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夜空紛濁、秋風凌厲,本市僅剩幾塊白夜之土還燈火通明,霓燈前的人聲嘈雜,但在這之外的地方僅剩路燈照耀,夾在人行道兩側間落差的排水孔偶爾會傳出三兩怪聲,不知是老鼠還是水流,除此之外皆是一片死寂。不過拐了一個彎,小巷窄街中仍有居民在路上逗留,他們爭吵喧嘩、或快步行進;那些男女如燭火飄盪於街角,他們各懷心事,明滅間捎來異音。

本市的夜晚雖然寧靜,但也沒法與安份扯上邊。

「嘿,有人嗎?嘿?哈囉?」那位身型渾圓的客人對著便利商店後頭呼喊著,希望立即有人能出來為他服務。

一會兒,那位客人開始覺得煩躁,他心中嘀咕著那些零時工的素質太差,竟然敢放著收銀台不管就這麼蒸發了;他想,搞不好那些人早就捲款潛逃了也說不定,最近新聞報過這種事,幾個不學好的小夥子假裝要應徵,結果後來偷了錢跟商品後就跑出了店外,從此一去不回。客人衷心期盼他沒這麼幸運,親眼見證了犯罪現場,說不定那些人只是去後頭補貨了,他偶爾也遇到過這種情況。那位客人還相信世界沒有他想像中的這麼腐敗,所有的脫軌事件永遠是他遇不上傳說。

「很高興為你......」

「哇啊!」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身軀一顫,剎時心跳急奔。

「我在這,」店員從櫃台後面伸出手,接著,他悄悄地從結帳台的水平線浮出,視野緊盯著商店的另一角,「很抱歉,今天的狀況比較......特殊。」

客人眉頭緊皺,圓潤的臉流過一滴冷汗。他故作鎮定地著說:「這是什麼整人節目,對吧?喔--我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好啦,攝影機在哪?有攝影機對吧?」

「這不是什麼狗娘養的電視節目,死胖子,」黑髮的艾倫說瞪著他,然而不一會兒,艾倫又把視線放回了後頭,專注地觀察著站在店末的購物者,「......很抱歉,我心情不太好。總之,很高興為你服務。要結帳嗎?順帶一提,今天硬糖類同商品第二件半價,有沒有興趣買一些呢?」

「哇,嗯嗯--嗯......。」那位客人自覺心胸寬大,不想為這種小事情計較。不過眼前這位店員所說的"特殊"到底是什麼?他隨著眼前那名青年的視線一起看向後方,龐大的軀體奮力地想找個安全又不擋視野的位置瞧瞧狀況。實際上他們所在的位置頂多只能看見那個購物者的頭髮,但比起那頭粗短毛躁的頭髮,那胖客人更想知道對方的全貌。

好奇心吸引他前進,並意圖繞過零嘴與日用品區來個無意間的巧遇。終於,他如願以償地看見了些許真相。

在三個貨架之後,那個身型強壯的客人在冰櫃前沉思著;他穿著一身西裝,看起來才剛加班回來一樣,雖然不知道是從事什麼行業,但他就像健身教練、或黑幫打手,反正兩者對那位觀察者而言看起來都差不多。幾秒之後,胖客人承認,那傢伙是有點威脅性--如果他手上沒有拿棉花糖的話。不知為什麼,那位客人認為會買棉花糖的人不會是什麼壞人,再加上對方似乎有些駝背,雖然很外觀上很有攻擊性,但看久了反倒覺得對方有些慵懶--或稱之為軟弱。

無論如何,那都不該是眼前這位店員小哥該害怕的東西。胖客人悄悄回到原處,並對店員說:「別逗了,先生。」

「你到底要不要買硬糖?」艾倫憔悴地問。

「呃,讓我選一下。」胖客人回答。

"他們之間有什麼糾葛嗎?難道是仇人?"那位客人一邊想著,球鞋則帶他繞到了店的末端。他打算正面迎擊,藉此確立自己的想法沒錯,而這個想法就是:他能無礙地從對方占據的冰櫃前拿出一瓶汽水,沒有什麼好怕的,只要禮貌地請對方讓個路,然後打開冰櫃櫥窗、並且伸手挑選自己要的商品。

"就這麼簡單,讓我證明給你看,膽小鬼。"胖客人想著。

--不久後,他連忙結帳後就跑出了店外,有如疾駛的貨車般隆隆地朝著家門奔去。

艾倫心想,"好極了,又一個人被他給嚇跑......老天爺,他到底還要在那站多久?"

他深呼吸一口起,並拄著拐在從地上站起。艾倫不斷地催眠自己,對方不可怕、他今天不是來找碴的,就算是個殭屍怪物,他現在也是個被上狗鍊的殭屍怪物,沒有命令就什麼都不會做;然而艾倫的左腳還隱隱作痛,那個強壯的青年腦海裡徘徊的是兩個多月前遭受折磨的畫面,那股摧殘心靈的震撼令艾倫久久無法忘懷。於是他又撤回了櫃檯的水平線下,艾倫的右腳無能撐起整個身體,此時大量冷汗滑過了艾倫的臉頰,他的恐懼讓身子無法動彈、令呼吸顫抖如蟲蠕。

他走過來了,步伐厚實、聲音卻輕的難以置信;處刑之刻將至,末日降臨,救贖應號角而湮滅。

「先生,我要結......」。「走開,你這怪物!」艾倫抱頭大喊。他後悔自己跟山姆要了這份工作,日夜顛倒、雜事繁多,重點是他應該要在能跑步之後在來工作才對,要是哪天遇到搶劫;要是像今天這樣遇到一隻大怪物,他根本連逃跑都沒辦法。

