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所處的獅子港坐落於塔拉尼斯的東東南處,當地主要有兩個航行線,其一為延東南面海岸線順時針航行的國內航運線,該路線的重要節點為兩百海浬外位於南角的鑰匙城,抵達該城後又能輾轉航至三個方向:向東跨越鼓風海峽至特彌斯、亞斯特拉等地,向南跨越大湖海至褐土大陸,向西遠渡重洋至碎土群島。其二則沿著西北海岸線逆時鐘航行,然後在獅心河口分道揚鑣,一個繼續繞著島嶼海岸線至北端往小塔拉尼斯島與太陽島過去,另一個則向東北跨越風暴海往大陸北方的柯俄斯、瑞亞等國家邁進。
--愛德華.坎貝爾醫生一邊看著裝飾在大銅釜酒館牆上的航運圖,一邊試著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踩上這塊土地,畢竟對他而言,海洋就是一攤沒有方向的水,洋流、季風、海岸線、星辰日月,這些自然變化都說服他去相信自己正朝著某個地方前進,從啟航到抵達,這段過程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但從前不是這樣的,愛德華信任船與海,搭船就跟搭馬車一樣,差別只是一個在水上、一個在路上--但從什麼時候開始,船與海已成了不可捉摸的鬼影?沒有理由,他就是恐懼,好像打從選擇遠行那一刻起就踏入了陷阱,現在他所在的既不是塔拉尼斯、也非故土大陸,這地方只是個海市蜃樓,除了虛假還是虛假。
"都是諾克斯的錯,他的安排真是爛透了。"愛德華想著,順手便拿起了酒杯往嘴邊湊。
異鄉話於耳邊盤繞,流傳在島國塔拉尼斯的通用語聽起來粗魯又隨便,一點亞特拉斯的優雅、一點特彌斯的剛硬、一點科俄斯的高亢與含糊、再加上一點又一點的各地鄉音,聽了叫人頭疼;所以人們都說塔拉尼斯沒文化,因為他們的文化不過就是一堆組合物,一點亞特拉斯的審美觀、一點特彌斯的紀律、一點科俄斯的傳說與神話,再加上一點又一點從各地蒐羅來的好與壞,就像他們的語言一樣野蠻又混亂,只是塔拉尼斯從來就不曾衰敗,所有的竊品都將成為它繁榮的養分。
只因為這個國家位居海上嗎?愛德華暗暗思考,他的腦袋在獅子港的夜中逐漸混沌,有如浪花上的木桶不斷翻滾。他把椅子靠在牆邊,雙腳伸直、交疊於桌腳上,在這個異鄉中,沒有任何人能回答他的疑惑,但愛德華也不期待有人回答,除非這一切都跟那個地方有關。
雅南。也許它從來就不是塔拉尼斯的產物,它是外來者、異域文化之子,就像塔拉尼斯的語言、建築與風俗習慣。
--雅南。
「坎貝爾先生,克里頓他們明天才會到。」
「嗯?」愛德華從混沌中清醒,循著聲音,他看見諾克斯指派的嚮導克里斯正站在一旁待命。
克里斯與克里頓是塔拉尼斯出生的雙胞胎兄弟,兩人長得不高、樣貌同樣樸實且平凡,但哥哥克里斯的氣質比較圓融,而弟弟克里頓則勇猛的像隻梗犬;他們的雙眼色澤接近秋枯的落葉,輕輕勾出的眉線落在渾圓的眼睛上,不過克里斯總是低垂著眼簾、看起來像即將入睡,而克里頓則時時睜大眼睛,好像怕漏掉了任何有趣的事情一樣。沒有任何人會把兩人給看錯,除非他們只見著背影--那身褐色獵裝勾出了一樣厚重的肩膀,下盤扎實、身形穩固,如果不仔細看,人們會以為自己花了眼,把一個人看出了兩個影子。
這時克里斯以為愛德華還在恍神,所以打算再重述一次剛才的話。「我是說,克里頓--」
「我知道、我知道......但為什麼會拖這麼久?」
克里斯聳聳肩,隨後拉了張椅子坐下。「你不能期待克里頓的辦事效率,坎貝爾先生,況且最近天氣不太好、路況差,有所延誤也是意料之內的事。」
「是嗎?我看他們根本就是在中途吵翻了才會延誤行程。你們怎麼能把他跟湯瑪士放在一起?諾克斯應該說過湯瑪士是怎麼樣的人吧?」
「你不了解克里頓,他最崇拜的就是戰爭英雄......所以當他一知道史瓦茲先生的經歷,克里頓就拼命搖著尾巴說想跟對方一起旅行。吵架?我看要他賣屁股都沒問題。」
「我都不知道湯瑪士.史瓦茲有這麼偉大,不過就是個傷殘人士......」愛德華從口袋裡拿出記事本與攜帶型的墨水組,「......而且我就不信你兄弟受得了他。當初我看見克里頓時就知道他性情剛硬,雖然老是在那史瓦茲東、史瓦茲西的,但你要知道,兩塊石頭碰在一起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這段期間也沒出人命,你就多給他們一點信心吧。」
「信心?好吧,就照你說的。」他在記事本上寫下了今天的狀況。
克里斯向服務生要了一杯酒,接著問:「坎貝爾先生,你之後也打算跟著過去嗎?」
「不,完事之後我就會回特彌斯,」愛德華的筆頓了一會兒,「在這種地方我根本派不上任何用處。」
「你的完事是指什麼?」
「接下來我打算拜會幾個學者,幾個塔拉尼斯疾病學與血液學的研究者。別擔心,我已經聯絡好了。」
「你真的很會安排時間,坎貝爾先生,我以為你這兩周就只是窩在圖書館裡......白費功夫。」克里斯大笑。
克里斯說的是事實,愛德華在獅子城與王城英格(Inge)的大書庫中沒有找到半點有用的訊息,在那甚至連雅南這個詞都很難見到--就算有,那大多也都是諾克斯一夥人早已悉知的內容,其中毫無新意可言。但愛德華不會稱這是白費工夫,那不過就只是個開始,而他很幸運,縱使渺茫、但仍有值得一探究竟的發現。
