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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來自西城的男孩迷失於荒林中,林深無涯、黑影幢幢,點綴於青苔上的光輝破碎,如森林無徑可循。

他前進,跨過崎嶇的綠岩與突丘,小小的靴子跨過樹根,瘦小但不再稚嫩的手攀於其中;他喘息,讓磅礡的林蔭所追逐,男孩感受不到晝光的溫度,寒氣刺骨滲肺。荒林中沒有他的容身之地--男孩急著想離開,他仰賴幼時留下的記憶來突破重圍,但每一次的轉角都是錯誤,男孩的逞強讓他深陷樹海囹圄,無處可逃。

然而男孩是單純地想著奔跑,他深信自己只要跑得夠快夠久就能跨越森林,到時他就能把父親的書信交給他的祖母--男孩必然會成功,他將因此獲得安身之地,遠離遭人獵捕的夢魘。

一想到這,男孩的雙腳就充滿了力量;他是勝利者,勝過所有困境。

但前提是男孩能趕在日落之前離開這裡。他倦怠地揉揉眼,隨後看了一眼掛在腰間的懷錶,但錶殼一開,裡頭的秒針卻在底盤上前後躊躇,無形的藤蔓勾著它,直到針尖不再掙扎。時間停了。男孩開始懷疑一切的現實不過只是一場夢境,不過等他看了天空後,男孩才知道懷錶不是一切。此時樹冠后的光芒比早先更加昏黃,閃耀的太陽時時刻刻都在衰老,這點提醒了男孩,他得加緊趕路,免得晚上讓林中的怪物給深吞活剝。

就像如同父親的告誡一般。

父親。他想著。男孩想著那個男人發皺的雙手,他那獨眼在筆墨間彈跳,瘦弱的身子側倚在桌前不發一語,活像顆因光而扭曲的老樹。

--夜梟的聲音來早了。

男孩從回憶中驚醒,回過頭,他才發現身後一無所有,唯獨月光三兩灑落。他不敢出聲,停在半空的手腳連忙動作,趕著把剛才浪費掉的路程都給補回來。

時過半餉,嘈雜的跫音迴盪於樹幹間,地上的枯葉因男孩的步伐而粉碎、細枝斷裂的巨響穿透了黑暗。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午夜的森林中唯有影海相隨,影子啃著他的四肢,蟲鳴如浪潮湧上,男孩感覺到皮膚傳來騷動,不知名的小觸角在他的身上蠕動著。他的呼吸槌著岩石與土壤,顫抖讓野獸欣喜若狂--剎那,他躍出樹廊,雙足落腳於一片空地。男孩已無路可退,入不得森林、又無法此地脫身,他在那處小牢籠中躊躇不定,雙眼離不開那片黑暗。

有東西在追他。男孩知道自己不該再行動了,寒冷與疲憊讓他脆弱不堪,他在怎麼躲也躲不過危機四伏的夜晚。男孩倚靠在樹幹欠,昏昏欲睡的雙眼盯著自己也搞不懂的方向;他的牙齦發麻,舌梢乾澀,擴散於筋骨間的痠痛釘住了男孩的軀體。

他閉上眼。

 

(叩咑叩咑、叩咑叩咑......)

 

有東西靠近了。

猛然回頭,男孩看見了一盞燈火搖曳,微弱的火光照出了一道影子,棲息於暗處的幽影。是個活人。

男孩大喊:「先生,我迷路了!」

影子跨出樹林,月光描繪出了他巨大的輪廓與犄角。對方問:「你奢望我給你幫助嗎?」

「......我只想要一個方向,」他的喘息逐漸平復,但恐懼卻漸漸攀升,「離開林子的方法。」

「你想去哪?」

「往東邊,我要去那找親人。」

「為什麼必須經由森林過去?」

男孩曾以為這是個天賜良機,但他錯了,他錯信了一個虛構的神祉,誤以為自己的未來受到眷顧。「因為......因為這是最安全的路。外面不平靜,先生,到處都在抓人,黑幫們、研究者們,他們到處都在尋找落單的小孩。」

幽影的四蹄跨過土丘,然而男孩仍不敢直視對方的全貌;提燈的老軸件在森中咭咖作響,聲音壓過了林中的黑暗,它的光芒雖微不足道,卻比今晚的彎月還要刺眼。「如果我也在找像你這樣的孤兒,你又該如何是好?」

男孩退了一步,膝蓋無力撐起身子。一會兒後,男孩認出了對方的身分,那名幽影手持獵槍、身穿制服,政府授權給他好保護著森林不受侵害,盜伐者、盜獵者,無人能在此恣意妄為。對方是個有身分的正經人,如果這時候連他都不能信任了,男孩又還能相信誰?

