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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兒帶著我穿越層層烏雲,過了許久,視野卻始終侷限在雲霧裡,眼見所有皆是一片朦朧。

  冰霧與水滴鑽入盔甲的細縫中,天空寒冷的有如颳起暴雪的嚴冬夜,稀薄的空氣令我昏昏欲睡,凍結的眼皮最終只意識得到世界存在著一股光芒,既非太陽、也非月陰,那是亙古永存的渾沌,讓人分不清陰影與輪廓的曖昧光輝。巨鴉持續地飛翔,終於,牠穿越了世界邊境,此刻煦光融化了蓄積在衣甲上的冰晶,但寒冷卻依舊徘徊於氣流中,那片藍天不穩定地流動著,若有若無的雲影在神土的蒼穹中閃爍。

  羅德蘭不再像以前那樣溫暖,雖然永晝的幻影還在,但變化已從世界的裂縫中逐一滲入,冷與暖、舊與新,諸神的國度已非永恆之國,我的羅德蘭如今與人間已無太大差異,它只是個雄偉的遺跡……那個地方必須只是個遺跡。

  巨鴉的羽翼劃過龍之峽,好像那年我初次抵達羅德蘭的情景……然而,出乎意料地牠這次不打算把我到篝火旁,反到朝著神殿旁的殘塔飛了過去。霎時,我被低拋至塔上的空巢中,鳥巢的枯枝帶有彈性,整體而言還算是個不錯的降落經驗,只是旁邊還有兩顆未孵化的大鳥蛋,這讓我不經懷疑自己是否是準備讓牠拿來餵食幼鳥的飼料。看來是我太多慮了。

  我對站在低處殘牆上的巨鴉道了聲謝謝,隨後,我注意到了大蛇打瞌睡了神殿就在下方。過了幾十年了,那條蛇依舊睡在那……然而比起芙拉姆特的睡姿,我更在意祭祀場的現況,因為當鳥兒帶我飛過祭祀場上空時--雖然只是晃眼一過,但我看見今天的羅德蘭還有個旅人留在那。他是誰,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不,其實我不在意他是誰,我只想知道他休憩的篝火是否還是幾十年前的火焰……想知道那處永遠的起點與過站上,是否仍留著一絲屬於我的殘影。

  踩了幾階殘梯,塔寬而破碎,倒也不缺立足點,沿著飛扶壁坡下滑了幾十呎後,我接著便跳到了一旁破箱堂頂。接著,又經過幾次攀爬,我的雙腳終於踏入幾乎讓腦海所遺忘的祭祀場廢墟中,可是我還記得那條簡單的路,只要一直走,在陝廊拐過幾個彎與梯後,我就能看見古往的聖女與聖徒們停留的後廳;廳後的草地旁有棵枯樹,樹下曾有位老朋友在那靜坐冥想;生著青苔的石臺寬梯上還殘留著幾道未塌的老石牆,在石牆深處曾有位紅衣之人在那享受陽光、而牆的外圍則曾有名追求知識的魔法師在角落解讀文獻。

  是的,這裡留著他們的影子。我記得所有人的名字,我所愛與所恨、背叛我的與我背叛的人們,他們的名字一一浮現於腦中……那你呢,篝火的旅人?既不是那位藍衣戰士、也不是席格麥雅與他的女兒、更不可能是索拉爾或羅特雷克,你是誰?你享受的又是誰的火焰?

  (……咑唦……咑唦……)

  ……火焰……安娜塔西亞。「你出來了。」我呢喃著。

  聽見我的聲音後,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她看向我,那張臉小巧精緻不時有人性的黑影在上頭竄動。安娜塔西亞,我的幻影與誘惑、我的摯愛與恐懼,雖年過數十載,但一看見你,夢中的癡迷又襲上了心頭,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場夢,是叫人發狂的錯誤情感。但是,我……