一般人沒辦法像諾克斯這種情報販子這麼神通廣大,然而愛德華相信諾克斯的百密中必有一疏,疏的正是他們對醫學的不了解。
「告訴我,湯瑪士接著要怎麼進去那。」愛德華問。
「很簡單,有人會引渡他。」
「誰?」
「當地教會的內部人士。而且不光是史瓦茲先生一個人,有一群走投無路的可憐人都渴求對方伸出援手。」
「引渡的代價是什麼?」
「留在裡頭,就這麼簡單了。但我們會把他給弄出來的,畢竟這就是你花大錢跟諾克斯老闆談合約的原因,不是嗎?」
「就怕到時候你們都成了孤魂野鬼......」愛德華在筆記本的角落畫的一個上吊人,「......我問你,過去有人成功脫逃過嗎?」
「凡是總有第一次。」
「哼、哼哼......第一次......算了,很高興你們願意接下這個工作。」
「有錢辦好事。」
愛德華往窗外看了一下,濕氣越過人群與牆壁,看起來又要下雨了。這地方無時無刻都在下雨,當初愛德華以為特彌斯的天氣已經夠讓人鬱悶了,但塔拉尼斯本身就是鬱悶的代名詞,在這個島國,你要見到太陽都很困難。
「雅南,一切問題的根源,」愛德華開口,他的聲音在酒館中顯得微不足道,「老實說我不相信去了那對湯瑪士有什麼好處。如果說那裡的血就是引人發狂的病源,那接受了血療又能如何?也許就跟毒品一樣,所謂的不能離開實際上只是離不開了,因為只有那裡才有那群成癮者需要的血......到最後問題還是沒解決,我們只是在拖延時間。」
克里斯沒回應。他的酒還沒來,於是他對服務生大聲囔囔著。
「你們是塔拉尼斯人,對吧?」那位醫生又問。
周遭的雜音蓋過了愛德華的發言,所以克里斯雖聽見了,卻沒聽清楚內容。「什麼?」他問。
「你們生於塔拉尼斯的哪,又住在這多久了?」
「本島望雷省的雨澤鎮,就在鑰匙城附近,」酒終於到了,他最愛的黑啤酒希格(Sigel)恩賜,「我們一直都住在這,算一算差不多已經二十一年了。」
「諾克斯是你們的直屬上司嗎?」
克里斯大口喝酒。他又一次拒絕答覆,不過與其說克里斯不想談,不如說他懶得談。偉恩兄弟--克里斯與克里頓,準確而言,他們確實是諾克斯的手下沒錯,這點無庸置疑--但做為情報商的屬下,他們不能肯定的回答"我正服務於某人"、或"某人是我的大老闆",畢竟他們不像是某些天生為情報賣命的探子一生只為一個組織而活;那些人不是間諜、也非刺客,他們的價值了不起就是個觀察入微的線民,所以更多時候所謂的上下純粹只是買家與賣家的關係。
本來愛德華不打算追問下去,然而一會兒後,克里斯突然回答:「我們忠於他,但不屬於他。」
「很可愛的答案。」
「這種話跟我講無所謂,但可別跟克里頓講。他會把你給殺了。」
「所以、既然你們一直住在這,那肯定也都聽過關於那地方的事吧?比如說:那座城市的管理者是誰、那塊土地又發生了什麼事?」
「老實說,坎貝爾先生,」克里斯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在塔拉尼斯,大夥了不起就是把那裡的傳聞當成鄉野故事來談論,好比什麼《聖者墮落》、《嗜血狂人》、《紅色之子》、《喜迎月神》之類的,我甚至記得有本書專門蒐集那些故事--幾乎所有塔拉尼斯人都知道這些傳說,要說炙手可熱也不為過,只是你說我們會信裡面的內容嗎?信,當然信!然而我們信的就只是裡頭的夢魘,事實與真相全都是多餘的東西,更別提誰治理那、那地方又發生了什麼瀆神之事。不重要,坎貝爾先生,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我們這些正常人永遠不會接近那塊土地。」
「你們到底在逃避什麼?雅南就在那!」他語氣稍微重了些。
雖然愛德華一直刻意壓低音量,就算是剛才的質問也稱不上是大聲,但附近有幾個人仍舊注意到了他們的不尋常。那些客人視線冷不提防地把視線拉了過來,張到一半的口硬生生闔上,好像擔心有東西有甚麼東西會鑽進喉嚨裡一樣;沉默有如泉水溢漫,水流在油膩朽舊的地板上蓄積,隨後淹過腳踝、堵住口鼻,最終酒館裡不再有人說話,然而除了最初的幾個鄰客之外,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聽見:雅南。
克里斯與愛德華與之一同沉默,他們兩甚至連眼睛都沒對上,只管顧著自己的酒杯發楞。如果湯瑪士在場,他可能會故意扯個話題,假裝自己是群眾的一分子;他會呢喃、簡單地問些毫不相關的問題,好像想把事情給弄清楚一樣跟夥伴徵詢意見,實際上那個男人只是想把聲音帶回來,讓最初引發沉默的陌生人覺得自己像個熱衷於八卦的笨蛋。但湯瑪士不在。
經過幾秒的死寂後,細碎的議論聲從某個角落開始擴散,接著開始失序、有如雨花般四處飛濺。酒館裡的視線逐漸收攏,好奇、疑惑、急於索求,酒客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但只要撞見、他們就一定會知道,知道是什麼樣的話題惹得大銅釜酒館的禁聲不語。
雅南,其發音與詛咒無異。聽見這個詞的鄰客對他的朋友說,他的朋友又像隔壁的陌生人說--不一會兒,議論取代了低喃,桌上杯前盡是人們的詫異。他們知道愛德華是特彌斯人,一個異鄉人,用異鄉話在此地討論著雅南;他們不只是說說,不像是個觀光客盡喜歡大肆談論一些禁忌或稀奇事,他們想要去接觸雅南,無論以何種方法,去知、去看、去了解那個地方。