「喔......你啊。」被他稱作怪物的許爾德說道。他騷了騷臉頰上巨大的疤痕與其他無數的小傷疤,一時間好像快想起了對方的名字--是那個可憐的小傢伙。他想起來了。

許爾德的身子探進櫃台內,他試著關切艾倫,許爾德想告訴對方,自己並沒有打算殺死任何人;實際上,自從幾個月前的大屠殺後,他就再也沒有碰過任何類似的案子了,而且除非有必要,許爾德根本不想替自己找這種麻煩。可是許爾德什麼都沒說,他只是看著對方;那名黃種人無意要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艾倫的蠢樣,然而現實就是他看著艾倫,看他在地上掙扎與畏懼的模樣。

"好吧,鬧夠了。",許爾德如此告訴自己。接著,他對艾倫說:「我要結帳,阿蘭。」

「我叫艾倫,狗娘養的!」

「好吧,艾倫。又見面了。請問你能幫我結帳嗎?」

"他想要裝普通?"艾倫憤恨地在心中怒道。後來,他開始暗暗責罵對方,指責許爾德為什麼要選在這間店裡購物,為什麼他這樣的超自然生物能若無其事地走在大街上?這樣一點都不合理。他大喊:「我要找超自然監察小組來把你抓走!」

「哇嗚!請千萬別把那些人找來,我受夠他們了。」許爾德知道對方根本沒有門路找到那些組織,可是他仍然釋出某些訊息,想藉此表示他不值得這麼被畏懼著。許爾德有弱點,他並非完美的恐懼之源。

「哈哈......不想我這麼作,那就快點出去......別在靠近這家店了!」艾倫以為自己真的找到了某種反制的方法。

「但我想結帳,而且盡快。你不會希望"詹姆士先生"突然出現把你的場子給砸了吧?」

詹姆士、那個卡伊莫斯(Kaivos).詹姆士,艾倫心想,難道他就在外面嗎?「你這惡魔的走狗!下地獄吧!」艾倫大喊。

「我去過一次,相信我,你絕對不會想知道那裡長什麼樣,」許爾德搔了搔頭髮,並傾盡所能想把手中的商品送上讀碼機前,「我不找麻煩、以後也不打算做這麼麻煩的事,艾倫,讓我們完成彼此的任務,然後把今天的事情忘掉好嗎?」

「......真的?」

("許爾德,你到底好了沒啊?")卡伊莫斯.詹姆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慵懶地喊著,感覺上純粹只是悶著無聊罷了。

許爾德想阻止他進來。他回應:「馬上好,老闆,我正在結帳!」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艾倫瞧見詹姆士的身影從街燈下飄來,他穿過櫥窗外的黑夜,散漫而略顯不悅地觸動了自動門的感應閥,艾倫只能眼睜睜看著詹姆士闖進了自己最後的庇護所,從現在開始,他已無處可躲。艾倫想像對方是閒得發慌才找上門的,那位詹姆士與黃種怪物把清除餘孽當作樂趣--今天艾倫就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然而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那位硬漢艾倫卻從死地復生。不知是參透生命還是死要面子,艾倫堅持要走得有風格,而他的風格就是又酷又強悍。

這時,詹姆士看了現場的狀況,怪異的對峙與不自然的視線讓他不禁挑起眉頭。他問許爾德:「唷,認識?」

「我不確定,某方面而言算是......認識約十分鐘。」

「十分鐘?好個十分鐘,哪位大爺值得你這種人物花十分鐘去認識?」而後,卡伊莫斯看著艾倫,此時他手上緊握著拐杖,挺直的身子雖然看起來意圖想打上一架,只是艾倫微微發顫的眼神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他不過是隻紙老虎,十分面熟的小人物。突然,卡伊莫斯想起來了,原來那個年輕人的樣貌之所以能佔據他一點為不足道的腦容量,為的就是點燃他的怒火。

卡伊莫斯質問許爾德:「你留了他活口?」

「是的,」許爾德機械式地說道:「老闆,作為情報代價,我留了他跟他的朋友一條小命。」

「你!......算了,罵再多只是在浪費我的體力。現在,我要把這個工作交給強森,你懂吧?」卡伊莫斯拍拍許爾德的肩頭,並耳語:「等等你就直接去酒吧找他。」

「是的,老闆。」許爾德的言語單調且精煉,但從眼神中看得出來,他仍對於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感到心力交瘁。又一場折磨,永無止盡的折磨,許爾德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下完指示,卡伊莫斯又對艾倫說:「你們很幸運,看來提供正確資訊確實讓你跟你的朋友得以苟延殘喘......的確,你們也算是救了我,所以我就不追究那棟大樓還有人活著這件事了,而且--假如你想,你也可以對人張揚說自己救了卡伊莫斯.詹姆士一命,不過你該明白這句話的代價有多大,是吧?嗯?許爾德,把東西給我......很好,好選擇,至少你在這種事情上做得還算成功,奴僕。」

詹姆斯.卡伊莫斯就此離去,帶著零食、怒火、無奈與倦怠一同走出了超商,而艾倫則依舊僵在那,緊握的拳頭溢出了手汗、滿是汗水的臉龐蒼白如灰。

「這是常態了,艾倫,」許爾德說:「不過他也不是每天都在生氣,有時候他人也挺好的,就像昨天,我得到了兩個罐頭......艾倫?嘿,你沒事吧?」

他探頭一看,這才發現艾倫昏倒了,躺在櫃台後頭不醒人事。

 

自從許爾德出現後,艾倫的精神狀況就一直很不穩定,如今又突然殺出了一個伊卡莫斯.詹姆士,艾倫意識總算是碎的不成原樣了。但與其說詹姆士是稻草、不如說是壓死駱駝的鐵砧,如今艾倫的腦袋告訴他,"別撐了,一覺過後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於是他作了,像個屍體一樣躺在地上,並在一片漆黑中理性地昏厥這件事的意義所在。

艾倫最後一次見到詹姆士是在幾個月前的夏夜談判,當時詹姆士帶著許爾德前去與他的上司卡爾斯協商買賣權與管轄地衝突之類的問題;接著,不過一夜之後,佔有四分之一個城市的卡氏企業就此消亡。詹姆士聽命於冷酷的麥哲倫,但他的殘暴無情幾乎與麥哲倫無異、甚至更加要命。

