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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黃垂懸於大地......與野玫瑰的花絮似錦......投影於湖中......"」他坐在花園前喃喃自語,其形矍鑠、其影卻單薄無力。

那位老先生被養護中心的居民與護理人員們稱作大兵,因為他年輕的時候參加過戰爭,是個曾活耀於戰場的男人。

然而這都是過去式了,大兵在退役之後當了教師,直到進入養老院之前都不曾在與軍職有過接觸,可是他很有名--老先生的行事風格宛如軍人一絲不苟,因此人人都叫他大兵。然而大兵先生從沒說過他的戰場生涯,不管是對他的孩子或朋友,大兵總是三緘其口。因為他的身分隨戰爭遠去,如今唯有士兵一詞能形容他在這段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就與其他千萬英靈一樣,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毋須冠名緬懷。

年老的大兵留著平頭、性格果敢,一雙檀木色的眼睛總是盯著花園牆外,視線穿透黑欄與柳葉、直達無人知曉的彼端。他在起床的時候看一次、下棋的時候看一次、散步的時候也看一次,有時候來當志工的小夥子會問大兵到底在看什麼,因為柳樹擋住了街景、現存的街景又只是一片舊房舍,那裡沒有值得觀察的東西,就連雀鳥也難得會停滯在半空中的任何一個角落,但大兵面對這個問題總是沉默不語。他無須解釋任何東西,那位老先生認為,他已經老得不需要解釋了,反正也沒人會真的聽他說話。

盡管大兵錯了,可是他依然故我。故我地維持著緩慢的日子,春去秋來、陰晴雨雪,拐杖與輪椅的嘰嘎聲揮之不去,消毒酒精或著衰老的氣息在大窗前徘徊,那段無聊的日子讓他開始有點忘了自己為何住在養老院中,畢竟大兵從來就不喜歡這種枯燥的生活,他想尋求刺激、像個年輕人一樣到處奔跑。然而想歸想,他最多也只會去三條街外的小酒吧偷偷來上一杯、或者一個人跑去中央公園和鴨子們聊天。大兵知道,青春不再,他發疼的膝蓋與膀胱不允許自己再像以前一樣跑跑跳跳。

有時他經過走廊、聽經窗子咖咖作響,大兵就會在那扇細長的格子窗面上看見正要放學的小鬼頭們路過草坪,然而有時不是那群穿得五顏六色的小孩,偶爾也有郵差從草前的馬路上駛過;其實他看見過各種東西出現在窗外,可能是一群小孩、一批趕流行的青少年、一對情侶、或另一個老人家,而這位老人通常是他的鄰居--甚至,就算是沒人的時候,窗外也總是堆滿了東西,貓狗蟲鳥之類的活物,牠們有目的的在窗前踏足振翅,那些行徑令大兵有些惱怒。

"果然,還是那邊比較好。"大兵想著,他哼了一聲鼻息,發皺的大鼻子因此有些發癢;他抿起嘴,峽谷似的法令紋肯定了一切他所適應又不肯承認的事實。"算了,哪邊都不好。我想離開這。"

他想了幾千萬次的離開,但卻總不是時候,因為大兵等的東西還沒出現。在那東西出現之前,年邁的他不過就只是在等死,如同隔壁寢室的同房室友般日漸凋零。那位名為查理的室友是名副其實的獨居老人,正因為如此,他總是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交誼活動上,對方必須把此生最後的精力給榨出來,這樣才能忘記那身朽舊的軀體即將消失的事實;然而是大兵不是,他暫時還只是在等待,這段期間他就像待命的士兵依樣恪守著一套規矩,大兵是個勇敢且善良的硬漢,他只做不說,從不把多餘的精力浪費在命運之外的事物。

大兵的命運;士官長的命運。他是風中殘燭、霎時及滅,但大兵不會苟且偷安,將他會保持最後一絲餘火直到預兆出現為止。

 

突然間,它來了。

那晚他看見流星從地上升起,熾白的光輝飛向天際,一去不回。

「什麼?」護士驚訝看著大兵。

「一叢叢光輝,女孩,你永遠不會想見到的燦爛美景。別忘了讀數,我的血壓就快從你面前溜走了。」大兵說。

養老院的大廳讓窗外的柔光溢滿,牆上用老木框裝飾的布告欄上貼滿了各種醫療資訊;廳堂面對的是本院最自豪的小花園廣場,一片米色石材鋪成的平台外面對的是讓人心生鄉愁的綠地。此時還動得了的住戶們分散在大廳的各個角落做著自己還做得了的事,與電視或報紙為伍、或想著自己上一秒忘記的事,而大兵就坐在那扇大門扉旁的小位子上,他通常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那望著花園牆外,任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陽光中蒸發,而今他選擇的開口,大兵對著幫他做例行檢查的護士說了一個幻景。

