慶幸珍不是個貴族大小姐,盡管她霸道,骨子裡倒也是真材實料,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應對進退,此時面對一車子的陌生男性,珍選擇展現她少有的熱情,並試圖從中結交盟友、獲得新知。

某種程度而言,珍甚至把團結當成了自己的使命,若深入雅南乃不可避免之事,那她篤定自己必須擁有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是到了雅南才交朋友,珍要的是此時此刻,她得早點知道這一隊人馬中到底有幾個人是值得深交的,因為現在打下的友誼關係肯定比什麼都要堅強,可怕的血療將所有人緊緊連結,密不可分。她如此猜想著,在不知天高地厚地狀況下以自己為標準去審查眼前的夥伴。

在這些人中。珍在心中暗暗分析著,在這三人中,艾利克是個最好、也是最可怕的盟友,那個男人優雅又簡約,任誰看的都喜歡,但這樣處處符合人心的角色必然有詐;而克里頓則是個隨處可見的小混混,但盡管他的行為粗魯、為人卻十分忠誠,雖然克里頓只是對自己的老大湯瑪士充滿敬畏之情,可是懂得尊敬與節制的人不可多得,更別提他至少還有點禮貌;至於湯瑪士,那個重症病患,珍不喜歡他,這種感覺並非刻板印象使然,珍就是覺得湯瑪士不對勁,他是個沉默的怪胎,珍斷定克里頓一定是鬼遮眼了才會跟在湯瑪士身旁,要不就是情勢所逼,但無論如何,既然兩人有主僕關係,她對湯瑪士也得小心謹慎才行。

了眼前的三位同伴外,珍甚至回顧起了波弗、沃克與契普曼等人,她認為,既然自己不能離開雅南,那擁有一個能來去雅南關卡的夥伴必定是當務之急--不過,在整個車隊的人當中,唯有弗奇翁子爵打從一開始就不在珍的考慮範圍內,因為他是個貴族,像弗奇翁那樣的人往往心高氣傲、恪遵階級典範,所以一個沒有頭銜與榮譽的人不該隨意跟他開口說話,更別是當夥伴,就連當個下屬也得要對方能看得上眼才行。斯夫爾太太是個能人,但不代表她無所不能。當然,更重要的是弗奇翁子爵不在這輛蓬車內,他有自己的馬車可坐,而那輛馬車就跟在隊伍的最後頭。

所以,除了他,所有人都很重要。

儘管斯菲爾夫人努力不想遺落任何人,就算是湯瑪士也一樣,但最後克里頓與湯瑪士終究還是脫離了談話圈。其實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沒進入過,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塔拉尼斯時尚圈在國際上的地位,倒是克里頓對海盜與軍艦這件事倒是有點興趣,他有說不完的海盜傳奇,不過珍顯然正滿懷期待地希望克里頓發表些必較上得了檯面的東西,比如說一些政治高見、或是國際局勢、要不談談海盜會不會吃人也行,因此只想討論奇聞怪事的克里頓很快就作罷了。

最終唯有愛利克仍與斯菲爾夫婦保持熱絡的談話態度,此外,正如珍所理解的,沒有人會討厭愛利克這樣子的男人,他充滿魅力,那張微麥色的細緻面容令人陶醉,口中脫出的言語柔順得宜,盡管偶爾會帶點下流話,但這種粗野與其說是令人蹙眉,不如說是給話題帶來了一點小驚喜。就連克萊德也說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討厭他,在車子爬上關卡最後幾里路上,他甚至開始想說服愛利克來當自己在雅南事業的合夥人,因為愛利克是個會計師,他對數字敏感又懂得規劃,此外愛利克腦袋清楚,不畏生澀與圓滑的態度適合跟工人談判,克萊德非常希望能有這樣的角色來做自己的夥伴。

可惜愛利克可沒考慮過這麼多,他所能想像的唯一規劃就是血療。他要救自己,其他的事情怎樣都好;愛利克不是不願盤算未來,而是他無法考慮未來的事,因為若夢魘不根除,愛利克.弗朗明哥就永遠不會有未來。他恨眼前這對夫婦怎麼能如此樂觀地去想像尚未存在的一切,他們沒有病,至少對愛利克而言,他們健康的令人噁心。