他無須害怕。男孩壯大了膽子說道:「您是個善心半人,一名森林守衛。」

「你的假設並不正確,」半人轉過馬身,而後又將提燈掛回腰際,「但是,來吧,假如你願意將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能暫時提供你一個庇護所,直到隔天清晨。」

男孩追了上去,雙腳小心翼翼地追隨幽影,在他的燈火與獸尾後頭尋覓著前方的路況。

一路上他們未曾言語,只有蹄與足音在灌叢間交錯,此時月光已不見蹤跡,虛無的林中唯獨幽影的燈光閃爍,左右擺盪,餘暉在空中烙下殘影,如鐘擺般叫人倦意襲來。男孩的雙腳身陷黑暗,一步一步、軟弱無力。

「你落後了,小狗仔。」

男孩身子一振,幽影的聲音讓他渾身起疙瘩。「我只是......有點累了。」

「再累你也得走。我不會背著任何人,就算是小孩也一樣......」幽影等著男孩靠近後才又開始前進,但這次他的速度變得異常緩慢,這樣才好配合著男孩的速度,「......實際上我只是更喜歡看著那些人又累又苦。施予同情,這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樂趣。」

「不是自尊問題?」

「你是想說載具與駕馭者的主僕關係嗎?不,我喜歡就做、不喜歡就誰也逼不了,這跟自尊沒有關係。」

「你很奇怪。」

「如果你理解到自己只是一群即將滅絕的古老遺族,有一天你也會變得很奇怪,」他望著與他齊身的男孩,火光在幽影的眼中顫動,「你會開始質疑所有的事情,文化、歷史、以及存在。我是保護著別人、還是正被別人保護著?世上的異族如此之多,為何我注定孤苦伶仃,唯有黑暗相隨?」

男孩聽不懂幽影的怨恨,可是他知道自己該害怕,他恐懼著幽影的一舉一動,似與猛獸對質。等那名半人的踏蹄遠去後,愣了半餉的男孩才匆匆前;他的手腳僵硬而不協調,意志懸著身子讓他不忘自己還走在地上,只是他的怯懦壓的心頭隱隱作痛,盡管男孩試圖從父親的遺物中尋找一絲依靠,但袋中的信紙沒辦法賜予他勇氣,比一道燭火還不如。

此刻男孩走在幽影身邊,猶如與深淵同行。

 

幽影的監視站搭載山腰、藏於高林之中,距離兩人相遇之地有近二十里遠,這段路上,男孩疲於奔走的雙腳發疼,他的體力早已耗盡,休息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間隔也逐漸縮短,可是那道幽影不曾伸出援手。他會等待、他有的是時間等待,但那個男人不會施捨同情,因為幽影打從最初就只是想看著男孩如何在路上掙扎,倒數著對方嚎啕大哭的時間;然而事與願違,男孩的倔強早在他踏入森林時就表露的一覽無遺,如果他會哭,那男孩就不會走到此地。所幸幽影依舊能看著他挫折,細聽對方的喘息聲。

「你知道我在等什麼。」幽影說道。他的輪廓在微光前顯得更加龐大,幽影的身子壯碩、犄角銳利,槍械在手的模樣既野蠻又威武,如果森林真有野獸,那也比不上幽影的威嚴令人寒顫。

「......我......我不知道您在期待......期待什麼......。」男孩回答。一會兒後,他疲憊的身子幾乎無法言語。男孩不斷地深呼吸,妄想藉此減緩身軀的灼熱與疼痛,但最後男孩連深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他只能任憑身子攤在地上,小小的頭顱埋入膝中,疲倦、卻又無法入睡。

「我說我是個喜歡看人受苦的野獸,因為人們賦予我的性格這樣的觀感,」幽影在男孩面前左右踏蹄,「但我不是,我只是想看你們何時願意放下尊嚴,請求我載著你們繼續前進。」

「......那......當您看著人痛苦時,心中又做何感想......。」他的聲音飄渺,遠比飛蛾的振翅還要虛無。

「我享受,僅僅如此,」他笑問,「如何?你不喜歡你的善良半人有這樣的癖好嗎?」

「很有性格,先生......。」

「所以,你的選擇?」

男孩抬起頭,那雙憔悴瘦弱的臉龐對著幽影。「......給我一點時間。」他說。

「哼,那也好,反正我們就快到了。再十公里。」幽影看著遠方,蹄子不耐煩地在地上踏踱。

話才說完,男孩就扶著樹幹撐起身子,他稍稍做了點伸展,雙手扶著膝蓋讓雙腿打直。森林的飛蟲繁多,擾著那孩子心神不寧,他的雙眼因汗水而刺痛,舌根苦澀、肋骨發疼,但他還能走,他告訴自己一切都還過得去,就像男孩的父親說的,孤身一人的他必須長大、從男孩變成男人,而這趟路就是他的考驗。

