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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出來那裡......那裡......哪?兩個人......三個人......」格列弗下意識地呢喃著,他不知道自己在些說什麼,那些字詞也不過只是些殘留腦海的回音。

連日驟雨折磨著格列弗的心靈,他無法入眠、精疲力盡,厚重的黑眼圈讓身邊的人看了都不禁寒顫。終於,週四午後,工作地的同事發現他昏倒在倉庫裡,下一刻清醒時已是五個小時後,格列弗失去了半天薪水、同時也他被迫多請了兩天病假以免自己再把工作處當急診室。

所有事情都在逼他去細聽那道從雨中滲出的聲音。格列弗不該這麼做,然而他無從抗拒。那道聲音哀愁如朽木,致命且感傷、但卻令人依依不捨,似老長輩發抖手在遠方招呼著;隨雨勢消長,每次的停歇與出現都在助長聲音的威力--偽裝為長者的聲音遮住了格列弗的眼、支配了他的意識,祂的言語填滿了格列弗的知覺,他看見、聽見、嗅見的都是聲音給予的訊息。

雨越大、祂的言語就越倉狂,格列弗縮沃在牆角數著窗上的雨滴,並被迫聽著祂細數著關於格列弗的人生。一件錯事、一百件錯事,那東西愚弄著格列弗,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看成笑話;格列弗是祂惹人憐愛的發條玩具,只要不斷地將發條拴緊再放開,格列弗的恐懼就會隨齒輪滾動。一次又一次,百玩不膩。

昏厥在週三傍晚三點,甦醒在週三傍晚三點;秒針走動三十格,分針退後三分之一格。陰冷的午間永無止盡,小小的臥室中無人相伴,僅有聲音與霉氣徘徊,在空中言說,說著他不想知道的事情。

--又一次,延綿的風雨停歇,格列弗決定逃離住所。他必須去教堂一趟;一個人、或找另一個人陪伴,格列弗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手機撥了又掛,來來回回數次,直到他發現自己手上沒拿任何東西為止。他忘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連行走都顯得虛無,但無論如何,只要朝著教堂過去就對了,只有那裡才能給予格列弗面對夢魘的力量。

他沿著傍晚的三號公園路前進,街燈昏沉、照在臉上令人發睏,混凝土磚上的積水閃爍、寒風吹得它的水面波濤不定,此時路人避著樹蔭而走,極盡所能地避免枝葉上的積水撒在衣服上,但格列弗卻寧願走在樹下,藍白相間的運動外透因水珠而斑駁,一雙鞋踩得路面水花四濺。

他盡可能加快腳步,並提醒自己別到處張望,格列弗一臉憔悴不堪、神情瀕臨崩潰,可是他仍努力地保持思考,並在腦海裡堆滿了等會兒他要跟神父商量的事。他有一堆事想說,每當格列弗出問題的時候,他唯一肯開口的對象就是聖馬丁街道教堂的老神父。老神父身形渾圓、臉色蒼白,黑色的袍子讓他穩如泰山,然而他就像個老祖父,從小到大,他總是能給格列弗一些好建議,縱使有時他沒辦法切入重點,但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安德烈神父更懂得體諒格列弗的人了。他就像個父親,有些事情是只能跟父親說的。

"老安德烈?喔,我的安德烈,他的慈悲令我厭惡。"聲音在格列弗耳邊徘徊。

格列弗不回答,他拉緊衣帽,口中呢喃著祈禱詞;他對雙手哈了一口氣,希望溫熱能讓神智清醒。現在他體認到自己已無計可施,任何舉動都是徒然,可是在抵達安德烈管理的教堂前,格列弗知道這麼做至少能讓他感覺到自己還在抵抗,抗拒魔鬼與邪靈的誘惑。

"我說。我是說,小格列弗,你身為一個社會邊緣人,你一邊為非作歹、一邊乞求神祉賜予救贖,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還去當義工什麼的,真是噁心死了。噁心,就像吃了發霉的燉菜湯一樣噁心,你他媽的是以為只要日行一善就能得神恩寵嗎?"聲音之大,震耳欲聾。

來往的車輛讓格列弗恐懼,隆隆的引擎聲就像魔鬼嘶吼。眼看教堂近在眼前,百公尺外的街角佇立著它的面容,潔白、古樸、柱與山牆構成的寧靜之美,但格列弗的大腦卻越來越混亂,自從離開公寓後,聲音的力量有增無減。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被邪靈糾纏,格列弗認為自己行得正、做得端,他走入地下社會無非是為了求生、而信仰神不是為了救贖,格列弗知道,一切都只是無名邪靈從中作祟,祂想要讓格列弗失去信仰。

