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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車停在飽佳快餐店前。大街人來人往、車滿為患,誰都沒注意到他們的紅色老爺車有多麼醒目,猶如一根地圖旗,大搖大擺地安插在陽光普照的水泥汪洋中。

車上的冷氣風扇傳來搖搖欲墜的喘動,一嘶一嘶、老朽衰竭,午間的陽光穿過擋風玻璃,台前的褐色毛墊被照的閃閃發亮。如果沒有任何事情干擾,那將是這台車最典雅的一刻,混著塵土與冷媒的氣味讓它的古老顯得具體,讓人發暈的陽光宛如揭箱照入的探燈,被細心呵護的皮套與儀表板正等著人來讚美。

車子的主人想,他可以一整天都待在車子裡。假如他還握著方向盤的話,他就會這麼做

「你確定牠住在那?」坐在駕駛座的警探問,此時她正以望遠鏡視察五十尺外的公寓。

「你是指哪個他?」車子的主人、暱稱為靈媒的男子出聲回應,但跟前幾十次不同,他想要反抗,靈媒不願做警探的乖乖牌線民。

警探側眼一瞥。「你想哪個就是哪個。」

「拜託,你不能老是把一個人類稱作"牠"!」靈媒倚靠在窗前數著簡餐店裡來了幾個人,同時他也試圖弄清楚十五公尺外的菜單上頭到底有些什麼內容,「而且你說過今天不工作的,不是今天、不是在你"被"休假的當下。我能下去買點薯條嗎?」

「你能吃我的,大鼻子。」女警探把自己吃不到三分之一的薯條袋丟到了靈媒腿上。

「我不喜歡被叫大鼻子,你這個……野人!」他對於自己終於找到一個嘲弄點而感到些許興喜,「而且不只是野人,還是個羅剎。」

「很不錯的新外號,大鼻子野人。」

靈媒摸摸他寬厚的鼻翼,那張皺起眉頭的臉充滿怒意,看了令人退避三舍。但他並不生氣,他只是想要像報紙上的四格漫畫人物一樣抱怨個不停。「你怎麼能老是攻擊我的長相……。」

「別打磨我的耐心。」說罷,女警探將望遠鏡交給了靈媒,自己則在方向盤上的地圖與筆記本中來回確認細節。

「我的心都碎了。」他在窗邊吃起了受潮的薯條,期盼食物能修補那顆從來沒完好過的心靈。

「介意我讓它再碎三次嗎?」

靈媒回答:「不了,謝謝。」

「瘦子、弱雞、虛有其表、暴力組織嫌疑者、如果世上有惡魔肯定就長得像你這幅德性。」

「嘿,你說了五個!是五個,不是三個!……但像惡魔這點我姑且可以原諒。」

「詐欺犯。」

靈媒看了女警探一眼,瞪大的雙眼渾圓如球、橄欖色的眼珠中盡是委屈。「為什麼?難道我今天陪你過來就是為了挨罵嗎?」

「你今天來是為了跟我一起盤問嫌疑犯。」

兩人神情交會莫約十分之一秒,剎時,千萬爭論歸於沉默。他們倆不常拌嘴,但拌嘴的時候肯定也不是什麼壞事。

「哼,嫌犯……該有的線索你們都掌握了,但為什麼老是搞錯人?篩了百個又百個,把破案的希望寄託在一次有一次的錯誤。」靈媒意有所指地說著兩人正在追尋的目標。

「要是線索真的能開口,我們就不會有那麼多麻煩了,」而後警探趕在靈媒開口前又補充:「要開口也是活著的,死人與妖魔鬼怪不再其中。」

「......哼哼......麻煩都是自找的,不過現在回頭還不算太晚……好啦,拜託,就聽我一句話,聽聽我這靈媒給你的建議好嗎?我要說──你又找錯對象了。他不是那名殺人魔,絕對不是。好吧,他曾經是,但現在--」

「我又沒說牠是。」女警探收緊眉梢,細長的眉毛銳利如鉤。

「那你想找他做什麼?我沒事可不會去逗蟒蛇,免得一會兒自己被勒死。」

女警探沒回答靈媒,她只顧著在滿是便條紙與記號的地圖上思索著的解答,無暇回應靈媒的怨言。

「唉,我真不該交出他的住址,」現在輪到靈媒懊悔了,「他可能會成為代罪羔羊,因為你!」

「所以你有什麼辦法回到過去阻止你做這件事嗎?大法師?」

「別跟我談時空謬論──還有,別想試探我的極限,那一點都不有趣。」

女警探嘴角微揚,薄唇如彎刀。她看起來充滿敵意,但實際上卻不然,那張冷酷的面容只是女警探身為理性主義者所能表現的、最低限度的感性。「你可以大大方方地開偵探社,而不是躲在你的小牌子與骨頭袋後頭裝神弄鬼。」

「你想這時候吵這種事?真的?」他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讓我跟你講清楚,我、土漥街的榆木,我就是靠自己的天賦靈感幫人尋命探物,雖然有時會有二手資訊,但只是有時,我從不假任何三四手消息,而你,警探小姐,你跟你的"超理性夥伴們"與我合作過好幾次了,就因為"我能找到你們找不到的玩意兒",消息靈通--諸事事由、因果分明,但你卻選在這個時候質疑我與我的能力?」

警探收起地圖。「我這個人沒那麼鐵齒,可是我只相信你的運氣,靈媒先生。」

「運氣跟天賦,兩個都同樣有意義......嘿,你要去哪?」

「該去探探路了。來吧,大鼻子。」女警探趁來車間歇時開了車門。

她大搖大擺地從車頭繞過,速度不減半分、也沒有等待的意思。她那穿著深灰色外衣的背影是大都市庸碌、堅強卻毫無特徵的代表之作,但深色的西裝褲與那對低根皮鞋卻截然不同,那雙腳的步伐比任何人都強壯,黑鞋一塵不染,足音踏實恆定,如秒針滴答流走。不一會兒,她闖入了右側的人行道中,身影逐漸遠去,其形即將消失於斑駁混雜的過客與交錯的樹蔭下。

靈媒緊追在後--在他帶齊所有應該帶的東西、並鎖上車子後,那名男性才揹上肩包追隨於警探身後。他的舊皮衣在陽光下顯得更加破舊,就他的形象一般飽歷風霜,然而靈媒很喜歡這種老舊氣息,歷史與古物都是靈媒的鍾愛之物,那些東西穩定、且不易變動,比起波濤洶湧的新時代,他情願永遠都這麼老舊。可惜警探不明白靈媒的喜好,對於那種祖父輩的價值觀,她寧可不去接觸;她稱其為逃避,對於警探而言,靈媒的老舊不過就只是徒勞無功地與時間抗衡罷了。