  「你願意對我說話嗎?」我問著,並摘下了頭盔。

  「……」安娜塔西亞坐在那沉默了好一陣子,她雙手拉緊了身上的破布袍,臉上浮現了我未曾見過的情感,「……我……我記得您,在許久以前……我們曾見過面。」

  「過好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清楚過了多久,只覺得那段日子十分遙遠……可是英果德先生說,封閉之後的羅德蘭是凌駕於時空的地方……在這裡沒辦法像人間一樣討論時間的意義。」

  「他照顧著你?」

  「是的。」她的聲音微小,但清晰可辨。

  過去我從未想過有今天這樣的機會與安娜塔西亞對話,現在她不再只是一個器皿,那位女性的語氣雖卑微卻不貶低自我,她擁有做為一個生命存活於世間的自信。好想再多說一點、多聽一些,安娜塔西亞,我想和你談話,無論什麼都好,只要能聽見你開口就行了。

  「介意我借你的篝火休息一會兒嗎?」

  「當然……篝火就是為此存在的,先生。」

  我坐在安娜塔西亞的對面,坐在這,我能仔細觀察那位女性、明白她的改變。此時,我也能瞧見藍衣戰士曾長久停留過的坍塌石柱,現在,那處座位讓黑騎士之劍所佔據,劍插在傾柱前屹立不搖,像跟釘子一樣刺在羅德蘭身上。

  ……盡管那把武器是我一度捨棄的痛苦象徵,那段瘋狂與迷惘的生死體驗全灌注上頭,但如今我卻穿著與大劍成套的裝甲再次回到祭祀場,並與之相遇。難道我真的被葛溫的陰謀給束縛住了?讓黑騎士與他們的執念給困於使命的詛咒中?不,束縛我的不是大劍與盔甲,從成為不死人那刻,從來就沒有任何實存的東西困住這副軀體與意識。我只是這麼做了,選擇了……並接受它。

  「那把劍被人動過。」我說。

  安娜塔西亞回答:「……這些時間,有些旅人會將它拿去做為自己的武器來用,但無論那個人將它帶去何方,最後都再次將黑劍歸於原位。沒有人願意保有它,也許是因為它並非那些迷途旅者所能承受之重、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早已因大劍而達成了理想,可是無論如何、不管結果是好壞成敗,他們都認為那把武器必須回到它的原位……。」

  「真有意思。」

  「……我……」安娜塔西亞低著頭,「……我曾先後跟兩位來訪的不死人說過這件事,他們也覺得有意思……後來,當第一位旅人再次將它擺回原位時,他便稱黑騎士之劍為真實,然而第二位同樣踏上這條路的旅人則否定這個稱呼,他反倒稱那把劍為幻影……先生,您覺得他們之中,誰達成了理想、誰又失去了理想呢?」

  「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安娜塔西亞,羅德蘭本身就不存在理想這件事,」我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低啞又微弱,「只是個陷阱罷了,女孩。」

  「……的確是個沒意義的問題。抱歉,我只是開始思考一些奇怪的事……英果德先生認為,這是件好事,但這些事對我而言卻很不尋常……而且沒有答案的事情卻讓我惶恐不已……無盡的思考,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想,可是那些問題讓我只能不斷地思考。」

  「我懂,我懂你的感覺,安娜塔西亞。」

  我們小聊了一會兒,但想來想去,也沒什麼好講的,畢竟我跟安娜塔西亞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最初--最初那些承諾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那位女性什麼都不知道,就這麼被我當作前進的藉口,可是我們完全不認識彼此。為了她、為了火焰、為了自由……宛如逃避一般不停的追求,把妄想當成了真理一樣妄自追尋……不過能見到安娜塔西亞好好地坐在這,開口說話、表達情感,她像個人類一樣活生生地在天空下活動--能看見這些事情發生,我已心滿意足。這也算是美夢成真了吧。

  本來我以為我們的談會很尷尬、而且十分短暫,不過實際情況比我想像中的要好的多了,至少我們雖然沒有交集、但也沒有需要避諱的事情。不久後,我們的談話結束在一陣飽滿的寂靜中,雖然不知道安娜塔西亞是怎麼想的,但這是我多年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沉溺在平靜中,那位女性總是帶給我如火焰般的慈愛與溫暖,可是我卻沒辦法回報任何事情。