「哇......那真的......抱歉,我覺得那聽起來真的挺美妙的,」護士一邊做紀錄,一邊說道:「科學家都像你這麼浪漫嗎?」

「我不是科學家,我只是個退休教師。」大兵皺起眉頭,因為他覺得自己被諷刺了。

「充滿祕密的退休教師......你一向深不可測,大兵。」她露出微笑,笑靨青澀、又帶著些許倦意。

護士將血壓計放回推車之後,她接著又問大兵能否在說說剛才那幕景象的後續--關於流星與火焰的事情,然而大兵早已將心思投注在門外的景致中,毫不理會會旁人的呼喚。她感覺到事有蹊蹺,但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因為大兵的沉默堅如鋼鐵、無人能軟化,況且她也不能只專注在一位老人家身上,這裡有近百位亟需照顧的老人,其中有過半的人都不便於行、有些甚至命不久已,護士們的工作量大到不容許她們讓雜事耽擱。於是大兵的夢境在此刻劃下了句點,不再提及、就此遺忘。

此時他仍看著眼前的綠草如茵。大兵彷彿看見了昨夜流星炸開的剎那,熱焰與光芒刷過蒼穹--黑夜終結,天堂的綠海淹過他的腳踝。

"天堂,老掉牙的玩意兒。"盡管大兵嗤之以鼻,但他卻不自覺地找起了妻子的身影,只是大兵自始至終都沒找到任何本應存在於此的東西;此非靈魂安憩之所,在天堂裡,綠草與白雲統治了一切,除了大兵外,唯有他的回憶仍在草坡上奔跑。奔跑、咆嘯,那團回憶是這片天堂中唯一的缺憾,它發黑、泛黃、有如油垢般不潔,然而身為主人大兵卻束手無策。他只能與之共舞。

年幼的大兵坐在學步車上牙牙學語,他從櫃子前滑到門口,步伐軟弱無力,此時紗窗門外有個男人再對他做鬼臉,他們兩笑得開心,笑意也連同感染了後頭正在摺衣服的女性,兩大一小,笑得快活--童年,他記憶的起點、但也可能只是他誤把幻想當作真實,無論如何,那套陳俗平凡的快樂令大兵心滿意足。

而後他的雙腳強壯,壯得能讓他奔跑,於是大兵跑出了門外,跨越了幾十個郵筒、幾十棟稀奇古怪的木屋磚樓,隨後他加入了學校的行列,並與一群同年紀的孩子們打成一片。

他們在消失近七十年的野原上打棒球,有時女孩們會一臉鄙夷地路過球場,但也有些人會主動加入男孩們的行列,大夥瘋成一塊。其中,大兵還記得有個紅辮子姑娘跑得特別快,她就像風一樣刮過他的壘包,紅辮子姑娘的殘影留在大兵心中,難以忘懷;一段日子後,他就開始偷偷跟那名女孩約會,兩人在剛落成的公園老樹前討論太空船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抵達月亮,要不就是花了一整個下午在蒐集神秘的古代遺產。雖然說是約會,實際上也就是一起追逐著只有孩子才願意相信的事情,趁他們還能寄予想像的當下,將夢境化為現實。那時他好快樂,確確實實地、宛如置身天堂--

--剎那,一陣濃霧將兩人吞噬,連同學校與歸宅的門扉一起捲去,此刻鳴聲吶喊、低喃四起,廣播的雜音圍繞天際,只見微光的霧海中人心惶惶;但轉眼間,濃霧即刻撤去,只是包括紅辮子姑娘在內,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而成為青少年的他則陪伴在傷心欲絕的母親旁低頭不語。他感到憤怒、怒火如熔岩翻滾;他感到痛苦、苦楚似冰川侵蝕......