他們兩都心知肚明,兩人彼此有著相當程度的性格差異,甚至連平行線都稱不上--但只要不說破、不挑戰彼此的底線,靈媒與警探還是可以處的很好。尤其在他們必須合作的時候。

警探帶頭穿過斑馬線,靈媒跟著過去,追在警探寬闊的腳步後頭快步前進,此時他有些心不在焉,嘴巴喃喃著不知在對誰說話。不一會兒,他們走過第二個道斑馬線,警探拉住靈媒的手以免對方錯過了抵達對街的紅綠燈。眼看公寓就在前方,警探整理了她那身簡樸的外衣與深色褲頭,想要裝作某人的債主一樣踏上破公寓的階梯,但靈媒卻拽住了警探的手。

「他不在那。」靈媒說。他的綠眼深邃如淵,將警探的身影吞噬其中。

「不在更好,我們能翻翻的牠冰箱。」

「別這麼做!......拜託,別這麼做。」

兩人僵持了幾秒,隨後又繼續往前走,離開公寓直往下一間家庭餐廳過去。他們需要一點冷靜時間。

 

那位女警探正在追逐名為亞瑟的精神病患。現在所有人都幾乎都認定亞瑟連環殺人事件的兇手,那名代號為大雷克斯州掠奪者的惡魔──留在那些不特定對象身上的記號就像亞瑟的密儀,烙在死者胸腔中的焦痕是他的標記,失去的軟骨、掏空的腔部,散佈於現場的線索隱隱約約搭出了食人魔亞瑟的輪廓;受害者的屍骸散佈於本省各地,正如逃亡的亞瑟於各處神秘現身。

早在事件之初就有這方面的跡象,那名重大嫌疑犯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但隨著受害者驟增、時間增長,實際上關於亞瑟的定位也變得越來越詭譎。他是主犯、幫兇、抑或從未參與其中?所有調查者都在問這些問題,然而諸多疑惑未解,女警探所屬的專案小組卻已讓聯邦專員所取代。那些半路殺出的高階份子從未想過要理解這個案件,他們會加足馬力,沿用威爾遜醫生的鑑定報告來判定現場紀錄,未審先判,那不是調查局的獨門絕技,可是為了滿足大眾的期望,那些人從來不令吝嗇於藏招。

主犯就是亞瑟,抓住他就對了--不久之後,他們就會三城區設置一個大陷阱等著把傳說中的主犯亞瑟給捉拿歸案,並且嘗到與警方同樣的挫敗。

挫折、憤恨、以及讓人佔盡好處又看見事態即將走樣的焦慮,女警探與諸多同仁一樣憤恨不平,但她還比那些同事更加激進,猶如釜下燃材,非得把水燒乾才肯罷休。然而比起正義,她更在乎的是一種本質上的秩序與安定,而調查局就是白色方磚上的一片歪斜,亞瑟則是那格歪斜的方磚上的一滴黑油。

女警探急於釐清事件的真相。她知道,如果能先搞懂亞瑟的真面目,真相必然將浮現世間--食人魔亞瑟,她要親眼見證對方的存在意義,以及是誰賜予了他犯罪機會。

這種頑石般的執著會認為誤以為女警探曾與亞瑟關係匪淺,兩人可能曾分別是受害者與加害者、又或者是歷盡風霜的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然而實際上既非當事人、也沒參與過最初的亞瑟食人案件,兩人唯一的關聯就是這一年來的專案調查。

他們的因緣差了將近半個世代,當亞瑟在報紙上登場時,女警探才只是個高中生。當時斗大的新聞標題寫著:『義俠誤殺強盜?』

那是亞瑟第一次現身版面,媒體狂潮勢不可擋,人人都想見上亞瑟一面,給他點鼓勵與安慰,畢竟那是趨勢,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會有人挖出強盜的悲慘身世好引發話題。但還等不到到那時候,下一個熱門話題就孕育而生了。

隨著調查進行,關於亞瑟的腐食雅致逐漸曝光--亞瑟,一個來自地獄的懲戒者,他在兩州區域中來回獵食,到墳墓裡、或某個角落找些行屍走肉填飽肚子,並且還會在他們身上留下令人費解的邪教烙印,有時會為了一個目標跑上幾百公里也不足為奇,行為模式近乎無序,遽聞被啃食的屍體超過百件,而且還有活生生的受害者--亞瑟,最初的無辜義俠,最終成了精神異常的殺人魔,可是他那帶有獸性的感性正確依舊吸引的不少信徒,就差沒成立一個宗教流派了。

當時他被送進了州立精神病院,並且由威爾森醫生進行治療與心理側寫。他簡短地描述:亞瑟‧多明尼哥,一個沒有人格魅力的殺人魔,樂天知足、誠懇忠實,沒有任何因素能解釋他的天性何來,亞瑟僅僅是遵循著本能進行食腐與獵食;他是個受到良好社會化與道德歸化的成年男性,也許正因為如此,當他有特別需求時,亞瑟會以特定人士為目標好規避良知上的譴責--但他仍舊是個瘋子,存在於社會的不定時炸彈。

現在市面上還找得到威爾森醫生的側寫紀錄與追蹤報告,他本以為那名怪物將永遠消沉在森嚴的病院裡,感受到真實道德壓力的亞瑟失去了食人的動力。跟常見的案例不同,這名連續殺人魔還有機會崩潰,而今他已經崩潰了。但七年之後,亞瑟精心策劃了一場逃獄戲碼;亞瑟消失在風雨中,而後沉寂了五年直到掠奪者事件發生。

要是亞瑟沒有脫逃,今天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可是他就是走上這條路,不管人們願不願意接受,歷史就是發生了。

今天食人魔闖進了警探的領域,那是屬於她的職業聖地。警探不曉得亞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關於他的紀錄僅僅是將對方導向一個大而化之的強迫症病患,那名病患專挑敗類下手,有些人死有餘辜,而亞瑟的心並讓他按耐不住衝動--也許那就是所有的事實,跟當年的小報以及聳動的訪問自傳一樣真實,可是既然如此,他又為何要與真正的殺人兇手為伴?神話終將毀滅,況且警探從來就不相信關於亞瑟的神話。