這時幽影遞了水壺給男孩。那名半人不發一語,等著男孩戰戰兢兢地喝了水後就又再次前進;幽影移動了,在黑夜中開出一條廊道,他的獵槍背身後、掛在馬身上頭的囊袋中傳來煙硝與藥草的味道,凡事他與他的光芒走過的地方都是最容易行進的道路,幽影的燈火雖黯淡,然而男孩能輕易地看見他的引導。

樹海遼闊,半人與小人兒跨過一段又一段的險徑,等見到監視站時已是午夜時分。

燈火照出被踏坪的小徑,壓實的泥土指著木屋階梯--那棟屋舍寬大,由水泥地基與三合板搭建而成的簡易平屋,它階梯與門扉都與幽影的體積相符,但屋子的第一個使用者顯然高不過兩米,許多地方修修改改,只要些許光芒就能看見那些粗糙的補釘痕跡。

「起來,小狗仔。」幽影對著懷中的男孩呢喃。

他拍了拍那孩子的臉頰,幽影的粗魯弄痛了對方;男孩以為是黑幫來了,他們像打著男孩的父親一樣對他施以暴行,結果男孩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就急著掙脫幽影的手臂--而後,一聲悶響,他翻入地面,細碎的哀號從男孩口中竄出,他嚇得不敢抬頭,攫縮的身子在泥地上不停顫抖。

過了好一陣子,他以為黑幫們悻悻然地走了,於是男孩試著睜開眼,看清楚照在眼瞼上的光源來自何方。是幽影,他佇立在男孩身旁動也不動,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地上的小人兒,瞳孔中的光點宛如燭火。

「......先生?」男孩出聲。

幽影撇過頭。「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是不想抱著你進去。走吧,那就是你今晚的安身之處。」

他低下前足好讓自己的手低的能已抓住躺在地上的男孩。

不消幾秒,男孩再度跟著幽影的步伐前進,如同一個夢境以前的深林一樣,但此刻迎接而來的不再是黑暗--幽影開啟的前廊燈光,它們冷冽刺眼,讓男孩忍不住以雙臂掩面。

 

男孩累的無法站立,當幽影引他入屋後,他立即找了一個不礙事的角落窩著。實際上棟屋子到處都是這樣的地方,除了工作室與特製的書桌外,監視站的木地板上頭近乎空無,與男孩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再些許遲疑後,他決定選在一個遠離門扉的牆角歇息。但幽影嗔著氣走向男孩身邊,對他的舉動大為不滿。

「別縮在著,要睡就去床上,」幽影輕輕地踢著男孩,手指指著遠處的木板床架,「當然,那只是個木板,提供給像你這樣大小的人用的棺材。」

他應手勢望去,窗外的冷光照出了它的床腳。「謝謝您,先生。」話一說完,男孩聽從幽影的指令爬到了床邊,但他只靠在一旁的牆邊與床平行。

「你習慣窩在地上嗎?」幽影問。

「我......我只是還不想睡。」男孩轉轉腳踝,試著做些暖身運動讓腳筋更舒坦點。

「如果你不睡,那你還想做什麼?」

「剛才的夢讓我沒了睡意。」此外他也累到幾乎無法入眠,一闔眼,腦海就有股思緒在蠢蠢欲動。

「也許我剛才應該把你丟在山下,這對你的睡眠有幫助。」

男孩急著解釋:「不是!我只是、只是--......抱歉,先生,我馬上就會睡了,再一會兒。」

「哼哼......放鬆點,小鬼頭。所以,如果你不睡,那麼你還想做什麼?」幽影皺起眉頭,那對大角下的方臉擰成了一團,「既然你出現了,我很好奇......我很少有機會碰到另一個人談論自己的興趣。除了我的搭檔外。」