「發生什麼事了?」

「......你,我在對你說話嗎?」大兵從幻影中清醒,那天不知何時何刻,僅僅明白他人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那張長椅是他最喜歡的位置,坐在那有樹蔭遮蔽,抬起頭便能看見柳樹小溪。

「你不記得了嗎?你說要出來晃晃的。」坐在一旁的少年萊特說道。

「喔?......萊特,作業做完了嗎?」大兵反問。

「如果你把志工活動視為一種作業,」他遞了塊用來餵鳥的白麵包給大兵,「正在進行中。」

「別在那顛三倒四。」大兵接下了麵包,那雙生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撕了幾塊丟給了正在溪上打轉的鴨子,但鴨子拍拍翅膀,似乎不太領情。

萊特抓了抓那頭褐色短髮,他生了雀斑的臉看起來有些憋扭。「我有一份讀書報告還沒做。」

「我愛莫能助。我這輩子最討厭的東西就是讀書報告了,另外還有文法、修辭......各種跟文字相關的東西。」

「但你會作詩!」

「那不是我的愛好,」大兵抿起嘴巴,修整乾淨的下巴皺了起來,「我作,但我不喜歡。」

「大兵,你聽聽你在說些什麼鬼話!」

他把視線撇向一旁,接著回答:「我說我該說的話。」

「幸好你永遠不可能是我的高中老師,」萊特在那碎嘴:「性格又硬又憋扭,肯定沒人會想聽你上課......你過時了,老古董!」

「沒大沒小......。」大兵笑著,蒼老消瘦的臉蛋回復了些許氣色。

薰風徐徐、煦日照耀,他們倆坐在那好一段時間,看粼粼溪水越過柳枝;行人來往漫遊,兩人細數他們的特徵、猜想他們在目的地。沉默不知多久,如果沒任何事,大兵將會一直安靜下去,直到生理時鐘通知他該返回養護中心為止。就跟往常一樣,他不得不習慣的日復一日。

「......所以,剛才的故事,」萊特好奇地說:「你還沒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剛才的......故事......」大兵想了好一會兒,他回憶著那段可怕的歲月,「我的父親被政府的人給抓走了,從此一去不回。」

「抓走?被政府?」

「因為他有叛國嫌疑。」

後來大兵不再回答萊特的任何追問,直到他在少年的攙扶下離開公園前都沒再出聲過。

回想當年,他們國家經歷了一場大戰役。他們遭到鄰國入侵,入侵者來勢洶洶、勢不可擋,因此包括大兵的父親在內,許多年輕力壯的男人都上了戰場;而後,戰爭持續了五年、五年後它們保住了國家,但新政權上台,民間一片風聲鶴唳,人們不敢談色彩、不敢高聲歌唱--屋牆不再安全、它無縫卻有洞,街道寬闊死寂、口耳交談卻半刻不歇。許多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場風暴裡,包括大兵的父親,可是他們無能反抗,只能將一切歸咎於天命。

"不,去他的命運......。"大兵躺在床上暗自想道。他至今仍耿耿於懷,只是沒了恨、沒了愛,大兵不知道這件事對他而言還有何意義。

"意義......。"老大兵闔上眼。他知道,過往已經完全沒意義了。

 

大兵作詩,因為他的妻子喜歡作詩;他不喜歡詩的象徵與寓意,但卻仍持續這麼做,因為過去有個人熱衷於此,至死方休。

他們倆的相遇沒有激情,但是對大兵而言,這也算不上什麼壞事,因為雖無激情、卻也不曾破碎,他們僅僅是選擇了彼此作為依靠,不愛也不恨,仰賴一張結婚證書便就此共度餘生。那位愛詩的妻子先後替他生了兩個男孩,此時他們的關係仍平淡如水,直到兩人的么女降生,那對夫妻才逐漸產生變化,然後,等到妻子離世,大兵就開始學著像對方一樣寫著古詩,偷偷地專注在格律與喻體中。

次男與么女年差九歲,而在這九年光陰,他前八年都在戰場上打滾;大兵認為,因為那八年的戰火,所以歷劫餘生的他才開始接觸了自己的妻子,只是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行為真是再卑劣不過了。

今日,大兵昏黃的雙眼仍看得見那片煙硝:流星從地上升起,隆隆火網交織於蒼穹,轟炸機送來的火焰日夜燃燒,直至嚴冬覆蓋,黑泥與汙雪築成的防線了無生機,鐵網、龍牙,士兵們抗拒著他們完全不明白的敵人;他的同袍們一個個消失、他的下屬們一次次死亡,大兵聳立於大敵之前無助顫抖、且應當心懷僥倖與罪惡。但他什麼也感覺不到,大兵知道自己必須從中得到什麼回饋,好的、壞的、詭異的,然而大兵麻木地像塊鋼板,縱使退役之後依舊如此。