  「安娜塔西亞,未來這裡可能會變得更冷,」離開前,我把身上的毛皮披風卸下並交給安娜塔西亞,「雖然你有篝火能保持溫暖,但背後總是會受寒的。」

  「謝謝您,先生。」

  「不……是我要謝謝你,而且,我還要向你致歉才行……對不起,我沒辦法成為你真正的騎士。我是個虛假的不死人,總是以那些蠻橫又不可理喻的態度對待你……」我看著安娜塔西亞,乞求她別拒絕我的道歉,「對不起,安娜塔西亞。」

  請你不要拒絕,求求你--安娜塔西亞?

  ……我感覺到她軀體壓在我胸甲上、她小小的臉靠在我的懷中,安娜塔西亞纖瘦的雙臂圈著我……她抱著我……

  「我原諒您,先生。」

  「……謝謝……」我閉上眼,思索著那句原諒的含意,「……謝謝你,安娜塔西亞。」

  「請告訴我您名字,讓我記得您。」

  「我……我叫做無名,弗雷米莫的無名。」

  「那是您的真名嗎?」

  「是的,沒有比這個名字更真的東西了。」

  「祝您一路順風,無名先生。」她又抱得更緊了些,她的情感、她的人性之火蘊含其中。世界正與我同在。

  「我會的。」

  ……安娜塔西亞……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原諒我這個可悲的不死人……謝謝。

   

  帶著大劍前去處理完羅德蘭的雜事後,我再度回到芙拉姆特休憩的神殿中,但此時醒著的不是大蛇,而是那位身穿紅衣的老朋友。英果德駐足於前往墓園的入口處,手持錫仗、臉戴鳥喙面具,我敢斷言他沒有任何改變,從千年前到現在,法師英果德的信念有如金石,不染半點鏽蝕。

  「吾友,別來無恙。」他說。

  「還過得去。你呢?」

  「曬陽光的日子永遠不嫌多。」英果德前進了幾步,人已跨入了神殿中,接著,他問:「繼承者,人間之旅讓你得到了什麼啟示?」

  「沒什麼啟示,只是讓人認清事實罷了。」

  「這個事實是導致你再次前去王都的原因嗎?」

  「不,王都的一切只是個未完成的承諾……時機已經成熟了,英果德,所以我決定完成它。」

  「我不明白你的時機指的是什麼,我只知道巨牆彼端發生了變化……一些不太好的改變。毀滅、破壞、消滅異己,無名之王,此非明智之舉,你的作為只是在否定世間曾有神祇存在的歷史。」

  「英果德、我的智者,我沒有毀滅神祇,我只是讓祂們提早退出舞台……我不想消滅任何存在的歷史,但為了人類,我們沒必要留下徒有空殼的偶像。」

  「為了人類嗎?」他反覆確認著。

  「也為了我自己。」

  「……很多事情……有很多事情,做為一個古人,我仍有許多不明白的事物,好壞對錯、正邪善惡,選擇的剎那對千年的光陰而言顯得毫無意義,唯有結果能證明一切……」他嘆了一口氣,「……可是,剷除賜予人類光明的信仰,這對人類又有什麼好處?在那瞬間,你感覺自己消滅了控制萬物的昏亂之源,但你只是除去了一個無所作為的實存,此舉反倒讓影子擁有取而代之的借口。」

  「如果人類會因此毀滅,那就讓他們去吧。」

  英果德雙手握緊錫杖,身子的重量全放在上頭。「罷了,吾友,這是身為繼承者的你的選擇……我無能干涉。」

  亞諾爾隆德已經沒有神祇了,只是就算有,剩下的也非陽光公主的幻影,而是一位復仇之神。這個世界不需要復仇者的統治,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亞諾爾隆德的復仇者都不該留下來。祂不是命運,祂只是個虛幻的欺瞞者;我想告訴英果德,復仇的暗月之神並非他記憶中的萬物諸神……但我沒有必要去解釋這一切。

