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巨響驚醒了二連的新兵六零,隨後一陣稀里嘩啦--雨浪掠過了軍營的屋棚--暴風過境,此刻他雖置身屋內,卻如曝身荒野。
雨聲、風扇的引擎聲、細碎的呼吸與呢喃,內外的雜音混濁成團,難分差異。在這個長條屋舍裡,唯有每個人所躺的床才是實存的堡壘,然而那座堡壘唯一的防壁不過只是蚊帳,與其說那是士兵們的安身待命之處,不如說它只是個露天棺材。而六零躺就在那,就跟少數的弟兄一樣受夢魘驚擾。
六零睜開眼,視野在上舖床的空間來回遊蕩。他看見安官桌的桌燈照亮了走廊,他的腳正切著蚊帳邊緣,蚊帳老舊、色澤混濁,左右帳網疊成了一面半透明的牆,從牆上能看見兩排床上得弟兄們偶爾翻身,擠成一團的白色被單被堆疊再任意一個角落;他能感覺到腦袋後頭的窗戶刷進了雨滴,他的臉頰滑過了一滴汗水,風扇帶動的氣流在寢室中盤旋,蓄積於床墊的熱氣與滑過身軀的寒流永不相接,躺在那永遠有是熱得讓人躁動、卻又冷得皺眉。
一會兒後,六零爬下床鋪打算去一趟廁所,此時安官不在位子上,只留了一本外出登記簿在那。簿子累積了一些頁數,它的紙面發皺,皺褶在黃澄的燈光下有如荒漠中的散丘,丘上留下了前幾頁的筆跡、筆跡上頭又押著今晚剛落下的墨水。
他沒注意今天有哪些同袍申請夜間如廁,那些簽名糊成的一團,名字、事由、出入時間,對六零而言,他所準備做的事情就跟其他人要做的事情一樣,基本上沒有任何差別。六零不禁覺得其實那些登記者都是同一個人,他們全都是二兵六零,實際上今晚編號為六零的人早已經在走廊上來來回回了無數次。
"真蠢。"六零想著。他搖搖頭,接著便用取了桌上的筆在下一列空白處填寫了資料。
雨勢漸漸增強,不知何時刷過屋頂的浪潮已成瀑布。六零站在門口看了半餉,望著大雨席捲營區,從寢間至集合廳,縱使中庭走廊兩側無牆,但看著卻叫人窒息;架了刺網的圍牆外閃著光芒,路燈、號誌燈、電子看板,一牆之外就是人間,下在那的雨都特別輕盈,而牆內的黑暗無法言喻,連燈光都被困在角落,只是閃著卻照不亮馬路與草皮。
廁所就在幾十公尺外。走出中庭後繼續往營區前進,朝著那塊還亮著的角落過去就是二連的衛浴區了。六零盤算了一會兒,接著才從雨具區拿出了不防水的雨披穿著,左腳一跨入積水的石鋪小徑。
廁所就在那。六零一邊洗著手,一邊想著這句話。這種地方總是特別多鬼故事,關於不存在的同袍、不該出現的長官,一切的起因就是因為廁所在那--而現在他就在這此地,但人們口中的鬼怪真的存在嗎?作為一個新兵,他沒有選擇問題的餘地,除了抱怨之外,來到此地的士兵唯一能做的就是胡思亂想。任何問題都好,只要能想的都不要放過,否則腦袋就會逐漸鏽蝕。
才跨出階梯,雨水的重量便從兩棟排屋的開口中傾瀉而來,石子般的水珠粉碎於雨披上,不知不覺間水已浸濕了六零的內衣。
「嘿,你。」一道聲音從巨響中傳來。
六零回頭張望,此時巷外站了個人,路燈切過他的左側,雨披蓋過頭部,黑影讓人幾乎無法辨識他的面容。「長官?」六零試探性地說。
「告訴我你的學號。」那個男人上前了幾步。對方看起來相當高,寬闊的肩膀有如衣架;他的口音老邁而清晰,聽了讓人覺得親切。
「洞......洞六洞,」六零集中精神去觀察對方的特徵,爾後才又問,「請問是士官長嗎?」
「下次反應快一點,菜兵。」說罷,士官長就招了招手,示意要六零過來。
他們頂著大雨走向營區深處,路上沒有說半句話。六零看著士官長的手電筒照著遠方,柏油路上的積水與雨花一覽無遺,感覺就連聲音也變大了;不久後,天上閃了一陣強光,光芒照出士官長的步伐緩慢而巨大,隨後一陣悶響,延綿不斷的雷鳴跨過蒼穹,直至心門。
這地方很小、同時也十分不重要,除了放置老古董的軍械庫房、以及堆滿發霉資料的本部大樓外,基本上可以說是毫無價值,不過對於新兵而言,夜晚的新訓營區比什麼都要可怕。他們怕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陌生的規則。熄燈之前新兵們的活動範圍不出連區,其實更多時候他們總是被迫留在集合廳裡虛度光陰;熄燈之後,安置於寢室中的床鋪就是那些人唯一的領土,此外就剩十點半後連接衛浴區的路徑與廁所本身得以涉足。