他知道自己病了,於是生病的他渴求那位女性能分擔自己的病痛;大兵要介入對方的生命,好讓她也明白自己活得如何恐懼。大兵認為他的行為不是為了尋找依靠,那不過只是想要看著另一個感到痛苦、藉此好讓自己不再難受。他的孩子們都說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很好,然而大兵要說,這不過只是一派胡言,一切都只是假象。

現在他仍舊作詩,只是大兵已經不曉得此舉到底是基於緬懷還是為了懲罰,反正兩者對他而言也差不了多少,因此也就沒再追究下去了。

大兵曾想過,他的父親是否也見識過這樣的景象,而他又為什麼要佇立於前線見證戰火?在人生逼近盡頭的當下,大兵任性地以為,那場不具名的戰爭就是自己降生於世的目的,而後的日子就只是一段無盡漫長的贖罪與等待,等著有人願意對他下達命運,指示他這位士官長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夏走秋去,大兵仍看著花園牆外,在遙遠的大林城陪伴下見證冬天的第一場雨落下,寒風颼颼、滲骨透心。不久後,大兵的室友在睡夢中走了,享年七十九歲又四個月,有人會說他真可惜沒能活過八十歲,但大兵總認為這種話真是荒謬至極。

在他的室友在死後七天舉行火葬,送火化爐的前一晚,院方按慣例舉行了一場小小的追思會以玆紀念,同時也希望當天死者的親人能親自到場將骨灰取走,但那場追思會上只有對方生前熟識的幾名朋友與大兵到場;除了坐鎮於親屬席的大兵外,來者三倆分散於幾排長椅上輪流來去,獻花、沉思、蹣跚離席,場內人數從不超過四人。

那天無人致詞、亦無節目,火葬場的租借空間灰暗冰冷,除了既有的長椅外,空間終究只是多了一副供人瞻仰遺容的靈柩、一張鋪上老桌巾的桌子、以及一張過於年輕的遺照。從下午五點至隔天早上九點,零散的賓客進進出出,當中有一名老婦人哭得很厲害,她在大兵身旁不停流淚,低鳴聲在小教堂中盤旋不去,幾乎要身子給哭壞了,盡管婦人的姊妹在一旁安慰,可是她的悲慟卻久久無法散去,直到對方離去,那陣惱人的抽泣彷彿還迴盪在房間中,宛如幽靈般依偎在柩前。

--終於,追思結束。九點零一分,只有大兵留到最後,他贏了,獲得了一個情義之人的稱呼--大兵自嘲著,他總是這麼自嘲著,並期望有天別人也會用這種事情來嘲諷自己。

「大兵,他死了。」此時,牧師踏進門中,那位中年人頭髮泛白,但年紀遠遠小於場中的任何人。

大兵不發一語,他現在只想看看老室友的親人到底會不會趕在葬儀社出現之前把他們的親人給帶回家鄉。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來得不是時候--好吧,你想得沒錯,這裡沒有我的工作。別再這樣瞪著我了。」牧師坐在大兵身旁的木椅,兩人中間隔了一個空位。

「哼。」

「"哼"?很棒的回應,我感受到你的誠意了。」

「帶著你的小蝴蝶結回家吧,這裡不需要你。」大兵說。他不喜歡牧師的黑色蝴蝶結領帶,那東西看起來太花俏了,不適合喪禮。

「我很難過這次我沒辦法派上用場,」牧師解釋著:「最後一程很重要,但老查理不喜歡儀式,真是令人遺憾。」

「不喜歡?他根本愛死那玩意兒,喜事、喪事、節慶派對,只要有活動他就從不缺席......」他看了一眼靈柩,柩上有三分之二的花都是葬儀社的贈品,「但不能參與的話根本沒意義。」