噁心。愛利克輕咳兩聲,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罐拇指大小的綠色玻璃罐,愛利克宣稱說山路太顛簸,就算習慣坐車的人也仰賴些小玩意兒來止暈才行。珍好奇地詢問對方手上拿的是什麼,愛利克回答那是來自太陽島的紫丁香香精,雖然不是他的最愛,但用來提神是再好不過的了。這時克萊德揶揄著愛利克的高貴小嗜好,那東西實在太女性化了,誰料想的到一個堂堂大男人會用花朵提神?如果是克萊德,他會更偏好樟腦油,可是珍不喜歡樟腦味,那沒效果,還會讓她頭暈。

愛利克淡淡的笑容掛在嘴邊,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對方,他不是暈、只是疲於談話罷了。

突然,一段沙啞的細語聲從角落傳來。愛利克注意到沉默已久的湯瑪士說話了,那聲音細小、虛弱、乾澀如口中含沙,但用來說故事正恰當好處。實際上,湯瑪士並不想宣揚這則故事,他只是擔心克里頓無聊,所以才勉勉強強地發出聲來,但看來湯瑪士似乎也樂得回憶一些陳年往事,所以說起話來流暢又自然。愛利克無法不注意他的外貌,因為那副懸著衣服的大骨架中住著一隻會說話的野獸,那隻動物在人類社會中掙扎已久,利牙與爪子都磨平了;牠學會語言,而牠的聲音就藏在湯瑪士話語中,蠻橫、但溫柔。

然後愛利克聽起了故事。

卡利姆的復仇惡魔。湯瑪士告訴克里頓,在軍旅生涯的第二年,他隨雷根(Regen)中尉一同到中陸地區的卡利姆進行調查工作,因為他們有位外派到當地的教官失蹤了。盡管卡利姆共和國不是什麼大地方,但它對特彌斯而言是重要的東陸前線,亦是鋼、銅與錫等金屬的重點礦產地,因此上層非常重視兩國之間的關係,而今有人失蹤了,雷根中尉必須想辦法找出一個"不傷害彼此"的結論才行,如果能逼卡利姆低頭,那就更好了。

於是他們一行四人,包括中尉雷根、上士唐納(Donner)、外交官馬祖爾、以及上兵湯瑪士等四人匆匆去該地進行調查。湯瑪士坦言,他直到今天仍不懂雷根為什麼要找他去,那時他還是個目不識丁的菜鳥,唯一懂得就是怎麼把別人的手給扭斷,可是雷根似乎非常欣賞這一點,於是便讓湯瑪士當了此行的護衛。

在那個時間點,光是兩個來自特彌斯的官方人物就足以驚動是個市政首長,況且是四個人?沒錯,特彌斯聯邦就是想這麼做,安排此行的情報官不會卡利姆有機會思考、甚至求援,他們要迎頭痛擊,於是由雷根帶頭的調查團才花了三天時間就入駐了該名教官駐紮的衛城立槍嶺,誰也擋不了。但是,他們先是度過了毫無收穫的前五天,而後則是疑神疑鬼的後五天,軍隊的氣氛十分詭異,所有跡象都顯得十分荒謬,瘋的、傻的、都成了證據,但就是沒人知道那位教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八卦消息倒是一大堆。

所幸,就在僵局逐漸化為鬧劇的當下,有位農夫在城外兩公里處找到了一具詭異的屍骸,經過通報與核對,雷根等人終於確定了他就是那位失蹤的教官。人死了,這下事情更麻煩了。然而比起自家離奇死亡這件事,他的死得更啟人疑竇,因為按照屍體腐朽的狀況來看,唐納認為死者至少已經喪命半個月了,可是腐朽的狀況並不一致,舉例而言,當它的腿已經讓蛆蟲吃出了骨頭時、它的手卻仍保有完整個皮肉,整個身體支離破碎,腐敗的進度快慢不一,很難理解到底是什麼外力改變了這個自然過程;此外,盡管整體狀況難堪,但唐納相信這具屍體曾被人取走了大多數的內臟與血液,這很像某些宗教犯罪會做的事。不如說,整句屍首的狀況都和某些傳說十分接近。

正因為如此,雷根認為這只是有人在故佈疑陣,想藉此天過海。回憶起前些日子他們經常聽到的奇聞怪談,無論多理性的人都會談上幾句,那些迷信當地人說,這裡無故死去的人都是因為踩到了惡魔的尾巴所致--犯下這個錯誤的倒楣鬼如果不趕緊彌補,他的靈魂就會被切成碎片分批帶走,而被害者就這麼一點一滴地死去了,看著自己被取走靈魂的肉體慢慢腐朽,好像拼圖一下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直到甚麼都沒有了之後,憤怒的惡魔才會把對方充滿苦難的血跟內臟拿去做派--而比起這個無稽之談,雷根更相信這只是件愚蠢的兇殺案,因為死者的同事則說了他流連賭場,在城裡欠下了大筆債務,可是他是特彌斯的人,沒有人敢動他;該名死者品行不良,甚至有幾起被隱匿的強暴紀錄,然而城裡的人沒有膽子得罪特彌斯聯邦。

