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萬國旅行手冊建議,若是行經三點五號公路,其行進速度應當低於每小時四十二公里。
「所以超過會怎樣?」楊一面問著,一面踩緊了油門。
「就說了別加速啊!」坐在副駕駛座的李忍不住高聲喝止,但楊完全沒有服從的意思。
時過半餉,瀰漫在公路上霧氣越發濃厚,而開啟霧燈的鐵灰色小露營車卻依然不減其速。雖然此時此刻的行車正少,幾乎不用擔心會與對向來車相撞,但楊很顯然缺少了清醒之人該有的警覺,同時他也不覺得在霧氣中開快車有甚麼不對。
「那麼,你找到答案了嗎?不過我的資料庫裡沒有提到超過默認時速後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猜你只是在瞎掰。」楊追問著。
李愣了會兒,隨後他急著拿起手中的紙本解釋著:「看這裡!這段註解!這可是最新版的旅行手冊,你肯定是忘了下載吧?」
「我習慣把不重要的文件放在休眠時間在進行更新。」
「我建議你現在就更新。」
「反正讀給我聽就行了,我只想知道這段提醒的前因後果。」
「好吧,我看一下。」
對比於李那副充滿壓迫感的體格,他的性格反倒意外的溫馴,被揚這麼冷對也沒幾聲抱怨,活像個想討父母歡心的小男孩。不過李手中的萬國旅行手冊沒有提到行進速到高於每小時四十二公里會發生什麼事,那段時速警示文字沒有任何前因後果,它出現在旅行準備篇與飲食安全篇之間,短短的一小段話就佔掉了整張白紙。
楊還在等答案,他也可能沒那麼在乎,因為觀察車外的風景要比聽李的胡言亂語要有趣多了。
林影飛轉、霧潮奔騰,那些單調的風景都是些他熟悉的回憶,楊甚至能準確地預測落葉砸中擋風玻璃的時機,如此乏味又撫慰人心,可是也僅只於此,因為他已經旅行太久了,久到對道路以外的東西幾乎沒甚麼印象,但說不定正是因為李在那邊嘮嘮叨叨才害得楊忘了自己本該記得的畫面。
八十、九十、一百,時速表的數值不斷攀升,早先對於超速驚恐不已的李卻視而不見,他仍沉溺在那段警示文字帶來的困惑中;一百三、一百四、一百五,加速度將兩人的身子輕輕地拽向了椅背,但在那段吞噬林影的霧陣裡,沒有東西能佐證那輛車的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四十二公里的限制。沒有風切聲、沒有畫面,楊的小露營車在鐵藍色調中探詢良久,它的車燈宛如彗星飛馳,直到路面不再平整,小小的顛簸帶著楊、李與他們的車子衝出了彎道。
當小小的彗星熄滅,躺在診療沙發上的楊便摘下了實境模擬器,剛回歸現實的他尚未從渾沌中清醒,電子壁爐中搖曳的投影火焰讓楊無比困惑。
楊坐起身子呼喚著李,但李沒有回應他的呼喚,原來此刻的他正在站牆邊保持著休眠模式,而左一棵觀葉植物、右一幅錶框風景照,介於兩者之間的李彷彿早於楊之前就被安置在這座診療室中,他的主人不是楊,而是一位自以為懂品位的高知識分子。相比於模擬器中的大塊頭,李在現實中的體型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外觀看起來就像是用破銅爛鐵拼湊而成的保全機器,簡陋、強固、又有點惹人憐惜,不過據說在很久以前,李也曾有過一副造價不斐的生化外觀,只是這樣的紀錄純粹是語音情報,沒有任何型號或影像紀錄能佐證,所以也不排除是李隨便胡謅的故事。
機器人也會說謊嗎?楊不禁起了疑慮,他抱著疑慮重新躺回了椅子中,幽暗房間令他昏昏欲睡。
「先生,您感覺如何?」一道細緻的女低音從彼方傳來,她是這場記憶追溯工程的負責人,「有想起甚麼特別的事情嗎?」
「沒有。」
「我希望您能實話實說。」
楊思索了一會兒。「......我在開車,有一陣子我漂泊不定,經常在各大邊境區中遊走,但我還是沒辦法想起來自己去了哪。」
負責人對楊的坦誠予以肯定,而後她腳步聲從遠處的辦公桌一路走到了診療椅的旁側。那名女性穿著低底鞋,其腳步聲輕的難以察覺。「基於黑盒協議,我無權以直接檢視您的記憶,所以您的真誠對本案的結果至關重要。」
「別裝傻了,我很清楚你們這群人會私下把病患的記憶拿去黑市販賣。」