「他是今天的主角,」牧師攤開左手比著眼前的黑盒子,此時陽光灑落、看起來分外神聖,「他早就參與其中了!」

「別對人家的遺願大呼小叫的,牧師先生。」

他雙腳交疊,兩隻手擺回大腿上。「說說罷了。」

「......所以,你想幹嘛?親眼見證它化為灰燼,永遠無法復活?」

「嘖,復活是靈魂之事,與肉體無關......我不是那種死硬派,大兵。雖然我依舊傾向入土為安,但作為骨灰,總算也是塵歸塵、土歸土。」

大兵有點失去耐心了。「如果沒事就保持安靜。」

「我不是你的兒子,別用嚴父那套來壓制我。」說完後,牧師看著長窗外的綠地,他的綠眼倒映著冬日的枯景,陽光令斑駁黃彩的眼眸更加深邃。沉默半餉,牧師突然開口問道:「查理也參加過戰爭嗎?」

他想了一會兒,而後大兵說出了室友的軍籍與編號。

「之前沒見過?」

「他在海線後勤、我在大林前線......」語畢,大兵又補充,「怎麼想都不可能碰上面。」

「你跟他一直處得不太好,覺得對方沒擔當......為什麼你這麼看不起他?」

「我曾看不起所有後勤人員,」他皺起眉頭,「可是我明白,這純粹只是心理不平衡。」

「你們都在為同一場戰爭努力。」

「我知道!......我知道,為了一個國家。可是不平衡就是不平衡,我不需要向你解釋我的內心世界。」

「現在呢?你還耿耿於懷嗎?」

「......不,都過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放下吧。別再等待了,士官長。」

"士官長......他知道......"大兵想著,"他看過我的紀錄,該死的小渾球。"

大兵想教訓那位牧師,然而回過頭,他才發現自己身邊空無一人。

九點零二分,葬儀社的人走了進來。幾個年輕小夥合力抬著棺木朝火化場前進,而大兵則跟在後頭,打算做為一名家屬親眼看著他消失殆盡。但隨著他的步伐越來越遲鈍,不知何時,拄著拐杖的大兵已遠遠落後,他的關節負擔不了疾行、呼吸與心跳脆弱的難以察覺;大兵想像以前一樣送走所有的人,他一向如此、貫徹始終,但如今他發抖的軀幹搖搖欲墜,堅守在心中的信條亦鏽蝕殆盡。此時他開始懷疑自己何必與之齊肩共行?畢竟他們彼此也已經看得夠久了,最後這段路沒有任何價值,不過只是自尊心使然。

不久後,大兵放慢速度,最終他坐在火化場外的花臺上等待諸事落幕。

進爐前身長六尺四吋、離爐後僅剩罈高八吋,人生七十餘載不過如此。

 

大兵帶著室友的骨灰悄悄地離開了。他的行動一絲不苟,從收拾雜物到確認目的,大兵的離院計畫完美無缺--唯一的問題就是他沒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

"反正也不是真的有人在乎,"他在火車上想著,雙眼凝視窗前飛舞的雨雪、耳朵聞車廂顫動,"就算真的有人在乎又怎樣?我就快死了......我知道,大限將至。現在是時候出發了。"

鐵軌穿越山谷,列車的燈火在崖邊飛梭;車輪的巨響於黑暗遊蕩,山谷無影、蒼穹無形,此車往西邊去,直至大林省邊陲。隧道一幢又一幢,大兵數著窗光在打在山壁上的時間、看著自己老朽的臉倒映在玻璃上的模樣,心中的喃語源源不絕,此時車廂半滿,四排座位上坐著各式各樣的旅客,然而時近午夜,車廂安近無聲。不知不覺間,大兵已酣然入睡。

夢中他聽見野林傳出砲響,火焰自冬雪中燃燒,黑泥與敗草擴及四方,無邊無際。大兵認得那個場景,他身上打著醫護兵死前留下的嗎啡、人橫躺在灌叢中,此刻他的朋友與同袍們皆已化為屍塊,那些人英勇作戰、至死方休,而他卻只能留在那,祈禱著下一場轟炸能將他化為灰燼。雖然說是英勇,然而大兵知道他們恐懼,就如同敵兵一樣畏懼死亡來臨;士兵們厭惡在雙腳因濕冷而生瘡,舉槍桿卻不知向誰擊發,但他們的心已麻痺,就算沒有糟糕的指揮官與胡扯的戰術,該出現的問題從沒少過。

"忠心......這個詞多麼的廉價。"他想著,明明心知肚明,但卻總以為自己一無所知。

大兵不喜歡自己的國家,可是他被迫走上戰場為國家而戰;他可以理解,但卻無法接受,只是大兵這八年下來已成了戰爭所飼養的敗犬,他不能沒有戰場,無論自己有多討厭那身軍服所代表的國家,他都無法輕易脫身。只是,假如真有那麼一天,大兵必須離開那片煙硝......

