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厄米特會將這件事稱之為一個事故,一個微小又無謂的事故,就好比說被泥水濺濕了身體,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
誰叫他正好就站在水灘旁?這麼做是為了裝酷還是單純的愚昧無知?愚蠢的小男孩,這是你應得的下場。
反正作為一個年滿十二歲的小鬼頭,他這個年紀的人總是能惹上不少麻煩,也許為了好玩、為了一時衝動、為了博取旁人毫無意義的認同,未脫獸性的他們能做出遠超過成年人想像的舉動,那怕致命的舉動也能信手拈來,但厄米特不是這種人,他總是那個湊巧被波及的倒楣鬼,所以那只是起事故,又一起非他所願的小小事故。厚重的泥漿濺厄米特到了身上,他凌亂的金髮塌成了一片爛草叢。
完美的受害者,哼?此時一道煤燒似心聲的在迷霧中燃起,它為厄米特那對詭異的藍眼添上了一筆荒謬的恐懼。
儘管滿身瘀青、衣不蔽體,筋骨剝離般的疼痛遊走全身,但這些都不是他害怕的原因,厄米特真正的畏懼在於一個定義自身價值的念頭。
當其他十二歲的小男孩都正忙著做些屬於自己年紀該做的事,也許是打球、寫作業、瞞著父母去玩限制級的電子遊戲、抑或騎上三十公里的腳踏車只為了省下兩塊錢的車資,那些尚未擺脫稚氣的小鬼頭都在過著成年人們理解中的那種純真時光,並且偶爾犯下一些可以被容忍、被挽救的小錯誤,所謂的致命行為往往只存在於那些天生邪惡的渣滓身上,而名為厄米特的狗屎垃圾卻選擇在廢墟中打爆了一個大孩子的眼睛,縱使他辯稱自己是為了自保,可是這也證明了他始終不是某些人心中的完美天使。
「狗娘養的怪胎......我瞎了!」被打傷的少年小雷發出了哀號,「這跟說好的不一樣!亞當不是說他只是個啥都不敢做的白痴嗎?」
「看來老丹終究還是教他幾招嘛。」少年的大夥伴馬帝嘻笑著,他完全沒有把厄米特的反抗當一回事,而後那名穿著騎士外套的青年對著厄米特的肚子猛踹了一下。
就一個大塊頭而言,這厄米特的反應的確是挺有意思的,他被踹進牆邊的剎那發出了卑微的痛叫聲,彷彿一頭被驅趕的犢牛,就為了這一聲悲鳴,也不枉他們把拍挑戰短片的時間拿來浪費在這個蠢東西身上了。
要知道厄米特.墨勒特一直都不是個好玩的對象,除了他的體格強壯到不適合被拿來挑戰外,厄米特的父親丹恩.墨勒特也是不容忽視的原因。
這個地區的孩子們都害怕丹恩.墨勒特,他的存在正如他所營運的葬儀社一樣詭異而駭人,而且關於墨勒特先生的負面傳聞始終沒停過,詐欺、滋事、至甚至殺人,無數的故事隨著他的白髮與藍眼一同燃燒,至於葬儀社之子厄米特.墨勒特就像是墨勒特先生從墳墓裡挖出來的生化怪物,是一個能傳承它衣缽的小野獸,無怪乎那個男孩總是陰鬱、寡言、而且有點喜怒無常,他被歸類在有問題的那一側,早年突發的暴力行徑只是證明了他符合了旁人的想像。
厄米特曾樂觀地想著,那些不名譽的標籤是他的護身符,他在成為麻煩的同時也遠離了麻煩——直到兩個月前的一場小插曲。有人看見他哭了,承受不了壓力的厄米特像個小嬰孩一樣躲在無人的角落中哭泣,而那份被隱匿的脆弱正猶如蜜糖般芬芳。
那是一個弱點,值得被玩弄的、人類才會有的弱點。
「啊,媽的!我是說真的!我的眼睛睜不開了!」少年壓著他滲血的左眼控訴著。
「真是他媽的狗屎蛋......艾薩,帶小雷下去包紮一下。現在誰想開賭盤?接下來一個聲音一塊錢,我可以讓他發出一百聲。」
高個子的艾薩克在馬帝的指示下陪同小雷一起離開了現場,隨後一度中斷的課外活動很快地又再度熱鬧了起來。
參與霸凌的另外兩名青少年一邊對著馬帝的誇大其辭大聲噓呼,一邊則向擔任攝影師的小梅薩羅斯下注。賭金說好了不能超過十元,多了容易傷和氣,更況且以馬帝的出拳力道來看,遍體鱗傷的厄米特能再撐十下就算是神明保佑了。