瘟疫要來了嗎?瘟疫不會來,但夢魘就不一定了。
這時愛德華打算離開這個尷尬的地方,不過克里斯卻拉住了他。那位塔拉尼斯人視周遭的不安如無物。
「有些人就是特別脆弱,別太在意了。」克里斯說。
「是嗎?」愛德華的眼角餘光看見旁人正注意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那地方--我們就盡可能別提它的名字了--那地方不像是什麼殭屍王國還是吸血鬼之城,至少那些東西聽了還能讓人發笑,然而血之地就是個異土,正因為它的存在不可避免,所以大多數的人情願視而不見。上帝保佑,願異端永不安寧。」
「盲目的傢伙。」
突然間,有個醉客舉起酒杯大喊:「敬雅南,願你的蜜血與我們同在!」
他的酒友伯納德跟著起鬨說:「給我一杯血腥女爵,讓我叫你們知道喝血到底是怎麼回事!」
「伯納德,別在那瞎喊了,」女服務生在後門囔囔著,「你老婆每個月一次還喝不夠嗎?」
笑聲。有如激起水花的墜石。
伯納德回應:「加你就一個月兩次了!偉哉雅南,謝謝你賜予我兩個女人!」
「不要臉的東西!」
戲謔聲。沒有人把伯納德與他的朋友當作一回事,但在場的人確實因此對恐懼失去了興致。
隨著兩位醉客的胡鬧,酒館也因此鬧成一團,故事繼續說、話題繼續聊,擺在桌上的硬幣安安穩穩地入了某人口袋,爭吵、衝突,混亂無所不在--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人們的生活回歸正軌,但那只是故作鎮定,在場的人知道自己忘不了雅南幽影,於是拚了命地想找東西忽略它。
步出酒館後,克里斯對愛德華解釋,說雅南就像個疾病,光是想著就讓人身心扭曲;不是比喻上的,而是實存的變形,有如一支沾了松香水的畫筆抹開畫裡的人物,毀了就毀了,就算是上帝也難以挽回。雅南即恐懼、即地獄之門,它的神奇中帶有不可解釋的威脅,它的血是詛咒、是引人發狂的幻象。
克里斯說著,詳細、卻模糊地詮釋著塔拉尼斯人眼中的雅南;他的聲音偶而顫抖、偶爾猶豫,他不信雅南夢魘這套,但塔拉尼斯的血統讓克里斯不知不覺去相信本島的西側就住著一位夢魘之神,那位神祇身邊包圍著一群來歷不明的信徒,而信徒又散布於塔拉尼斯本島上,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不在。隨後天空下起了細雨,可是兩人沒打算要打道回府,反而繞著獅子港大道進入了一號港口,接著又沿著此地的海岸緩緩移動。
此海為鼓風海,海的另一頭就是大陸之地,然而若無人提醒,那片海洋不過就是個無盡深淵,黑暗是祂的巨牙、虛空是祂的口;浪濤不實在、氣味也不實在,那片海是個假象,唯有風與翻滾的水花聲才是人們會去注意到的真實,而真實也不過就是無形無名的恐懼。
一陣子後,克里斯選了個綁船繩的樁坐下,他看起來很害怕,雙眼直盯著港邊的小船不放。火炬的光輝照出克里斯與愛德華的影子,這裡離大港有段距離,主要是地方漁船使用的地方,因此在雨夜中顯得特別冷清,幾乎能說是杳無人煙。
「不用勉強了,克里斯。」愛德華說。
「我不勉強,坎貝爾先生。」
「你在發抖。」
「我說過我不勉強!」克里斯怒道,接著又為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悔,「不勉強......是假的,坎貝爾先生,但我就是不想去相信雅南。那實在太蠢了,為什麼我必須去害怕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都是那群天殺的白癡,都是他們的錯......像個狗屁蠢蛋一樣到處傳著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對,就是這樣,我不可能害怕雅南!會害怕全都是因為有人在旁邊煽動!」
「深呼吸,孩子。」愛德華把手搭在克里斯身上。
這時他回過頭,發紅的雙眼倒映著牆上的光火。時過半餉,克里斯用母語問道:「......難道我做的不夠好嗎?」
「你做得很好,克里斯。」愛德華以對方的母語回答。
「......謝謝你,坎貝爾先生,」他再次看向海面,「請不要跟克里頓說這件事,他太蠢了,連害怕都不知道。」
「當初諾克斯為什麼讓你們兩個來幫我們?」
「為什麼?工作就是這樣,你根本沒得挑。」
「那你們得慶幸自己不需要跟著一起過去。雅南就在那,克里斯。」
「我不在乎。」
此話一出,他們的對談也到此為止了。
那夜細雨霏霏。等到了凌晨時分,霧浪從海上襲來;有那麼一段時間,世界失去了獅子港的蹤跡,在那片汪洋中不見半點生機,只有它的燈塔還在閃耀,騰於半空不著地面。
按照信函內容,湯瑪士與克里頓會在中午前抵達獅子城西門,但克里斯不相信他兄弟的話,所以決定傍晚的時候再過去看看,或者就不過去,直接在港區的下榻處等他們過來碰頭。愛德華雖然也同意克里斯的決定,不過這天他不會離西門太遠,所以就打算過去晃晃。