  「英果德。」在準備喚醒大蛇前,我又呼喚了他的名字。

  「在此。」

  「謝謝你替我照顧安娜塔西亞。」

  「我只是在一旁看著而已。」

  「這就足夠了。」

  英果德在那等著我的下一步,不作聲、不勸阻,他不願再影響我的想法,但也沒想過要立即離開。後來,英果德看我踢醒芙拉姆特、聽著我們毫無營養的爭吵,他從頭到尾都參與其中,卻始終只是待在一旁,像個雕像一樣。也許是因為他害怕只是我會再次從羅德蘭溜走,所以才會一直留在神殿中吧?

  然而,這次不會了,朋友,爐火正在招喚我過去作出抉擇。無論是火焰還是黑暗……。

  突然間,芙拉姆特再次將我吞入蛇口中。毫無疑問地,牠明白我討厭這種移動方式,所以更義無反顧地採用了吞食一途,絲毫不理會我的要求……牠一定知道些能不通過那張臭嘴就得已進入火爐入口的方法,可是老人家的怪脾氣難以捉摸,尤其是一條失智的老蛇。算了,反正這也是牠最後一次折騰我了。

  那張嘴像個通道,然而我不知道他將往上還是往下;肉壁的肌肉將我的身軀推往深處,只是我搞不懂這樣要進去還是出來。那股黑暗酸甜而迷人,似棉製的被褥般溫柔暖活、如消失的故土般令人嚮往,我在想,既然人類都誕生自這片黑暗,與渾沌、深淵同在,人類的靈魂自始至終都與孕育之地緊密地連結,那我們又為什麼要追尋光芒?就這樣沉醉於誕生之地又有何不可?我猜英果德的話是錯的,黑暗並非欲望,它是深沉的……鄉愁。

  ……啊……黑暗是回歸的渴望嗎?

  也許是吧。

   

  偉大者們的靈魂存在於我的體內,祂們的過往與記憶殘留其中,但如今已分不清那些東西的形貌,當我拿出來的那刻,魂魄中存留的只是一股強烈的執念。

  死者、魔女、四王與白龍,那些靈魂金黃熾熱,宛如火焰,無論是要推動命運、還是要抵抗命運,所有盲目的狂妄與憤怒全都糾纏成團,無分彼此;闔上眼皮時,我還能感覺得到它們致命的光芒,光中參雜著那些偉大者的哀嘆,只是今日也以無法明白那些嘆息的原因何在,徒留一絲斑駁的幻象。

  王器的火焰因王魂而旺盛,原本只是一團火星,但魂魄墜入的瞬間便驟然膨大,火焰填滿了巨大的盆子、火舌溢出了盆緣之外,王器與它的臺座與火融為一體,但那些卻非實存的熱焰,而是如同篝火一樣撫慰靈魂的光芒。過去,我曾在此發過另一場美夢,對著王器的光柱思考著未來的雛形,但在魂火注入的剎那,我所有的想像與誓言都化為了烏有。如今我只剩下一道選擇,我的過去與未來都是為了今天的選擇而存在。

  待火焰溢滿,前方的大石門便靜靜地向外推開,聲響微弱,咯咯的摩擦聲似乎不著實地一樣,此時白光佔據了視野,從一條縫隙、至一個洞窟,刺眼的強光讓人睜不開眼。我好害怕,只是不知道在恐懼什麼,也許是因為那道白光讓人想起了死亡;與陷入黑暗的死亡不同,門後的是個不可侵犯的幽冥異界,沐浴在此光中,此生罪衍一覽無遺。

  「啊啊……王器終於裝滿靈魂了,」我聽見芙拉姆特在遠處呢喃著:「達成此業,你無疑已是葛溫的後繼者……是新的大王!……而我尋找王者的職責也要告一段落了。」

  「……我不過是為了獻祭而存在的人物,就算冠了個響亮的名號,對我的身份又有什麼實質影響?我依舊是你們的犧牲品,這個王號只是瞬間即逝的安慰之詞罷了……」

  「年輕的王啊,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王者,無論你要與黑暗同在、抑或獻出你的黑暗,王者,你已超越世間俗物,作為超越者存在於此……然而,縱使我言明你本質已是王者,但我仍盼望你作出一個正確的選擇……我期盼你能做一個火焰之王,延續火之時代。」

