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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蒙格會夢見一些難堪的過往。

當蒙格還小的時候,有人曾告訴他,他和他的兄弟是神的子嗣,理當為尊貴無比的黃金半神——那些諷刺的恭維話在糞水之上滴答作響,伴隨著虛華的語氣、惡意的笑容,汙濁的煤火捕捉了發話者殘忍的形象,他彷彿在是對一隻畜生自言自語,但蒙格聽了卻深信不已,而且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是黃金一族的神王之子、半神之軀,血統使他們與眾不同。可惡的是對方並沒有說明他們為何會淪落到與汙水廚餘為伍,如此半虛半實的訊息使得蒙格誤以為自己居住的深淵是一座城,而他和他兄弟就是城中之王,此地沒有人可以違抗那兩位半神的命令。

只是在此等昭昭天命面前,作為兄長的蒙葛特非但不高興,還露出了異常難看的神情,這是蒙格始料未及的結果。其實打從有記憶以來,蒙格就沒見過他的兄弟有過多餘的情緒,那道名為蒙葛特的身影是壓抑、冷漠與悲傷的象徵,他總是與世界保持距離,不願對任何事物產生過好奇心,結果面對那段恭維話,本該面無表情的蒙葛特卻回應了極其醜陋的憎恨與無力的憤怒,多麼的反常。

可惜被恭維話哄上天的蒙格完全不在乎,在被虛華的名號蒙蔽的當下,他指是個頂著汙泥王冠的小丑,無知產生的狂妄逗得那群總是定期出沒於水道的凡夫俗子哈哈大笑。

「......嗚嗯......」倘佯在真實之母懷中的蒙格發出了囈喃,既痛苦、又絕望。他懷念那個背負無知之罪的自己。

緊追在那段過往後頭的是酸蝕般的恥辱。

等年紀稍長,蒙格終於明白了,他、他的兄弟與所有受困於深淵之中的異類其實都是被稱之為惡兆的怪物,是不榮譽、不道德、也不容於世間的骯髒肉塊,這樣的話語響徹了整個交界地,唯獨蒙格一無所知。

不,不是一無所知,而是假裝一無所知,蒙格以為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場試煉,渾身長著醜陋的犄角、被遺棄在黑暗中、和一群看似同類的生物鬥爭、忍受著無盡的飢餓與病痛,所有被賜福者對比出來的遭遇全都是上天賦予的試煉,是母親給予的試煉,只要等時機成熟,真正的命運就會回歸正軌,而半神者終將獲得屬於他應有的榮耀與地位。沒想到這場美夢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被一個誤闖水溝的賊人給瓦解了。

他責怪蒙葛特沒把真相說出來,他怨恨所有人都把自己當作笑話看,那微不足道的虛榮心是蒙格願意苟活於世的原因、也是他第一次將那座煉獄糞坑當作家園的原因,雖然當時的蒙格也不過就是個稍微年長些的孩童,但正因為如此,信念崩潰的剎那便讓他成了野獸般的怪物。的確,他們依舊是半神,但卻是被剝奪一切的虛假半神,地位遠遠不如一隻蛆蟲,就算統治了這座發臭的下水道也不會有人當他們是一回事。

「......母親......」蒙格在半夢半醒之間喃喃著,既渴望、又恐懼。

但要是那個完美的葛德文沒有出現,蒙格就絕對可能不會像今天這樣墮落,然而葛德文來了。

那位真正受到寵愛的神之子突然帶著命運來到了下水道中,他向兩位兄弟講述了女神瑪莉卡與艾爾登之王葛弗雷的事情,其語氣似乎帶著幾分義務性的愧歉;那位神明向兩隻野獸訴說著三者共有的雙親與各自的使命,接著祂還承諾了讓兩隻野獸不再受苦,至此蒙格才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兄弟蒙葛特放聲大笑。那名少年笑得非常誇張、非常痛苦,彷彿他也曾經和蒙格一樣等待著屬於自己的命運回歸,但當命運真的到來時,靈魂又卻無法承擔其重量。

給予絕望之人希望,那是何等殘忍?葛文德知道這件事嗎?祂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反正無論答案為何,都不妨礙身為長子與神子的祂行走於無上意志安排好的道路。

真可憐。蒙格想著。真可憐啊,我的兄弟,你和那個葛德文一樣,是個奴隸。

從那刻開始,蒙格就與黃金一族分道揚鑣了。

「......母親......請看著我......」蒙格將手伸向虛無,讓不潔的焰血順著那隻鳥爪似的手臂滑向胸膛,隨後赤紅的愛火滋潤了他佈滿厚鱗的玷污之軀,燃燒、燃燒、施以慈愛之火,蒙格在痛苦中甦醒,在溢滿的愛中發出喜悅的呻吟。