從雄獅嶺圖書館至西門不須兩刻鐘的時間,路途還會經過一個商圈,裡頭有不少大陸來的貨品,五花八門、任君挑選。那些商店大多是紅磚與木造,大多是三層樓屋,其中有些店家的窗花特別富麗堂皇,鑄鐵與木雕的璇花及葉草填滿了窗框與圍籬,看起來像是從亞特拉斯帶回來的精緻風格,其他的則較為樸實、甚至可以說有點粗野,但以灰泥粉刷的牆面細緻且色調均勻,放在城市裡也不會顯得落伍;比起特彌斯,塔拉尼斯的街屋總是特別誇張,特別高聳、特別陰暗、特別多樣化,好像造來就不是為了給人居住一樣,待在裡頭的不是幽靈就是鬼魅,不過異鄉客來到塔拉尼斯要看的就是他們奇特怪異的島國風範,也許看久了也就習慣了、甚至會喜歡上塔拉尼斯風格。
可惜的是這個地方的街道就跟許多老城一樣歪歪扭扭、充滿惡臭,讓人一刻都不敢逗留。
獅子城的西門是城牆的剩餘物,當地人拆了失去功能的厚牆,將多出來的空地用於城區擴張,最後獅子城只留象徵性的三方大門與幾段牆面在那留作紀念,拆卸下來的石塊也大多成為了新建築的基石。這裡大門依舊是獅子城的交通主幹,不過門已無關卡功能,在那來來回回也不會受阻擾;門外是新建的城區,那裡的屋子看起來沒有比較完整,也許是因為工廠與工坊藏在裡頭的關係,成日與煙灰為伍使得那些新屋子看起比牆內的舊屋子還要破舊。
那裡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依教堂而建的廣場上隨處可見攤販;那裡什麼人都有,空氣中除了糞臭與薰香外還參雜著少許遠方的海風味,有如馬內城一般,但獅子城是個冷冰冰的場所,看著天空烏雲密布、周遭的屋舍雜亂而高大,光是站著就讓愛德華覺得害怕。
"真是個鬼地方。"愛德華想道,隨即便在水池旁坐了下來。
陽光軟弱無力,時值夏末、感同深秋。不知不覺,他的眼皮緩緩落下--他夢見血--剎那,愛德華從恐懼中驚醒,他甚至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
一會兒後,一輛來自英格的馬車來到廣場東側,車箱下來了八個人,其中兩個在車門前東張西望了好一陣子,等車子都走了都卻還依舊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他們是湯瑪士與克里頓,雖然抵達時間比預想中的要遲,但還不至於拖到傍晚。現在他們正在討論接下來的行程,作為響導的克里頓似乎一點都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克里斯會在這等待,所以就打算直到帶湯瑪士到港區那。
此時愛德華先發現他們了,於是就高喊:「湯瑪士!」
兩人距離約百尺,再加上附近的雜音多,愛德華覺得這一喊沒什麼意義--不過湯瑪士回頭了。愛德華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看見湯瑪士筆直地朝著自己走來,等走到了一半,湯瑪士索性就用跑的,那副龐大的身軀在人群中擠出一道路,旁邊的人都覺得他詭異、忍不住多看一眼,有些人忍不住還罵了幾聲,但湯瑪士毫不理會,他一心只想著如何快點與愛德華碰面。
克里頓緊跟在後,不過湯瑪士走過的地方總是比先前還要更壅擠,所以克里頓繞不得不多繞點路。後來他也懶得追了,克里頓只管走近一些看看湯瑪士到底發現了誰,只要別走丟,湯瑪士想做什麼都沒關係。
「愛德華!」湯瑪士呼喚著。他憔悴且陰鬱的臉上轉為平靜,甚至還有一點強顏歡笑。
等終於碰上面了,湯瑪士原想給對方一個擁抱,然而想歸想,他抬起了手臂在空中懸了一會兒就又緩緩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微笑。湯瑪士以為自己表現得很好,至少看起來夠正常,只是在旁人眼中他就是個怪胎,活像隻在地窖裡待了幾十年的野獸。
反倒是愛德華先給了他一個擁抱,接著才說道:「你還活著,大傢伙。」
「多虧了克里頓,那小夥子幫了我很多忙。」話一說完,湯瑪士才順其自然地回應了愛德華。
「你們都去哪混了?」愛德華退了一步好看清楚湯瑪士的現況。
其實湯瑪士沒什麼改變,雖然他不再瘦骨如柴、像個路邊野狗,但湯瑪士的整體狀況始終沒有變得更好,他的黑眼圈一樣深的嚇人、凹陷的臉龐有如骷髏,本來湯瑪士曾是個相當健壯的人,如今他只剩下一副寬闊的骨架,穿上衣服後就好比一個稻草人,看了讓人發毛。
「雲頂省的曼羅希(Manrahy)城......這些時間我們一直都待在那,也許是三天、四天、或一個禮拜,老實說我不是很確定......因為那裡離鑰匙城很遠,所以我們大半時間都在趕路。還是問克里頓吧,他腦袋比我清楚的多。」
愛德華知道那個地方,曼羅西就在塔拉尼斯北北西處的高地,接著一道山脈、一條大河、一片野林,未知的雅南之地近在眼前。「只差臨門一腳了,湯姆。」
「我知道,愛德,我知道......」湯瑪士低著頭,表情充滿了不確定,「......你真的認為這是件好事嗎?」
「我覺得不好,但你會因此放棄血療嗎?」
「不會,絕對不會。」他微微笑著。
愛德華察覺對方欲言又止,於是又問:「說吧,你在擔心什麼?」
湯瑪士左顧右看了幾回,這才回答:「只是焦慮。我很害怕那些夢......但要是有天夢沒了,我會不會因此消失?」
「消失?」
「對,消失,愛德,如果我不再做夢......」湯瑪士不敢繼續講下去。盡管他也知道這些話很沒道理,可是湯瑪士就是忍不住去想像。
「你就這麼懷念史提勒瘋人院?」愛德華像以前一樣說著玩笑話。那位醫生挖苦著,像過去一樣戲弄湯瑪士。