他必須奔跑。格列弗跑了起來,上次這麼奔跑是在他小學的時候,他隨同他的死黨藍尼與艾倫跑去郊區探險,雖然說是郊區,實際上也就只是一大片荒煙漫草,雜草與灌木淹過了古老的廢棄物,野林東一塊西一塊地散落,當時他們在荒林中找到一群廢墟聚落,殘破的混泥土屋舍幾乎無頂遮蔽,屋舍中灰塵瀰漫、光線冷冽;廢墟的牆壁上畫滿了塗鴉,一些他們看不懂、但覺得十分帥氣的符號與文字,其中有一棟建築物保存得特別好,他們走進去,發現房間延綿,此屋沒有走廊,只有一間又一間、將光芒蠶食吞噬的黑色深淵。

後來,他們跑了。三人進去、兩人出來,格列弗與艾倫一溜煙地跑了,但他們卻沒看見藍尼跟著出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藍尼這人,他從未存在,正如黑暗無形。

"我記得那個地方,小格列弗。你知道,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秘密基地。記不記得那邊長什麼樣子?你一定記得,不過是十來年的光陰……讓我們回憶,讓我們看看它的模樣。"聲音催促著。

那棟廢墟約兩層樓高,早先他們在那繞了一圈,可是完全無法理解他的尺寸;廢墟群中沒有任何活動跡象,沒有凌亂的雜物、也沒有灰塵,從窗口中只能看見一些簡單的家具,除此之外僅有那些不對稱的角落。

還有其他的東西。那些塗鴉。他們看見了牆上的字與畫,乍看之下是不可辨識的墨漬,可是格列弗他們知道,那些東西絕對有什麼含意。黑色、黃色、紅色,任何刺激眼睛的色彩,灰色的水泥面上填滿了讓人為之膽顫的景象,唯獨房間裡沒有,尤其是那棟兩層樓高的深淵空間。

"對,再想仔細一點。"

黑暗中有人;黑暗中有人行之物──

一聲巨響,格列弗癱倒在斑馬線上。眼看教堂就在眼前,他想聽見安德烈告訴自己該如何度過迷惘,他恐懼世界上的所有東西,唯有信仰抵抗黑暗的勇氣。滲入衣物中的汙水讓格列弗的皮膚灼熱,寒風令他視野模糊;聲音穿過格列弗的耳膜與頭蓋骨,祂在格列弗的腦中前產下一個卵莢,莢中的蟲子蠢蠢欲動。

引擎聲乍現,光芒刺的格列弗動彈不得。他喘息、抽蓄,五感收縮成塊,交雜難辨。格列弗嗅到苦澀、聽見冰冷,他看見都市的屋群唱著搖籃曲,嘗到雨水灑落痛擊。躺在斑馬線在的格列弗陷入昏厥,不久後,他將在夢中長眠──

 

(叭叭────!)

 

「格列弗,回答我……格列弗!」安德烈呼喚著,教堂前的燈炷照出他恐懼的表情。「湯瑪士,你還在嗎?過來幫我個忙!」

他請了還留在教會的義工幫忙一起將格列弗抬進教堂裡的長椅,此時教堂中僅剩一人逗留,其餘的就剩尚未離去的義工湯瑪士與常駐教會的執事約翰,後者聽見騷動便出來關切,沒想到看了才知道是他們善良弟兄格列弗出事了。

老神父安德烈仍持續呼喚著格列弗,希望對方能因此恢復意識,然而,青年顫抖著、雙眼遍尋不著尋找能夠讓他獲得依靠的事物,他身陷夢魘,回憶與詛咒讓他苦不堪言。後來,老神父握著格列弗的手,告訴他他人就在教堂中,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得了他,可是格列弗聽不見,那位青年口中的呢喃壓過了安德烈的引導。

「抱歉,湯瑪士,情況特殊,救護車等會再叫吧,」安德烈對那名綁馬尾的年輕人說著,隨後他又跟執事約翰吩咐:「拿毯子跟熱水,這孩子非常需要它們。」

"老安德烈,看看他的樣子,他好害怕,就像害怕著你會把他吃了一樣。"聲音說:"啊,別害怕,你不會真的吃了他,你只會......持續給那個傢伙找麻煩罷了。我保證,千萬個保證。"

不久後,格列弗終於意識到了安德烈的存在。他看見教堂的穹頂掛在頭上,肋與肋的交叉點中閃爍著不存在的星點;牆面上的磚線秩序而平整,燭火燻出黑線中藏著不存在的人影。("......神父......。")格列弗呢喃著。

「沒事了,小弗,我們在這,」安德烈抱著格列弗說:「你怎麼了?」

("聲音......我聽見了......有人在對我說話......。")