「對於無力支付費用的人來說,這是不傷身的最佳優惠方案,而如果您有同樣的困擾,我們也能簽屬一份個人訊息授權同意書......」負責人的話語頓了半秒,「......但你很特別,我不能讓那種無聊的商業利益汙染你的價值。」
「你想從我這找到什麼嗎?」
楊慵懶的聲音融進了木板中,他的在閉上眼睛前又一次環視了那座診療室的風貌。作為一個用來提供腦盒診斷與的軟性手術的空間來說,它的特人色彩顯得有些過於濃烈了,精緻且昂貴的實木書架、肅穆且充滿儀式性的波斯地毯,那裡就像一座書房,此刻房主的幽影仍離去,疲憊的它躺在電子壁爐旁的沙發上歇息;無名的墨水氣味浸染了房主的茶几與檯燈,模糊的焰光閃啊閃,其古老的光芒照亮了藏在幾何天花板中的秘密。
「......我們曾有一面之緣,也許您之後會好奇我的遭遇,」負責人突然說道,「要是您記起來了,或許就會知道我要找什麼了。」
「你年紀多大?」
「這涉及了個人隱私。」
語畢,負責人替楊重新戴上了實境模擬器。實境模擬器的外觀形似額箍,貼緊太陽穴兩側的固定器亮著白色的信號燈,伴隨著微弱的電磁噪音,信號燈規律地閃爍了三十秒,燈光與連接腦盒的末端機具將楊的意識拽入了深層領域,其黑暗似汪洋,深邃如天空。
記憶世界遠不如楊想像的那麼自由,原因之一是他不記得自己經歷了甚麼,所以他也許只是在舊事重演,又或者他可能正以客觀視角去重新解讀自己的體驗。
算了,那不重要了。楊想著。他的小露營車依然在濃霧瀰漫的三點五號公路上行駛,而這次的速度雖然同樣超過了時速四十二公里,但勉強還稱得上是安全駕駛。
溜到後車廂的李突然大喊:「哈,我找到了!」
楊問:「找到你的腦袋了嗎?」
「事實上是我的腦袋被保存在阿爾克納雲端資料庫裡,它不曾遺失過,而我只是那顆腦袋的末端之一。」
「那你該找個時間回去同步一下,我覺得現在的你越來越蠢了。」
「給我點機會吧,我還在學習中!」
「所以你剛才想跟我分享些甚麼新知?」
「我發現了四十二公里的秘密!根據二零九一年出品的《萬國旅行手冊:初回紀念版》附錄F、備註第五行所描述,四十二是一種古老且毫無意義的魔數,另外也有六十六、九十九、一百零八等說法,有些神祕學崇拜者相信若是在特定地點拼湊出了該數字,就會製造不可解釋的偽科學現象。」
李的解說觸動了楊的某種反應,客觀視角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想起自己並非漫無目的地帶著一隻人形機械大蠢狗在外奔波,他其實算是送貨員,負責替各大邊境運輸一些麻煩的東西——更直接來說,他是走私客。得到此結論的楊露出了一抹冷笑,他開始懷疑自己之所以會失憶,是因為不小心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如果只是失憶就能逃過一劫,那可真是上帝保佑了。
公路上的霧氣稍微緩和了些,當下也是入夜時分,楊的記憶帶著他停到了路邊,隨後他和李在後車廂的餐桌前享用了簡單的晚餐。
李還沒放下剛才的話題,他抓著喝到一半的液態能量電池繼續說:「然後你超過了四十二公里!接下來就要發生一些大事情了!」
「我的老天爺。」
「來源未知的訊息指出,三點五號公路是一種概念上的邊界。為什麼世界各地都保留了三點五號公路這種沒有數字邏輯的編碼?因為它本身並不是單純的路,它是基於文化因素被保留下來的信仰的記號......」
「李,去看一下貨物。」
「——噢,好吧。」
李敗興地起身走向車子的末端,他的塊頭雖大,身手倒是十分俐落,另一方面這輛車實質上也沒多少可移動的空間,楊所言的貨物其實在三步之外的儲藏室。
楊的露營車內部有著外觀看不出來的擁擠感,儘管兩人拆除了大半的無用家具,但光是李的保養槽及相關調整設備就佔據了近三分之一的車體,剩餘的三分之二中有又分別讓工作檯與儲藏室佔據了百分之九十,最後的百分之十才是他們倆平常小憩的地方,了不起也就是一塊能把收兩張收納椅與一片桌板攤開的小空地,不過楊很喜歡那個小空間,它也是整輛露營車最有旅人情懷的區域了。
不一會兒,車末傳來了李與某人的對話聲,他在和貨物拌嘴,更正確來講,他是在是一個人類女孩拌嘴,那個女孩今年八歲,旁人都暱稱她做玲玲,玲玲的雙親都是神祕主義者,而不知出於甚麼原因,有人雇了楊來把玲玲送至在遠西之地的天賜錫安山,講白了就是綁票。