那次之後,詹姆士的惡名又添上了一筆。人稱他房地產的薩邁爾,專門把擋路的傢伙掃進大樓預定地當基樁的邪神。

艾倫害怕許爾德,因為他親眼見證那名黃種人死而復生、如嗜血惡魔佇立於大地;但艾倫更害怕詹姆士,因為他的一個眼神能讓人從世間蒸發--艾倫甚至認為,他的怒火即是天譴,詹姆士是無形的恐懼夢魘,活著便讓人無處可逃。盡管那只是傳聞,但艾倫與格列彿確實甚至一度考慮改名換姓,或者乾脆離開這個城市,他們害怕被肅清、或被報復--雖然自始至終都沒發生,可是總有天會的,等詹姆士把卡爾斯的遺族給生吞活剝後,他們這些小嘍嘍的下場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艾倫與格列彿是可悲的基層人物,但更可悲的是,他們是直屬於那位失勢之人卡爾斯的基層人物。

接下來他會如何?昏厥中的艾倫思考著,他到底為什麼要落得今天這種下場?然而無論怎麼想,艾倫絕對不會把錯歸咎在走上黑路這件事,因為他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沒有專長天份、也不善讀書規劃、甚至還有點學習障礙,艾倫一路從小學混到高中退學,他這輩子最自豪的事情只有打人、挨揍與當藥飯,其餘的人生紀錄全是一片漆黑。走上黑路是必然之事,所以該罵的是擾亂他前進的大坑洞才對。

"這麼快就要死了嗎?這麼窩囊的死法?"他想著,"我該聽格列弗,他老說別逞強過頭......算了,去他媽的格列弗。"

要是卡爾斯還在,艾倫可能會死的開心一點,畢竟那是唯一肯接納他的長輩,不管他到底有多惹人厭,總算也是讓艾倫有個可以嚮往與崇拜的目標。但卡爾斯不在了,他死的慘澹,宛如一灘廢棄殘渣。

("嘿,醒醒,告訴我收銀台要怎麼用。糟了,沒反應啊......。")許爾德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收銀台?"。艾倫聽到了許爾德的呼喚,此時他的耳朵還不時收到許爾德與某位客人間的愉快談話。

("看來蟑螂的刺激似乎太大了點。")

某個人反問:("被蟑螂嚇昏?真的?你騙我的吧?")

許爾德則回答:("那隻蟑螂可大著呢,幾乎都要跟老鼠一樣大了!")

然後那個人給這答案給逗笑了。("怎麼可能,那根本就是外星生物了啦!")

("搞不好那就是外星生物,外星蟑螂之類的。")

「不是蟑螂!」艾倫氣的瞪大眼睛。他勉強撐起身子回到櫃台前,並試圖對那位小姐解釋:「是這傢伙,他是個搶劫犯、變態殺人魔!快報警!」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了艾倫一眼,接著許爾德對眼前的女客人聳聳肩。此時,那位穿著粉色運動裝的女性先開口說道:「我還沒看過這麼俏皮的搶劫犯,夥計。」

「也許我該偷走幾包薯片好讓我的稱呼更加名正言順。」許爾德接著在後頭補了一句。

艾倫的公信力已蕩然無存。

但那位女客人並不是沒注意到許爾德異常,只善於樂觀思考的她知道,對方不過是個老好人,就算雙眼如死、身上疤痕滿布,但聽許爾德說話總是充滿安全感、令聽者能侃侃而談。所以那位客人只要聽聲音就行了。她一隻手撐在櫃台上、另一隻手則調整著綁在馬尾上的像皮繩,接著,女客人問許爾德:「你在這附近工作嗎?我偶爾會過來買點東西。」

「我--」

正當兩人看似要有進一步的對話時,艾倫突然打斷他們的談話:「夠了!讓開,惡魔,別擋住收銀台!」而後,他敬業地替客人刷了商品條碼、執行所以他份內的工作。最後,艾倫問:「......今天硬糖類商品第二件半價,想要買一點嗎?女士?」

「嗯......看不出來還挺紳士的。不了,就這樣吧,膽小鬼。但假如外帶一個西裝老兄有折扣的話,我可能會願意花點小錢......啊,難道他是你的那個?」

「那個?你是哪點看見他像我的"那個"?」

「嗯,我不清楚,可是就感覺......看起來很......登對?體型上?」

「不、不,婊子,你這想法真是蠢斃了!拿著你的零錢跟商品離開!不然我就要強暴你了!」

女客人笑的更開心了,她在這住了一年多,還從來沒在便利商店看見這麼有趣的事情。「哈哈哈--好吧,只是開個小玩笑。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你也是,東方大個。」

許爾德想跟她揮手道別,但艾倫瞪了他一眼,藉此已表示他對於許爾德所有行為的不滿。黑髮的艾倫覺得被羞辱,一股怨念無從宣洩,然而面對許爾德這樣的非人之物,他只能瞪著,並由衷期望許爾德有天能被他給瞪死。

沉默半餉,一時間許爾德也不知該怎麼應對現在的情況。突然,他看了艾倫的腳傷,並結論說:「你看起來不方便。」

「真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

「我以為這段時間應該會有兩個人才對。」

「另一個王八請假了。」

「那不如讓我幫你一把吧,我很擅長勞力工作。」雖然說許爾德並不是真的那麼想留下來,但此時此刻的他或多或少想要拖延一點時間。至少多一點心理準備,等會一兒跟強森碰面之後大概又不知道要被關上多久,所以趁現在多享受一點自由空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過對艾倫而言,這又是許爾德的一樁詭計。惡魔總是詭計多端。「看得出來。」