更重要的是,亞瑟到底是誰?人稱三面亞瑟,光是出生紀錄就有三種以上的版本,每個一都是真的、但沒有一個能證明它的唯一性。他不是人類,至少對警探而言,人類一詞容不下亞瑟這種不乾不淨的異物;他是牆上的小水垢,與其追根究柢,不如眼不見為淨。但現在她就在追緝掠奪者的途中,而亞瑟與傳聞中的掠奪者同流合汙。

就像殺人魔與他的寵物。這並不只是警探一個人的猜想,所有對亞瑟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件案子本身就很不對勁,名為亞瑟的怪物肯定是參與其中、但卻不一定是實際加害者。

時間點回到五年前的第一起案件,在那年四月末,垃圾場出現了一具男性屍體。男子死於頭部重創,案發地點可能是兩個街區外的酒館;對方是死後才被運到垃圾場的,周遭沒有打鬥跡象,加害者特地找了一個靜謐卻不隱蔽的地方進行加工,顯然這場凶殺案的目的是要提供某個人一場大餐。這是場精心策畫的隨機犯罪事件,除了犯案過程過,結果幾乎與亞瑟的神秘儀式如出一轍,當時警方都認為對方是個模仿犯,瘋狂的食人魔信徒,但有人目擊了亞瑟的身影。

僅僅是說詞,那些零星的目擊者說,形似亞瑟的人出現在附近,從完全相反的方向過來--為什麼?打從那時候開始,案件就一直導向某種共犯結構。

當年連續出現了四名死者,除了前一名死者外,其他三人又分別分佈在九月、十月與十二月,此時警方開始被盯得滿頭包,因為這場隨機殺人事件無跡可尋,無論是加害還是食用,拿走該吃的東西之後,剩下的都被打掃乾淨了。除了那名食人魔微不足道的生理殘跡,但要是他沒有被抓到或遭到盤檢,空有殘跡也沒半點意義。

亞瑟在哪?在這片遼闊複雜的土地上,沒有半個人能找到這隻身高不定、體格結實、樣貌平凡、褐髮黑眼的白皮怪物;他沉默又狡猾,比野狗還精明,而且從不虛張聲勢,只管偷偷拿走自己想要的東西。人們恨得牙癢癢,畢竟方向很明確,亞瑟就是整起駭人犯行的元凶。但警方一直有疑慮--至少是對目標上的疑慮。

這起事件究竟是模仿犯、還是亞瑟與他的狂熱信徒所為?屍體上的儀式傷口沒有固定的執行時間,死亡當下、或死亡一天之後,甚至沒有半點痕跡、只取走了亞瑟偏好的部位,在這起案件中,追跡者們唯一能篤定的就是食人魔亞瑟參與其中,他吃,犯下了刑法中的損毀與汙辱屍體,可是他到底是不是那個犯案者?誰在餵食他?

但現在誰都不想管這件事了。輿論上也不太管這種界定上的問題,只要抓到他、送上電椅,其他的怎樣都無所謂。

那位警探可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好不容易--在靈媒的幫助下,怪物終於要被逮個正著了,他必須供出一切,為了真相以及可有可無的正義,警探將不擇手段--然而在這緊要關頭、在這只差臨門一腳的當下,警探靈媒卻來到了好時餐廳休息。

「伯爵茶也能免費續杯嗎?」坐在窗邊的靈媒對前來的服務生問道。

「抱歉,我們、呃、只提供咖啡續杯......但我們有茶包,燕牌早餐茶。」女服務生生澀的回答。那位年輕工讀生對長相可怕的人沒什麼抵抗力。

「所以--伯爵茶也是茶包?」

「不不、是現泡的。」她擔心一個誤答就會遭遇非難,她的言語清晰但潰不成音

「噢嗚......好吧。給我一杯熱伯爵茶。」

這時女警探打趣地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免費續杯,那直接點杯咖啡不就好了?」

靈媒沒直接回答她。打發緊張的服務生離開後,他接著又在自個兒的肩包裡東摸西摸,試圖從一堆雜物中搜出他的小記事本。過了一會兒,等他找到筆記本與筆之後,靈媒才說道:「因為我喜歡茶,無糖、與低甜度的茶,茶包勉強可以接受。我想我等等應該要些茶包才對。老實說,真不公平,為什麼咖啡可以續杯、其他茶品卻不行?整個州的家庭餐廳都在跟愛茶者作對。」

「何不去快餐店?套餐就有免費續杯--大部分的飲料都能,包括茶類。」

「快餐店的飲料不過都是糖漿加冰塊,那太要人命了,況且要是我點熱茶,其實結局也就只是茶包。」話說到這,靈媒似乎在思考自己有沒有必要這麼堅持。他的性格充滿不確定性,靈媒隨時都在修正自我,以免自己因為一點誤差而跑出世俗之外。

「如果下次要去華夏街逛逛,我會記得通知你的。那邊到處都有茶,每家餐廳都有喝不完的熱茶,紅茶、綠茶、烏龍茶......真可惜我們不在那,對吧?嗯?對,我們不在華夏街,我們在主角家門外的小餐廳。讓我們趕快早個適合冥想的地方談劇本,好嗎?」當警探提到主角,那就表示該好好談談本案的進度發展了。

但靈媒對警探的暗示置之不理。「華夏街太雜了,簡直就是冥府魔窟,所以我都只去那一區的特定幾個地方,比如說木槿茶餐廳--」

「這話題留到下次吧,」警探將雙臂交疊於桌上,一臉倦怠,「所以,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的"劇透人"又跟你說了什麼嗎?」

他抿起嘴,手中的鉛筆在筆記本上畫下了三條線,筆跡搭成一個三角。「一時間很難解釋,所以我決定不解釋。讓我們就此解散吧,我能分一半的薯條給你,今天就別再談這些惱人的劇本了。」

「你該知道,等你離開之後我就會獨自一人繼續搞下去。既然要讓離線的主角要回歸主線,那就不能沒有觸發情節......讓對方枯等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勸你不要......」突然間,靈媒放低音量,「......那編劇的陷阱。還記得配角四號嗎?他沒被寫死。」

靈媒所說的四號是先於第五號嫌疑人亞瑟的第四號嫌疑人。至今包括四號在內,警方原先六名鎖定目標中有三名嫌疑人已遭遇不測,他們一度懷疑這些人的死亡是連環殺人魔下的挑戰書,但實際上一號死於車禍、四號則死於腦溢血、六號自殺陳屍於公園,這些死亡來的巧合,卻非與事件本身完全不對盤。盡管因故喪命的嫌疑人們替這場連環凶殺案增添了一點懸疑氣氛,但警方認為,與他們與重大嫌犯接觸的經歷相比,這些死亡事件充其量只稱得上是一場可悲又俗套的退場方式。