「走快一點。」士官長回頭說道。
六零愣了一會兒才回答:「是。」
新兵們害怕的不是被鬼怪纏身,他們怕的是因牴觸規則而受罰--這種恐懼根深蒂固,縱使有長官的命令護體也無法抹去。誰知道這個行動到底能不能獲得別的長官認同?要是搞錯了內容又該如何是好?我走在這裡是對的嗎?完成任務之後我又該怎麼辦?
這就是新訓營帶來的成果,作為一個菜鳥,他們將大腦交給長官,最終連自主權都消失了;他們不能處理未知,而夜晚正是未知的集合體。
「你知道自己跟過來要做什麼嗎?」士官長的腳踩入廚房的洗碗區大棚,他的速度始終如一,不受任何環境影響。
「報告士官長,不知道。」六零在棚內甩了甩雨披。雨披的布塊吸飽了水分,也許不穿還比較乾燥些。
「你覺得自己正在身負重任嗎?」
「呃......也許?」
「不,你什麼都不是,」士官長低語,言語中的威嚇足以凍結雨滴,「記住,你什麼都不是。」
「是、是的。」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不久後便到了營區後門。沿途士官長對站哨人員點了點頭,對方見了便讓兩人前進;他們沒有刻意避開任何東西,好像平常長官帶著下屬出公差一樣,但其中就是有些不對勁,也許是雨水的重量與低溫讓人疑心重重、也許是因為風與雷鳴喚起了夢魘,六零不敢東張西望,只管緊追著士官長的背影,深怕一個閃神就會被棄置於黑夜禁地,屆時他會失去所有的空閒與休假,直到下單位前,新訓營就是真正的牢房。
終於,他要觸碰最大的禁忌了--六零看著士官長走出小門,隨後他也毫不猶豫地跟上--回過神來,兩人以佇立在蠻荒小徑中。門前的大路是給軍用卡車走的柏油路,發黑的路面一直通往百公尺外的街區,而他的雙腳所採的則不知將通往何方的泥徑,上頭沒有大石塊,褐灰色的泥濘指向下個哨站。
六零身子發顫,陷入泥中的雙腳不自覺地抬起又放下。他不敢出聲、也不敢回頭,等在後頭的刺網與圍牆是六零再也不敢靠近的地獄,從現在起他就是逃兵,站在門前的哨兵正準備舉槍嚇阻他--突然間,士官長的手電筒照著六零的臉,他沒有出聲,只是作勢要六零快點前進。
「我們要去哪,士官長?」六零再度邁開步伐。
「搬東西。」話說完之後,士官長才把燈光給移開。
兩旁的草不高,只是錯落的雜木大得嚇人,據說十來梯前的人曾用過此地當單兵戰鬥訓練場,草叢中還留著一些棄置的沙包與器材,然而長官們從來不說為什麼後幾梯的人都不再過來了。那塊土地是貨真價實的廢墟,歸屬不明、用途不明,唯一能確定的只有哨點這點事,但對六零來說,他根本無從理解泥徑後頭的哨點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因為他不可能過來、也沒理由出聲詢問。
走了良久,地上的泥濘越來越深,而遠方的燈光正逐漸清晰,兩個小盒子與一道圍牆圈出了內外,一條條毫無特色的排屋佇立其中,宛如墓碑。那裡看起來像個倉庫,兩旁盡是樹林、離山邊又近,隱密性相當好,只是這裡近乎廢棄,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看守的重要性。
「士官長......我們要搬什麼?」六零問道。
「一個秘密。」他答道。
士官長先走向哨點與哨兵打招呼,他們聊了許久,時不時還會轉頭看看六零。那名為武裝人員有如虛影,六零不想、也不敢去確認對方的樣貌。
等士官長回來後,他還帶了一雙雨靴要六零穿上,隨即兩人就穿過大門柵欄,直直地往第一座排屋過去。屋牆上漆了偽裝,看起來年代久遠;屋門的鎖光亮如新,似乎是最近才換上的;屋中充滿朽敗的臭味,木箱、鐵桶,貨品一一擺置其中,貨堆與貨堆只留下了一人可走的道路;門外透著微光,門內除了士官長的燈火外僅有黑暗盤據。