但湯瑪士突然間大吼:「我不懷念那!」
「嘿、安靜,不准吼我!」
「不要提起那鬼地方,不要!」他下意識地咬著手指,一副緊張兮兮的可憐模樣,「......不要,愛德,不要再提起那了......」
愛德華皺起眉頭,他用手杖敲了敲湯瑪士的大腿,想藉此確認裡面的內容物到底正不正確一樣--是的,同樣的人、同樣的東西,只是裡頭的傷疤永遠好不起來。
「抱歉,湯姆。」愛德華說道。
「沒事的、沒事的......是我不好,愛德......」
這段爭吵引起了旁人側目,但他們大多只是在想湯瑪士到底有多怪。他說著異鄉話,大吼大叫像個瘋子;那個男人的精神瀕臨崩潰,只要一不注意就可能波及無辜。人們避開他,流動的人潮讓出了一個小空地,此時克里頓察覺異樣後也匆匆趕來,深怕湯瑪士是不是對著不認識的人發飆了,所幸他看見了愛德華站在那,那位醫生是唯一能安撫湯瑪士的人,克里頓認為只要愛德華在場,再大的事情也能化解。
「坎貝爾先生!」克里頓打著招呼。湯瑪士背對著他,拱起的肩膀像座礁岩。
「好久不見,克里頓。」愛德華回答。
「怎麼了嗎?」
「什麼事都沒發生。走吧,我們去你兄弟那。」
克里頓的表情揪成了一團,他討厭這種被呼弄得感覺。假如克里頓鼓起勇氣問湯瑪士,湯瑪士一定會給個答案--但那又如何?克里頓知道,這不過就是另一個不堪回首的錯誤,問了只會讓湯瑪士的處境更難堪。經過一陣短暫的猶豫,他就順著愛德華的意思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初次造訪此地的外鄉人很難想像塔拉尼斯的晴空到底長的什麼樣,但對陰天肯定感觸良多。在鑰匙城、在威爾獅子城、在王都英格、在曼羅西城,塔拉尼斯的陰天就是一層影子,無所不在;塔拉尼斯的天氣是一種詛咒,縱使有晴有雨,但留在人們心中的永遠是陰天,於室外讓濕氣與腥臭糾纏、於室內讓黑暗與寒冷圍繞。
而克里斯準備的下榻處更是塔拉尼斯之影的代表之作。那間旅社的房間有窗卻無光,朽舊的木頭縫中藏著累積多年的黴菌--那扇門厚重如棺材板,門板隔絕的是一個有如墓穴的雙人房,房中擠著一張小桌子、衣櫃與尺寸過小的兩張鑄鐵床架,墊在床架上的軟布舊的發黑,好像從才從水溝裡撈出來一樣。當然,愛德華知道他們不是出來觀光的,可是他打從心裡受不了這麼抑鬱的環境,所以入宿後的第三天愛德華就自己去外頭找了間普通旅店,直到自己的藏在行囊底下的備用款被偷了才又回到此地。
幸運的是,克里斯幫他把錢給弄回來了。詳細情況愛德華不想多問。而遺憾的是,愛德華從這個破屋中找到了信任感,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就門房森嚴;它是個牢房、也是個庇護所,休息只是這間暴風閘旅社的附加價值,若是求安全,來這裡就是再明智不過的選擇了--前提是你願意接受這種近乎折磨的惡劣環境。
暴風閘的老闆是個瘸腿、頭髮斑白的老人家,姓史托姆,是諾克斯的老朋友。他不喜歡愛德華這種知識分子,但對湯瑪士卻很友善,就連話也說得多,時不時還會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而偉恩兄弟一致認同史托姆之所以會善待湯瑪士,純粹是因為他是難得不會對店家多做評論的客戶。這種人若不是個硬漢子,就是在貧民窟窩久了、對品質一詞早已麻木的赤貧窮人。正巧湯瑪士兩者皆是。
在史托姆放過湯瑪士之前,愛德華與偉恩兄弟先去了酒吧的角落商談接下來的行程。雖然暴風閘旅社並不怎麼樣,但會來的人一向不算少,其中包括酒吧,因為他們的酒吧特別適合談些不該張揚的事情;管理酒吧的是他的女兒與女婿,他們倆一個瘦小一個胖,乍看之下像個老實人,但他們嗓門比鯨魚還大,性格強悍、如風如雨,此外他們不喜歡的事情很多,不喜歡貓狗、不喜歡醉漢、不喜歡有人在那比手畫腳、不喜歡有人抱怨酒裡有蟑螂、不喜歡有人出聲抗議他們不喜歡的事情、就連說話的話題有時都得經過他們同意,偉恩兄弟稱他們倆是權威的集合體,除了老史托姆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們臣服。
「他們該給這個地方取個異名。」克里頓入座時說道。
「少蠢了,這裡多的是異名!」克里斯回答。
「不,我是說一個牌子,用橡木雕成的木板,然後掛在門口......」
「細節就算了。所以你要給這裡起什麼名?」
克里頓雙手在空中一展,接著說:「『獨裁者酒館』。」
「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好名字,克里頓。」
「不然你起一個。我看你連第一個字要怎麼開頭都不曉得吧?」他雙手還胸,壓低的眉梢正好把他的圓眼切成了半圓。
這時克里斯學著他兄弟的手勢,並說:「『暴君酒館』。」
「這名字又好到哪去了?」他給了對方肩膀一拳。
「好到不能再好了,蠢蛋!」克里斯回以顏色。
坐在對角的愛德華覺得在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所以就趕在吧檯後頭的男主人燃起怒火前阻止他們兩個。「夠了、夠了,小夥子們,我不想關心這種事。」愛德華說。
「你覺得哪個好,坎貝爾先生?」偉恩兄弟齊聲問道。