六名嫌疑人中有兩人曾接觸過亞瑟,那就是一號與四號。雖然他們都死了,但至少留下了一些線索。

一號更確切來說只是一名關係人,但後幾件案子與一號女性的生活太過密切,警方曾一度懷疑她夥同了亞瑟或某個人執行這些事件。可惜不是。一號曾與亞瑟有過性交易,他們最後見面是在去年夏天,當時亞瑟給了一筆不小的錢,有些錢似乎弄髒了,雖然一號記得不是很清楚,然而她說那東西似乎有點像血跡。

四號是個殺人魔粉絲,尤其是針對亞瑟,他偏執地相信亞瑟確實聽見了一種天外之音,而亞瑟本人更被四號奉為先知。糾纏在一號與四號間的五號亞瑟則貫穿了整個事件,他扮演著不協調的角色--唯一的問題就是警方一直以來的大瓶頸,犯罪現場清除得太過徹底、受害者也幾乎無跡可尋,他們只能知道,那名亞瑟曾出現過,躲在本州的某個角落。

至於六號,他曾是除了亞瑟之外最大的頭號嫌疑犯。假定中的掠奪者共犯可能是個狡猾的投機分子,以複製亞瑟的手法為樂、或引誘亞瑟與之相隨,如果掠奪者真是這樣的人,那他肯定就是像六號一樣冷漠、缺乏良知、但擁有特定且專注的觀察嗜好。不過六號死得太早,況且實際上他的生活宛如一張白紙,單調而啟人疑竇,但有些人就是這樣生活,女警探本身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有意思。你嗑藥了,對吧?況且他不重要,編劇從來不在乎這個角色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就說這很難解釋!」

「你倒是提點有根據性的劇情架構,可以嗎?」

「根據性?」靈媒驚呼。他想接著駁斥說,"會降靈的人又不是你!",但靈媒皺緊眉頭,露出那張引人誤會的兇惡表情。

警探的金褐色眼眸一直緊盯著靈媒,兩人四目相對,端看誰能先出聲妥協。時過數秒,警探抽了一張餐巾紙,雙手擰著兩端在靈媒面前左右翻轉。「看見沒?你看見什麼?一張紙巾在我手中翻轉--對象與因果,我是促使這個因果成立的動力,而你看見了這個實存的物理訊息,然後追溯到我、我這個推動者。層層連鎖、不脫勾不憑空乍現,這就是根據性--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這次警探的表現有些過頭了,靈媒對此深感不滿。「如果你能聽見看見,那你也能認同我觀察到的這個訊息。別自以為是了,你從來就不明白編劇的本質為何。」

「噢,好吧,大預言家,」她放了些錢在桌上,「我一個人去找演員談談,你就在乖乖在餐廳裡守著吧。你能多要一些茶,我出錢--這是我該付的餐費。」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幹嘛還找我過來?」靈媒有些惱怒。

「因為你總是能弄到更好的"靈感"。但不包括靈異資訊。還記得你上次說脫戲的安德森怎麼了嗎?你說翹了,盡管他當時還在沙發上吃著彩虹糖,但你卻說你看見了他在對你求援!」

一個失準的過程。

他的眉頭皺成一塊,那張臉遠比露牙的老虎要可怕的多。「我怎麼會知道那是他的替身?而且他還是走了,跟訊號內容一致,完全符合!......現在,換我說,你記得之前我告訴你關於老鷹夫婦的事情嗎?他們的筆記解答了歹徒的真面目......沒有人能知道,除了當事人本人,任誰都無法明確指出犯罪者的真面目!哈!這你就沒辦法反駁了吧?」。

兩個準確的結果;但靈媒仍趨於劣勢,他永遠都無法對事外之人證明自己的訊息。

「你有過人的天賦--運氣方面,」警探表現出屬於她的專業傲氣,「那名嫌犯早在名單上了,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旁敲側擊。」

「很好,我終於見識到你的真面目了,大警探,你......你這個傲慢的俗人!你根本不了解劇本發展!」

「夠了,我根本不需要在這邊跟你兜圈子。」警探毅然離席,她的皮鞋踩的地面啪啪作響。

「儘管去吧!」靈媒喊道。幾秒後,靈媒看見她從窗口經過,警探的行動制式而俐落,靈媒幾乎能輕易地算出對方將花多久時間、多少步伐走到亞瑟的公寓大門前。

餐廳裡的客人不確定他們倆到底起了什麼爭執,因為他們的情緒雖激動、但談論聲卻比任何人想像的都來的小,雖然距離較近的客人聽見了一些內容,但他們大多以為對方只是在討論某部電影、甚至是桌上遊戲的劇情。無論如何,事情就這樣收尾了,警探離去、靈媒留下,劇本討論就此終結,同一時間茶與薯條也一併到場。完美。

"該死,我不該這麼輕易聽信亞伯的話......祂根本不是什麼交友大師,那玩意兒甚至連人類都沒當過。"靈媒想著,他正坐於桌前,苦著一張臉對著那杯濺灑出來的伯爵茶。

周遭的遊魂越聚越多,擠在他的身邊七嘴八舌。他們大多數都只是影像,纏著靈媒的腦袋不停撥放,少數幾個則還懂得思考,那些沒了內臟的可憐人對在靈媒的耳邊不斷催促著,要他幫忙找那些失物--如果找不到原本的,就拿新的過來;那些黑霧搖搖擺擺地攤開了祂們的腹部,走錯位置的五官在地上掙扎,祂們要靈媒幫忙把它們給撿起來,交給那名祂們也不明白的加害者。

"我該好好休息一趟,跟不聽勸的傢伙相處起來實在太累人了......對,我要好好享用這份薯條跟熱茶,這是我應得的報酬!"靈媒拿起鹽罐給那盤薯條添點味道,而後他撒了些在桌上當畫布,指頭在上面勾出了一塊方框。

「唉唉......若土母憐憫,願汝賜吾寧靜。」他呢喃著,用一段小咒語把纏人的影子給送離了餐廳。

但靈媒仍不得安寧。影子留下了一小塊污漬給靈媒品嘗,他看著、嗅著、無意識地觸碰污漬的輪廓,像隻飢不擇食的狗兒。

不久後,他像隻野狗一樣發出低沉的咕嚕聲,聲音驚動了一些客人,人們的動作都因他的聲音而遲緩了;靈媒雙手扶著桌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其音深沉入谷,鑽的人們滿身疙瘩。然而靈媒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到底引起了多大的恐慌,他只想著自己必須冷靜,不管是什麼東西讓他止不住焦慮,他都得沉住氣、別隨之起舞。盡管對靈媒而言,所謂的冷靜不過就是另一壺火燒未開的茶壺,此時蒸氣已經微微從壺口中滲出了,笛音蠢蠢欲動,催促著靈媒立即去幹些蠢事;火越燒越大,他的地母沒辦法幫靈媒趕走所有的影子,意識中的死者仍攀在靈媒的耳中哭泣,一字一句、似穿石酸水。