「誰?」他不安地問。安德烈注視著格列弗的眼睛,他深綠色的眼睛中有東西在晃動。一個魔鬼。

("......廢墟......。")格列弗說。

「堅定意志,小弗,不要隨魔鬼起舞。祂將偽裝成你的心聲,假良心與真理之名引人墮落;祂是虛無的爪牙,一切妄言只為毀人心魂。跟著我唱頌,讓魔鬼的毒計無所遁形,小弗。」

格列弗聽見安德烈神父的禱告。他感覺到教堂中有東西在嘲笑他,那陣聲音徘徊不前,祂留在格列弗腦海中的蟲卵蠕動不止。格列弗看見藍尼站在門扉前動也不動,小小的身子阻止房中的黑暗溢出,露出在袖口外的褐色皮膚逐漸焦黑、隨後消失無蹤。

"過來,帶走他。"聲音說。

("帶走......")格列弗複誦著聲音之言。他伸出手,哭腔佔據了他的話語,("......救救他......。")

格列弗什麼時候又回去過廢墟了?他回想著--他妄想著自己曾再度踏足那個不淨之地,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日夜於惡夢中輪迴、因單調枯燥的聲音而發狂。格列弗後悔著自己拋棄了藍尼,他被深淵吞噬了,僅僅是在格列弗的心中留下了令人籌處不定的警告後便下落不明。現在,他要跑回去拯救藍尼。格列弗跨出第一步,他伸出右手,高聲呼喚著要藍尼回過頭;第二步,他的腳尖讓黑暗固定,身體逐漸凝結;第三步,格列弗哀號著,因為他回到了黑暗,黑暗中只有他的聲音,所謂的藍尼根本不存在。

那不過是個可笑的影子。

 

"過來,白癡!"。突然間,有人拽住了格列弗的左手。他們飛快地離開廢墟,一頭栽進白晝中。

 

「......艾倫?」格列弗回過神,他看見艾倫與安德烈分別握著他的左右手。他長椅中甦醒,腦中已無聲音徘徊。

在場的大夥都不清楚格列弗剛才遭遇了什麼困境,後來老神父先謝謝湯瑪士與約翰的幫忙,而後他便打發兩人回去忙剛才未做完的事,只留著自己和艾倫一起顧著格列弗。此時,黑髮的艾倫看起來有點生氣,他不滿的原因很多,但最主要還是被放鴿子這件事,為此,他使勁揍了格列弗的手臂一拳以示懲罰,接連一段髒話連篇,好像罵得再多也無法抒發他的擔憂一般。

「你這個該死的瘋子!」艾倫又打了格列弗一拳,他的力道猛烈,讓格列弗不禁發出哀號。

「夠了、別打了,」格列弗說:「我不是你的沙包,健身狂!」

「那你媽的下次就別叫我再陪你來這種鬼地方!」艾倫一股腦兒地坐在格列弗旁邊,看來暫時還沒想要離開。

「我找你陪......來這?」

艾倫雙手環胸,沉默了一會兒後才說:「......你打了電話。對,你打了電話,然後我接了。」

格列弗明白,艾倫只是猜到他會來街區教堂找安德烈,因為過去他曾帶艾倫來過幾次,對方也知道他有事的時候通常會找安德烈神父商談。

「小弗,你還好吧?能告訴我剛才怎麼了嗎?」在站在一旁的安德烈問。他拘謹的臉上滿是憂慮,一道道抬頭紋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

「我......我做了惡夢,關於廢墟的夢。我覺得自己好像撞邪了。」格列弗回答。

艾倫嘀咕著:「你每天都在撞邪,也不差這一次......。」

「我認真的,白癡!」格列弗怒道。

「你就是太認真了!」

「嘿、別吵,聖地之內保持安靜。」安德烈說。

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對安德烈抗訴:「我都還沒跟他吵起來!」

但只消老神父的一聲疑音,格列弗與艾倫就不再爭論了;他們知道這根本沒什麼好吵的,而老神父也只是讓兩人認清事實。

等確定一切安好後,安德烈神父才讓格列弗在艾倫的陪同下離去。一人進去、兩人出來,他們於安德烈神父的目送下走出教堂。入夜的馬路車流喧囂,街道教堂逐漸遠去,最終在下個轉角中隱沒於屋牆後,此時,格列弗問艾倫還記不記得小學時候的事--本來艾倫不太理睬,不過一會兒後,他仍照實回答說自己還記得;接著,格列弗說了他聽見聲音的事情,關於藍尼、廢墟、以及黑暗的故事,但艾倫聽了僅僅是沉默不語。他的沉默便是危險的信號。格列弗知道自己不該再深究下去了。

「......無論如何,你救了我。又一次。」他說。

艾倫回以一笑,表示這不過只是舉手之勞。

不過格列弗的恐懼仍潛伏著,他腦海中的蟲卵伺機而動,卵中的千萬隻小蟲在那蠕動掙扎;格列弗的夢魘如雨水灑落,他深怕聲音將在下一次的冬雨降臨,無盡的房間與黑暗緊追將不放,令他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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