他口中的母親指的不是那位遙不可及的瑪莉卡,蒙格擁抱的母親是一位能將真實帶入世間的古老存在,祂訴說的真實是痛苦、是污穢、是像蒙格這樣不受祝福的存在,只要以鮮血與傷痛做回應,祂就會一直愛著眾生萬物。

蒙葛特說蒙格瘋了,竟然祭拜起了邪神,但蒙葛特作為一個不求回報的傻子,他又有甚麼資格說自己的兄弟瘋了?沒有人會愛他、沒有人會在乎他,蒙葛特不過是黃金一族的工具,所謂的使命與義務,不過就是用來欺騙絕望之人的謊言,到頭來誰又願意認同他的付出?瑪莉卡或葛弗雷嗎?還說是葛德文?

「......但,我的兄弟,就算世間不認同你,我也會站在你身邊,誰叫你我同為被血所束縛的親人?」蒙格喃喃著,他帶著夢中瘋狂返回現實,同時現實中的他則做著另一場美夢,「就算你一無所有,在我的神聖王朝裡也永遠有你的一席之地......你說我瘋了?我瘋了嗎?不,瘋的是你,嘻呵呵......」

蒙格緩緩跨出血池,黏稠的紅色液體順著他畸形且碩壯的軀體滑落池面,黏膩的水花聲溢滿了空蕩蕩的聖堂,此地除了一池鮮血與燃燒的血焰外空無一物,但蒙格認為這地方比羅德爾的黃金樹教堂還要奢華。在穿上祭司袍前,蒙格伸展了他背上那對醜陋的巨大翅膀,振翅的瞬間血霧瀰漫,轟鳴讓趨於平靜的火焰剎時雄起,隨之熄滅。

現在都甚麼時候了?蒙格一邊想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換上衣服。有別那副惡魔般的野蠻樣貌,蒙格十分注重儀容,從衣著到配件一點都不馬虎,每個裝飾都是精心設計的產物。

與血相襯——這簡單的話語涵蓋了蒙格的中心思想,他認為所有的血都是高貴的存在,而點綴鮮血的配角自然也要是最高級、最華貴的東西,其次就是規範與儀式,單純如野獸般的崇拜是無意義的行為,要彰顯血的貴重,是必要有合乎規律的體制,而正是兩個詞彙制約了蒙格的瘋狂,最終也讓他能如願以償地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理想國度。

今時今日的蒙格自封為鮮血君王,是蒙格溫王朝的絕對統治者,而不意外地,這份狂妄讓蒙葛特感到無比厭惡,畢竟蒙格口中的王國其實只是一座被廢棄在遺忘之地的荒島,而他身為惡兆之子甚至還妄想以新王的身分挑戰黃金一族的王位、甚至是挑戰無上意志的權威,這大逆不道的舉動已經無法用褻瀆來形容了,可是蒙葛特也不得不承認,蒙格這個偽王的確已經給自己的臉粉上了半點威風,現在的他就算在怎麼不濟也能被稱作是混混頭子,那些浮誇金裝與形象就當是演場戲,只要別到地上妨礙黃金王朝的發展,他想怎麼搞,蒙葛特都不在乎。

如此放任的態度也正是讓蒙格溫王朝壯大的原因,或許在蒙葛特心中,蒙格仍舊是那個如野獸般狂暴且自戀的瘋子,可是他不知道蒙格的瘋狂不再上年幼時的愚昧了,那個怪物知道自己想幹什麼,縱使成功的機會近乎飄渺,他也不知放手,彷彿一團不滅的烈火,燃盡之前決不黯淡。

 

整裝完畢後,蒙格戴著象徵蒙格溫王朝的三叉聖矛再次走入血池,那池鮮血連接著真實之母的內在,亦能連通所有有血的地方,而這次就和以往一樣,從昏睡中清醒的蒙格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去探望他的伴侶,神人米凱拉。

說是伴侶,其實也只是蒙格的一廂情願,是幼稚的模仿,因為要在交界地當王,勢必要有一位神做為伴侶,一神一王是即是世間律法的基礎結構,誰都不能推翻,因此蒙格就擄走了那位年幼的神人並懇求對方予以認同,成為鮮血君王的永恆伴侶。想當然耳,不要說認同了,米凱拉甚至不曾和蒙格說上一句話,畢竟無論是作為被害者還是作為地位尊貴的神人,他都沒有妥協的必要;另一方面,米凱拉卻也未曾撇開視線,他總是那雙染著黃金樹賜福的雙眼看著蒙格,看著那位不受祝福的瘋狂存在,其憐憫之情盡在不言。