他們要一命償一命。不管誰都好,只要做就對了。

快去。快去執行它,不要拒絕仇恨。

--他站起來,午光隨之黯淡。

「......不,我們什麼都不會做。」靈媒嘀咕著。無償傾聽、還有被迫犯罪的風險,就是他討厭連環兇殺案的原因。

「女士,請幫我打包。另外加再點兩杯冰拿鐵外帶。」靈媒高聲喚道,但卻久久無人回應。他以為自己喊的不夠大聲,於是又覆誦了一次自己的需求,卡在桌面的視線硬生生地扭向店內,一遍又一遍地尋找著服務生的影子。

找到了,她躲在櫃台小弟後頭打哆嗦,而那名櫃台小弟則回看著靈媒,反射性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靈媒半開的雙眼昏沉,讓人猜不出他的情緒;他的表情猙獰,集憎恨與憂愁為一體--他是現場所有人的大敵,一個隨時隨地都會抓狂的瘋子。

現在瘋子呼喚了服務生,他要的服務沒人敢拒絕。

「好、好的,請您冷靜,我馬上照做......」而後,服務生雙手擺在前方,她將安撫的象徵含意轉換成了動作,她的語氣與字節刻意延長,深怕眼前的瘋子會因一點刺激而獸性大發一樣,「所以,請......請放下餐刀,先生,放--下--餐--刀--......這麼做對大家都好。」

「餐刀?喔,該死。」靈媒的鉛筆不知何時換成了一旁的餐具,刀鋒在窗光下閃爍,寒氣逼人。這件事夠他沮喪一個禮拜了。

現在靈媒得趕快離開這。

 

他是個短跑高手,可惜也僅限於短跑。

午間的街上路人不多,路上也沒多少人注意到倚靠在小巷牆邊的靈媒,他像個無所事事的流浪漢,只差一個鐵罐就能偷走人們口袋中的五分錢硬幣。此時靈媒對著貼滿廣告的骯髒巷道不停地深呼吸,無人的視野讓他從疲憊與驚慌中回過神;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因此嘔吐,吐些胃酸或消化道一半的澱粉物質--那正好,強烈的刺激能讓腦袋清醒,靈媒正蓄勢待發。可惜這只是恐懼心作怪,他沒有得到期望中的嘔吐,就連一點不適感都沒有,於是他只好強迫自己嘔出一些東西,最好把腦袋也嘔在地上。

靈媒的聲音與舉止引來了人們側目。所幸他沒持續太久。

"她進去了嗎?"靈媒回頭查探對街的寓所,老舊的綠色大門看不出來任何線索。

"她還沒進去嗎?"被害者的回音依附在靈媒的思緒上。

"亞瑟在裡頭。"靈媒想著。他沒說實話,因為他正要說的內容是一種命運,一語成讖不是靈媒這種小人物承擔得起的後果。

"亞瑟正準備在裡頭。裡頭、裡--他在、吃人!"

「對、沒錯......他才正準備要進食。」靈媒喃喃著。

他走過大街,姿態挺拔宛如英雄登場;他不想做個英雄,靈媒只希望女警探不要把自己給搞死。命運--他在對抗名為命運的野獸,靈媒不是神話故事中惹人憤怒的預言家,他身體力行,而且要讓所有人都驚呼:"喔、為什麼你總是能猜到我需要什麼?"

--大門開了。光線穿過梯間,照亮地上老朽的木板,此時一樓迴廊上有幾個小夥子在那鬼混,看起來像是這棟樓中的住戶,當靈媒注意到他們時,其中一個年輕人便開口問:「找誰?」

靈媒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但他看見了年輕人們紛紛離開了公寓。然後開始奔跑。靈媒搞不懂到底有什麼好怕的,他既不會吃人、為人又和善、而且下廚從不失敗,他的朋友都喜歡吃他做的鹹派--靈媒總是會說,他是多麼的具有社會性與公民道德,然而靈媒就是不明白,形象與社會性兩者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況且他根本沒幾個朋友。

亞瑟住在頂樓,有五層道樓梯要爬。他一邊走,一邊思考早先亡魂送來的訊息。

是關於四號嫌疑犯的事。正如那個急病猝死的可憐鬼魂所表現的,它跳著一隻醜陋的華爾滋,歪七扭八的身軀在台階上舞動,看起來開心極了,並且它還用那張嘴巴講道:一個陷阱,大陷阱,讓我們一同走入他的胃裡。

這不只是心靈現象,還是一種命定結果,當兩人跨入這棟公寓就永無回頭之路了。然而四號嫌疑犯根本沒有跳舞的雅緻,他們所以知道的四號從未跳過舞、他也不在亞瑟的牲品名單中。他是誰?真正的四號又在哪?為什麼所有人都以為躺在停屍間的人就是那位瘋狂信徒?

階梯嘰喳響著,好像踩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

靈媒停在三樓,廊底的窗光冰冷無力,無數不著根的問題讓他頭痛欲裂。他拿出筆記本仔細觀察,希望剛才畫下的三角形能賜予他看透未來的視野--突然間,靈媒發現自己手上依舊拿著那隻餐刀。那是隻廉價的不鏽鋼製品,使用了一段時間,平面早已失去光澤,刮痕讓刀子的外表看起來霧濛濛的,但它的刃部還維持得不錯,有些磨損、但不算狀況太差,那鋸齒狀的邊緣拿來切肉還綽綽有餘,尤其是那些又韌又硬的老肉,它們根本不是這隻餐刀的對手。

餐刀。他餓了。

「不,不是這種時候!」靈媒低吼。他急忙走完最後兩層樓梯。

--現在六零三號房近在眼前。滿是污漬的木門,標在上頭的數字已經墜落的無數次,黃銅門把鏽跡斑斑--然而靈媒看不見那道門。受害者的哀號淹沒了他。死者之河從窗口湧入,它們沿著牆面而走,一個接著一個、又跳又爬。它們想把靈媒拖入深淵,他在那群鬼魂眼中閃閃發光,宛如天將救贖;他的存在是多麼令亡靈忌妒,生命、情感,靈媒活在真實世界,他溝通了生死,然而卻耀眼的無法迴避。那些鬼魂想要他。