「......我、我會看書。」

「上過學嗎?」

「父親讓我在家自學。」

「是的,自學,想也知道。」幽影開了屋棚的燈泡,那盞燈老舊泛黃,但照度還算足夠。當幽影站到那面位於窗邊的書桌斜台前,他又問:「你都看什麼書?」

「什麼都看。」

「當別人問你都做些什麼事,你總不會回答什麼都做吧?」

被幽影這麼提醒,男孩頓時紅了臉,並立即補充說:「......我喜歡看小說,還有......還有報紙上的連環漫畫。我想我特別喜歡看這些東西。」

幽影覺得他們兩沒辦法確切地搭上話,然而他仍試著與之對談。那名半人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冷酷,在那副粗野的軀體下或多或少還藏了些憐憫之心;盡管他說自己享受著他人的痛苦,但幽影並不否定自己願意伸出援手的意志,只是長久的孤獨讓他失去了一股熱情,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否曾有過那種東西,畢竟現實就是--他從未與社會共舞,半人幽影只能躲在森林中保持與世界最低限度的接觸,以免惹得一身麻煩。

「說些你看過的小說故事。」他在筆記本上提筆書寫,寫下當天的巡邏狀況。

男孩照實講了許多書,有關於太空與未來的科幻故事、關於都市的恐怖傳說、抑或遠近馳名的魔術偵探系列故事、甚至是些不入流的低俗刊物也囊括其中。就類型層面而言,男孩確實無所不看,就跟幽影一樣不是個挑食的讀者。

「既然你如此"博學多聞",那你早該知道單憑一個小鬼頭的能力是沒辦法橫渡森林的吧?」幽影說。

「我可以,絕對能行!」

「可笑。如果這是一篇史詩紀聞,那你肯定會成功。可惜現實生活不是那些古早的奇幻故事所能言述的軟弱與混亂,」話鋒一轉,他問,「......難道你相信歐帕茲?」

幽影從男孩的言語中得出了這個結論,他熱愛那些浪漫史詩,就像一個普通男孩為此著迷,並試圖從這股狂熱中發現屬於自己的命運。

「那只是故事,我分得清楚。」男孩抱著斜肩包,看起來有些躊躇不定。的確,他相信一個虛構生物能帶給自己超凡的運氣。

「分得清楚?不,你根本沒搞清楚狀況,你相信的那愚蠢的虛構設定,所以才會獨自踏上森林......」幽影側眼瞧了牆上的地圖,心中推算著男孩到底走了多遠,「......但別害羞,因為我也曾相信過,信仰一個非信仰所能描述的虛構神話--那很浪漫,不切實際、但卻充滿傳奇色彩,好像散佈於世界各地的千貌者與其紀聞一樣令人神往。」

「千貌者是哪裡的神祇嗎?」男孩未曾聽過這個神明,他隨同父親去過幾次寺廟,幾個聖像擺在那供人寄託,其百名聖徒遍布全國,但當中沒有幽影所說的千貌者。

幽影手中的筆斷墨了,但他寧可在廢紙上畫圈圈好讓墨水流出,也不肯費點力氣從筆袋中拿出另一支筆。「眾物之集結,一個共同存在於諸多文化中大集合體,不分族群身分的至高大神。但那東西也一樣不存在,跟歐帕茲一樣只是個妄想。有穹頂神、豐壤神、萬物萬靈各司其職,但就是沒有千貌者,然而正因為沒有,所以讓人渴求,就如同歐帕茲的空幻使人心生迷戀......」他頓了一會兒,死寂填充了兩人之間的空隙,「......千貌者,這個命題老到不能再老了,如果說魔力之母被小說家用了一千年,那千貌之神就是自異族相遇之後就孕育而生的東西,歷時千萬年餘,最終化為迷信......不過也許再過個三四年又會被拿出來炒作一次也說不定,流行就是這麼回事。」

男孩看著那名半人的獸尾在左右擺盪,粗糙的鱗皮與遮布來回摩擦、偶爾也打的木板咑咑作響。「雖然我沒聽過千貌者的故事,但我看過一本小說......他拿了半人當主題。」

「見怪不怪。」

「那真的很少見!我從沒想過有一個全都是半人的世界......不過裡頭的神卻長的像隻狼。真奇怪。」

幽影的圈圈越劃越急。他知道那本小說,一個既美好又可笑的海市蜃樓。「如果再過一百年,他就不會只是一本歷史諷刺小說--那玩意兒會變成真正的奇幻故事,半人族群與他們的信仰、就像龍與牠們的語言一般成為奇幻世界的養分......消失的過往只能在幻想中現身,縱使法師們的方陣研究的再透徹、縱使科學家的儀器在精巧,死了就是死了,作古的歷史成傳說、傳說成神話......小狗仔,你有天也會明白,你我的存在皆是一場幻影,最後大夥只能在書中相見,或在電影,被當作妖魔鬼怪一樣布置在角落,哈哈哈......」