  「是啊,火焰……像個英雄與王者一樣為大義而奉獻自我……哈哈哈……」

  那道光芒冰冷無情,朦朧的霧棄與之同在。等雙眼更習慣了些後,我注意到門後原來有個寬大的階梯,而我所見的光其實是個往下前進的廊道……此時,上頭有東西在移動,灰白色的影子從光的左側出來、而後又隱沒於右側。影子的數量不定、總歸為多數,它們靜悄悄地漫遊著,形貌幾乎與光霧融為一體。

  「嘿,小子,」突然,弗拉姆特呼喚著我,並說:「老朽明白,現在你不會相信我等的任何一字一句,但就請再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故事?他還打算用言與對我產生什麼影響呢?「不要緊,我喜歡聽故事。」

  「真是口是心非啊,年輕的大王……不過既然你口頭上答應了……」大蛇的聲音停頓了會一兒,那排牙齒動了動,似乎正準備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做好暖身運動,「……這個故事是關於舊王葛溫與祂的長子的事情。在傳火之前,舊王葛溫將祂擁有的一切都分給了底下的族人,從祂的權力到庫房中蒐集的珍寶,葛溫王散盡己身之所有,最終只替自己留下了一套粗衣劣冠與一把巨劍當作傳火的旅裝。不過,在諸多族人間,王給了祂的長子最多的權力與力量,很明顯地,舊王葛溫選擇了讓陽光之子葛溫朗斯作為新的族長,並期望祂能在自己消失後能繼續帶領神族前進,維持世界的運作。

  然而……葛溫朗斯雖然得到了舊王葛溫的雷電,祂卻選擇將力量傳入人間。陽光之子將火之雷傳授給了人類,此舉象徵神族之沒落、世代交替之必然……想當然耳,此等愚行引發了族內的眾怒,因此,背叛者葛溫朗斯被逐出了羅德蘭,關於祂的紀錄亦隨之灰飛煙滅。傳說,化為人類的祂在人間遊蕩,並持續傳授著關於雷電與火焰的知識,直到諸神各奔東西、王城衰敗的當下,葛溫朗斯才又回到了羅德蘭,並死於此地。

  年輕的大王啊,這是實存的歷史,描述中沒有半句虛假……因此如果令你心存憂慮的,是擔心人類將再次淪為它者的階下囚,那你大可放心,無論你選擇了黑暗或火焰,人類都已非它者之物……畢竟陽光之子早已將權利與力量授予了人類,你們是獨立自主的生命,而非歸屬於任何強權之下的附屬品。」

  「你這個時候才說出這種話,不覺得太晚了些嗎?」

  「有些話說起來永遠不嫌晚。我等命運即傳達我等悉知之真相,如今我已把真相傳達至你耳中,但願大王你能因此作出最好的選擇,無論是要延續世界、或令世界回歸黑暗……此時此刻,全憑大王的意志做出裁斷。」

  奇怪的芙拉姆特,我曾以為牠的老臣性格只是層偽裝,而那個閉目傳言的蛇才是它的真面目,但如今我卻覺得,這條老蛇其實從來就沒有偽裝過,牠是命運的一環,存在與舉動皆屬命運,未曾虛假過。「我盡力而為。」

  「能遇到你這小子還真令我開心……我終究是很喜歡人類的。或許葛溫也是,祂雖是神族的領袖,卻選擇延續世間火光而非獨活於天地,父親是如此、兒子也同樣如此……祂們兩都是一個樣。」