「這不是正......趁了你們的心嗎?」他語氣顫抖,「......我要做你們希望我們做的事情,我就是想讓命運發生......既然知道了,那就快讓開,讓我找到那個女人!」

剎那,他找到了亞瑟住所的門扉,但黑暗緊追而來。

他被襲擊了。

 

--那是張微不足道的小小犯罪網絡。靈媒在夢中想著,他的靈魂於黑暗中逗留。

假如四號是飼養者,他不像亞瑟一樣專挑某種程度的犯罪者下手,而是廣泛、無差別的獵殺,目的就是為了引誘亞瑟獸性大發,成為貪婪的食人魔--這麼做有什麼好處?狂信者一向讓人不知所措,也許那只是出於敬畏與狂愛。靈媒決定先將這個問題擱在一旁。

那麼假如四號死者的屍體只是替身,那麼是否有個人在協助四號進行偽裝?所以參與者人數得增加到三。靈媒喜歡三,這種狀態均衡又樸實。他努力地想著對方到底用了什麼方法瞞天過海,考慮到四號本身就無依無靠--可是他死的時候有見證者在場,而且還有確切的死亡證明。

絕對有第三或第四個人。現在靈媒提出兩種可能性:一、他找了一個巫醫買了一瓶變形藥水,然後把某個倒楣蛋加工成四號的模樣好欺瞞世人,只要有點門路,這一點都不困難,因此有個不知名的巫醫幫手在附近逗留。這機率比恐懼天使在新年的中央廣場散播歡笑還渺茫;二、他先進行假死,然後再找人掉包,所以法醫海德可能是共犯,他協助掉包並開立死亡證明。聽起來真實多的,畢竟那位海德是個新人,靈媒對州內的法醫組織瞭若指掌,但唯獨那名新人還沒摸透。

又或者檢警根本不在乎四號到底是誰。畢竟他既不是重嫌、也沒遭受任何威脅,四號表現得十分單純,單純像個沒膽的瘋子,死於用藥過度。

再幾秒後靈媒就要醒了。他感覺得到,浮游時間即將終結,可是一切尚未解答--

 

靈媒睜開雙眼,幾小時前的衝擊讓他意識破碎,鈍器在他腦中植入了名為苦楚的小蟲子一樣,當他清醒,麻痺與疼痛就會令靈媒難以招架。只是一瞬間,或好長一段時間都會如此。

他被綁住了嗎?不,他沒有,可是他失去了一根手指。

"左手小拇指?真有雅興。"倚靠在牆邊的靈媒想著。現在他開始覺得痛了。

「我......我投降。」靈媒還不曉得自己要跟誰投降,可是先認輸總是有好處的。

他的眼睛尚未對焦,朦朧而狹小的景色中摻雜的些許污漬,有如沾滿油彩的老圖紙;一會兒後,他注意到浴簾,原來他人正夾在浴缸與洗手台的中間,那悶臭又潮濕,但意外地還算舒適。這裡是廁所。

「亞......亞瑟,你人在嗎?」靈媒發軟的四肢在地上掙扎,「我有急事要找你談......」

靈媒試圖呼喚亞伯。那個顧人怨的魔鬼雖然不能提供實際協助,但至少還能起到一點牽制作用;靈媒總是記得,亞伯最後一次大鬧人間招來了什麼樣的倒楣事,天上的、地下的,全都跑來湊熱鬧,然而只有今天,靈媒情願他就這樣鬧到被抓回老家去,關個一萬年也無所謂,反正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有個惡魔室友。

"祂早該回去了......但他喜歡我做的鹹派。"他想著。靈媒的手鉤上了門把--門被卡住了,意料之內的結果。

「亞伯,快過來,快點過來,」靈媒喃喃著,並用出血的指節斷面在門上畫了一個大圓圈,「快來把那傢伙給吃了......要以牙還牙、以牙還牙!......不,我是說,阻止他、迷惑他......亞伯,我不想念出你的真名,我只是在請求你。」

血圈沒有任何反應,他的所作所為堪稱愚蠢。對一個魔鬼低聲下氣,這就像跪在地上求著律師降低訴訟費一樣難堪。

「恐懼的艾盧爾,我要簽個合約!」他大喊。頂燈裂了一個縫隙,剎那空間化為平面,六面牆壘像團爛紙一樣扭曲發皺,尿騷味與水霉臭從隙縫裡鑽出。此地黑則越黑、白則注定消亡--靈媒驚覺自己犯了個大錯,可是恐懼迫使他走向滅亡。這就是與魔鬼同住的下場。

那間廁所就要落入深淵了,他椅在門上靜靜等待,剩餘的思緒努力地思索女警探的下落。靈媒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還活著,但要是他只少了一根手指,那女警探頂也只是沒了某個部位;現在還不到吃大餐的時候,亞瑟不喜歡生吞活剝,他情願獵物死的完完整整,那樣他就能慢條斯理地尋找自己想要的部位。

胃腸肺肝、喉咽、耳朵、鼻頭、頰肉,心臟要摘下來放在死者左手,眼睛放在右手。這是一個標準模式,但亞瑟不一定會這麼做,也許他只是一時興起才想弄出一個安慰性質的儀式,那些近乎正確的處置方針就像木乃伊製作過程,只是亞瑟把那些器官放在胃裡。

"是的,木乃伊。他只吃罪人肉體,但靈魂不是他能處理的東西。"

正當他在心中喃喃自語的時候,魔鬼回應了他的話語。艾盧爾的手搭在靈媒肩上,那隻檀木色的人類之手冷冽如霜,但祂的聲音富足又溫暖。「可惜亞瑟不是個稱職的懲戒者,他只是忍不住。世上多得是這樣忌不了口的小人兒。」