「但不是現在。」

「是,不是現在,因為那是未來。繼續幻想吧,孩子,讀著你的小說,全神貫注於一時美景中......」他的語氣尖酸,酸得穿肉透骨,然而幽影明白自己不該這麼憤世嫉俗,儘管他的確有這個資格,「......趁你還能在外面跑跳的時候。你要去依親,是吧?」

「是的,先生。」

「東邊......東台鎮嗎?」

「沒錯。」

「他們的爪子可不好惹,如果你沒有那樣的外表,就該明白自己不能往東邊跑,」幽影使勁摔了那隻斷墨的原子筆,停頓良久,接著才又不甘不願地從筆袋中拿出了新筆出來用,「我可不記得那裡是個狗族天堂。」

從驚嚇中回神的男孩擔心自己會說錯話,本想就這麼閉上嘴巴,但幽影等在那,他垂擺長耳朵等著男孩的回答。「......我......我曾去過那幾次,老祖母跟當地人處的很好......他們也很善待像我這樣的人。」

「是一年前、還是三年前?人們的價值時時刻刻都在改變,你怎麼能期待昨天與今天完全相同?也許你該逃離這個國家,找一個毛沒那麼多的地方開始屬於你的新生活。」

「但我有人類血統,我的祖母就是個人類!」

「然而你流的是汗水而非汗脂,一身無毛、唯有一頭細髮相隨......孩子,看起來不像個人、聞起來也不像個人,但是--但是,呵呵......老實說,人類是什麼?今天那群傢伙因為行得高尚,所以就用人稱呼自己,然而被他們貶稱作狗兒的你們不也一樣擁有高尚之舉、明白智慧哲理嗎?真奇怪,人類到底是什麼?是型態上的、還是認同上的意義?」幽影稍稍轉了頭,眼角觀察著男孩的反應,「......嘿,你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叫你們做狗兒嗎?」

男孩低頭不語。

幽影當這陣沉默為男孩的無知,於是他接著說:「因為你們狡猾貪婪,卻又比不上狐狸聰明......這就是土地賦予你們的代號,是屬於這個國家的階級歷史。但可是別輕易被歷史給誤導了,實際上你們也是人類,人科人屬中的一種,你們與他們之間的差異不足百分之一.....所有能夠互通相容的群體都是同一族系,狗兒、貓兒、人兒,那些稱呼誰榮誰辱,都不過只是假象。」

「真的?」男孩問。

「真的,無論靈魂或軀體都是,所謂的種族之別不過是一道脆弱的紙牆。」

「所以你與我也是同一群人類嗎?」他滿懷期待,聲音因好奇心而放大了好幾倍。

「......不,唯獨我不是,」幽影闔上筆記,「從生物的角度來講,我們完全獨立於你們之外......真可笑,雖然我說你的族群也將擁有與我們相似的未來,但事實上......我才是你們所有人類心中的奇幻生物。」

「但是--」

「安靜,小狗仔。」幽影的四隻蹄子隆隆地走向吊燈開關。廊前的冷燈、屋中的暖光,待一個動作後便消失無蹤。

不久後,一陣驟雨入林,雨勢磅礡、聲勢駭人;隨後,幾滴水滲入屋中--不消一分鐘,數十滴水齊聲落地,男孩窩著的地方也無可倖免,因此讓他不得不爬上床板避難。此時屋內到處都是聲響,濕氣與霉味溢滿屋舍。

「那靈魂呢?」突然間,躺在床板上的男孩問。

站在桌檯前休息的幽影過了一會兒才回應:「什麼?」

「你也擁有一個人類的靈魂嗎?」

「......我寧可不要當個人類,小狗仔,」幽影在黑暗中微笑,只有黑暗容許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算當了也是一半,那有什麼好的?」

「也許不只是一半。還是說你的靈魂是隻馬?」

「世上沒有長著蜥尾的馬兒,更別說我有一半不是馬......別瞎猜了,我不是人類、也不是馬,我就是個高傲自負的半人馬,沒有任何東西能撼動這項事實。」

「我們的樣子長得很相近,而且你也會流汗,至少皮膚裸露的地方會流汗--也許學者們搞錯了你們的種類......也許我們是一家人!」

「不,永遠不是。」他回答。

夜中的談論終結。

 

黑暗中唯有暴雨不斷,直至隔日天明。

 

一道鎗響穿透樹海。

男孩驚醒,雙眼讓窗光刺的無法對焦,糊成一塊的視野只能看見物體的輪廓,邊線曖昧且不見深度;而後,他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前,他的影子遮蔽了天空,寶藍色的眼睛在暗處發亮。就像一個惡徒,來自西城的噩夢。