「這裡,六洞。」士官長加快腳步走向深處。
「士官長,我看不到路!」
「快點跟上你就能看到了。不要像個小鬼頭一樣囔囔,六洞。」
六零心有不滿,可是他忍著不表現出來。「我可以問一個蠢問題嗎?」
「就問吧。」
「如果有人問起我今晚在做什麼,我該怎麼回答才好?」
「就說我找你聊天。」
"聊天,有誰會相信?"六零想著。他的雙手在木箱走道間摸索,雙腳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道路是否暢通。「這裡算是軍事重地嗎?」六零又問。
「這裡不過就是個報廢的倉庫罷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腳發軟,一身濕冷、肌骨沉重。照現在這種狀況,肯定沒有人會相信六零只是被長官抓去聊天,他將會被質疑、斥責、最終遭受懲戒。「我不可能就這麼回去,要是安官看到--」
「閉嘴!」
士官長的燈火又一次打在六零身上,六零就像個逃犯一樣遮著眼睛,試圖讓自己的身體縮小到不被察覺的地步。六零嚇得縮緊身子,他就知道事情不簡單,一時間他心中不只是恐懼、還充滿了不甘,無論是反擊或辯駁都好,他要對方搞清楚自己是無罪的--然而六零的牙齒不斷打顫,他知道自己毫無勝算,站在此地只能任人宰割。沒有理由,軍中多的是沒有裡有的事。
「......不要這麼好奇,菜兵,」士官長說著,嘴巴揚起了一道弧線,「但剛才說到聊天,對吧,那我就聊天,你給我好好聽著。聽到沒?聽到就說是。」
「是......是!」
「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嗎?」
「......報......報告士官長,什麼都不是......」
「你是軍人,狗娘養的軍人!」
「是、是!」六零閉緊眼睛。
士官長沉默了一會兒。「你是軍人......儘管只是個義務役、儘管戰爭幾乎不可能再發生,但你現在就是軍人,你的天命就是聽令與執行。只是......時代真的不一樣了,雖然離上次戰爭僅過了二十五年,然而現在誰會在乎這種事?沒有敵人,你那短短的義務役期不過就是一種形式。你明白嗎?菜鳥?」
六零點點頭。士官長看見他回應了,於是接著說道:「但我不明白,我不相信戰爭結束了。軍人,你的天命就是等待戰爭,永無止盡的等待,時代前進了,然而你沒有前進,你想要戰爭,只有二十五年前的戰場才有你的一切,人生、朋友、生存價值......唉......別擔心,我不打算做任何犯法的事,我很清楚一切都只是幻影,但正因為如此,我決定處理對它。那東西就在這裡,六洞,而你就是為了協助我而出現的無名人士。」
新兵認為士官長瘋了,可是軍隊裡有哪個人不瘋?「我......我對戰爭沒研究......」
「你不需要去研究,時候到了它自然會找上你,」士官長將光源壓低,「你躲都躲不了,二兵。」
「......是......」
「沒錯、沒錯,菜鳥......」說到這,他突然問,「......你老家住在哪?」
「報告、報告士官長,在東臺!」
士官長瞇起了眼睛,他的雙眼烙映著門外的微光。「小心點,你的敵人就在旁邊。應該說我們的敵人就在那附近,只是什麼時候會跑過來......呵呵......要是滑滑手機就能知道......啊,真他媽的白痴想法......嘿,你,你平常喜歡玩手機嗎?」
「我沒有智慧型手機......。」六零語帶顫音,他的聲音細弱、但還不至於聽不見。
「你沒有?沒有,真少見,可是不意外,你看起來就像是那種無欲無求的老實人......好,就這樣吧,我們聊了這些鬼東西--不要多想,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現在,快點、快跟過來!你要趕在天亮前回去才行......」
緊接著是沉默。雨勢又一次增強,但屋內近乎無聲無息。