如果這樣的敗類能死於詛咒就好了,不是嗎?不會有人怪罪詛咒的。

最好的解答是:一定是人類所為,只要多加分析,兇手將呼之欲出。只可惜這大事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結尾,最終雷根中尉只以唐納上士的報告為基準,說是這是一起意外死亡案件,為了避免這件事再次重演,卡利姆共和國必須為特彌斯聯邦留在這裡的資源付出更多的心力。

--說到這,湯瑪士嘆了口氣,然後尷尬地笑著,好像對這個沒頭沒尾的老故事感到有些不滿。不過他還有後話沒講。

盡管事情結束了,但結局還沒開始。離開前,湯瑪士重新去了一趟死者最後出現的地方。其實他有點失望,因為這回湯瑪士根本沒真的打到任何人,而且他還被迫當了一個禮拜的練習沙包。走在荒野的路上,湯瑪士漫不經心地感受所剩不多的自由時間--突然間,他被某種東西砸到了頭。湯瑪士還沒回過神,頓時他還直覺地以為是哪個討厭特彌斯士兵的小鬼頭在找碴,然而湯瑪士仔細看了看掉在身邊的東西--他摸著剛才被砸到的側腦,那柔軟與溼黏的觸感讓他渾身發毛。

幾秒後,他才明白那東西不是被丟過來的,而是掉下來的。砸中湯瑪士的是一顆半腐朽的心臟,它仍顫動著,血液一陣一陣地擠出血管。接著,肝臟、腸子、胃、腦袋、以及大量的蛆與血,湯瑪士護著頭動也不敢動,那場血雨不過下了兩三秒,他卻感覺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血鏽味啊--湯瑪士聞到了那位死者的屍臭與排泄物,它的哀號在黏稠的墜落聲中迴盪;可憐倒楣鬼,他踩到了惡魔的尾巴,所以惡魔來復仇了,然而惡魔拿了靈魂去又嫌靈魂不夠髒,於是就一股腦兒的把他給丟回了地上。

誰啊、誰看見了我的腸子與腦袋啊?

湯瑪士低嗚著。而後他偷偷看了克里頓一臉驚恐的模樣,頓時間又笑得合不容嘴。

角落的騷動引起了斯菲爾夫婦的注意。他們不是恐怖故事愛好者,尤其對珍來說,這個故事太噁心了,她不能理解怎麼有人能把這種骯髒的詞彙掛在嘴邊;她看了一眼克萊德,眼神既是催促又是指責,她認為克萊德應該勸勸那兩個人,別在這種時候講鬼故事,但克萊德只是要珍別多想,在那位紡織廠老闆眼裡,湯瑪士跟克里頓不過就是群無知愚民,老是把妄想當成故事來說。

「抱歉,我不擅長說些有教育意義的故事。」突然,湯瑪士低聲說道。

珍撇過頭,她可不想接受一個野蠻人的道歉。

克萊德握住珍的手,為了讓她心情好過點,克萊德還是得說些話才行。「她不喜歡這種荒謬的虛構故事,先生。」

「這可是親身經歷。我想我就是太倒楣了,所以才會老是遇到這種爛事情。」

這時愛利克順勢問道:「你是特彌斯的軍人?」

「曾經是,那是一段荒唐歲月。」

不知不覺間,愛利克又開始在意起了湯瑪士的眼睛。他覺得好笑,因為湯瑪士雖然像個老實人,但那雙眼睛卻一點都不誠實,綠中帶黃,像條蛇,看了讓人寒顫。有多少人說過他不誠實?只有那些敏感的人才看得出來,湯瑪士的心中藏了隻會說謊的怪物,總有天所有人都看認清這點。

愛利克偏執地相信這就是事實。他篤定,答案即是如此,無須懷疑。

 

兩峽在接近關卡的地方漸漸收攏,不久後路上只剩下兩道灰黑的岩壁聳立,耐旱耐風的灌木依稀點綴,此般風景異常淒涼。天色昏暗,盡管還不到日落,但此時來自大雅南的車隊大多已過了關卡,因此他們幾乎沒有再遇到任何對向的來車,沿途只有他們的馬蹄與車輪鋪天蓋地地響著。