(叩隆......叩隆......)

那場夢沒有後續,但它本應是永無止盡,因此大兵也不想多做探究。

等列車抵達大林城後已時近破曉,深青色的蒼穹貼在大棚的玻璃罩上,寬廣無邊的棚中燈座閃耀,此時月台上旅客拉帶著行李匆匆走入地下道,而大兵亦與人潮共行。不久後,他離開了那座鋼鐵巨物,站在空曠的車道前,大兵盡可能不去想像五十多年前這座城本來的模樣,只是時間的洪流猛烈,沖出了一座座大街高樓、刷出了一條條平坦的柏油路--改變讓他害怕,怕著自己走錯了地方、搞錯自己的目的地,一陣頭暈讓大兵措手不及,一時間他膝蓋發軟、心跳虛無。

"冷靜點。先找輛計程車吧。"大兵深呼吸一口氣,接著他揹著行囊走向招呼站。

風勁強力,大兵的老舊風衣被吹得咑咑作響,手中的枴杖不著實地、難以撐起身子;他對著不遠處的計程車揮揮手,而後,米白色的車身駛來,潔淨圓滑的車身兩側烤上了簡單的黃黑色標語,車頂的黃色標誌令人心裡踏實。

一上車,大兵立即問道:「這裡是大林城嗎?」

「沒錯,大林城,」那位年輕司機設定了里程表,「請問您要去哪呢?」

「是那個礦火戰役的大林城?」

「礦火戰役......對,那場戰爭,」他的紅色眉毛挑的老高,年輕司機看起來對這個字詞並不陌生,「有些人就是因此來這的,許多老兵將們或他們的遺族會去紀念碑前進行悼念,尤其在停戰紀念日的時候更是空前盛況!」

"沒錯,我沒有搞錯地方。",大兵想著,隨後他對司機說:「請載我到金石旅社。」

他發動車子,窗外的景致緩緩移動。「剛說到空前盛況......其實某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為大夥通常會把停戰紀念日當春分慶典辦在一塊,所以本市在那三天裡總是鬧哄哄的,來自各方人馬,本國人、外國人、不相干的人都會跑來湊熱鬧。先生您之後也準備要去礦火紀念碑嗎?」

「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這話真有趣。說起來,平常我偶爾也會去那晃晃,咱家老爹小時候就常帶我去那邊探望死去的老祖父,盡管不是很稀奇,但看見祖父的名字被刻在上頭,心理不知怎麼總有些說不出的責任感,哈哈哈--除此之外,我想那個紀念碑公園確實是個很棒的休閒場所。對了,冒昧地一問,請問您......」司機透過後照鏡看了一眼大兵的模樣,「您參加過那場戰役?」

「對,我參加過......那場討厭的戰爭。」

「哈哈......那玩意兒確實很不討喜,不過幸好它已經結束了!」他爽朗地回答。

車速漸漸增快。它加入甦醒的城中大街,並以最短的路徑將旅客送達目的。

當天大兵按先前預定好的行程進入旅社,之後的規劃井然有序,分毫不差。

他在小本子上寫下筆記,把自己將去的路徑、目的、實際遭遇的事情與整體狀況做了整理,大兵稱那為作戰紀錄,是為了不讓自己跑錯地方而設的保險,隨後他前往探視了室友登記的老家住址。公車嗡嗡地駛出大城,沿路青樹抖擻,一片枯土上唯有它們仍綠意盎然;視野遼闊,工廠與集貨區偶然散落於路旁,高壓電塔如天網覆蓋,林叢如塔四散,但關不住人們的步伐。

不久後,大兵看見公車駛入了一片森林,森林古老高聳、氣氛肅穆--時過半刻,突然間,粼粼湖影於一側樹群間穿梭,它微弱、但璀璨閃耀,令人難捨好奇。此時他想起了黃梨與玫瑰,但半生幻影無能留戀之物,他僅僅是看著、並想著那些字詞,以此作為此行追憶。