「兩個都不好,」愛德華看他們打算窮追不捨,於是就接著說,「沒有理由,不要追問。停。」
偉恩兄弟一同皺起了眉頭。
愛德華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接著講道:「我不反對打打鬧鬧,不過不是現在,偉恩兄弟,我急需了解狀況,我得知道湯瑪士接下來會遇到什麼事。不過在此之前,克里頓,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段期間湯瑪士有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他常做惡夢嗎?有沒有出現異常舉動?身體是否出現異狀?」
克里頓回答:「拜託,一個個來,坎貝爾先生!」
「就先從意外這一部分吧。」
「關於史瓦茲先生--老實說真的太多意外了!他參加過好多戰爭,那些九死一生的經歷、各種光怪陸離的際遇......」
「不是你的意外,蠢蛋。」克里斯打斷了他兄弟的發言。
「開個玩笑嘛!但你真的應該聽聽史瓦茲先生的故事,保證不後悔,克里斯。」
「諾克斯老闆可不是派我們來當小報記者的,克里頓。」
此時愛德華輕咳了兩聲。偉恩兄弟聽了便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桿。
「我很高興湯瑪士有了個新朋友,」愛德華緩緩說著,「謝謝你願意當他的聽眾,克里頓。啊、對了,我剛才想到,克里斯說你知道這裡有間有趣的小書店,反正現在時間還早,不如你就先帶我過去晃晃吧,搞不好那會有我想要的東西也說不定。」
克里斯給他兄弟使了個眼神,而克里頓呆了幾秒鐘後才回過神。克里頓說:「當然。克里斯,我們去繞一繞,一會兒史瓦茲先生回來時你一定要請他說說關於亞瑞鹿峽的報喪妖靈,那故事棒透了!」
「我才不像你這麼幼稚。」克里斯回答。
等愛德華收拾好東西後,克里頓便帶著他往大門過去。此時湯瑪士在最外側的桌子聽老史托姆談他的漁船事業,老史托姆沉溺在過往的回憶裡,他用著島國母語、語言中又參雜著太陽島的方言,要了解內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突然間,一個分神,他注意到愛德華要去外頭,所以就問對方打算去哪,而愛德華只說了要去買書,接著就一溜煙地進了前廳,一腳踩入暴風閘外的小巷。
愛德華想,湯瑪士真的聽得懂嗎?
兩人往城郊走去,路上愛德華就問了湯瑪士是否聽得懂地方話,但克里頓吱吱嗚嗚的,一直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在一處小教堂前停了下來,那處教堂建在高處、平緩的階梯底端圍了個小水瀑,瀑布的水源是地下水,水質清澈,但附近卻沒什麼人聚集。
就是這個地方了。愛德華想著,並問:「他到底能聽得多遠?」
「也許有一百尺,坎貝爾先生。」克里頓笑著說。
「那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了嗎?」
克里頓抬頭看了暴風閘旅社的方向,神情有些不自在。
「好吧,關於意外......剛才你提到了異常,對吧?就我的觀察而言,史瓦茲先生一直都很異常,」他壓低音量,「雖然他從來都不承認,可是我看的一清二楚,那些不正常的焦慮與恐慌支配了史瓦茲先生,對一罈深水、對一片黑暗對一隻蜘蛛、甚至是一條扭曲的線頭,有太多東西能讓他恐懼!」
「放輕鬆,克里頓。」愛德華看出對方的言語中參雜著一些複雜的情緒。關心、憐憫以及畏懼,好比見證親友化身為惡魔一樣。
「老天保佑,我真不希望看見他發抖的模樣......那讓我、讓我很難過......坎貝爾先生,我發誓我說的是實話,他是個體貼親切的長輩,雖然只是短短不到三個禮拜,但我知道自己能信任他、也受他信任。你會忍心看自己的夥伴受苦嗎?至少我不會,坎貝爾先生......可是正因為如此,有些事情我不敢讓他知道......其實我很害怕。坎貝爾先生,原先我只是看著史瓦茲先生飽受折磨,被那些天殺的幻影與夢境弄得不成人樣!可是到後來我好像也感受到了那股恐懼......就像被什麼東西勾開身子一樣......我好害怕,怕有天糾纏著史瓦茲先生的瘟疫會找上我......」
「你會因此憎惡他嗎?」
「不,不會......我沒有理由去討厭他......」克里頓察覺自己的話題偏得太遠,但腦子一時間還轉不過來,「......抱歉,坎貝爾先生,說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話。」
愛德華揚起嘴角,一臉似笑非笑。「還是專心在工作上吧,小子,別再為不存在的事煩惱了。」
「你說的對。沒錯,別煩惱了......話說,剛才我提到恐懼,史瓦茲先生有恐懼症,除此之外還有嚴重的幻覺,有時候史瓦茲先生會自言自語......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跟不存在的東西談話。有次我當面問他到底怎麼了。我真傻,這種事怎麼能當面問?這根本是在羞辱他!啊,該死,克里斯一定不會這麼做......算了,總之,我就是問了,那時史瓦茲先生聽了後就變得非常緊張,甚至是憤怒。他生氣的樣子很可怕,雖然只是瞬間,但我總覺得他像個怪物......或是野獸。」