古道上充斥著詭譎的氣氛,它的岩壁在冰雪中有如鋼鐵,曖昧不明的蒼穹看不出氣流與風向。在寧靜峰與餘燼峰的看護下,道路與大峽谷相接了,此時赤鐵河的水流聲依稀可聞,就是它切出了這條峽谷,峽谷中還有些山洞古路,那是古人在此尋礦的遺跡。珍不禁讚嘆這處美景,她喃喃著,希望自己能在上午看看著個地方,也許這證明了雅南雖然可怕,但它至少擁有足以激起人心聖性的景緻,而在此等偉大山脈的包容下,雅南就不會只是個充斥怨靈的黑暗幽谷。

湯瑪士也看得出神了,眼睛一直盯著河谷,直到道路遠去。

他喝了點酒暖暖身子,接著把發抖的手給藏進了大衣裡。如今湯瑪士已經習慣失望了,他不再期待自己能否像以前一樣活蹦亂跳,尤其是在看清夢境後,他更覺得否認是最愚蠢的行為,這副身軀已經沒有任何值得自豪的地方了,他虛弱不堪、比風中殘燭還不如。一想到這,湯瑪士又一次懷疑起了自己仍執意前進的理由。只是為了苟活嗎?不,他還想要復仇,就算燃盡一切也在所不辭。

可是仇恨之火又來自何方?湯瑪士不知道自己能怪誰,怪亞歷山大的血嗎?他深深認為,從戰場苟延慘喘至今,一切都是鳩由自取,就為了苟且偷生,他妄為地以為世界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要拋棄過去,把恐懼與痛苦都視為無物,活著就一點都不困難。可惜他錯了,打從活下來的那天起,湯瑪士就已經失去了立足之地,他只是血的傀儡,讓獸性左右。

他該怪亞歷山大嗎?還是蓋斯柯恩?又或者是那些夢中之神?因為雅南之血,湯瑪士多活了六個多年頭,可是血沒有帶給他任何好處,他只是存在、卻不實在,原來世界早就棄他於不顧,湯瑪士發現得太晚、怨得太深,至今他已不知該將恐懼與恨意導向何方,湯瑪士的憤怒只是一團無盡擴張的野火。在汪洋上燃燒。

於懊悔中,湯瑪士注意到了克里頓。他不懂那個小夥子為什麼這麼期待自己能有所作為,一個名為湯瑪士的廢人值得他如此費盡心思嗎?一個名為湯瑪士的廢人已經讓可憐的坎貝爾醫生深陷玲夢魘囹圄了,如今克里頓想親自體驗何謂地獄嗎?

「老大?」克里頓說。他以為湯瑪士又陷入幻覺了。

湯瑪士自顧自地講道:「......我有個弟弟,他叫安德烈,我都暱稱他做安迪。」

「老大的兄弟?」

「安迪他是個讀書人,很聰明,比我還要聰明幾百倍。我以前一直想要學識字,因為以前伐木場的老闆常常騙我工錢,他東扣一點、西扣一點,然後說全都寫在合約裡了......盡管如此,我在從軍前一直沒有讀過半點書,因為我太懶了,我總是把期望都託付在安迪身上。安迪是我們家最好的孩子,誰也想不到粗蠻的史瓦茲家竟然能出個學者,這也正是我與母親最自豪的地方!可是,我是不是有點太不負責任了?我不想讀書,卻又要安迪努力讀書,說這樣他才能走出一片天;我滿口謊言,為了讓安迪放心,我就說自己會用自己的方法來學習,接著還跟安迪要了一本書當教材......可是過了十年,已經過了這麼長一段日子......但那本書我卻還是一點都看不懂,哈哈哈--!」

「《汪洋漂流記》?」

湯瑪士拉緊衣服、身體縮成了一塊,但無論他怎麼瑟縮身子都無法暖活起來,反倒覺得更冷了。「那是他最喜歡的書,克里頓,現在它也應該是我最喜歡的書......噓,不要告訴愛德華,他會拿這件事笑我一輩子的。」

「搞不好坎貝爾醫生早就知道了。」

「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總之不要說出去就是了。」他說這句話有點像是在賭氣。沉默了一會兒後,湯瑪士直看著克里頓,他的眼睛在昏暗的車廂中閃爍著光芒。「你不是安迪,你是克里頓。我不希望你認為......我只是在找一個替代品,你就像是我的弟弟,但不是安德烈,你是你,克里頓。」