他必須想個法子把許爾德給送出這個商店。艾倫思考著,如果沒辦法把對方給攆出去,那就換他走,但臨走前,他誓言一定要在對方身上開幾個大洞才行。

"槍在哪?天殺的槍呢?"。艾倫對許爾德說:「請幫我補冰櫃裡的冷飲庫存。」

「其實你可以不必這麼有禮貌。」得到命令後,他隨即前往冰櫃調查缺少的飲料類型。

「我他媽的就喜歡有禮貌,你有什麼意見嗎?」

此時,許爾德從後排貨架上探出頭來,那雙空無的眼睛直看著坐在櫃檯後頭的艾倫不發一語。盡管許爾德此舉只是為了表達他的困惑,但艾倫卻從對方眼中卻看見了死亡--一場凶殺案發聲的情景:隔天清晨的大夜班職員將會驚駭地發現昨晚的夜班倒楣員工陳屍冰櫃中,舌頭連同舌根一起被扒了出來,當法醫解剖後還會在死者的胃裡找到所有下落不明的牙齒,眼珠子還被塞進了後庭中。

「......抱歉。」艾倫妥協於他的妄想。

「我可不記得你做過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許爾德探頭探腦地走進了倉庫,("其實我才應該向你道歉,天曉得詹姆士先生今天怎麼會這麼心急?")

「嘿,你是惡魔,我不准你道歉!」他怒吼著:「你毀了所有惡魔的形象!」

("我的學名不是惡魔。")

「你還有專屬學名?你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卡伊莫斯.詹姆士的忠僕。")

「你那才不叫學名!」艾倫氣炸了。許爾德總是在愚弄他--用一個非人類的、甚至是超凡的態度在那閒話家常,艾倫無法忍受他一再毀滅自己對於恐懼的具體形象,艾倫心中的許爾德應該要齜牙裂嘴地從影子中竄出來,手上指甲縫裡殘留著上一位犧牲者的血肉殘渣、而且身上還帶著硫磺、腐肉與鐵鏽的難聞氣味,而不是噴了體香劑、穿著廉價西裝在倉庫裡進行補貨作業。

艾倫要被逼瘋了--他必須付諸行動。艾倫從抓緊了拐杖,藏在背後的右手緊握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手槍,他故作擔憂地前去探視許爾德的工作狀況,不甚靈活的踏步混著拐杖的叩地聲向員工室邁進。艾倫的表情扭曲似烤壞的海綿蛋糕,冷汗隨心跳一波波滑落臉頰,超商的日光燈照出那隻持拐杖的左手青筋滿佈,深夜的空調加重了他心中的恐懼。

"我有十五發子彈,給他腦袋五顆、胸口五顆、四肢手腳各一顆......還剩一顆。媽的,還剩一顆該怎麼辦?"艾倫想著。

此時,許爾德的聲音從員工室的門後傳來:("抱歉,讓我再找一會兒,馬上就好。")

那扇半敞的門後漏出微光,門傳來細細的碰撞聲,那是貨品被放在地上發出的聲響。為了執行任務,艾倫開始試圖轉移對方的注意力:「紅......紅牌啤酒放在右側,那牌子銷的特別好,先補那批貨吧。」

("了解,阿蘭。")

「我說過我不是阿蘭,你這狗屁惡魔......。」艾倫嚥了一口口水,急促的呼吸讓他想起了一些事實--包括許爾德不會死這件事。但死而復活還是得花點時間,上次他沒了頭也要幾分鐘才會恢復意識,趁這段時間,艾倫至少還能逃跑、逃到最近的教堂請求神父庇護,最好還能找個驅魔師來超渡這隻惡魔。

"或者我也能趁現在跑出去,然後攔輛計程車回家。"剎那,艾倫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道曙光,血腥衝突中的另一種選擇。他可以逃跑,事情就這麼簡單,沒有人能逼他去面對那個傢伙。

("我說,你不會是要逃跑吧?")許爾德聽出了艾倫行動上的轉變。

「我、我、我......我怎麼會逃跑呢?」他跌了一跤,走火的手槍將櫃檯轟出了一個小洞。

("希望你沒做什麼蠢事才好,阿蘭......艾倫。好吧,如果我真的對你造成這麼大的壓力,那我這就離開。")

許爾德悻悻然地走出了門外,高舉雙手以示其無害,然而這時他卻看見艾倫縮躺在地上,瞪大的雙眼呆滯無光,恐懼、羞恥、面對未知的焦慮一擁而上。那位青年已完全放棄了抵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在沒有靠山、任人宰割的當下,艾倫只能當個小玩偶。忍著不哭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嗚喔--......我......唉,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壓力這麼大。」許爾德將他攙扶至櫃檯裡、讓他靠在儲物櫃前,接著,他又說:「你這樣子真有趣。我不是說我喜歡折磨人,只是我很久沒看見像別人這麼激烈的......反應?好了,艾倫,我們不是敵人,況且最糟糕的日子也已經過去了。」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怪物......。」艾倫顫抖地說著,眼淚在他的藍眼珠上打轉。

「我說我沒有想要折磨誰,我只是--只是想要像個普通人一樣,幫點忙、做些補償,最好還能打發點時間。不,我不是說那種傾聽他人哀號與恐懼的打發時間,只是單純的......你知道,我留你們下來讓這件事給我自己找了很大的麻煩,」許爾德坐在櫃檯上,「你聽到剛才詹姆士先生要我去找強森,對吧?」

「......那個管......管家強森?」他像個小孩一樣覆誦著許爾德的話。

「總之,我被叫去找他的唯一理由就是吃苦頭。上次,我犯了些錯誤,所以被嚴刑拷打了一番......這次的處罰可能會比較少,但那還是很不好受。現在我希望能有些理由能拖延時間,就算半個小時也好,不然下次的半小時可能就得再等一個月了。」

「但,你、你......你可以離開啊!怪物!你有幹這種事的能耐!」

許爾德撇開頭,他顯然不太想面對這件事。「我只有那裡能待了,艾倫,我不得不追隨詹姆士先生的腳步。他賜予了我意義,不管那是什麼......小傢伙,你懂嗎?......算了,當我自言自語吧。總之,我不值得你恐懼,至少現在不必,而且,如果你有需要幫助,在沒壞處的狀況下我甚至能提供點助力。」