  「真的是很有意思的童話故事,芙拉姆特。」

  「是的,很有意思,希望未來還有機會見聞到更多這樣的故事。現在,去吧,年輕的大王,作出你的選擇……無論結果為何,但願你能有一番偉業。」

  一番偉業……真諷刺。

  跨入大門前,我看了一眼掛在胸前的項鍊,新的繩鍊上串著的是老舊的遺物。雖然知道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但我仍就對著項鍊祈禱,願萊特的意志與我同在,願我能穿越冥府、任身魂來去死亡幽谷,一切皆為選擇而存,至於是光是暗,都將在盡頭揭曉。

  白熾的通道上徘徊著的是一群沒有意識的幽靈。當我走下幾階後,它們的輪廓就更明顯了。那些幽靈是黑騎士的影子,它們緩步慢行,持盾持劍、持斧戩,每個騎士的走姿都謹慎的滴水不漏,它們雖散落於各處、不隨隊伍前進,然而似乎有股意志將軍團的行動緊扣在一起,那些迷失的影子追逐著光芒而走,為了守護某個重要的事物才反覆穿越此地。

  而我也……我走過了它們。

  通道連結之處不是另一處洞窟,相反的,雖是往下,但大洞外卻是一片天空。天空晦暗不明,斑駁的橘白光輝隱約從厚重混濁的烏雲間滲出,不時還能聽見隆隆聲響,不知是雷電還是風鳴,兩者在巨大的塔前混成了一團,天空、巨塔與空氣彷彿混濁污染的顏料般和成了一體,尤其是那座黑塔,佔據大半視野廢墟令人焦躁不安,它是一切渾沌的起點與終點,黑壓壓的影子與它的殘骸封鎖了這個狹小的世界,沒有人能進入、亦無人能輕易離開。

  此地讓灰燼覆蓋,成山成丘的白灰砂土在我腳下發出陣陣聲響,燃盡的柱骨牆身留下了一道到不自然的風化痕跡,似單邊魚骨般,尖銳的殘渣與炭灰朝著同一個方向拖曳……每深入一尺,終末的氣味就更加濃厚。沿路上駐留著葛溫王的黑騎士們,然而那些騎士無法阻止我的步伐;我只管前進,隨著那條餘灰小徑跨入塔區內,不久後,我踩上它的石頭骨架,亦逐漸遠離灰燼山坡,此時我已無法看見塔的全貌,散落在圓塔周遭的石拱陣列也幾乎要將天空附蓋。

  火爐近了,它就在這個深谷另一端的塔裡,在那個無法完成的天通塔中。

  好安靜……除了風聲之外,這個世界中沒有任何生命。真正的一無所有。

  ……不知何時,我人已身在塔中。在這一無所有的火爐前,荒廢、衰敗,漆黑幽影在殘破的外旋梯上隨處飄動。我期待……我不知自己來到此地還能期待什麼,越走越深、越走越低,直到那處霧牆前,我已無法期盼任何的可能性降臨。

  (咑喀、咑喀、咑喀、咑喀……)

  最後一座巨大的階梯引我走向霧牆,霧牆又帶我進入火爐中心,而等在中央的是一道火焰……不,那不是火焰。他是一位體態健壯的老者,那個人手持燃燒的巨劍、頭帶粗製的冠冕……那位老者是誰?穿的一身破爛不堪,與流亡之人無異。

  我該問這個問題嗎?葛溫?

   

  火焰……

  我看見你的火焰,葛溫,你無悔的意志。

  你的火焰……乘載著理想,你的理想就是這個世界……期盼它得以延續。

  但延續的意圖又是什麼?葛溫,你是為了什麼才投身火中,成為照亮蒼穹的柴焰?

  我想獲得答案,理解你的意志中存在著什麼樣的光輝,然而你永遠沒辦法回答我,因為留在這的你只是一具乘載意志的空殼,而這股意志就是為了讓我繼承火而存在。

  透過劍、透過灼炎與星火,這場戰鬥就是你的言語,但言語之中沒有我意圖探求的答案,它只是一味地……一味地告訴我,火焰必須被延續。

  葛溫,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啊……火焰啊……我是否應當隨你而去?