不要這樣看我!有次蒙格失控地如此喊道,而在那之後,米凱拉也就如他所願地移開了視線,畢竟事到如今,再多的憐憫與同情也救不了蒙格,米凱拉最後唯一能做的就是減輕對方的負擔。願無上意志仁慈。

可笑是的蒙格竟然把這樣的舉動視為一種愛的表現,他騙自己說,米凱拉已經感受到自己的誠意了,接下來只要再加把勁,蒙格溫王朝的神與王就能名正言順地降臨交界地,推翻傲慢的黃金王朝。

那個大日子肯定就是今天。蒙格想著,他順著血路來到了的側殿,心中的喜悅毫不掩飾地點綴在那排外露的利牙。

側殿建於聖山山腰,那是一處能眺望永恆之城的岩穴殿堂,蒙格想把他所知最好的一切都給米凱拉,其中也包括了地下世界的美景。

只要從窗閘往外看,米凱拉就能看見支撐世界的浩瀚岩柱,岩柱之間是遠古時代留下的生命餘燼,餘燼們疏密不一地懸宕在深之又深、廣之又廣的無涯黑洋上頭,據說那是比黃金樹出現之前的星空還要燦爛的星雲之海,而屬於他們的蒙格溫王朝正是這片海洋之中最高的一座絕壁孤島。

看吶,那是永恆之城諾克史黛拉,有天我們會把它納入血的懷抱,接下來還有諾克隆恩、諾克魯切特,最後當安瑟爾河與希芙拉河也染上了血色,那可恨的黃金之國就得俯首稱臣——蒙格在米凱拉第一天入住時就發下了這樣的豪語,他指著星海另一端的島陸,黑暗且冰冷的城邦遺跡盡收眼底,無論是神或是人,看見那樣特別的景致肯定都會有所感發,就連米凱拉也不例外,可惜那位神人看見的不是帝國的拼圖,而是一場又一場的悲劇。

「蒙格大人!」等在門邊的梵雷輕聲呼喚,他身旁還跟了兩名被賜予貴族頭銜的眷族。

此時蒙格的手甚至還沒握到門把,他不經回頭瞪了一眼,那位王心想,你們最好是有足夠要緊的事情,否則打擾王與伴侶的相處時光可是要接受比死更加殘酷的罪刑。

兩位衣著華貴的眷族看出了蒙格的怒火,他們低下的頭又讓王怒壓得更低了,可是梵雷卻依然保持著和最開始一樣的姿勢,那個帶著白面具、身穿骯髒醫袍的男人是蒙格的騎士之一,他的瘋狂和他的王不相上下。

蒙格回頭說道:「有事就說吧。」

「蒙格大人,瑪蓮妮雅抵達蓋利德了。」梵雷刻意壓低音量,免得被石門後頭的米凱拉聽見。

這倒是件有趣的消息。蒙格想著,隨後他用那把巨大的三叉矛尾在石地上叩了一聲,這像是通知米凱拉說自己現在有事要先離開一般,而三位臣子也不敢馬虎,立刻領著他們的王前去鏡池。

蒙格溫王朝就在蓋利德的正下方,因此蒙格早就盤算好身為米凱拉的孿生妹妹的瑪蓮妮雅總有一天會找到蓋利德,但找到蓋利德跟理解蓋利德底下有個地底王國,那是兩回事。蒙格不經竊喜,多虧了黃金王朝的愚昧,在命運轉動之前,恐怕連無上意志都看不透這片世外之地的全貌,更況且是一位被腐朽之神寄生的殘缺神人?如果她去找觀月的卡利亞王室合作,或許還有幾分奪回血親的希望,可惜正是因為他們倆的父親拉達岡狠心離開了卡利亞,那隻勢單力薄的王室也因為女王的瘋狂而趨近瓦解,今日的黃金一族與卡利亞王族形同陌路,此刻誰也幫不了瑪蓮妮雅。

又或者說,瑪蓮妮雅從一開始就有尋求幫助的可能性嗎?萬物皆對腥紅腐敗避之唯恐不及,她的本質就和惡兆一樣汙穢且可悲,唯一不同的是她擁有神人的身份,是尊貴的化身。

眾人藉由血路就轉移到了位於聖山底層的血池區,那片腥臭的血池是利用兀魯王朝的遺跡打造而成的窺伺之鏡,正如真實之母連結了世上所有的血液,只要是赤血生物生存的地方就能讓王朝子民任意遊走,那血液映照出的景象連接至特定地點對身為祭司的蒙格來說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蒙格揮動血咒,血池隨即顯現出了山谷的一角,在那塵土飛揚之中,有批頂的聖樹徽章的軍隊跨過了奇列姆小鎮,當地百姓們避之唯恐不及,卻又忍不住在暗處駐足觀看。他們觀看的不是軍隊,而是帶領軍隊的女將領。那位女將領頭戴羽翼金盔,艷麗的赤紅長髮如絹飄揚;她的右臂裝著鎧甲般的金色義肢,剛硬的武裝更顯得她的美麗無堅不摧——矯健的軀體、優雅的姿態,為王的氣宇自然散發,她是凡人見到都會下跪的神性存在。