「真的?但、為什麼?沒有理由?」

「打發時間罷了,朋友,不然就當是補償吧,」他笑著說:「我欠這個世界太多了。」

許爾德的語氣誠摯。他就像個人類,單純又平凡的人類。

 

這天便利商店中所發生的狀況不是艾倫三兩下能釐清的事情。一個殺人魔物在店內打雜,這種事怎麼想都不可能。

於是,面對此等混亂,他的腦袋索性轉入節能模式,在大夜班的人出現前,艾倫將忽視所有店內的異常狀況,此時此刻,他的神智只保留了一些簡單且機械性的回應功能,比如說當許爾德問他自己能做些什麼的時候,艾倫便會條列式地覆誦店長山姆交代的細節,當客人出現時,他則會靜靜地替商品刷條碼,並且以極其遲緩的速度收找現金。雖然對本人而言,這種迷離狀態簡直與夢遊無異,但看在許爾得眼裡,這是個好現象,他認為自己至少還能待到艾倫下班,這段時間足足有一個半小時那麼長,遠比他預計的自由時間還要多出三倍。

「真高興你願意讓我留下來。」許爾德在貨架後頭說。

他以為自己聽見客人的讚美聲,於是便回答:「是,很高興為你服務。」

「你沒事吧?」

「......」艾倫清醒了一會兒,接著說:「請別跟我說話。」

「好吧。」

一切順利,但有些事情要發生了。許爾德告誡著艾倫,隨時準備按下警鈴。他將上膛的手槍放在櫃台內的抽屜,並叮嚀艾倫別太著急,而後,許爾德坐在一旁的櫥窗桌前假裝在吃東西,眼角餘光不時確認窗外有輛行進速度不太對勁的車子。他希望不是那些討厭的事,許爾德同艾倫一樣,他受夠了那些突發狀況。

便利商店外一片漆黑,路燈照耀街角,白晝的喧囂沉澱於午夜,磚石大廈的窗影反射著此時唯一還閃亮的商店招牌。離最近的全天候商店有一公里遠;艾倫值班的場所被隔離在方圓一公里的死寂中,是個連流浪狗都懶的路過的場所。

--過了不知多久,終於,三個分別帶著綠毛頭罩、黑毛頭罩與制式防毒面具的歹徒闖了進來,口中說著那永不退流行的搶劫犯開場白。其中一人先給了艾倫下巴一拳,似乎早就預知了對方沒有行動能力一樣跳進去將艾倫給制伏在地上,而另外兩個人一則翻找著收銀台、一則持槍威脅加裝為客人的許爾德不要輕舉妄動。

「老天爺,」這時,那名黑頭罩男看著許爾德說:「你他媽的在吃什麼?」

「這個嘛......食物?」

「嘿,兄弟們!這傢伙竟然在吃狗食--」

剎那,許爾德奪去對方的槍械,納在懷中的右手順勢抓住了歹徒的頭,並將它當球一樣摔在地上。那陣悶響嚇的其餘兩人趕緊回頭,他們心中各自懷著不同的恐懼、而恐懼逼迫兩人扣下板機,他們不知道自己要攻擊誰,可是那聲重擊宣告了今夜的行動出現了問題--他們只能夠扣下板機,好迫使自己所不能面對的窘境自動消失。只可惜他們唯一擊中的僅僅是地上那位夥伴的腳指頭。

"是什麼東西在那?"。他們的槍口指向窗口、貨架,試圖向不存在的黑影大聲宣戰。後來他們乾脆吼問著艾倫,他到底幹了些什麼好事?而站在櫃台裡那位綠面罩的搶匪更是歇斯底里地警告著,任何詭計只會讓艾倫的處境更加難受。

「我們可不想宰了誰!」綠頭罩男朝艾倫的肚子重踹,「你最好也別逼我痛下殺手!」

但再次回頭,他最後一位夥伴已讓一副龐然身影所取代。所有的威脅都失效了,他們面對的是未知之物、行蹤不定的黑影,那道影子不吃人類那套脅迫。綠面罩的歹徒看著許爾德的臉,槍口指著他褐黑色的雙眼。

"不可能這麼倒楣。"歹徒想著,並準備在許爾德的頭轟出的一個大洞,然而板機卡柱了--被許爾德的手指給卡的正著。

「就是這麼倒楣,朋友。」許爾德傷痕累累的臉對著歹徒,不苟言笑的他彷彿伺機張口的毒蛇。

「惡魔!該死的!」那名歹徒意圖躲回槍械的控制權,但怎麼甩就是甩不開對方的手指;後來,他想要打退許爾德,揮著左拳要讓眼前的怪物鬆手,但許爾德的手指越壓越緊。最終,歹徒讓許爾德給拖出了櫃檯。他撕聲痛罵,不久後,斥責淡去,取之而來的是因手指粉碎而衝出的哀號。

昏倒在地的面具男也逐漸恢復意識,盡管他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也明白現在不是拼輸贏的時候。有個鬼怪在此盤據,面具男想著,那隻鬼怪的手有爪著、軀體如野獸。「媽的,大伙快閃......兄弟?你們還活著嗎?」

面具男呼喚著躺窗桌前的夥伴--他仍舊不醒人事,一攤鮮血覆地,但看來還沒死;而後,面具男又呼喚了綠頭罩,希望他期盼對方沒出什麼大事--然而為時已晚,此時綠頭罩的夥伴正跪在一旁哀求著某個人放開他的指頭,他的夥伴痛苦不堪、低喃的聲音哽咽不止。

面具男想,"怎麼了?"