嚴重的妄想。對湯瑪士而言這不是第一次。「你認為他在跟什麼樣的人說話?」
「他......」克里頓坐在台階上,身子椅著老舊的矮梯牆,「我不確定,坎貝爾先生,但也許......也許他在跟你說話。有次我聽見他在低吼著"愛德,你根本什麼都懂!我不要你的治療,庸醫!"--我在想,除了你之外,史瓦茲先生還認識其他叫做愛德的醫生嗎?也許有,但機率肯定很低。」
一個妄想中的愛德華。這倒是第一次。「他一直都在跟同一個人說話嗎?」
「幾乎都是。」
「這段期間他是否有自殘行為?」
「沒有。」
「那出血症呢?」
「偶發性的鼻血,症狀輕微,這段期間大約發作過四次,每次都是在睡醒後發生的。」
「他服藥的次數?」
「只有一次,那時史瓦茲先生頭痛的不得了、稍稍挪動身子也苦不堪言,因此我就勸他服下坎貝爾先生你替他開藥劑。雖然我不知道史瓦茲先生私底下有沒有用藥,但看藥罐的份量,我想他幾乎連動都沒動過吧。」
「你還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克里頓想了想。「......那天我們剛到曼羅西,抵達時已經接近傍晚了,所以我們就先到預訂好的下榻處休息。後來史瓦茲先生留在房間裡,而我則出去又了一趟想先見見教會的聯絡人,直到晚餐時才回到旅館。我不曉得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時我一開門就看見史瓦茲先生倒在地上,雙眼瞪大、滿頭冷汗,細微的呻吟聲從他的咽喉中傳來......其實那更像是哀號,只是史瓦茲先生忍著沒喊出來。等我把他扛上床後,我一直想把事情給搞清楚,但史瓦茲先生連說出個完整的字句都沒辦法,只能重複著幾個簡單的字詞,說著"月亮"、"理解它"、"蒼穹之上"......就像醫生你寫的備註,可是我不曉得到底是什麼東西引起了史瓦茲先生的譫妄症,但無論如何也就那一次了。」
愛德華沉默了好一陣子。如果要比較的話,在塔拉尼斯的狀況要比待在特彌斯時要好得多,但原因不明;過去愛德華一直認為天氣對湯瑪士的病況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尤其是雨與溼氣,然而在塔拉尼斯這種常雨多霧的地方,湯瑪士的病症強度與次數卻比以往都要少。
只是湊巧嗎?還是說踏上雅南所在之地讓他的病症得以舒緩?愛德華不敢篤定所謂的"詛咒"一事,他只是猜著塔拉尼斯的環境中肯定存在著某種緩和疾病的條件,也許是水、食物、甚至是塵埃與植被,再不就是曼羅溪的山地環境,也許山地的低溫有助於減緩症狀。
「你有沒有做書面記錄?」
「有,全都詳細記下來了。」
愛德華輕輕用杖間敲著地磚,低頭若有所思。「克里頓,接下來你的工作就是將湯瑪士交給雅南的引路人了,對吧?你們什麼時候出發?」
「後天早上清晨。我們還要在這待上一天,等馬跟行李都準備妥後就要立刻前往英格與其他人會面,而後我們就轉往中部的羅倫城遺址與教會的人匯合。根據氣候與路況情報,大夥估計四天後抵達三百里處的集結點進行就診訪談,屆時我就會啟程南下至藍鯨紋省的希孚仁(heofonum)田屯城與你們兩碰頭。」
「湯瑪士對未來的行程了解多少?」
「全都知道,在路上我就已經跟史瓦茲先生推演過了,但等等集合的時候我還會再跟大夥重新確認一次。」
「知道內應是誰了嗎,克里頓?」
「一個叫毆吉安(Ozean)的男人,他是我們的老夥伴;另外還有個叫約瑟夫卡的當地人,她跟你一樣是位醫生,但那女人更傾向稱呼自己是個研究者。」
「研究者?」愛德華猶豫了一會兒,「......我不相信研究者。你們的夥伴為什麼會找上這位女士?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她有何要求?」
「不知道,關於約瑟夫卡這個人,我們所知甚少,然而她是我們這段期間唯一能深入雅南的管道,處此之外別無選擇,此外她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兩瓶史瓦茲先生的血液,量約一升左右。」
愛德華直覺地將約瑟夫卡與傑克曼聯想在一起。傑克曼將湯瑪士囚禁於史提勒瘋人院的目的即是為了他的血,他或許從湯瑪士的血中找到了雅南的秘密,甚至一腳涉足其中--假如諾克斯曾提過的特彌斯的貝弗洛與柯俄斯老嫗林的嗜血獸皆是意外因雅南之血所引起的異變,那麼馬內城野獸肯定也是,而且引起城中騷動的人或許正是傑克曼,因為這隻疾病系譜是跟著亞歷山大、湯瑪士一路下來的,在馬內發生事故的這段期間只有傑克曼能接觸道湯瑪士的血液,所以就算傑克曼不是元凶,也絕對不脫幫手的角色。
只是如今傑克曼失蹤了,愛德華也無心去尋那位叛經離道的友人追根究柢。
但約瑟夫卡這位雅南研究者要一個外鄉人的血做什麼?湯瑪士不過是血疾感染者的末端,他既非源頭、又無力抵抗疾病,她為什麼想要這樣一個普通病患的血?--愛德華想,或者該問,約瑟夫卡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湯瑪士的?難道她是傑克曼的合作者?抑或她有某種辦法監視與尋獲從雅南流出的疾病感染者?