「瑪蓮妮雅。」蒙格怨怒的低聲呢喃。

其中一位貴族臣子報告說:「稍早時拉塔恩拒絕了瑪蓮妮雅的要求,他不允許腥紅腐敗之女踏入蓋利德半步,並且若是對方執意跨境,蓋立德的紅獅子軍團就將視其為正式宣戰。」

「很好。」

另一名臣子接著說:「第二次王城之戰後,三方勢力都受到重挫,尤其是拉卡德陣營,雖然蒙葛特大人派出的追兵無法攻克格密爾,但接連的戰事也耗盡了拉卡德手邊的資源,如今他已經無力出軍支援拉塔恩了,因此這次衝突可以視為聖樹與紅獅子之間的一對一紛爭。」

「史東威爾那邊的立場呢?」蒙格問。

「聖樹軍的瑪蓮妮雅沒有向史東威爾方提出任何要求,但史東威爾方願意主動提供後勤支援。」

「葛瑞特那小渣滓,連搶來的城都管不好,舔腳的功夫倒是挺不得了的。」

白面具梵雷說:「蒙格大人,需要我們再次介入嗎?」

蒙格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而後池中的畫面轉到瑟利亞鎮,這時拉塔恩的紅獅子軍就駐紮在鎮外,他們似乎早有了和聖樹軍打上一場的準備。「讓他們慢慢來吧......可惜那場戰爭注定沒救了,那受了汙染的血海絕對不能贈與我的摯愛,可惜啊,可惜......」

蒙格的話讓在場的臣民都摸不著頭緒,如果他指的是瑪蓮妮雅身上的腐敗之毒,那就更讓人困惑了,因為瑪蓮妮雅打從出生起就在對抗身上的腥紅腐敗,壓抑腐敗之毒的行為是關乎尊嚴與榮耀的超凡義舉,作為聖潔的米凱拉之刃,她也不可能將這份惡意用在戰場上,可是蒙格卻認定了瑪蓮妮雅必定走上這條不名譽的道路。

畢竟為了摯愛,誰都可能做出任何事,那怕那是天理不容的惡行也甘之如飴——儘管眾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蒙格的言行舉止卻讓他們無條件地相信了王的預言。

那頭衣著華麗的野獸即是王,他有為王的力量與魅力,被血咒擄獲的人無一不是深陷其中。就如同蒙葛特有辦法成為黑影中的賜福王,出手便將那搖搖欲墜的王城推回正軌,蒙格亦是那妄為的鮮血君王,僅憑一己之力就打造出了這座血之聖地——他們是女神瑪莉卡與初代艾爾登之王葛弗雷的孩子,為王的一切都烙印在兩人的血肉與靈魂中。

過一會兒,蒙格說:「現在,下去吧,幫我的米凱拉準備更好的血。」

聖旨到來,三人隨即迅速離去,而後蒙格本來也打算回到側殿與米凱拉作伴,只是初醒時的自信到了此刻卻越發動搖,他開始懷疑所謂的大日子是否就是今天,甚至懷疑大日子到底會不會到來。

鏡池前的血焰火盆照出了蒙格的痛苦,血鏡倒映著為王者無言的猙獰,那是和真實之母帶來的毒辣創傷完全不同的疼痛,它的到來隨著寒冷、麻木與虛無;蒙格想起了蒙葛特,想起那條黃金樹的走狗從未放下的表情,縱使心甘情願,為了永遠不會回應自己的摯愛付出一切,那無盡的折磨仍會耗盡己身所有,最終那乾癟的面容上只會剩下那樣痛苦的表情。

所謂的絕望。

「......母親,請幫幫我......」蒙格低聲祈禱,接著他用自己那雙銳利的手爪撕扯著腹部,讓燃燒的鮮血沾滿衣袍,「......別讓我陷入無謂的妄想......請帶給我歡愉之痛......」

肉體上的疼痛喚回了蒙格的意識,於此同時,蒙格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做法沒有錯,他不是那個愚蠢的蒙葛特,他和米凱拉終將一同踏上新王朝的道路。

他是真實之母的祭司,咒術與傷口的賜予者;他是蒙格溫王朝的絕對君主,萬血眾生的支配者。

「我摯愛的米凱拉,你也是這麼想的吧?」那位王回頭問道,而他的伴侶則在黑暗中點頭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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