順著視線往前追尋,他看見一隻大手握柱了槍桿;手的主人是一名穿著藍襯衫的壯漢,他的臉龐讓傷痕扭曲,掛著黑眼圈的雙眼黯淡而冷漠。像極了某個人,某個都市傳說。

"許爾德,那個瘋子。"他下了如此結論。

「有預謀,對吧?」許爾德問道。接著他要艾倫報警,然而艾倫只管躺在櫃台後頭,他壓根不想管這些事情,所有的事都只是他夢境的一環。「唉,算了......你們,離開這,滾的遠遠的。」

--他們逃了,兩人拖著一名傷患跑得又快又急。隨後引擎聲隆隆地貫穿黑夜,便利商店的寧靜再臨,唯獨一灘血跡與幾枚彈孔證明此處曾發生過事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許爾德想,雖然彈孔不好解釋,但至少沒毀壞任何商品,血跡只要立刻花點工夫處理就沒人能看得出來。

艾倫悄悄從地上爬起,撐著身子又回到了當初顧店的姿態。他不想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包括搶劫犯、以及地板的攤鮮血與彈孔、以及正在他面前回收槍隻的許爾德,艾倫希望這一切都沒發生過。擦一擦鼻血,他又是一個正常的便利商店員工,平靜、有禮地坐鎮在收銀台前。

"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對吧?"艾倫的喃喃聲徘徊於腦袋,像暗示一樣想將從開始至今的混亂都忘的一乾二淨。但是,他始終按捺不住心中的鬱悶,艾倫大聲斥責:「媽的,一切都是你的錯!」

「我可什麼都沒做。」

「你竟然沒有付錢就用了店內的產品!」

「你該在意的不是這種事吧?」

「狗娘養的吃什麼狗食啊?在這麼食用產品中你竟然選了連食物都算不上的濕狗糧?而且是牛肉口味!」艾倫雙掌猛敲了檯面,「一定是因為你吃了狗食讓那些人跑過來搶劫的......一切都有因果關係!」

「你這可就太不講道理了。」

「我--我今天真是倒楣透了!你幹麻選在今天來本店消費?你跟你的大爺為什麼不去一里外的甜甜圈店給自己買點消夜咧?你們為什麼要活在世上殘害我這樣的無名小卒?該死、該死!去你的,幹!」他的呼吸急促,各種情緒糾結成塊。

「深呼吸,艾倫,讓你的理性克服一切。擦擦鼻血,它又流出來了。」

「媽的,我很理性,」艾倫聽了許爾德的話把溢出的血給抹掉,「打從我進急診之後就沒這麼理性過了。」

「這座城市就是這麼多狗屁倒灶的事,你應該比我更習慣,」許爾德聳聳肩,「畢竟你是當地人,對吧?」

「......是一堆事,」艾倫回想起剛才的搶劫犯,其中一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是他那請假的同事,「對不起......還有,謝謝。」

「不客氣。介意我把食物吃完嗎?」

「......那個狗食,」怯懦地看向窗桌前的罐頭,「我說,難道那也是你小小的懲罰嗎?因為那個強森還是詹姆士?」

「只是習慣,」許爾德走過去將它取走,並帶回櫃台旁,「這東西還算能吃,有空你也能試試。當然,我不是強迫你做任何事,這只是經驗談罷了。」

「真是個天殺的怪胎......。」他嘀咕著。

 

時近午夜,兩名在外巡邏的員警接獲指示,說榆樹三街的便利商店內似乎傳來的槍聲,因此要他們過去確認狀況;當他們放下手上的宵夜駕車接近時,更進一步的訊息又說道,商店內發生了槍戰,但已經結束了,附近的目擊者看見三名嫌犯逃離,其中一名負傷。

員警埃羅想著,"又是一場槍戰,真這麼行為,什麼不去搶銀行算了?......他們到底有多喜歡打靶?把子彈錢拿去買彩卷都比搶商店還有意義。"

一旁打著呵欠的亨利則眼巴巴地看著放在收納櫃中的掌機,並同時期盼這又是一次簡單的工作。如果沒人受傷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假如財物受損嚴重就備個案,要是能當作沒發生任何事就再好不過了,反正追犯人也不是他們的工作,他們兩此時此刻只是要確認現場狀況,並且試圖把責任壓到最低。

過了一會兒,警車拐入榆樹三街,巡邏燈穿透商店櫥窗。突然間,老亨利撇見商店血跡斑斑,店中站著個持槍的大個正在與店員對峙。

"是私仇嗎?真麻煩。"接著他回報了分局現況並隨時準備應變。

店內的許爾德與艾倫倒是對警察的到訪沒什麼興趣,他們吵架、然後言歸於好,突然間,來自艾倫單方面的不滿又引起了爭端,他對許爾德的種種行為感到憤怒,那個怪物從來就不像艾倫以為的那麼永恆不凡。許爾德的存在簡直毀了艾倫對於惡魔與野獸的所有憧憬,他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怪胎。

艾倫怨恨著許爾德不留點餘地給他,他想相信自己是因為一個無情的夢魘而淪落此地,他以為自己有那個被恐懼淹沒的價值,然而如今艾倫見識到了真相,真相就是許爾德不過就是個老好人。

「你怎麼能一直惹我生氣?幹!」

「我倒是覺得你是不是太容易生氣了。」許爾德罕見地表達不滿。

「你一點都不懂人類的心情!」

「誰想懂你在想什麼啊?我又不是你老媽!」

「我媽可從來沒懂過我在想什麼,狗娘養的!」

剛到現場的亨利與埃羅跨進店內,此時,老亨利想要制止他們的爭吵,於是就插嘴說道:「好了,各位......」

但話才說道一半,許爾德便回頭吼道:「閉嘴!」

他的吼聲伴隨著令人寒顫的怒意--非人的、有如風暴的威嚇,亨利與埃羅傻了半餉,腦海一時間還轉不過來,不知道眼前佇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是個人類嗎?"員警想著,並回憶起了剛才的專線廣播,據資訊指出,超商內有個怪物擊退了三名歹徒,怪物身穿藍襯衫、形身強壯,但什麼亨利寧願相信那是一個手持機關槍的瘋子在那虛張聲勢,畢竟那才是現實,屬於真實世界該有的渺茫可能性。但眼前的傢伙什麼都不是,那名傷痕滿佈的壯漢比瘋子還瘋,他看見對方的眼睛閃爍的殺意--不管那是不是真的,老亨利知道,現在不是惹毛對方的時候。