他們搬了一個長木箱出來,箱子看起來像是平常放置靶槍的舊木箱,長寬約一百二十公分與八十公分、高度落在六十公分上下,兩邊繫著粗繩綁成的提把,箱體上印刷著常見的軍品標語,但內容物顯然與軍械無關。把箱子搬到出口後,接著士官長又從角落拿了兩支鏟子放在上頭,等一切就緒,他便急忙在前方領著六零上路。
兩人繼續深入黑暗,遠方的哨點路燈正逐漸遠去。倉庫區的排屋長而陰森,微微露出的輪廓與黑暗相融,勉強可辨識的道路宛如隧道,不知將通往何方。走到底後,士官長在牆邊找了一會兒,燈光在草叢與廢棄物間來回搜索,直到看見那處洞口後就猛拉著箱子提把前去。六零的手被拽了一下,箱子傾斜、疊在箱上的鏟子因此掉了下去,清脆的聲響讓六零怕極了。
「撿起來。不要猶豫。」士官長說。
「是。」聽到命令,六零便趕快照辦。
洞口通向山腰前的野林,走了半餉,等士官長找到了一塊泥土鬆軟的平地後便要六零跟著他一起挖個大洞。他們要埋了那座木箱。
"雷雨夜,真是有情調。"六零不禁如此想著,一陣笑意劃過臉龐。
兩人一前一後產著濕泥,泥濘的吸允聲、碎石與鏟面的撞擊聲,再大的雨都壓不過那些不自然的噪音,但六零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知道自己是共犯,做是死、不做也是死,如果真要選擇,六零情願就這麼跟下去--把任務完成,像個軍人一樣。
洞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難挖,他們不知挖了多久,六零只知道坑中積了水、坑深有如墳塚,爛泥淹過了他們腳踝,浸濕身子的不再是風雨、而是流不盡的熱汗。
「一個故事,六洞,」這時,士官長一邊挖、一邊說道,「在軍隊裡,你聽到的永遠是假的,他們只是故事。」
「故事?」
士官長繼續說:「命令是假的、口號也是假的,甚至是訓練與職責,一切都是假的,既然如此,這個軍隊存在到底是為了什麼?六洞--不要回答我,你只管聽就好--我想要抱怨,盡管我早在三十年前就抱怨過所有事情了,但我還是想說,既然如此,我們到底在服從誰?漫長的軍旅生涯啊,如今除了昔日榮光外都是狗屁,不值得一提。但要是有機會,我真的好想知道......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菜兵,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正在度過一段非常沒意義的時光?沒錯,你沒有搞錯,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沒意義的事,因為齒輪早就散了,上面要的只是形式......可以虛張聲勢就行了。真是無恥,這個國家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改變過!」
「我對兵役沒有任何好惡,」六零不敢對著士官長說話,「但我確實非常不喜歡這種空轉狀態,士官長。我累了、卻一點收穫都沒有。」
「就是這樣。我也累的。我老了。」話一說完,士官長就把鏟子扔出了洞口,隨後他伸手拉了六零一把,那隻手粗厚如實,抓得六零不太舒服。
「你有考慮過退伍嗎?」
「退伍?呵呵,退伍......你這個蠢蛋。好吧,六洞,真是個好建議,我會好好考慮的。」
六零僵站在一旁,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剛才說了句白癡話,於是便低聲自嘲著:「就像我不會簽下去一樣。」
「是的,菜兵,就像你不會簽下去一樣,因為只有狗才會這麼做......」
士官長傻笑了一會兒,接著笑聲越來越響,聽就久了之後,新兵六零開始覺得那不是笑聲,不過就是雨水沖刷枝葉的嘈雜聲。那位長官笑著、順手卸下了兜帽,他的白髮間穿插著幾道舊傷,鴻溝似的皺紋中劃過了幾條長疤;他笑著,那陣扭曲的情緒如洪水奔流,藏在聲音中的恐懼無所遁形。
「現在,是時候了。」士官長又說。