室友查理的老家在距大林城在三十幾里外的小鎮,如果順利的話,大兵打算把骨灰交給對方的親人自行處理,也許對方見了查理的骨灰就會燃起最後的親族之情,然而諸事不順,那棟裝修過的老磚屋中已無那位死者的容身之地,大兵的到訪沒有任何意義,老查理女兒不願認那位父親,大兵也無話可說。

他還記得那位婦人的表情,她的臉上寫滿了厭倦與哀愁。查理的女兒說,她不想過問父親的任何事,那都與她無關--接著,大門一甩,大兵被隔絕於外,不得其門而入。當然,他本來也不奢望對方會因為這點小小的行動就回心轉意,因此大兵早有備用方案;實際上他本來就有此打算,但畢竟死者與自己非親非故,所以大兵還必須等到事情有了個底之後才能著手進行。

--過了一段時間,大兵替室友在鎮中找到了一塊墓地。他親自挑選碑石、下定銘文,此時一塊墓土安置於舊墓園的東邊等待破土,事情恰到好處,不多不少、無須折騰,就像查理的遺囑所交代的一樣,他終將回歸家園、落葉歸根。

「我會把你的新家地址寄給你女兒,盡管我很懷疑她是否會願意過來給你帶上一束鮮花,」大兵在墳前喃喃著,手中準備的花束躊躇不定,「至於你的老相好就算了吧,她殘餘的生命不需要再多一個幽靈糾纏。」

"謝謝您,長官。"大兵聽見查理的聲音。

「我不是你的長官,笨蛋。」

"但事實如此。"他故我地說。

「隨便你了。」大兵將花束置於深灰色的墓碑前。沉默半響,而後,他低語著:「"若生是夢......那麼死可是睡眠?......"」

大兵的身影穿過大小墓碑,冬雪厚實,但壓不過碑石的黑影,它們佇立於枯樹與鐵閘間、於蒼白的細雪中昏睡;生死之境模糊難分,逝去者,於此地如蘇生。

 

他於夜間踏上了公園,時近冬末、春芽待放,但寒氣久久不去,早上才清出的道路經一場夜雪又覆上一層白影,走在上頭足跡清晰可見。

在草坪上頭豎立著一棟建築群,群落新舊交雜,老朽的牆垣讓鋼鐵玻璃所禁錮,銳利、但細緻的線條搭出一個巨大構體--那是所謂的戰爭紀念博物館,裡頭關著的是舊大林城的些許遺骸,其中有幾道牆上滿是彈痕、慘不忍睹,但人們將它存放於深處,藉此提醒後代別忘記戰爭帶來的教訓。只是大兵很懷疑這是否有用,他懷疑著所有凝結的、虛構於世上的殘渣,正如他懷疑自己的存在意義一般,不會說話的東西永遠無法證明歷史,大兵覺得它們會被解讀,可是卻永遠不能賜予體驗。

"優雅的天鵝......陶醉於親吻......"大兵聽見他的妻子誦道。

「......不了,」他拉緊衣領,「讓我們換一首吧。」

"我以為你最喜歡這首詩了。"

「喜歡歸喜歡,但不合時宜。」

"縱使不合時宜,但我們仍可寄思念於詞藻。"她笑著說。

「所以我才不喜歡詩,太不實際了。」大兵回首,他看見天堂的綠海翻滾,而他的妻子則站在那,笑容婉約似鈴鐺花開。

"那就別強求自己了,放下吧。"

「......不行。因為我想你,」他說:「我想念你,貝翠絲。」

"我也是,吾愛,"她伸手觸碰大兵的臉龐,"辛苦了。"

「這句話該我說才對,你這卑鄙的女人......」大兵的語氣發顫,呼吸變得紊亂不穩,「我很對不起。」

"......且聽我說道,吾愛,"而後,她抱著大兵,"必須等你辭絕一切願望--"

「......"幸福的場景可是如幻影逝去?"」

"無慾也無境--"

「"快樂的瞬間消失如過眼於煙"」

"無所歸去--"

「"多麼奇怪啊,人在世要流浪"」

"渾然不知幸福之名--"

「"要度過悲慘的一生,卻不能拋開一路的坎坷;大膽地想一想"」

"那時世事才不經你心--"

「"將來的死啊,只是從夢中醒來。"」

"你的靈魂才得享安寧。"