本來楊覺得這種任務一定很難搞,一來他不常幹這種事,二來他不喜歡小孩,然而事實上玲玲幾乎是自願跟著楊一起走的,路上她也不吵不鬧,頂多就是對伙食有些怨言,這樣詭異的表現反而激起了楊的警覺與反感,所以他幾乎不曾理會過玲玲,而關於那名小女孩的日常所需也就理所當然地都交給了李來負責
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明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楊的記憶如此訴說著。
但楊起身了,他又做了一個違逆體驗的行動。
「我的資料庫不存在奇蹟記錄,」李站在門邊和玲玲爭論,「那是偽科學,我只承認可量化且能夠再現的現象。」
坐在便床邊的玲玲回答:「那你相信靈魂嗎?」
「我對人智民俗文化保持機智式的開放態度。」
「你在逃避回答。」玲玲有些不開心。
「因為我在避免陷入框架問題,父親不會樂見我因為這種事而回家的作維修的!」
站在後方看戲的楊沒加入話題,他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個使用成年男性義體的李像小孩一樣和另一位真正的小孩吵嘴。從這開始,回憶終於又一次脫序了,黑夜與細雨將他們三人困於混沌之中,全黑的單向鏡面將車內的燈火緊束於混沌無法觸及的角落,凡是在光芒照不到的地方皆為虛空。
原先楊還自認自己是唯一清醒的人,因為這此地正是他失落的記憶——直到他看見玲玲的眼睛,那個小女孩正有意識地盯著楊。她悉知了一切,她是活生生的存在。
「楊先生,結果如何?」負責人的問候聲將楊淙回憶深處拉回現實。
回到現實中的楊倦怠地看了看身旁的水池。他感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問題何在,楊可以明確地理解到自己本來應該在一個更加幽暗、更加私人的小空間,如今他察覺到自己躺為處於情境模擬系統打造出了靜謐水池旁,徐徐涼風送來了棕櫚樹的低語,可是楊下意識地又認為自己沒有被移動過,他始終在這,在診療椅前尋求工程師的協助。
「是你啟動的情境模擬系統嗎?」楊問。
負責人回答:「對,就和您要求的一樣,E66版古典水岸花園。」
楊模模糊糊地記得這件事,在追溯工程開始之前負責人的確依照楊需求設定了一個足以放鬆身心的場景,但若眼前的風光愜意為真,那懸宕在腦海中的幽暗書房又在哪?
「......我好像只是在作夢,你的記憶追溯程式出錯了。」
「你想的沒有錯,追溯系統的運作原理跟作夢十分相似,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每半小時就要切出一次的原因。」
越接近極限,內容就越不可信。楊在心裡結論著。「我記得你強調過,由於協議的關係,你不會檢視我的記憶,若真是如此,誰能又幫我確保這份記憶的不會出錯?」
負責人短暫的沉默帶著一點笑意,她似乎不討厭像楊這種警覺心強的人。「當然,我不會檢視您的記憶,但您的記憶譜會以暗碼的形式呈現在系統中,而我和系統接著會依據松拿士法則進行校正,最後我會給您兩份資料,一份未加工的原始檔,一份加工過的編輯檔。」
「......也許來找記憶工程師本身就是一種錯誤......為什麼我要來探詢一段讓我痛苦的回憶?」
「實際上您沒得選擇。」
「因為超速嗎?」楊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沒有前因後果的話語。
「說不定?」
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楊又回準備回到那片黑暗的記憶之海,但在機器啟動之前,楊注意到李不見了,又或者那個大塊頭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記憶的片段接續在李與玲玲的辯論之後,玲玲看著突然造訪楊的問道:「我們要去天賜錫安山嗎?」