不幸的是,負責當裁判的小梅薩羅斯是那種專出餿主意的團隊智將,同時他也是這群高中生裡功課最好的一位,而在今天之前,他從來就不覺得讓一個初中屁孩落淚會有多有趣,但如果對象是一名身高有一米七的怪胎,那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小梅薩羅斯就喜歡看那種外硬內軟的大個子哭著叫媽媽的畫面,於是他故意起鬨道:「噢,熱情的賭客們,我看應該沒人相信馬帝真的有辦法揍那一百下吧?」
馬帝怒回:「別以為你爸當訓導主任我就不敢動你!」
「嘿嘿,大拳豪,冷靜點,我只是在幫大家說出心裡話!不然這樣吧......我出一百元,誰先讓那傢伙哭著跪地求饒誰就能拿錢,人人有機會,先手先贏!」
「這太容易了吧,狗屎蛋。」
接下來依然由馬帝做先發,他毫不猶豫地舉起右拳便往厄米特的鼻樑使勁打了兩下,猛烈的衝擊讓厄米特的頭像顆籃球一樣在牆前彈跳,然而那個男孩並沒有如馬帝預期的那樣發出任何失敗者應有的哭叫,他甚至沒有做出防備動作,厄米特僅僅是頂著那張滿沾染大量鼻血的臉望向馬帝,其歪曲的鼻頭讓他看起來滑稽又可憐;他表現出徬徨、亦是不理解,因為厄米特從未招惹過任何人,他只想默默地活在某個角落,遠離那些會讓他的父母感到不安的夢魘。
像個正常孩子,會感到痛苦的、無助的孩子。
「哈,大拳豪!做得好!」馬帝的損友鐵腦袋出聲嘲諷。
「閉嘴,婊子!」馬帝碎嘴了一番,而後他故作親切地挨著厄米特低語,「小怪胎,合作一點,我想拿那一百元買雙新鞋。」
小梅薩羅斯插嘴說:「也許——你能先把欠我的一百元還回來。好啦,下個挑戰者是誰?」
鐵腦袋問:「可以打同樣的地方嗎?」
「沒創意,扣分。」
「哈,你去媽的小梅薩羅斯。」鐵腦袋在笑談之間走上前掰斷了厄米特的左小指頭,那唐突的、激烈的疼痛訊號讓那個男孩緊閉的雙眼淚流不止,可是他依然沒有發出一丁半點的哭叫。
儘管有無數的低語告訴厄米特,在這座廢棄工廠裡,不會有人對他的行為感到失望,現在只要滿足了那群愚蠢的青少年後,他又能再次擁有屬於正常人該有的普通日子;所謂的正常,就是他應該對威脅做出緊戒、對疼痛做出防備,然後屈服,成為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用屈服來換取生存的機會。
那些聲音反覆提醒著,無論厄米特長的有多高大,他都有示弱的權利,畢竟厄米特也是他父母掌中的心肝寶貝,是一個活生生的、受命運擺布的可憐人。
別忍耐了,滿足他們的渴望,這樣就行了。躲在灰塵中的幽魂說著,無盡的低語在厄米特的腦袋中來回播送,它們不厭其煩地說著,其細長如梳的齒列在彎月中喀喀作響。
小梅薩羅斯告誡:「別搞些太過頭的招數,我可不想在大半夜的時候看見有個殺人魔出現在我床邊啊。」
「你只管出錢就夠了啦,別這麼囉嗦!」鐵腦袋說。
「老丹也不過是虛有其表的傢伙罷了,專門賺死人錢的渣渣有啥好怕的?」馬帝一邊說著,一邊有樣學樣地湊上前掰斷了厄米特的另一隻小拇指,「......說聲謝謝吧,小怪胎,這樣你的手指頭就對稱囉!」
「嘿,裁判,這狗東西抄襲我!扣分!」
原本站在外側的海爾森本來還興致勃勃地想拿厄米特試試身手,至少在馬帝和鐵腦袋開始玩起數數手指之前是如此。
實際上海爾森對暴力的概念還停留在單純的力量方面的壓制,力的征服即是他獲得成就感與社會地位的方式,然而他享受著被敬畏的勝利感,卻未曾想過自己是否真的造成了甚麼具體傷害,海爾森將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定義為玩笑,總有一天被玩弄的人也會跟著自己一起回憶彼時彼刻的點點滴滴,從來就沒有甚麼傷害,有的只有幽默的青春插曲。
但馬帝和鐵腦袋的行為很顯然已經超過玩笑的範疇了,他們的暴力建立在詭譎的熱情之情上,那些都是以小霸王自居的海爾森永遠不明白的複雜玩意兒。
「你們不會真的想對一個七年級生做啥太超過的事吧?我是說,他只是個沒斷奶的小鬼頭。」海爾森試探性地問。