「老大。」

「留意自己的安全,然後把事情做好,不要壞了你老闆的名聲。如果有機會,我或許還需要你們兄弟倆當導遊,畢竟塔拉尼斯太大了,它不比大陸上的任何地方要簡單。」湯瑪士把該說的都說完了,他閉上眼睛,呼吸聲變得稍微踏實了些。

車隊在天完全黑前抵達了關卡區,那座堡壘建在兩峽之間,建物方正、牆壘厚實,這時守衛已點燃了燈火,而最後一輛來自雅南的車輛正悄悄度過關卡閘門。那是輛由兩批黑馬拖著的黑馬車,它的烏黑外殼中參雜著一點紅檜色,乍看之下有如鬼魅;當黑馬車與波弗車隊交會時,車上的女士從絨布簾探後出頭來,她看著那一車味道清淡的人正要跨越關卡--她看向湯瑪士所在的窗口,笑容從烈紅的唇間透出。

 

波弗認為今晚氣候不佳,不該勉強摸黑下山,因此他們得在關卡處休息一晚才行。

他和守衛打了照面後馬上就安排好了食宿,盡管環境不盡人意,但坐了一天車,大夥也都累了,因此就連嬌貴的珍.斯菲爾夫人也沒抱怨下榻處的冰冷詭異。她告訴自己,她遇過更糟糕的狀況,至少關卡還有張溫暖的床可躺,這總比在車廂內凍上一整晚要好得多了。珍反倒是很訝異這裡竟然有這麼多空房可用,或許這些都是幾百年前留下的建築,當時亞徹伯爵才剛越過灰燼山峽,認為這個地方有戰略價值,所以就砌出了這麼一個半穴堡壘。後來,她問了波弗,事情是不是這樣,波弗則半開玩笑地回答,說亞徹伯爵喜歡這裡的風景,就是怕有人會跟他爭地盤,所以才先下手為強,在這留下了一個據點。

晚餐稱得上是豐盛,但對弗奇翁子爵來講就不一定了。用餐的地方十分寬敞,從前是給好幾隊士兵使用的場所,可是現在多給是像波弗他們這樣困在山上的旅客用的;那裡有個名為大衛的廚子,他活像是波弗的兄弟,會在這麼做事情純粹是因為可以聽見很多故事、同時大衛也很喜歡講這些聽來奇聞,因此有外人在這用餐,他反倒覺得非常開心。

雖然說大雅南人與塔拉尼斯人基本上是不能隨意進出的。大衛說。可是有時候總是得通融一下,畢竟是關經濟運作、社會互動,誰又能阻止大家來去?當克萊德問到有關血療病患不能離開大雅南的事情時,大衛只是聳聳肩,說這裡不是所有人都接受過血療--他看了波弗一眼,似乎在責怪對方怎麼不把話說清楚一樣--而就大衛所知,接受血療的患者需要很長一段的觀察期,如果擅自離開,對誰都不方便。況且到時候可能誰也不想走了。

用完餐後,波弗說:「各位先生們,如果還不想睡,可以先在廳中烤烤火、喝點熱茶,如有不懂的地方就盡管問這裡的人吧,我認識他們所有人,大夥都悶壞了,非常希望有人能過來談上幾句話。」

這只是客套,波弗也知道大夥沒什麼興致在廳內逗留,只可惜了這麼一個適合講故事的石造廳堂,那裡雖沒有錦織掛軸,但它的榮耀永恆璀璨,而且回聲效果也非常棒。

於是他們走的走、散的散,假如有些人想探險,波弗倒也沒禁止,只要他們別把自己的小命給搞丟就行了。

「那你呢,史瓦茲先生?」

湯瑪士站在餐廳的火爐旁,克里頓已經先被打發走了,此時只有他一個人孤身隻影,厚重的衣物架在湯瑪士身上好比盔甲,他的表情在柴焰前曖昧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時候攤牌了,波弗。」

波弗表示,他知道有個更適合談事情的地方,因此便帶著湯瑪士往高處走,到達一座小孤塔。塔上寒氣逼人,波弗手上的油燈燈火在寒流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湯瑪士,現在你想談什麼?」波弗隨便找了個塔內的舊箱子坐下,隨後他也示意讓湯瑪士自便。