一聲低喃,大兵的妻子已遠去它境。那是他還未能觸及的生命故土,在黑暗中無能探索的天國之境。

大兵跨步向前,游過一道道街燈,沿著枯攫的樹叢往廣場而去。公園廣場在荒野林線前,一到淺溝切開了它的軀體,此時溝中盡是白雪、無法涉足,因此大兵只能沿著溝邊前行,一路看著它依勢緩升,直通陵上的巨物;而隨著坡勢增加,不久後溝道劃為階梯與兩側走道相接,此時死者的名號已盡,千萬名士兵消失於此,永不付還,但他們的國家還在,大兵腳踩的是眾人拚死奪回了城邦,口中的空氣自由而新鮮,不讓任何事物擾亂。

等站上平台,大兵將它筆記本丟在剛清出的空地上,接著他從口袋拿出了一罐小煤油撒在上頭。兩根火柴,大兵的機密紀錄就此消失,熊熊火團融掉了外圍的薄雪,橘光在他的眼中閃耀,舞動不止。

"報告長官,全員就緒。"此時,大兵的耳邊響起同袍的答覆聲。

「很好,士兵。」大兵說。他站在紀念碑前回頭。遙望了戰場數十年,大兵終於再次佇立於此,作為一名士官長施以號令;而今,他將目標放在遠方,朝著西南角望去,但此夜遠方僅見一道輪廓,似丘陵山線。

"長官,請您下達作戰命令。"

「不,計劃有變。兄弟們注意!」大兵下令:「歡呼吧!戰爭結束了!」

早先集合眾人的下士驚呼:"結束?您瘋了嗎?敵人就在十公里之外!聽聽啊,那些炮火聲像是禮炮嗎?"

「下士,你的十公里在哪?你的炮火又在哪?」他笑著,「各位,清乾淨耳朵注意聽了!現在,回家去吧!」

底下一陣騷動,他們無法理解長官的言語,那些幽魂一個個在斷垣殘壁前交頭接耳。有的士兵欣然接受、有的則充滿徬徨,那些人都是等了大兵歸來已五十餘載,如今它們雖然盼到此刻,但作為長官的大兵卻說著那些士兵們所以為的天方夜譚。

"但敵人......"

「已經沒有敵人了,士兵。」大兵再次強調。

"他們明明就在那!看著......那頭的山丘燃燒著煙硝,那些人突破了防線筆直地朝我們過來!"其中一人指著丘陵線,他心中的煙硝仍在那處山林中徘徊。

「他們已經離開了,上兵。別懷疑......停戰協議已成,我們的戰爭永遠結束了。」

"離開?......停戰?"

「是的,從我們的眼前、我們的陣地上離去了,兩軍不再交鋒。注意看,那個山丘沒有火光,只有一叢叢的青草蔓延,這個冬天不再黑暗,沒有恐懼、沒有惡敵,等著大夥的只是一碗碗歸途的熱湯。」

"真的......那群渾蛋放棄了這個地方?"有個人歡呼,他高聲宣示著:"哈哈哈......長官,我們沒有失敗,我們勝利了!莫大的勝利!"

「勝利?」大兵凝視著那片黑暗,線下城市的街燈閃耀,但濕雪飛墜,他眼中的光芒顯得曖昧而枯寂,「......這場戰爭沒有輸贏,事情就是結束了......不管輸贏對錯,那些都不關我們的事。現在,快回家吧,士兵們......注意看,看到了嗎?那是戰爭留下的墓碑,我們的名字全都在上頭--認份吧,此地已非我們的一切,死的、活的,都必須遠遠離去。」

"不......不可能的。哈......沃夫岡,笨沃夫岡,你真愛開玩笑。"大兵的老朋友說道,他的眼淚刷過臉頰,在滿是泥垢的皮膚上清出了兩道溝痕。

「我從不說謊。」他回答。大兵感到心跳越來越虛弱,他的視線逐漸擴散,無法收攏。

......是的,長官。"

「清點人數......我們要把所有人都給完整地送走。」

一陣答數,此起彼落的回應悲喜交雜,不久後,他的下士回報:"報告長官,全員到齊!"

「是的,都到了......」大兵坐在紀念碑前,凍僵的雙頰勉強展開了一點笑意,「......戰士們,前進吧......讓我們離開戰場!」

火光逐漸黯淡,終因雪雨消散。那天,老大兵倒臥在黑色的紀念碑前安然離世。

戰爭結束,過往的哀愁與恐懼化為融雪回歸大地,一切喜怒歸於沉默,宛如大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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