楊回答:「是的。」
「我和李先生提過,天賜錫安山不是甚麼好地方,但他不相信。」
李聳聳肩說:「我不覺得你和楊講這些會有用,小玲玲。」
確實,因為楊是接任務的人、也是這輛車的老大,他當然明白天賜錫安山是邪教的根據地,而他和李就是那個那群邪教徒雇來的幹骯髒事的壞人,向他們兩告發惡人的劣根性簡直就像在和小偷說偷東西不好一樣荒謬。
可是玲玲似乎話中有話。她不是尋常的八歲女孩,在她未接受腦盒手術的原生大腦裡寄宿著某種超越經驗所能描述的異物;玲玲所謂的『天賜錫安山不是甚麼好地方』指的並非它在人因方面的惡,那種說法更像是指機運上的惡,或許她這種說法也沒錯,跟天賜錫安山的人打交道就是倒了大楣。根據楊獲得的情報所知,那群人正致力於尋找類似天啟的超自然現象,天啟這個詞彙是上世代電子腦初期的熱門用語,意指原生大腦在接受某種程度的改造後自然產生的即視現象,想當然耳,天賜錫安山的人在消耗人命方面從不手軟。
只是小女孩的話語又引伸出了另一個問題。楊問:「既然你知道,又為什麼不反抗?」
「因為我已經去過了,這是條必然成型的道路。」
「哼,玄學。」
霎時,李抬頭看著天頂,有來源不明的外部訊號源試圖攻破車子的防火牆,這次攻擊火力相當強大,李不得不關閉義體將全部的機能用於保護車體主系統的安全。另一方面,楊在察覺現況的當下便衝到駕駛座前發動車輛,油門一踩,露營車便衝破了寂靜。
這場追逐不是第一次,但楊相信這肯定是最後一次了,因為他們距離天賜錫安山只剩莫約三百公里,所以這一跑不是直達目的就是中途被逮個正著。
奔跑的記憶讓楊再次站到客觀視角,他越來越清楚哪些是真實存在的體驗、哪些又是他主觀意識創造出的臆測,由記憶追溯系統建構出的畫面不過是一套庸俗的老電影,楊只能觀看不能修改。追溯記憶的目的是為了瞭解當晚他究竟有沒有抵達天賜錫安山,假若真的抵達了,他和李又是怎麼逃離邪教徒的追捕?
其實楊早就知道他們不可能全身而退,就連追擊這輛車的人都是邪教徒們派來的,因為他們不只是看上了玲玲的原生腦素質,那些人更希望營造出足以激發那名小女孩潛力的環境,所以這一系列的追與逃都是天賜錫安山教徒寫出的劇本,只可惜楊與李在劇本的最後終將不得好死。真正走錯路的是楊,而楊錯就錯屈服於恐懼,以為妥協能換來安全,但怪物永遠不可能賜予人類真正的安全,更況且是兩個連人類都算不太上的瑕疵品?
「楊先生,你很害怕嗎?」玲玲不知何時來到了副駕駛座,她望向擋風玻璃上的監視畫面,夜視鏡讓黑暗的林路化為了白靄靄的山谷。
「我不會問你是誰,我只想知道你要幹嘛。」楊回答。
「你應該知道這是現實,對吧?」
「現實?不可能......這裡是我的記憶畫面!而你只是個錯誤訊號!」
「有時候我的確覺得自己像個錯誤,」玲玲感嘆地說,「先知不好當,你知道的。」
「所以先知小姐,你預知到我們的未來了嗎?」
「我理解的未來正是一個環。」
楊聽了覺得可笑,可是本該發笑的面容卻讓沉重的意識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悲愴。他似乎隱約知道自己在這條路沒有因果的道路上奔跑已久,不管做了甚麼選擇都沒有意義,他試著說話、試著去死,但總是有股力量將他強留在迷霧與細雨之間。
難道在這裡的我才是真的,進行記憶追溯工程的我則是一場逃避現實的夢?楊思索著,踩著油門的腳也緩緩放開。
「別把事情想得這麼複雜,也許現在只是缺了一個契機。」玲玲說。
「我還能做什麼?」
玲玲沒有回答楊的問題,因為她自己也在思索何謂契機,但或許沉默就是最好了契機,他們彷彿因此感覺到了邊界的誕生。
許久之後,天邊染上了微弱的青光;當朝陽升起,一度失去型體的森林亦露出了輪廓。
「大功告成,楊先生。」負責人用略為興奮的聲音說道。
楊睜開雙眼,迎接他的是一座潔淨光亮的房間,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身型略顯寬大的中年男性,他是這間事務所唯一的負責人,儘管診療室的裝潢風格冷冽剛硬,但負責人的性格倒是頗為開朗。
楊問:「......我做了個惡夢。」