「嘿。」他開口。

男孩抓緊不知何時蓋在身上的毯子不發一語,眼睛瞇著不敢動彈。

對方走近了些,一身鬃毛在陽光下斑駁如灰燼。「去東邊?」他問。

「......是......是的,先生。」男孩的聲音沙啞而細弱。

「是的話就快點動身吧。我來帶路,小狗仔。」他走向廚房到處張羅,身後的槍桿乒乒乓乓碰撞著櫃子;那個男人碎嘴聲在房子裡繞個不停,直到他豎起的耳朵動了動,樹海不尋常的動靜令他有些焦慮,連動作也變得停停走走。「你在東邊有接應人嗎?」那個男人回頭問道。

「我的祖母住在那......在林子另一邊的東台鎮。」

「意思就是沒有囉?好吧,那你哪來的?」

「西......西城。」

「西城?所以你穿越森林就是為了省下那五十公里路嗎?愚蠢!」

「我與父親曾走過這......我本來以為......」

「閉嘴,」他扔了一個破布包給男孩,「我不想聽多餘的話。快點,出發了。」

兩人悄悄從後門離去,在滿是露水的雜草間穿梭。此時已時近中午,雨後的樹海霧氣瀰漫,天上的雲流洶湧,一塊塊黑斑在緻密的灰空中流轉,看似午後又將有一場大雨;不久後,他們鑽入密林,沿著濕滑的樹幹與鬆土往山下去,不知名的威脅迫使他們加快腳步,但男孩得渾身發痛,無論他怎麼邁開腳步都沒辦法追上引路人的速度。

途中他跌幾次、引路人就罵幾次,對方的嗓子不大,然而每句話都讓人之折騰。折騰得令人寒顫,男孩在他的心中不過是個畜生,笨拙又無力,看得引路人氣急敗壞。這樣的過程不知持續了多久,一直到對方不再開口,他心冷如鐵,不再以正眼瞧著男孩。

密林往東邊延伸,引路人想在傍晚前將男孩給扔到邊界,但他高估了男孩的身體狀況、也高估了自己的預測能力,後來他們只前進了不到三分之二的路程就被迫停下腳步尋找庇護所,以免自己而在大雨的山林中丟了性命。

在一陣忙亂後,引路人趕著男孩往搭好的簡便雨棚裡鑽。棚子搭載傾木與巨岩交錯而成的空隙中,那個空間寬大、也不會積水,雖然乾的地方不多,但對於渾身溼透的兩人來說也沒太大差別了。

「鬼天氣,該死的雨神,」他脫下溼透的上衣擰乾,雙手使勁地刮著皮膚上的短鬃,一次次分批把水份給刮下來,但最後引路人依舊忍不住甩甩身子,「該死的小狗仔,無毛狗兒真幸福。」

男孩抿著嘴,雙手拉緊身上的雨披以防溫度流失,然而無論怎麼保溫,熱的永遠都只有耳末與雙頰。過了一會兒後,他膽怯地說道:「謝謝你,先生。」

「我不需要你的謝謝,」引路人盤坐在棚口,厚實的肩膀與清晰可見的背骨對著男孩,身子動也不動,「我也不要道歉。孩子,我只要你趕快離開這。」

「......有人追上來了?」

引路人沉默半餉,隨後,他回答:「是的,那些鍥而不捨的傢伙。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嗎?」

「我......我聽父親說過很多種可能性。」

「不,唯一的可能性,」突然,他壓低音量:「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是把你給抓去賣掉,小雜種。」

「我想也是。」

「你想也是?不,你根本就不懂混血兒的價值有多高,高到能讓那些小混混跑進地母的領土!」引路人盯了男孩一眼,他的藍眼在灰暗的雨中更加深邃,「你讓他們玷汙我們的土地!」

男孩身子縮在角落,引路人的怒火讓他羞愧無比。

刷葉的雨聲凍結了空氣,他們的沉默漫長而痛苦。

「......抱歉。」男孩出聲。

引路人對著外頭的大雨嘆氣,那是道細長、不確定的呼息,在雨落聲中幾乎聽不出個端倪。幾拍後猶豫後,他說:「......我不像大角一樣那麼有耐心......我就是不喜歡這些額外的事情,不必要的雜務!......哼,當個響導,說的倒輕鬆......算了,都到了這個地步,就讓我們快點完結這件事吧。」