「冷靜,朋友,我無意介入你們的爭執。」老亨利說。

「不,沒關係,我剛好要走了。」許爾德回答。

「放下武器!」埃羅舉槍說道。那名年輕人員警不如亨利那樣感受到許爾德的潛在威脅,他見到的是現實層面的問題--那個人手上拿著槍、身上沾著血跡,活生生就是個危險人物。但在舉槍的剎那,恐懼滲入埃羅的心靈,他同亨利一般看見的是一個野獸而非人類,此外,那名野獸隨時會撲向他們,舔舌的利牙伺機而動。

"好極了,真是太棒了!"老亨利不經掩面。而後,他對兩人勸道:「小羅,放下武器。還有,這位先生,如果你還有點理性的話,請把槍放在地上,我知道你不是搶劫犯,但在這樣下去我得依公共危險罪把你逮捕歸案囉。」

「沒問題,我這就照做。」許爾德不屑地說,並準備放下手上的槍。

(砰!)

--埃羅,他害怕地朝著許爾德的胸口開了一槍。動機十足,但完全不是正當理由,他純粹就只是因為恐懼、無名的恐懼,於是埃羅的防衛本能讓他不得當機立斷。

此時,艾倫在一旁瞪大了眼,就像埃羅一對眼前的突發狀況感到不知所措;雖然,就感性而言,他可能還有點開心,爽快感衝上雲霄,不過當下艾倫的情緒更接近憤怒。艾倫自認那是無由的怒火,完全不能解釋,隨後,他大罵:「幹你媽的,他才剛趕走了一批搶匪噎!而且應該要由我來開槍才對!」

「......哈?」埃羅看了艾倫一眼,那雙迷網的灰眼完全不明白那位店員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許爾德的衣領染上了大片血跡,血沫灑的走道一片狼藉,不過他的表情依舊平靜安定。許爾德對著兩位員警表示自己沒事,等放下槍後,他舉起了雙手,此時槍傷拉出了一片污流,伴隨著那名許爾德衰竭的呼息逐漸轉弱,血液一波波減少,直到他倒地為止,地上已積了一片血泊。

「你有很多報告要寫了,該死的小渾蛋。」亨利壓下埃羅的槍感,接著他拿起呼叫器準備通知分局,有名危險持槍犯被當場擊斃。他想好了一切湮滅證據的方法,首先他得先一步拿走監視器紀錄,接著用點小技巧脅迫旁邊那位店員,要他別隨亂說話--各種方法,老亨利總是有辦法解決一切問題。

「他死了?」埃羅呆愣著問。

「他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掛。」艾倫雙手抱胸,雙眼瞪著地上的屍體。

盡管艾倫如此斷定,亨利卻認為那位店員只是陷入錯亂,他們倆或許是朋友、或死對頭,所以那位店員沒辦法接受對方死亡的事實。

"......也可能他真的沒死。"一絲怪念頭閃過亨利的腦海,並急切地逼迫他去相信。

時過半餉。地上的血減少了,有東西正在吸取溢流的鮮血;那具屍體動了,血泊盪漾著微弱的漣漪。但許爾德凝滯的呆臉依舊蒼白,放大的瞳孔讓他的眼珠更加漆黑,宛如深淵--他就是死了,完完全全地成了一具新鮮屍體,然而總有些令人不放心。許爾德的死亡是個假像。

--剎那,那具屍體猛然起身。它極度痛苦地喘息,表情猙獰、氣息顫抖,那具屍體咬牙切齒的模樣似得了狂犬病的狗兒,血泡與唾液從嘴角滑落,神奇的逆轉程序展現了它最難堪的一面。

「喔......。」亨利驚呼。

("亨利警官?聽到請回答,亨利,告訴我那裡發生什麼事了?")對講機的另一頭傳來分局人員的呼喚。

「......暫時沒事,等等我再詳細匯報。」亨利如此回報對方。

艾倫勝利了,總算有件事沒讓他失望。「哈!我就說他不會死,狗娘養的惡魔根本不可能因為槍傷而死,我試過!」

沒有死人、也沒有危險份子,這只是一樁沒得逞的搶劫案罷了--亨利不想在這久留,他選擇性地避開今天所發生的超自然事件,並推理出一個值得信賴的故事--他小心翼翼地繞過血跡,並對坐在地上的許爾德進行一些例行詢問;那位老員警只管問,許爾德有沒有回答倒是其次,反正只要對方還生龍活虎,今天就沒事了。

巡邏車疾駛而去,就跟幾十分鐘前的那輛車一樣急著想要離開這個不詳之地,而艾倫卻還必須留在店裡打掃那些血跡。唯一值得慶幸的事,艾倫很常做這些事情,過去跑腿總是得幫忙做些小雜事,洗洗地板、丟丟垃圾、處理屍塊,再頑強的雜務他都碰過。艾倫一度還認為自己有家務整頓的天賦,只可惜他實在稱不上一個好的清潔人員;而當他腳上帶傷時,艾倫又降格成了差勁的清潔人員,他抱怨著、總是抱怨著,今天所有人都找他麻煩--所有的爛事都在今天發生。

不久後,大夜班的奧斯朋出現了。面對屋內的鮮血與呆坐在一旁得半死人,他先是嚇的不知所措、然而又立即恢復鎮定,前後轉變不到兩分鐘;更進一步地,在經過艾倫的解釋下,大夜班的奧斯朋最後也加入了清潔工作,絲毫沒有半點猶豫。

他不發一語地拿滾筒紙巾將所剩不多的血灘吸乾淨,而艾倫則拿著強力漂白水搓揉著一塊塊四濺的血漬,大伙分工合作,進度遠遠超乎預期。終於,在第一位客人進來時,他們倆處理完了最顯眼的部份。有驚無險。來匆匆、去匆匆,送走了客人後艾倫與奧斯朋立即又投入清掃作業。