「說下去,把你所知的約瑟夫卡一五一十地講出來。」
聽見愛德華催促,克里頓便繼續說道:「諾克斯老闆親眼見過她,那女人是少數幾個擁有旅外權的重要人士,談吐穩健、不羞於表達,但性心腸軟的愚蠢,要說真有什麼能讓她大聲起來,無非就是她的研究領域了。很難想像約瑟夫卡到底是怎麼爬到這個地位的,據信她過去曾販賣過雅南之血給幾個大富豪,可是無從查證起。富豪們已死、他們的後代對此一無所知,或許她不過是個偽善的雙面人,可是如今除了多提防約瑟夫卡之外,我們只能盡可能地與她合作,如此才能確保史瓦茲先生能安然脫身。」
「她不是隻羔羊,克里頓......可是,好吧,我相信你們的判斷。你做得很好,克里頓,現在就只差一件事情了--來,回去吧,開個小會之後我要幫你的史瓦茲先生做健康檢查。」
「是的,坎貝爾先生。」克里頓起身帶著愛德華離去。
克里斯沒有走原路回去。一會兒後,他們踏入了獅子港的小雜貨街,那的街上掛著一張張老舊的招牌,路上人群交錯、狹巷中聲音混濁--結果在愛德華意識到之前,兩人已來到了一間小書店。
愛德華問:「你還真的知道間書店?怎麼,常來買書嗎?」
克里頓回答的靦腆。「其實我喜歡看些小說故事,那些奇怪的、不太入流的玩意兒,盡管克里斯老嫌我像個幼稚鬼,可是我就是喜歡,他能拿我怎樣?」
「看書是件好事,既然有幸學會寫字識字,那就不該浪費這項資產。」
「史瓦茲先生也看書嗎?」
愛德華先一步推開門扉,門楣上鈴鐺響了幾聲。「他懂得字不多,不過在跟著我工作以前湯瑪士似乎總是帶著一本舊書,而且還常常翻閱的樣子。」
「那是什麼書?」
「《汪洋漂流記》。」
「我以為只有那些大學生才喜歡啃這種又臭又長的古書。」
「誰知道?也許你在路上能問問湯瑪士,」愛德華想起湯瑪士有個名為安德烈的弟弟,對方是個讀書人,至少湯瑪士是如此介紹的,「問問他為什麼會想看這種書。」
克里頓一個縱身跨入第二排書櫃後頭,而後他遙遠的回應聲傳來:「--不要。坎貝爾先生都沒問了,我怎麼敢問?」
「那就別問了,小子。管好你的好奇心。」
自從再度與湯瑪士相遇以來,愛德華也從未問過那本書的來歷。也許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知道湯瑪士手中的書是他兄弟的遺物,他與消失的家園最後的聯繫;那本書主要不是用來看的,湯瑪士翻開他只是想要懷念故人、或是自責自己為何還留在此地。
它雖是本漂流記,但對湯瑪士而言,此書卻是最穩固的土壤,只要帶著它,到哪都不會害怕。然而書本終究是書本,它帶來的慰藉阻擋不了病害侵擾,當湯瑪士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它不過就只是躺在那,睡著、度過無夢的光陰,永遠拒湯瑪士的哀求於書頁之外。
「坎貝爾先生?」
「什麼?」愛德華從思考中驚醒。
克里頓從書架後頭探出頭,並問:「你覺得我直稱史瓦茲先生為湯瑪士老大,這樣如何?」
「就直接叫他湯瑪士吧,小子,他不會介意的。」愛德華微笑著。
初秋的獅子港海風漸強,季風正在北海上頭虎視眈眈;浪濤翻滾,停泊的船隻搖擺不定。愛德華從書店中買了幾本影射雅南的恐怖故事集回去,等兩人回旅社時天色已晚,所以眾人就先在酒吧裡用了餐,打算飯後再回臥室裡舉行會議。
不過餐點還沒出現,湯瑪士就先倒下了。他倒在桌子上,像灘爛泥一樣滑落地面,不管三位夥伴怎麼叫都無法從夢魘中清醒;湯瑪士的血從鼻與口中溢出,血液汙染了他的衣物與從未乾淨過的地板,那雙半闔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不停顫動,彷彿瞥見末日降臨於蒼穹。
除了偉恩兄弟與愛德華之外,這裡最緊張的莫過於老史托姆了,他把湯瑪士看作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兒子一樣,見他發病就急的不得了。老史托姆知道愛德華是醫生,所以一直纏著他詢問湯瑪士的狀況,好像擔心世上最後一個會聽自己說話的人將就此消失般,但愛德華也沒辦法給一個準確的答覆,因為湯瑪士的病情從未明朗過,他只能說這是一個常例,然而如何普遍、又要怎麼治療,實際上根本沒有答案。
老史托姆的女兒噘起嘴巴,捲而扁的紅髮本來像叢火焰,此時卻黯淡了不少;老史托姆的女婿撇過頭當作沒發生任何事,但他猜到自己丈人會找人來幫忙湯瑪士,所以意興闌珊地喚了廚房裡的僕役出來前去老史托姆身旁待命。酒館裡沒什麼騷動聲,雨點似的細語聲中沒有人關心哪個陌生人出事了,不一會兒,愛德華一行人的驚擾也在低聲嘈雜中消解無形,等克里頓與克里斯兩人扛著湯瑪士回樓上下榻處後,就連曾經有過的混亂都不留痕地,地上那灘髒污也不是血液,對暴風閘而言,它不過就是塊不起眼的油汙。
「他怎麼了?你應該知道怎麼了吧?」老史托姆在房門前問道。他家的小僕役正從後頭戰戰兢兢地端著四人份的食物與飲酒過來。
「一點小病,先生。」愛德華讓路給克里斯走去外頭,他正準備去跟酒館老闆娘要點熱水。
「我當然知道是病,但是什麼病?」老史托姆揮舞拳頭,一字一句都分外用力。
「別擔心,那不會傳染。」
「我不在意這種事,我只想知道湯姆會怎樣?他不會死吧?」老史托姆擅自把湯瑪士叫做湯姆。
「不,還不會怎樣。史托姆先生,您就不要太操煩了,我們接著要去英格求醫,那裡有位好醫生見過這種病例,我想給對方看了之後就有機會痊癒了。」
「天父在上,你所說的可是實話?」他睜大了眼睛,但左邊眼皮不太靈光,所以老史托姆看起來就像是在用一隻眼睛瞪人一樣,「接著你打算做什麼?給他吃蟲子泥巴?還是割開血管放血,看看病魔能不能趕在湯姆死掉前先溜光光?」
愛德華繃緊了臉,在老史托姆的燈光前看起來像座蘊藏怒火的守衛雕像。「我會陪著他。我無技可施,只能在一旁當個看護。」
兩人對峙了半餉,直到克里頓把愛德華請進去後老史托姆才叫僕役把糧食給帶進房間裡,隨後老史托姆就離開了。他的燈火與瘸腿的拖行聲消失在樓梯間,口中的念念有詞亦然,老史托姆抱怨著天氣、抱怨世上的一切,他厭惡自己欣賞的好傢伙竟然讓不知名的病痛糾纏,而照顧他的人卻又是一名無能的庸醫。
太多事情能讓老史托姆抱怨,最後喃語成了雜音,像極了翻滾的水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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