當海爾森問出這句話時,厄米特已經失去了第五根指頭了,他的兩隻小指、兩隻拇指頭與右食指都在馬帝與鐵腦袋的競爭中被逐一掰成迴力鏢狀,其發黑瘀青的指節乍看之下有如隨興沾黏在手背上的木條。當下厄米特的猙獰面容已經超過了一個孩子所能表達的極限,而半乾的鼻血、混了白沫的口水與燒灼的淚痕更讓他外貌猶如牲畜一般可悲而駭人。
小梅薩羅斯忍不住低聲斥責:「你們這兩個白癡,我就說了不要搞這種飛機了!弄得這麼明顯,要是他爸媽報警怎麼辦?」
儘管站在一旁的他仍拿高舉著手機記錄這場預謀已久的小活動,但他的視線已經默默地撇到了一旁了。那名青年不敢直視厄米特的臉,他擔心著那張絕望又滑稽的非人面容會出現在他的夢裡,小梅薩羅斯隱約意識到事態發生的變化,原本有趣的事情也變得索然無味了。
馬帝一副無所謂地回嗆道:「喔吼,小梅薩羅斯甚麼時候變得這麼瞻前顧後了?講的好像我們之前打的那幾下就不會讓人發現一樣,太天才了!」
馬帝掀開了厄米特的上衣讓小梅薩羅斯看個仔細,印在厄米特軀幹上的大片瘀青裡至少有兩塊是小梅薩羅斯的傑作,在展示完了共犯事實後,馬帝順手就用那塊破衣罩住了厄米特的頭,此舉與其說這是眼不見為淨,不如說只是為了好玩,雖然他們沒辦法順利聆聽到弱者的悲鳴,至少他們還能用對方的眼淚作畫。
鐵腦袋表現出了些許不悅,原因倒不是因為小梅薩羅斯的警告或馬帝那無可救藥的藝術天賦,而是他覺得厄米特實在太詭異了。「我說你好歹漏點尿甚麼的吧,還是說你沒懶叫?......嗯?什麼?嘿嘿嘿,小羅斯,把手機拿近一點,這傢伙好像要說話了!」
小梅薩羅斯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歷史性的一刻。」
在場的青少年們手忙腳亂地圍成了一圈,就連對這次的課外活動產生質疑的海爾森也不例外,他們都很好奇厄米特在苦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毒打與玩弄後到底會先說出哪句話。
馬帝押了十塊錢在『媽媽』身上,原因是他認定厄米特跟他父親不熟,像這種乖僻到有點自閉的小鬼高機率會先找媽媽討安慰,而鐵腦袋則押了三塊錢在『救命』、八塊錢在『請放過我』,這是基於經驗法則,畢竟他遇過的多數活錢包最終都是用這些話來為自己的頑固懺悔,想必厄米特最終也就是這麼回事吧。
小梅薩羅斯說自己是裁判所以不參賽,他倒是哄了海爾森也壓個注,海爾森見自己沒得推託,最後索性就押了五塊錢在厄米特的啜泣聲中,他完全不覺得一個小男孩在受了這麼多苦之後還能吐出什麼話,與此同時,人性尚存的海爾森正考慮要怎樣才能從這場失控的玩笑中脫身。他害怕厄米特會死在這,就算現在沒死成,等等也會讓馬帝跟鐵腦袋給弄死。
此時從廠房巷口走回來的艾薩克正好趕上下注時間,不過艾薩克對賭博沒興趣,因此就隨口替負傷離場的小雷押了一塊錢在『今天天氣真好』這句話上頭。
馬帝問:「小雷的眼睛還好嗎?」
艾薩克回答:「刮傷眼皮而已,瞎不了的。」
「記得要他去找托克先生看一下,天曉得這傢伙的指甲有多少細菌。」
等的不耐煩的鐵腦袋地揪著厄米特的頭髮往後拉扯,他恐嚇道:「嘿,有屁快放,小怪物。」
被上衣蓋住臉的厄米特喘了兩聲,讓布料抹去面容的他猶如一尊被困於封膜中的人偶,無法遏止的淚水點出了眼窩的位置,斑駁的血漬畫出了鼻孔與嘴巴的輪廓。厄米特在顫抖,他恐懼的不是毫無理由的暴力,他害怕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了在他耳邊喃喃低語的勸告。
是的,恐懼,放下你那無謂的堅持吧。它們說著,其言語似冰針刺穿了男孩的耳膜。
("......啊啊......")時過半餉,厄米特以扭曲的哀聲為他的恐懼做開頭,而後他悲嘆道,("......好冷......火......不夠了......")