雨持續不斷,它綿延細緻,比起昨日還要陰森。等即將入夜,引路人從囊包中拿了個瓦斯燈作為取暖之用,接著他們吃起口糧,塑膠的摩擦音在小棚子中變得曹囃又巨大,兩人的咀嚼聲隆隆響著、與空腹的鳴叫成一塊。溫飽讓他們的關係稍微鬆弛了些,但引路人依舊嫌男孩麻煩;他嫌著男孩的身分以及他帶來的窘境,引路人懷念起兩天前的沙發與肉排,這股想像又一次惹惱他,讓他注意到自己留在荒郊野外,從事著自己拋棄數年的爛工作。

這時,男孩用他虛弱的聲音問道:「大角就是指那位人馬先生嗎?」

「啥?......對,他的外號是大角,有興趣你也能這麼叫他。」

「他一直都住在這?」

「大概住了十幾年,聽說他是北邊來的研究者......之類的。人馬,怪胎生物,沒人想去了解這種東西,但他們對森林就是有一套,這誰都比不上。」

「那位先生看過很多書。」

「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書了。早些日子據說他還喜歡狩獵,但後來上頭下了命令,只准大角在獵祭的時候打上幾頭......」引路人抬起雙手,試圖把事情講得更加誇大點,「從獵頭到獵物、最後連物都不給獵了--可悲,文明沒有人馬發揮天分的餘地。」

「但他很聰明。」

「聰明又如何?如果他想求深造,那就該移民去海洋的另一端,那裡多得是聰明的人馬能跟他溝通。」

「有更多的人馬?」

「......只是聽說罷了。這個國家最不缺傳言,傳言外星人帶來了魔術、傳言狗兒們創造了人類......千奇百怪的傳言在路上跑,都不知道要相信什麼才好了......」

驟雨一直持續到深夜,等雨勢消退後,他們又再次趕路,循著引路人走慣的秘徑繼續往山下去。

沉默永無止境。兩人手中的燈火在巨木間飄動不定,亦左亦右,繞著藏匿於黑暗中的緩坡前進,此時男孩依舊在追著引路人的背影,他發炎的筋骨在寒風中隱隱作痛,腳板破裂的水泡滲著血水,然而男孩沒哀過半句話,他只是拼命地追趕,就像追逐幽影、追逐著父親的步伐一樣;他以為,只要忍耐就能度過一切苦難,他不能像人們口中的狗兒一樣軟弱無力,可是引路人的燈火越來越遠,他走出的路徑消失在濃稠的夜裡。

男孩跌了一跤,一如先前無數次的意外。他以為自己又再度站了起來,當初被追入森林時男孩也同樣如此,在恐懼與焦慮中輪迴,他一次次的失足、一次次的爬起,直到那群西城的狩獵者消失在林蔭之外--男孩勝利了,那是天命使然,如今他也將再次戰勝困境--

--男孩倒在泥濘中,顫動的眼珠看著他的提燈逐漸黯淡。

雨絲如星火消散。

 

披上黑色雨披的引路人坐在樹下不發一語,他赤著半身抱緊男孩,好讓對方能從自己懷中獲得溫暖。

漫漫長夜,他想著為何狗兒們如此脆弱--引路人回憶起歷史上的記述,那群狗兒曾耀武揚威,佔據了國家的大半土地,但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生物已經成了風中殘燭?引路人的閉上眼睛,心中想像著那些下顎無力的狗兒拿起剃刀與獵槍的模樣,就像他最喜歡看的一本小說中說的,無毛的人們在抬起下巴,雙眼避諱著與低下的奴僕交會;那些心如狗兒們的人們霸佔了一塊土地,他們以高貴自居、是萬物之巔,對待人類的先祖,那些人將對方稱之為犬類。

突然,故事出現了轉折,狗兒成人、人兒成狗--而現在,他們的子嗣就在這,一隻血統斑駁的小狗仔,他讓另一批高貴的人類追逐,就像小說中那些拿起刀與槍的狗兒們一樣。

引路人隱約感覺到,外貌只是個假象,然而仇恨與厭惡深植心靈,引路人僅僅是在憐憫,感嘆著一個低於自己的生命受到迫害,懊悔著自己出手殘害了一個弱小之物。

「可悲。」他低聲呢喃。

引路人的手掌緊包覆著男孩的腳踝,他的身子前傾了些,好讓懷中的孩子不受風寒;引路人坐在樹下靜候黑夜離去,他心中祈求著地母賜福,願樹木帶走男孩的病痛,願幽影能即早現身,將男孩給帶離樹海霧境。

他祈求著,一夜未眠。

 

破曉前,幽影的四蹄蹬入了引路人的視角,他的軀體蒸騰著霧水,跨在前腰的燈光照亮了他的眼,一雙瞳孔如燭火搖曳。

引路人說:「他病了。」

「我知道,小狼兒。」幽影語帶戲謔。

「雖然吃了藥之後有好些,但......算了。那群人呢?你趕跑了他們?」

「花了點時間,雖然他們追得很緊,但我想那些小傢伙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放棄這隻狗仔了。」