「你們要驅逐上位者。」

「我不能代表安息會回答任何問題。」

「你們要一個棄子,一個被容許在夢境中行動的人;你們對我動了手腳,隨時準備把我丟進名為雅南的地獄。」

「我不想聽你抱怨,湯瑪士,畢竟你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完成這件事而活的,因為血註定了你的下場,無論我們有沒有找到你,你都會回到雅南。」

湯瑪士悄悄地坐在地上,他體力不好,沒法一直站著。「這不是抱怨,假如你想讓我做事情,就得把事情講的明明白白......現在,讓我提問吧。告訴我,蓋斯柯恩是誰?」

「一位歸順雅南的外鄉人,也是個獵人。他曾是我們最厲害的一群夥伴之一,湯瑪士。」

「他還活著嗎?」

「不知道。雅南市已經淪陷了,我們沒辦法聯絡裡面的人。」

「雅南......被夢境入侵了,被惡夢,是吧?活該,你們都該死!」

波弗笑了笑,他認為事情已經有了良好發展。「某方面而言,看來我們也算是目標一致吧。喔,湯瑪士,我很遺憾沒辦法給你的腦袋裝個項圈,反正你那可悲的腦子已經一蹋糊塗了,放了搞不好還適得其反......算了。無論如何,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無法代表安息會說話,但盡管如此,作為一位商談者還是有公信力。說到我們期望你做的事,其實這也是所有受血者的夙願,那就是消除夢魘,而消除夢魘的唯一方法就是驅逐帶來夢魘的古老意識,但該怎麼做呢?老實說,我們並不期望憑你一己之力就能完成某些基礎,可是總是得有個開始,總之,你只要記著,這個任務能讓你多活一陣子,至少在安息會的保證下,你可以因原血而獲得健康的身體......可是,很遺憾的,這也代表你已無退路,作為我們的獵人,你縱使逃也逃不對夢魘的追捕。啊,我想這點你已經親身體驗過的,不是嗎?好可憐啊,親愛的,你的血脈是一個獵人而非普通百姓,現在你只能選擇在恐懼中衰弱致死、又或者取得強韌的身軀在煉獄中求生。」

「哼,獵人。蓋斯柯恩是這樣的角色嗎?」

「是的,愚蠢的角色,一頭人皮獸。」

湯瑪士在發抖。「我可以為你們做事,但你們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關於什麼?」

「克里頓要安安全全地離開這裡,回到塔拉尼斯東部。」

「這就要看他到底涉及多少機密了。」

「涉及......」湯瑪士感覺門外有人,他祈禱著,希望那個人千萬不要是克里頓。

「哈哈!別擔心,來者是客,我們會好好安排一切的,包括偉恩先生、斯菲爾先生與弗奇翁子爵的僕從,這些人都會安全的離開大雅南地區。也許你聽說過有關你的合作人諾克斯的傳聞,他的手下遭遇不測,純粹是因為那個蠢傢伙太多事了。大雅南人都不喜歡那些愛說謊的蠢傢伙。」

「我不相信你。明天你就安排讓克里頓回去。」

「當然,如果你堅持。很高興你這麼有理智。」

湯瑪士瞪著波弗。「現在,我需要一個證明,波弗,告訴我,我們要怎樣才能確信彼此不會違約?」

「契約建立在信任上,更況且我不能代表安息會本身。」

「那我就下個誓言吧,我說,」湯瑪士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他的笑容有如鐮刀,「假如我得知克里頓或我的友人發生不測,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復仇。殺死你們還不夠,我要成為你們的夢魘,整安息會、整個大雅南地區都將永無寧日!我會知道一切的,因為我就是夢中的巡人,波弗,我會明白一切......所以,波弗,你最好逼著你的上司接受我的提議,湯瑪士.史瓦茲不是個魔鬼,但他的有能力做到比魔鬼更可怕的事。給我聽清楚,記清楚!」

那不是虛張聲勢。總是一臉平靜的波弗僵住表情,他眉頭皺起,恐懼在夜風中孕育而生。他體悟到,坐在他眼前的病人是個貨真價實的瘋子,但對方又不能算是瘋了--波弗一時間無法理解湯瑪士的人格,他耳中聽到的、眼裡看見的,全都真實無虛,但波弗就是不懂自己在害怕什麼。既是瘋子,又不算是瘋子,那湯瑪士算是什麼樣的存在?

是的。波弗想。他就是瘋狂本身。

接著他又暗暗想道。連人類都當不成了,多麼可悲?多麼惹人憐愛?

「......成交,湯瑪士。」波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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