「真他媽的浪費時間。」鐵腦袋一邊平淡地罵著,一邊拽著厄米特的頭往牆上狠狠砸了一下。
馬帝雖然沒賭贏,可是他很高興厄米特還有餘力講垃圾話。「看啊,生龍活虎,不是嗎?就跟艾薩說的一樣,這傢伙比蟑螂還頑強。」
「嗚嗚嗚——五個高中生輸給了一個剛上七年級的初中生,我覺得好丟臉喔嗚嗚嗚,爽了吧,馬帝老師。」
海爾森語帶埋怨地問:「那現在呢?今天這一齣已經讓我累到沒力氣去玩了。」
艾薩克看了一眼厄米特的淒慘模樣,很快地他便做出了結論。「啊......兄弟,我們可不能讓他就這麼回去。」
小梅薩羅斯悄悄關掉了手機的錄影功能,這隻一向喜歡煽風點火的八哥鳥這下也不得不表明立場了。「......聽著,艾薩,我們有很多方法可以做收尾,其中不包含你所想像的那種方法。」
「所以你覺得我想幹嘛?」
「夠了,都給我停下來,不能再搞下去了!」
突然間馬帝爆出了誇張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小羅斯!所以你現在是想把他送進急診室嗎?唉呀,別鬧了,都到這個份上了還想當聖人呀?去吃屎吧!......總之,我們唯一該做的就讓他"砰"的一聲消失,反正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小怪胎去了哪,畢竟他只是個注定要被社會淘汰的垃圾。懂嗎?哼?」
艾薩克在一旁頻頻點頭,這不知是在附和馬帝的說法,還是很欣慰馬帝理解了自己的意圖。
可惜那份狂言不但沒有說服小梅薩羅斯,甚至還把躊躇不定的海爾森逼推到了小梅薩羅斯身旁。海爾森由衷覺得今天的馬帝非常不正常,說不定這他沒能靠體育獎學金進大學有關,據說要是沒辦法上大學,馬帝就得去工地扛磚頭,海爾森知道馬帝受不了那種枯燥的生活,堂堂校園風雲人物成了路邊粗工,這任誰都會有點難受,但要是馬帝正是因為這股怨氣而打算殺人洩憤,那可就真的是太荒謬了。
海爾森不安地喊著:「老大,這他媽的太離譜了!」
「你們才他媽的太離譜,所以剛才玩嗨的人又是誰啊?你是,海爾森,還有你,小梅薩羅斯。不過有件事我得說清楚,我不是真的想下重手,是這傢伙太反常了,他根本不算是人類,我們給了這麼多教訓,結果這傢伙甚至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受苦——他不是個白癡,他只是傲慢到不把人類的一切當一回事,哈!這種腦子有問題的怪胎遲早會成為禍害人間的瘋子,也許老丹恩就是幹了啥傷天害理的爛事才會養出這種無可救藥的小雜種吧!」
馬帝的歪理不算是空穴來風。首先對於格勒夫市寂靜區的老居民而言,丹恩.墨勒特就是憑空出現的陌生人,他所主持的亞茲生命禮儀公司原先也並非墨勒特家的產業,那是前任社長威吉爵士留給丹恩.墨勒特的遺產,然而就算威吉爵士膝下無子,誰都不曉得為何亞茲生命禮儀公司最終會落到一個看似退役軍人的流浪漢身上,所以外傳丹恩.墨勒特是利用了某種方式侵占了威吉家的財產,而這也是流傳在格勒夫市寂靜區中的知名傳說之一。
當然,圍繞在墨勒特家的故事遠不只這一則。
鐵腦袋順勢講著:「要是墨勒特夫人明白自己的兒子是個雜種垃圾,她肯定會很難過吧,但說不定這隻小雜種就是她用巫術做出來的魔鬼呢?」
「就說了那些東方美人不能信任,尤其是東方來的女巫,說不定她鮑魚的皺褶比你阿嬤還多。」
「幹,別說了,我都快吐了,噁!」