  我降生於世,是否就是為了延續他人的理想?但說到這,我的理想又是什麼?

  ……

  我的理想……

  ……

   

  葛溫之火穿透盔甲,祂的炎劍啄食著我的軀體,手中的烈火燒盡我的皮膚。

  我們戰鬥著,為了同一道火焰而戰,薪柴之王以武藝試探著我是否有資格觸及太古初始,而我則用盡一切回應對方,並以黑騎士之劍予以抗衡。在這段暫的最終之戰,我本以為自己會有所動搖,去害怕、去恐懼終結的到來,然而當我發覺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渴求剎那,靈魂中的渾沌也隨之散去。

  追尋又追尋,歷經漫長的光陰,嘗試實現所有不屬於我的未來,掙扎、痛苦、哀痛、憤怒、虛無絕望,當我發現自己本來就不該存在的剎那,所有的怨恨皆隨風而逝。是啊,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我只不過是個棋子,為了執行一項任務而來。

  (鏘鏘!)

  ……但是,我的理想……我是否真的擁有一個理想?

  是那個求安定、求平靜的平庸之夢嗎?

  我已經記不得了……萊特,兄長,雖然我已經不存在於任何一個角落,但我卻想要知道,曾經存在的我到底有些什麼理想。

  (--鏘轟!)

  「嚇啊!」混著一聲吶喊,我的大劍以穿透了葛溫的胸口。狂奔的喘息與心跳讓我動彈不得、刺痛的四肢僵如石膏,此時我只能呆愣著去理解自己殺死葛溫的結局。看著祂的臉,那張活屍般的面容……消失吧,薪柴王葛溫,這裡已經不是你的國度了。

  ("……朗……")祂講著我聽不懂的囈喃。那是誰、或什麼東西嗎?葛溫消失的當下,我仍不斷猜想著,一位偉大的諸神之王究竟留下了什麼遺言。

  葛溫的身軀潰散成光,一部份的光火流入了我的體內……祂的靈魂城為了我的東西,祂的記憶……一無所有;而另一部份則歸入中央的篝火中,原本無光的火堆此時中於透出了一絲火焰。

  在這處寬闊的火爐室中,一座小小的篝火佇立正中央,它的形體比爐中的任何一道殘骸都還要微小,但篝火的存在卻遠勝於世間的一切。它就如同我在各地看到的篝火構造一樣,有一把火鉗般的直劍插在骨灰上、並以死者的人性與靈魂則是它的燃料,不過無寧說外頭的篝火都是此物的複製品。它是所有篝火的源頭,既是開端、也是終結的母火,其火舌或許曾燒透塔頂、直達天際,但此時它卻僅剩一絲餘燼,比光芒燭火還要微弱。

  這就是初始之火?是的,無庸置疑的原始火焰。

  ……

  ……現在……就讓我來重新點燃它吧。

  (啪滋……)

  ……點燃……

  ……對,就這樣,燃燒下去,獻上我所有的人性與魂魄,我命令你……化為熾炎!

  (--轟--!轟轟----!)

  ……燃燒……

  ……

  ……啊啊……我的火焰……是否打從……世界誕生之際,你就預見了今天?

  ……那你有預見我的選擇嗎?你是否看到我佇立於此地,以什麼樣的意志與葛溫搏鬥?

  ……

  ……我明白,早在世界誕生之際,一切皆已成定局,只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局的架構。不管做了什麼選擇,我們都逃不出世界的手掌心,無論是我也好、葛溫也好,命運……永遠不向任何人吐實。

  ……如果這樣的東西能稱之為真正神明的話--偉大的命運之神,請帶著我、帶著我們的意志,前去照亮……

  ……

  ……照亮……

  (轟轟轟----!)

  ……我的理想……

  (轟……轟轟隆……轟隆……隆隆……)

  ……我曾經擁有的,未來別人也將擁有的理想……

  ……對……哈……就是這樣……

  ……是的……我終於……我終於找到了……一點價值……屬於我的……

  (轟呼……)

  ……歸屬……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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