「艾倫,血跡是沒了,但你要怎麼解釋地上的狀況?那些裂縫?」奧斯朋抓抓那頭鋼絲般褐髮,手上的刷子正摳著地上最後一點污漬。

「彈孔就是現實,沒什麼好隱瞞的,」艾倫拿著拖把在地上來回拖曳,「天曉得我為什麼會遇上這種狗屁爛事?」

「你該等傷全好了再來上班,至少再半個月。」

「你是想要我餓死不成?」艾倫一想到自己沉重的醫藥負擔便不禁感到沮喪。

「但你今天差點真的就要死了......。」奧斯朋皺著眉頭。

"因為許爾德?還是因為搶劫?"艾倫想著,並沉默了一會兒。「......我運氣好,沒那麼容易死。」

「呃嗚......對了,你朋友,」奧斯朋悄悄地問,「他是人類嗎?」

「他是個惡魔。怎樣?有什麼不滿嗎?」

「唉......惡魔啊......。」奧斯朋聽到答案後便不再發問。

清潔告終,許爾德也恢復的差不多了。

他換上艾倫給的乾淨內衣,離開倉庫後,許爾德也沒忘記了前去取回了掛在矮櫃上的西裝外套,此時他還不忘向奧斯朋道謝,但願那位大夜班員工能諒解今天發生的一切,而遲鈍的奧斯朋見許爾德為人有禮,倒也沒再多想,只希望以後別在碰上這種可怕的鳥事。但許爾德的形象令人難忘,他是個血泊中的不死人,就算再怎麼有禮貌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奧斯朋愣在台前目送他離開,並試想忘記剛才的所見所聞,然而因為那份形象太過強烈,以至於他今晚還記得店內待過曾一隻惡魔。就如同艾倫講的,活生生的怪物,紅皮利爪、醜陋怪異的惡魔。

 

艾倫與許爾德一同離開商店。他們倆走上午夜的街道,夜街漆黑無光,秋風颯颯令人恐慌;艾倫跟在許爾德身邊,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看起來像是目標一致的陌生人。

此時,艾倫觀察眼前那位惡魔,他搞不懂許爾德到底是何許人物,那位獨行的魔鬼與人類共舞,他漠視人類的存在、但卻模仿著人類的舉止;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跟著許爾德,艾倫猜著,他也許只想要看看對方什麼時候才會出聲制止,只要他一出聲,自己就算是勝利了。那是他今晚唯一勝算,打敗魔鬼的最後機會。

然而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帶傷的艾倫根本無法追上許爾德的步伐。他越是想跑,雙腳就越是遲鈍。

他喊:等等!

艾倫輸了,徹底地失敗了,然而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跟一個怪物比輸贏,這種事打從一開始就註定毫無意義。

許爾德站在三個街燈之後回望艾倫,接著他反問:怎麼了嗎?

艾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實說他怕極了,這一晚的所有事情都讓他陷入恐慌,尤其是許爾德,他是一切問題的來源,令艾倫失去棲身之所的風暴。

一會兒後,艾倫說:能扶我一把嗎?今晚太折騰了。

他知道許爾德不會拒絕,那個怪胎想從服務人類這件事中取得某種事物。果然,許爾德回頭了,然而他沒有攙扶艾倫,那名惡魔僅僅是放慢速度與對方同行,艾倫也樂得他這麼作。

「為什麼你他媽的就是能死而復活......。」艾倫嘀咕著。

「你不會想嘗試的,這種過程很惱人。非常的難受。」

艾倫不理會許爾德的話,接著就說:「你就是個天殺的不死怪物,怪物就該超越一切,不是嗎?但你他媽的卻硬要跟在某個人類屁股後頭跑,真是有毛病!」

突然,他感受到許爾德的視線。怪物目光在黑夜中閃爍,宛如熔岩燒灼。許爾德忌諱有人質疑自己的決定,他基於自己的意志跟隨詹姆士,除了詹姆士外,任何人都不許有聲音。

「......抱歉。」艾倫知道自己確實沒資格說這些話,他只是個小人物,現在還是個一無所有的小人物。

他想,也許他只是希望能找到一個新的靠山,並繼續活在這片黑色汪洋中。但艾倫不禁懷疑,他到底為什麼總是認為自己唯一的宿命就是在泥水裡打滾,就連艾倫唯一的友人格列弗也說了,他不必老是假裝自己很有威脅性。他可以,但不必做出這種選擇。

只是除此之外到底還有哪條路可走?哪個地方還有他的歸屬?他什麼都不是,艾倫唯一有的就是那顆易怒的小腦袋瓜。

此時,艾倫看了一眼許爾德,想像自己如果也是個怪物的話,是不是就能找到一個能服侍的主人?他嘆了一口氣,寒氣刺的腳脛上的骨頭裂縫隱隱作痛、痠麻不止。

「好天氣,艾倫。」許爾德說道。

「真是狗屁的好天氣......。」艾倫回答。

「繼續走?你想跟著去見強森嗎?剛睡醒的強森可是非常可怕的喔,小傢伙。」

「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你覺得可怕。」他回嗆著。

那晚的狗屁倒灶隨風而去,艾倫追著許爾德的步伐,期盼自己能從中找到某種啟發。兩人並肩同行於人行道上,夜風呼嘯,濕冷的空氣中參雜著些許臭味,味道中夾雜著柏油上殘餘的廢氣與排水孔傳來的沼臭,不過聞久了也就習慣了,對艾倫而言,那就像家鄉味一般。

此時,不知哪來的槍響穿透門扉。那道槍聲與方圓五十里內的其他三道槍聲沒什麼不同、開槍者扣下的板機與三小時內擊發的十二把槍械一模一樣,有些人因此不明不白地死去,視重要性而定,某些人還能在隔天新聞上佔有些許微不足道的版面。只是在這個時代、這座城市,犯罪變的異常遙遠,縱使身邊有人遭遇不幸,也有人認為這只是機率問題;縱使都市的陰霾滿布,但只要不走入險角、不左顧右盼,他們的生活就能如常運作。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奇幻 都市
    全站熱搜

    B.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