小梅薩羅斯還在試著挽回局面,他由衷希望那群熱鬧的蠢蛋別把自己的路給搞死。「兄弟,打人搶劫燒燒遊民窩什麼的我覺得挺有趣的,可是這跟親手殺人完全是兩回事呀!」
馬帝強調:「為民除害,兄弟,請說這是為民除害。」
艾薩克以一貫的輕鬆態度加入了話題,他不像馬帝那樣執著在墨勒特家的罪狀,艾薩特更加重視的是本次活動的實驗精神。「馬帝說的的確是實在話,總有天這玩意兒會發狂、會成為人們口中的殺人魔,到時我們都將會是榜上目標......除非這玩意兒真的能明白,有些東西是惹不起的。」
有別於小梅薩羅斯的努力,海爾森倒是看清現實了,他明白現在不逃跑以後就得坐穿牢,什麼兄弟情誼比不過現實無情,於是海爾森當機立斷拔腿就跑,但他的反應沒有鐵腦袋來的快,結果海爾森才剛轉過身就被鐵腦袋硬抓了回來。
現場的主導權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艾薩克手中,而這時他提出了一個新遊戲:釣大魚。
遊戲方法很簡單,首先艾薩克找來了一條粗實的麻繩並在其中一頭打上了繩圈,而後繩圈的套部份進了厄米特的脖子、繩體則越過了懸掛在工廠棚架下的兩組滑輪系統,接下來在場的人就要輪流扯動繩索,最終目的是要讓厄米特的腳板離地至少十公分以上,而吊繩的持續時間則將隨著換手的增加而累進二十秒,直至其中一人令厄米特的尿褲子或者昏厥為止——這就是大魚上岸,而作為獎勵,成功釣上魚的人就可以拿到一張《性愛狂》樂團的初回限定簽名CD。
「作為遊戲的發起人,讓我先來示範一下標準流程。」艾薩克一邊說著,一邊向大家行了個禮,而後他費了點力氣將繩索往下拽,直到確定眼前展現的場景符合預期後就用柱子上頭鉤子卡住了繩索,如此一來艾薩克就能省著力氣去幹別的事了。
麻繩絞住了厄米特的脖子,他像條發臭的鮪魚一樣被繩索高高掛起,重力把他的身子被抽成了直線,仰起頭、拉長脖子,死亡與他僅有一線之隔,但就如同大孩子們說那般,他們為這隻雜種留下了一條生路,此刻的厄米特只要墊起腳尖就能避免窒息,而這麼做不但會將身體的重量集中在腳趾頭上,他的全身肌肉也必然得維持在施力狀態,好像繃緊的橡皮筋一樣。
一顆拳頭能握住多久?收緊的小腿與腹肌需要花多少時間才會發痛?若是索求一死,只要放鬆身體即可,但厄米特不會這麼做,他沒有堅強到能視死亡為無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疲勞嚴重消耗厄米特的體力,而這也是釣大魚遊戲的趣味所在。
第一輪三分鐘,抬高腳跟輕輕鬆鬆,可惜厄米特的小腿沒他想像中的那麼強健,於是他在艾薩克鬆開繩的前幾秒摔了一跤,那一跤讓繩索緊緊地纏住了厄米特的氣管,而讓他難受的不只是缺氧,頸部肌肉被麻繩摩擦與重壓的不適感比窒息還要更讓人痛苦。厄米特下意識地伸手想扯開繩索,然而他忘了自己有一半的手指都被廢了,他只能揮舞著殘廢的手在繩圈前又刮又抓,那張蒼白的臉也更著由紅翻黑。
痛苦。厄米特的體感時間在疼痛中延長,他知道那種痛的含意,那是所有死者都不願再次面對的絕望。
痛苦。那個被厄運折磨的金髮男孩經由這份疼痛再次看見低語者們的真身,它們是一團團腐朽的肉糜,低語者們趴在地上請求一把男孩施予一把燃盡痛苦的火焰,若是無火可燒,它們便會將那份絕望以千萬倍施加於彼身。
痛苦。他的淚水浸濕了靈魂,但他的靈魂卻沒能滲出火花。一切都是他的錯。
都是你的錯,厄米特。
痛苦。
你的錯!