「根據記憶工程師公會的統計紀錄,莫約有六成七的受診者在看完自己追溯回的記憶後都會覺得那是場惡夢,其中又有約三成的人決定將那些記憶完全刪除。」
「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需要申請清除服務嗎?看在我老婆的份上,我能提供八五折優惠。」
「為啥是看在你老婆的份上?」
「因為我愛她,就這麼簡單。」
真是莫名其妙。楊用他的表情描述了這句沒說出口的話。「......話說,如果受診者在追溯過程中做出了與實際經歷不符合的行為,你們就會以外力進行調整與修正,對吧?」
「會,但不是常態,」負責人一邊解釋,一邊在診療卡上提筆急振,「追溯系統的運作原理跟作夢十分相似,兩者的差別在於追溯系統會引導受診者自主將缺失的體驗蒐集並歸納,而夢境則是自發性的渾沌。夢境是無意識的結果,但偶爾會發生因為部分腦區活躍而導致人們在尚未清醒時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夢境的狀況,人們將這種狀況稱作明晰夢。明晰夢固然有趣,但這對記憶追溯工程可不是甚麼好玩的事情,若是在追溯期間中發生這種事,我們通常會先切出程序讓受診者恢復穩定後再進行評估,非不得已才會以執行介入。」
「那我有發生類似的事情嗎?」
負責人停頓了一下。「你的案例......老實說很奇怪。一般受診者在第二階與第三階之後很容易會因為腦部活躍而誘發脫序行徑,然而你沒有......你的案例非常有趣......非常反經驗。」
負責人的說法似乎變相肯定了楊的大腦默認或誤認了自己過去曾在同一個時間點上擁有截然不同的複數經歷,楊本來想和負責人分享自己的看法,不過經過一陣深思熟慮後,他還是決定不提這件事了。這時有一個頂著單眼機械頭罩的大漢走了進來,他問道:「楊!我聽助理說你好了!」
那是個機器人是李,他還在用著跟十年前差不多的仿生義體,唯獨頭的部分安上了高功能的機械腦體,而雖然說現在的李少了一點表達情緒的外部功能,但說起話來反而比真正的人類還要更有活力。
「我只覺得這是個餿主意。」
「所以你有從失落的過往中找到甚麼有趣的小細節了嗎?比如說我們弄丟的萬國旅行手冊去哪了?」
楊翻了個白眼,在進入事務所前他曾覺得這段失落的回憶很重要,而現在他只想要把這些記憶永遠鎖在金庫裡。
不是刪除,而是封鎖,也許哪天他覺得夠好笑了就會拿出來看一看。
做完簽結程序後,楊與李一前一後走到了停車場,四月天的涼風拂臉而至,晴空照耀著延綿山線。
那間事務所位於一座林中小鎮偏郊,該地名為天賜錫安,是少數還能讓人隨意遊走的二級自然保護區。當年楊跟李沒被天賜錫安山的邪教徒搞死,十年後他們又被半強迫性地回到此地接受審問,只是沒想到對方僅僅是想獲取楊遺失的部分記憶,儘管楊跟李都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而出乎意料的是則是事情的確不複雜,完工他們甚至能在無人監管的情況下自行離去,著實令人意外。
「我突然想起玲玲。」楊說。
「是誰玲玲啊?」李問。由於李關於當年任務的記憶已經全部被清除了,所以他無法理解楊口中的玲玲是誰。
「她是......」楊的話說才到一半,注意力便讓一位走入事務所的年輕女性吸引住了。對方在門前和負責人談話,兩人似乎非常熟識,而那名年輕女性的舉止也不如外表上那麼稚嫩,她像是個年長者,至少對負責人來講,她的年紀與資歷肯定要大上不少。
她是玲玲嗎?又或者該說,她是誰?
突然間,那名女性回眸一看,那一閃而過的表情露出了神秘且詭譎的笑容,楊看了覺得毛骨悚然,心裡卻也因此踏實了不少。
李又追問了一次:「所以你講的人是誰啊?你的前女友嗎?」
「改天再說吧。」
「改天你就不記得了。」
楊回以一個苦澀的微笑。時過半餉,楊與李駕著他們那台鐵灰色的小露營車向北而去,路上不再有迷霧,也沒人再提及四十二公里的速限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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