「喔,艾盧爾,我後悔了。」靈媒說。

「不要緊,我只是過來找你玩玩......你知道我比較喜歡骯髒的東西,你還差了一點,不夠資格跟我談契約。」

「我該相信你嗎?」

「你怎麼敢質疑魔鬼的承諾?多麼可愛、多麼俗套的反應。」

「我只是比較直接,世上多得是比我更直接的人。」

艾盧爾伸出另一隻手遮住了靈媒的右眼。「雖然說我能不談正式業務,但這樣找我出來可是需要支付車馬費的喔。」

「那就......一......一個血丁派?」

「精心製作?」

「保證你喜歡。」

「我要兩個。」

「我沒有那麼多材料--你會把我給搞死的!」

「你能分批付款,我一向不是個急躁的交易者。好了,先生,你現在想加碼嗎?你還想探索誰的恐懼?那位亞瑟、抑或你的大女孩?」

「免費服務?」

「你說呢?」

靈媒就知道天底下沒有這麼好的事。「唉......幫我把門打開,然後讓亞瑟居所內、除了我跟卡洛琳.米諾以外的所有人陷入沉睡。」

魔鬼掀開了卡在門栓上掃把,光這個小動作就值一個用半升鮮血製成的鹹派;然後是入侵作業,一個彈指就將坐在客廳裡的人給送入了恐懼之土--這樣也是一個鹹派,可能還得加一些上好的牛肉塊才足夠。有些不凡的存在厭惡人類委託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畢竟那有傷自尊,可是艾盧爾從來就不介意工作的大小,祂誠懇、實在、處事認真,在現代都市裡討生活就得像這樣不挑三揀四,能以少換多才是真正的贏家。

(碰!)

門扉敞開、人質脫離,逃亡大計水到渠成。現在靈媒的思緒回到昏迷時思考的議題,他試圖猜想整建事情的來龍去脈。

倒在走廊上的靈媒一面嘔吐、一面想逃離自個兒的嘔吐堆,他尚未恢復體力,但狀況良好,沒有冤魂與死靈在他的腦袋徘徊,因此他能想得更清楚--關於四號的事情。四號與那位神秘人幫兇一直以來都在餵養亞瑟,整個犯罪事件中總共牽涉了三個人以上,他們可能分批狩獵,互相隱匿,可是亞瑟並非總是照單全收,他只選自己想要的食物。所以亞瑟吃了一號嫌疑人的幾個爛朋友,那恰當好處,可是有些死者不太對勁,好比三年前秋天的小女孩,她身上同樣有儀式痕跡,可是做得太過細膩。

就像警方所得知的,工具相同、力道相仿,但形狀有些容許值內的差異。不排除是模仿犯所為,但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證明有個第二人執行這些動作。

從五年前的第一起案子至今,前三年的受害高峰大多集中在春冬兩季,幾乎沒有相關人士陳屍於夏天。靈媒想,也許那是出自於亞瑟的喜好,或那些人所認為的、亞瑟所喜好的時間點,因此刻意選擇春冬兩季進行獵殺--可是直到前年,第一起夏季受害者出現了,而去年夏天的死者幾乎要比往年冬天發現的還要多。主嫌被逼急了嗎?也許那不是主嫌所為,而是亞瑟親自出擊。那個食人魔一向隨心所欲,當他正式接觸四號後,他決定與其讓那些蠢信徒搞錯對象,不如自己來還省得麻煩。

但這只是沒有具體根據的猜測,畢竟假如真是如此,那夏季的死者應該要與早年亞瑟的犯案一樣精準--應該要是些通緝犯或毒販,他不是什麼正義之士,他只想挑一些落單的惡徒下手好降低被追查的風險。問題一大堆、想法不可盡數,然而都只是推測,比起這些不著天際的假設,現在他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先證明四號嫌疑犯並沒有死才對;他的屍體還留在停屍間無人認領,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見個分明。

「卡洛琳--!」靈媒高聲呼喚女警探的名字。

那間公寓的佈局為一房一廳一衛浴,靈媒現在位於房與衛浴間的走廊,一抬頭就能看見客廳的燈光。已經晚上了,他身陷食人魔的房間走廊無法動彈;靈媒感覺到鎮定劑在體內流竄,身軀虛無、無法施力,可是他依舊覺得疼痛,他的指頭、他的腦袋,有隻鐵線蟲在那翻來覆去。

靈媒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混亂中脫身。很快地,他找到了一具屍體--是四號嫌疑犯,那名黑髮男子被擱在客廳角落,胸口上的一刀顯然成了他的致命傷。凶器是隻餐刀,老舊的金屬餐刀--靈媒暫時不想去思考關於刀子的任何事情了;然後是亞瑟,他縮臥在沙發上,艾盧爾的詛咒讓他深陷夢魘。不算是作夢,那只是深陷記憶幻覺,只要一點簡單的小咒術就能破解。

但女警探在哪?壁櫥、衣櫃,到處都沒有她的蹤跡。靈媒猜著,警探根本沒有進來,她還算理性,至少知道不該一個人跑進來這種鬼地方。

「該死......我該先打電話!天殺的!」他破口大罵,後腦杓的傷口因亢奮而顫痛。

 

根據紀錄,亞瑟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人,可是實際上也只是外貌看起來有些老態,不過三十出頭而已,同時亞瑟的體格也強健的像個年輕人,絲毫沒有任何鬆懈,只是總使如此,他在氣質上依舊是個活脫脫的中年人--跟不上時代的中年打工族大概就像他這副邋遢德行,滿臉鬍渣,舊衣破褲。

為了弄清楚狀況,在靈媒用膠帶與棉被層層封鎖了亞瑟的行動後,他打算先來場非正式的審問。要解開魔鬼的詛咒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是個簡單的案子也得花些功夫,可是找出點空隙就不同了,靈媒對鑽漏洞頗有心得。多虧了艾盧爾。

--當亞瑟從恐懼中脫身時,他只是睜大了眼睛,口中喃喃囈語;幾秒過去後,亞瑟接著才注意到了靈媒與他身上的束縛,然而亞瑟的反應卻像幅掉幀的螢幕,此時此刻,他不知道到底該驚訝還是恐懼。驚訝於身上堅固、卻相當隨便的洋蔥式綑綁法,他跟椅子融為了一體,像顆毛線球一樣被綑在自家的木椅上;恐懼於眼前的怪胎,他跟自己一樣對藥物遲鈍,而且幾個小時前他才打算大開殺戒。最後亞瑟決定先表現後者,因為靈媒的臉色非常差,比一個剛死老婆的黑道打手還駭人,可是仔細想想,他又覺得自己不需要害怕--畢竟他是個食人魔,至少亞瑟如此自覺著。

他們沒有馬上進入正題,兩個怪胎稍微閒聊了一番,但他們似乎都還沒準備好面對眼前的尷尬問題,於是頭一撇便談起了生活興趣。亞瑟自稱自己偶爾會看球賽,可是他一直不是個稱職的球迷,頂多是大賽開打時會湊個熱鬧;他偶爾會喝上兩杯,比起紅牌更喜歡金鷹;基本上他居無定所,生活費都是到處打工跟搜刮來的,至於怎麼搜刮,亞瑟對這個反問僅僅是聳聳肩。答案很明顯了。