「大概就是這樣了,兄弟們。」艾薩克語帶唱腔地為他的示範下了結語。
他關鍵的最後一刻放開了手,而前一秒還在死亡邊緣中掙扎的厄米特隨即便以毫無防備的姿態摔進了地面,這微不足道的撞擊最終也成了那個男孩崩潰的關鍵,他喘著帶血的呼吸在地上抽搐,對於疼痛、對於孤絕、對於自我的深度認知,種種恐懼一逕地擠壓著厄米特的胃與肺囊;他無法遏制自己的哭嚎,那份被刻意壓制的本能以風暴之姿歸來,情緒的泥流碾碎了那個男孩僅存的意志。
厄米特哭著,他像隻畜生一樣抱著恐懼在地上嚎啕大哭;厄米特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是個沒能及時送上的獻祭品,此等折磨都是他應得的報應。
「笑死,哭得跟小豬似的!」鐵腦袋在從艾薩克手中接下繩索的同時放聲嘲弄,「也許你能再哭得更大聲點,說不定你媽等等就會跑過來抱抱你囉!」
正如同鐵腦袋的興奮,馬帝也不經對著眼前的厄米特的醜態揚起嘴角,那份純粹的喜悅就好比在河邊撿到了一根形似長劍的漂流木,他揮舞著屬於自己的英雄長劍,全心沉浸在奇蹟所賜予的屠龍大業。現在唯一的問題在於,英雄的隊伍裡不能有懦夫。
不一會兒,馬帝故意把雙臂分別搭在小梅薩羅斯跟海爾森肩上,他那身運動員的體魄壓的兩人雙腳發軟,而後馬帝溫柔地低語道:「如果覺得不行了,就喝點酒,艾薩拿了一箱過來就是希望你們能賞臉多喝幾罐。」
愚蠢的海爾森沒有意會馬帝的意思,他還以為彼此仍是那種能直言不諱的好兄弟。「馬帝,那傢伙快死了!我們不能......不能越過那條線,你懂嗎?」
「我懂,畢竟這是我說過的話。」
「......哈......你懂,我就知道你懂!哥們!」
此時鐵腦袋毫無預警地開啟了第二輪的釣大魚賽局,尚未獲得喘息的厄米特就這麼被繩圈被硬生生地從地上拽到了半空。三分二十秒鐘的倒數開始,小男孩的哭嚎逐漸被垂死之人特有的呼吸聲給取代了,而厄米特對死的反應越是明顯,鐵腦袋就越是開心,名為生殺大權的興奮劑在他的腦內嗡嗡作響,且聽那份描述了衰竭的旋律、輕撫掠奪後留下的空席,鐵腦袋迷戀地品嘗著厄米特為他帶來的快樂,也許以後他還有機會再幹一次。
海爾森焦急地說:「那麼遊戲該收尾了吧?馬帝?別擔心,責任就、就、就由我來扛,所以就讓我把那傢伙送到醫院......反正他已經得到教訓了,所以已經夠了吧?對吧,小羅斯?該收尾囉!」
一旁的小梅薩羅斯也急了,但讓他著急的是海爾森的愚昧。「閉嘴,白癡,不要再說了!」
「你們才是白癡!我是為了討樂子才跟你們混的!現在我都主動要幫忙扛責任了你們還有啥不滿嗎?」
馬帝聽聞後便發出了爽朗的笑聲,他明白海爾森果還是那個海爾森,又傻又笨又不懂得察言觀色,像這種腦袋空空的半吊子未來竟然還有辦法能拿到一份坐辦公室的文書工作,真是毫無道理。剎時,伴隨著一陣咒罵,馬帝朝著海爾森的腰脊狠狠踹了一下,而倒地的海爾森還沒回過神,馬帝立刻抓起了地上的木棍朝著對方的腦袋猛砸了一頓,直到頭破血流的海爾森昏厥為止,而鐵腦袋手中的大魚也跟著再次摔入了地面。
小梅薩羅斯急忙用手摀著嘴,他深怕自己顫抖的牙齦會惹的馬帝不開心,不過馬帝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厄米特身上了,這次他發下豪言一定要拿到那張簽名CD,鐵腦袋與艾薩克聽了只管給個倒讚,他們都覺得厄米特至少還可以再撐個一到兩輪,現在還遠不到論輸贏得時候。