「那倒好......至少接下來不用擔心被人圍堵。快點,帶著他去東台,你知道找誰最適合。」

「他又沒求我。」他的笑容令空氣凝結。

「不要在這個時候使性子!跛腳馬!」

「病人不適合乘馬,尤其是在這種山坡地上。來,走吧,把路趕完,我在老樹口那接應。」語畢,幽影便瞬即離去,他的蹄子在岩石上飛蹬,那道厚實的身影劃過墨黑的霧水,腰間的引導光越走越遠,但直道光芒消失之後都還聽得見幽影的蹄子在林中跳躍。

引路人揹起男孩緊追在後,但那天霧氣久滯不去,陰日的晨曦混沌不明,所以引路人只能按部就班地循著熟悉的路徑繼續走下去;過了一會兒後,一陣勁風刮走了霧水,天光也總算亮到不用打燈的地步,於是引路人便匆匆跑了起來,充滿彈力的雙足在穿梭於雜叢與樹盤。

他喘息,一陣陣煙霧從引路人的口鼻竄出;他睜大眼睛,來回跳動的眼珠急忙尋找最安全的落腳方向。他將時程壓縮在三分之二以內,但縱使如此,他也花了數小時之久才抵達山腳。

引路人從樹叢中迸出,他左右尋找了一番,這才看見老樹口的位置。那是由兩棵樹木的枝冠於交疊而成的窄拱,此時拱下佇立著一人一馬。馬兒是那位頂著犄角的半人馬,他雙手環胸,正等著對方將貨品送達,而旁邊的人則是一位穿上白色短袍的醫生,他是引路人與幽影的熟識,只要有他在,再多的瑣事都不成問題

終點就在那--突然間,引路人對距離約五十米的兩人抬起右手,而後他攤跪在登山徑上使勁地喘息,幾乎無法言語。

醫生先一步跑過去,他急著想弄清楚現況;等注意到引路人背後的男孩時,他就急忙把男孩抱到地上休息,引路人的事就先擱著不管了。

「比想像中的差,雖然心肺功能穩定但十分微弱,關節發炎的很嚴重、腳板的傷口也化膿了,」醫生稍稍挪動了自個兒的位子以便更進一步地確認男孩的病況,「他吃過消炎藥了嗎?有沒有打抗生素?」

「......呼喝......呼......有......退燒藥跟......止痛藥......呼......呼喝......沒抗生素......」引路人回答。

「沒有的話下次記得要準備。真麻煩,無毛人種的免疫能力比較弱......這小孩......」醫生眉頭收緊,鼻根因訝異而皺成了一塊,「等等,他為什麼會在這?你們從哪弄到這傢伙的?」

幽影走近一問:「所以他是誰?」

「灰夫人的孫子,我前年還見過他一次。」

「那位灰夫人還健在嗎?」

「當然還在!」醫生對幽影的提問感到不以為然。

「那就通知她,她的兒子死了。」

「什......他死了?」

「有問題就去問西城那邊的人。」語畢,他轉過頭對地上的引路人說:「灰燼,走吧,後頭一堆事等著處理呢。」

引路人又喘了一會兒,這有氣無力地才抬起了手臂。「......拉一把......謝謝......」

醫生沒來得及問更多事,幽影便拖著累癱的引路人悄悄離去了。

「......啊,抗生素、抗生素......」他愣了一會兒才想到自己得先幫男孩做後續處置。

醫生的車駛出老樹口所在的雜林區,輪子壓過落葉、地上的窟窿讓車子顛簸難行,他不時看著男孩是否還安睡於後座、胸口是否還在起伏。

一小時後,男孩確確實實地抵達了東邊,身子仰躺在祖母居住的東台鎮上,然而夢中的他依然在奔跑,不知跑多久、過了幾里路。

男孩握緊了父親寫下的家書,那是他與父親的親族唯一的聯繫。夢中的男孩攤開信紙,他以為紙中寫得是父親對老祖母的囑託,要她照顧男孩直到自己避過風頭為止;男孩在樹蔭下偷偷查閱,並焦慮地希望父親早已在東台鎮中等待。

男孩恐懼,在漫漫長路中追尋著。縱使知道信中除了存摺外空無一物,但男孩卻故我地幻想,想像父親交代了所有事情,包括了母親的蹤跡。

他不斷地想著、盼著,唯有如此,他才不會不落入人馬幽影的咒縛,讓遺世的孤獨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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