「只要放下去就行了嗎?」六零問。他回頭看了一眼木箱,這時箱蓋已開,但手電筒的光源放在低處,他也無從得知內容物的全貌。也許是是紀念品、或者遺物,六零想著,裡頭什麼都有可能,就算是一具屍骸也不讓人意外。
「是的,」士官長收起地上的鏟子,「是的,長官,下去吧。」
那個男人揮動鏟子--
--清醒。六零從來沒這麼清醒過。雨水灑落於野林的巨響緩緩走來,但仍慢步如龜;微弱的光源在天井前匯聚,他能看見一些景象,其中有個男人站在上頭,燈光照不出他的面容,然而六零察覺得到對方的嚴肅。
六零不自覺地喃喃著:士官長。
又過了一陣子,光源消失了。那個男人蓋上的棺蓋,接著泥石墜落,一鏟又一鏟--
--結束了。
"誰在裡面?"
六零沒有出聲。他在黑暗中縮緊身子,後腦杓的傷口隱隱作痛。地上一片濕漉,他的雨披沾了泥與血,蓄積不去汙水將六零團團包圍。
"你在這裡做什麼?"
須臾,一道強光讓六零不自覺地掙扎。等睜開眼後,他才發現這裡既不是木箱、也非荒野中的泥坑,六零躺在某個像是倉庫,倉庫四周堆滿了貨品,唯留一處集貨場在中央,不過那裡的黑暗揮之不去,它空蕩、卻令人感到窒息。過了幾秒,躺在地上的六零開始啜泣。
「你怎麼了?」
「......我......我做了惡夢......」六零起先還沒意識到自己在跟誰說話,「......也許、也許不是夢?」
「你是哪個單位的人?」
「......步二連......新......新兵......洞六洞......」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對方走過去查探六零狀況,「你什麼何時出來的、又是誰准許你出來的?......你受傷了,新兵!」
「......士官長?」六零戰戰兢兢地望向蹲在身旁的男人,手電筒的餘光影約照出了對方肅穆而老邁的模樣。
「是的,我是你的士官長。你還能站起來嗎?算了,等一下,我去找人過來幫忙。別亂動,菜鳥,小心把脖子給扭傷了。」
眼前這位士官長跟剛才那位不是同一個人。六零深知如此,但他忍不住顫抖;那位新兵不想知道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那些都是夢、虛無的夢境,就算腳上的泥如何濕滑、身上的水如何冰冷,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它們是故事。
六零忍不住對士官長說:一切都是假的,是故事。
但接著他又模模糊糊地哀求著:別埋了我,求求你,我不是你的長官......
士官長聽了沉默不語,而後他攙扶六零走出倉庫。外頭的雨還在下,雨急而碩大,看起來將會一直下到今日清晨;蒼穹的雷光依舊,但聲音漸漸遠去,最終只剩下雷枝在雲層中忽明忽滅。
「我沒有埋了他,」士官長一邊走、一邊說,「我很後悔我沒埋了那個爛傢伙......噓,就這樣了,這是一則故事,今晚你被我找出來就只是為了聽這則軍紀故事。現在,回去休息吧,士兵。」
「......休息......但沒有人會相信......」六零說道。
「噓,安靜,安靜,小心別踩空了。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這種鬼話,可是軍中最不缺的就是鬼話,別擔心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們緩步走出位處營區中的舊倉庫,途中士官長偶爾會說些話想分散六零的注意力。六零作夢了--士官長順著六零的想法說道,並將那些水、血與泥巴的來歷給合理化,甚至否定它們從來就不存在,就像夢境一樣虛無。
然而那位新兵永遠忘不了荒林裡的遭遇。沒錯,那只是場夢,但不是他的夢,而是士官長的夢魘。
那是他的故事,是假的、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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