那三個瘋子根本不在乎殺人這件事,這一切只是玩樂——小梅薩羅斯癱坐在地上,他突然意識到,重點一直都不是殺人與否,眼前那三名曾經是自己弟兄的人從來就沒把那個金髮男孩當人類來看待,既然不是人類,那也就沒有殺人的問題了。
多麼荒謬又合理的解答。
在獲得解答的同時,小梅薩羅斯恰似從夢中驚醒,此時的他終於察覺到了自己始終視而不見的異像,就好比說那片依附在水泥地上的厚重青苔,它的存在幾乎佔據了整片廢棄廠區,其蠕動之姿宛如活物附體,而廠房之外的午光化實際上也是夜色捏造的幻影,徐徐微風消停於雜草叢前,現實早已不復存在。
也許他們不是突然被棄置於這塊異地中,而是打從一開始就佇立於此,這裡是個煉獄,它是專為厄米特而打造的處刑場。
「各.......各位,事情有點不對勁......」小梅薩羅斯連走帶爬地來到了昏厥的海爾森身旁,「......你們他媽的聽我說句話啊!別玩了!我們得逃離這個鬼地方!」
但馬帝並未理會小梅薩羅斯的告誡。他一邊緩緩拉動繩索,一邊喃喃說道:「小馬帝納斯想要做對的事情,但小馬帝納斯總是不學好,像坨屎一樣無能,幹什麼都不行。」
鐵腦袋發出酒醉般的咯咯笑聲,隨後他原地演起了一齣拙劣的戲,那名青年假裝自己是一名虔誠的信徒,他跪在地上朝著厄米特俯首膜拜,與此同時他還嘀咕著小梅薩羅斯聽不懂的胡言亂語,不知那是在祈願還是嘲弄、又或者只是一段空白音節,那有如刮盤般噪音讓小梅薩羅斯渾身發毛,無盡爬升的尖銳頻率正不斷地切割著他的思緒。
「小馬帝納斯會比誰都要成功,只要逃離這個地方,他就是贏家,」陷入恍神的馬帝自顧自地說著,「所以請把火給小馬帝納斯吧,讓他飛過萬丈深淵。」
馬帝跟鐵腦袋已經沒救了。小梅薩羅斯默默結論著,然而正當他打算再向另一位可能還清醒的兄弟求助時,他卻突然忘了對方的名字。
說起來,今天究竟來了多少人?馬帝、鐵腦袋、海爾森、小雷......以及誰?小梅薩羅斯抱頭苦思。那份困惑向記憶深處蔓延,它玷汙小梅薩羅斯所熟悉的字符,受汙染的聲音與色彩迅速凋零,然後墜入地面,化為苔泥。
小梅薩羅斯低聲啜泣,語言已經失去了意義。他的啜泣聲與鐵腦袋的唱誦聲此起彼落,無論是否出自於自身意願,此刻的他們都已是瘋狂的俘虜,兩人正在為這場神聖的獻祭儀式奉上祝福,而執行人馬帝納斯則會用他最莊嚴的態度將祭品送至天際。
馬帝見證著厄米特的掙扎走向終結、目睹了那張面目全非的臉蓋上了死亡的黑紗,誰能想到那個醜陋的東西曾是個孩子、是個克守紀律的男孩,他是聽從了友人的請託才會來到這座廢墟任人宰割,若非如此,事情絕不會走到這一步;厄米特是個悲哀的人,他缺乏融入團體的能力、不懂社會化的訣竅,而聲名狼藉的傳聞更進一步讓他失去了與同儕接觸的機會,正因為如此,小小的厄米特非常珍惜那段勉強能稱作友誼的因緣,他能犧牲一切,只為了抓住這條維繫自我與正常社會之間的救生索。
厄米特.墨勒特是個非常愚蠢的、正直的人類,他總是試著表現的更好,認份地上學、認真地學習、不做多餘的事情、不求越矩的回報,他彷彿在追逐著一個永遠無法實現遠大目標,為此不惜逼迫自己扼殺童年賦與的自由,也許他是夢想自己可以跳脫天性的約束,儘管那個人不懂天性為何,但不要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了,十七歲的青年、二十八歲的成年人,大家都只是走一步算一步,那麼年幼又天真的厄米特.墨勒特所理解的天性又是什麼呢?