那名食人魔還願意談上更多事,而且回答得相當生動活潑。總結而言,亞瑟算是個好相處的人,也許比普通人還要更圓融風趣些--這是靈媒唯一的感想。

「你一直都是綠眼嗎?」靈媒注意到他的瞳孔顏色跟紀錄上不符,大家都以為他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眼睛,實際上顏色要更綠一些。

「看心情。」

「角膜變色片?」

「不,天生的。跟我的身高一樣不太固定。」

"一個變形者的後裔。"靈媒想著。「好吧,我想我們應該開始談正經事了。那麼,首先,你知道大雷克斯州掠奪者的事情吧?」

「對,就是我。」他的口氣不像是炫耀,那只是在陳述事實。

「你犯下了所有案件?」

「我只負責吃,但不是所有的都吃。」

「那邊那位,你認識嗎?」靈媒指著角落的屍體。

「第二次見面。先說好,那不是我搞的,我家的餐具可沒這麼廉價。」

「夠了,不要提醒我事實......況且我被攻擊了,」靈媒伸出左手,一隻手掌四根指頭,小指頭缺席,「這叫自衛,食人魔。」

「你的指頭還留在冰箱裡。」亞瑟說。

「我的指頭......什麼?」

「這是自衛,我必須保護自己!保護自己不被一個瘋子給殺死......」他知道心虛,聲音越說越小聲,「況且我沒有殺你,因為你不是那種值得被殺的人......唉,真是狗屁人生!不是我追著食物,而是食物追著我跑......老兄,我根本不想再做那些事情了,雖然很棒、但是太累了!真的......可是我還是必須吃,我的人生就是吃掉另一個人的人生。真不公平,我只是想鑽些漏洞,我循著氣味找到那些沒人要的渣渣,人們肯定也樂得我當個廚餘桶,這可是雙贏--」

「你以為自己很善良?像個正義使者?」靈媒跑去冰箱確認了一下指頭的狀況。

「我自認自己不算是個壞人。」

斷掉的小指頭放在保鮮盒中,保鮮盒又藏在一堆沒吃完的人肉大餐中。「如果你不隨之起舞,那群瘋狂信徒就不會再拿食物引誘你了。」

「哼,說得容易。」

「等一下我的朋友會過來,她有數之不盡的問題要問你......她不喜歡你的所作所為,盡管你的被動早在預料之內,可是她依舊不會給你任何好臉色。」

「誰?」

「一名警探。女的,希望你會喜歡。」

「喔,是卡洛琳嗎?」

靈媒猜著,亞瑟剛才一定是聽見了他的呼喚聲。「強悍的名字,對吧?」

「我知道,她也承認那不是什麼嬌弱的名字。啊......卡洛琳啊,好女人,我差點就要愛上她了。」

「安靜,回到你的恐懼裡。」他將右手壓在亞瑟的天靈蓋上。

「......好女人......好女人,卡洛琳,剽悍的......金髮姑娘......」

亞瑟的綠眼褪為栗色,而後不斷加深,最終成了柏油似的墨黑色。他的眼簾半垂,顫動的眼珠探詢著屬於他的恐懼,受人追捕、活在飢餓中的絕望。那不是亞瑟的錯,他只是註定必須以人類為食,血緣讓他必須終日獵捕著人類的血肉與靈魂,可是亞瑟也有屬於自己的人性,他渴望著自己永遠不可能觸及的道德良知--亞瑟不是個壞人。靈媒知道,他只是與眾不同。

 

除了四號嫌疑人外,到底還有誰在那繞著亞瑟跑?

今夜的棘叢區紛亂不定,警燈引來了路人圍觀,封鎖線招來了媒體關注,但他們只知道亞瑟與他的共犯在今夜就範,其餘的事還得等到稍晚些才會陸續發酵,包刮四號的假死與一些狗屁倒灶的內部疏失。也許不會,雖然靈媒不清楚遠在堊白市的警察到底是怎麼做事情的,他們收屍、他們驗屍,雖然中間出了大問題,但藏匿問題一直是警察的強項,只要是警察一定都對此得心應手--但怎麼樣都好,那都不關靈媒的事,實際上他受夠亡魂與連續殺人魔了。

當靈媒坐上救護車時,路上的牛鬼蛇神再度現身,他們一如往常在大城市中徬徨,尋找著看的見自己的活人能幫上些要命的小忙,當中尤其是押解亞瑟的那輛車,本案的死者依舊追著那名不畏靈魂咒縛的男人,它們殘渣式的存在永遠都不會明白,那些糾纏全是徒勞無功--剎那間,靈媒看見死者之河動了,流向某一條街。

"看來它們找到真正的主嫌......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著時候才......"靈媒心裡悶著,他忍受了一個月的困境,讓那些可悲的影像糾纏不清,結果挨了一頓痛之後就什麼都解決了。

「榆木。」女警探呼喚著。她從遠方走來,並要救護人員稍等一會、給點空間,因為他們有些事情得談談。

「這不是那名膽小鬼警探嗎?」他藏住了左手,因為露出斷指感覺好像在訴苦一樣。

「做得好。」

「......你,」靈媒盯著警探,細看那雙金褐色的雙眼,那頭金棕色的短髮,「你是什麼時候見過他的?我只是你的誘餌嗎?」

「不全然,只是中途改變了主意。但我以為你早就料到了,大預言家。」

「你真是個怪物。」

「別擔心,我會把事情都說給你聽的。全部,如果你想聽的話。」

「我等著你開口。」靈媒緊緊壓著自己的左手。他知道女警探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靈媒從未想過,自己有天也會是她的犧牲品。

救護人員關上了車門。車子走了,朝著市立醫院過去,女警探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但靈媒始終不敢再看她一眼。有那麼瞬間,靈媒覺得她不值得自己抬頭觀看,然而等過了轉角後,他才發覺自己只是在害怕,為著不知名的背叛渾身發抖。那就是靈媒所認識警探卡洛琳,既不是正義、也非公理所能描述,她純粹只是秩序的化身,想讓某種不安定的存在押入規律中。

那晚夜空無風,氣壓低迷,逼近的水氣朝著本州而來,再過不久就會颳起一陣強風--靈媒不喜歡這種天氣,每到風雨來臨時,鬼魅就會鑽進他防不勝防的角落;有人會死掉,死亡的吶喊會和在暴風中隨處飄散。

可是今天的他希望這場風雨持續得越久越好,直到淹沒整座城市。不為什麼,靈媒只是如此希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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