馬帝望著那張代表死亡的面容,他看見了厄米特.墨勒特微不足道的片段本質,那就像一面鏡子,裡頭照映著馬帝納斯自甘墮落的青春。
如果厄米特有辦法活到十七歲,他絕對不可能比馬帝還要更懂得怎麼與人相處,然而總會有人會理解並欣賞厄米特那份自虐又荒唐的內在,他將會是個受尊敬的大孩子,最後也將默默地與某些同樣堅強的人一起走上成功的道路。
那馬帝呢?他會永遠這麼窩囊,縱使他將問題歸咎於環境與出生,那也無法否定馬帝放任自己走向毀滅的事實。他是天性的奴隸,甚至因此感到釋懷,順應天性意味著他無須為自己的作為負責,好的壞的皆是自然為之,而眼前這個小男孩卻拒絕與天性同在,只因為他相信這麼做對旁人更好。這不是好壞問題,是信念問題。
偽善。
("嘿,")厄米特突然開口了,那個本該死去的人說話了,("離開吧,這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我的錯,錯的都你,你這個自私的怪物!......你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厄米特以一道虛無的嘆息回應了馬帝的指控。
那是信號,黑夜與青苔紛紛向著厄米特釋出的嘆音靠攏,此時由巨物構成的邊界之牆也跟著動了,它的黑影緩緩地將捲入這座煉獄的物質輾成碎屑,然後送至外界;牆面之外並非虛無一詞所能描述的場域,那裡充斥著由億萬道情感交織而成的深邃汪洋,而汪洋中殘留物無時無刻都都在窺伺著殘留在人間的那道火苗,它們用無聲之口吐露怨恨,其恨在於對救贖的渴求。
那些東西想要火焰,一道能毀滅所有痛苦與遺憾的燦爛烈焰,如果不是為了點燃火焰,那厄米特活著又有什麼價值?
外圈的廠房坍塌了,毀滅的宏音綿延不休,但無論如何天崩地裂,黏附於耳邊的低語依然清晰無比,它們在活人傾訴自己的一生,反覆又反覆,時而是描述自己、時而是描述他人,可憐的小梅薩羅斯試著用吶喊抵銷來自彼端的靡靡之音,結果他的聲音也在不知不覺間混入低語中。
溶解、混合、化為嗔怨的一部分。
在那場混亂中只有一個人不受影響,他稱自己做艾薩克,高個子的艾薩克,那名青年就站在小梅薩羅斯身後。艾薩克像個長輩般開口說道:「艾迪,你的母親從來沒對過,他不懂你的父親為何對你的遭遇置之不理,那個愚昧的女巫總是覺得你沒得選擇,就像是個受命運擺布的倒楣鬼,實際上你有,當你被那個賤女人帶到世上的剎那,你就已經做出選擇了。拜託,艾迪,我可愛的、敬愛的雷霆火啊,請為我們而燃燒吧......拜託,我懇求你......請不要......捨棄我們......」
語畢,怠滯已久的黑夜壓垮了梁柱,沉沉的黑暗無聲無息地為這場儀式標下了頓號,而緊結著頓號而來的是一隻長著牛角的惡魔,祂火焰照亮了恐懼與痛苦的形狀。小梅薩羅斯永遠記得那一幕,他看見了惡魔點燃了夜空,燒穿了宇宙。
那就是世界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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