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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事發當天,我隨著技師與前輩一同前往了台東縣郊區的公有地進行測量。

那塊準備用於填土之用的廢田就位於縱谷平原中,當地除了兩棟鄉區農會所屬的新建築與景觀樹外盡是田作,襯在遠方的海岸山脈將海洋與屬於它的混亂一併隔絕,盡管不時車子行經縱谷公路,但此地依舊如世外桃源般寧靜;該地緊鄰公路,它的前半部不知為何已被人用怪手挖出了一塊約三百平方公尺的大洞,洞深一米,而怪手最初挖掘的停留點成了一小塊視野絕佳的土台,至於後半段則還有約一百米的階梯狀廢田,整體來講測量現場的地形有點混亂,也因此我們花了不少時間在盤算要怎麼在這片荒地中移動。

我的工作很簡單,當技師站在土台上使用測距儀、前輩在廢田中立標尺時,我就負責為前輩在那片雜草叢中開路。由於前幾天下過雨,尚未蒸散的水氣讓草叢異常潮濕,就算穿了雨鞋也能感受到液體淹過腳踝的不適感;叢中生了幾種討人厭的植物,除了茅草、鬼針草、紅合歡與一些莖幹粗壯的草本類植物外,還一種不知名的爬藤類植物把它們都捆成了一團,那些藤蔓爬的到處都是,藤蔓莖上又長了纖細的小刺,走在裡頭不但容易沾黏衣物,還可能被刮傷皮膚,在那移動真是種折磨。

更可笑的是,我們並沒有帶任何砍刀或割草機過來,開路工程只能仰賴雙腳踩踏,結果原本只是用來驅趕草蛇的木棍不知不覺間已成了拓荒利器,我一邊踩、一邊翻攪,試圖將卡在裡頭的狗屁嘮叨全都簽開。所幸當天是吹著勁風的陰天,雖然要開滿十二條長約六十五餘米且高低落差甚大的荒野是累了一點,但至少我不用擔心會發生脫水或中暑危機。

「前面有落差。」我對著後頭拿標尺的前輩說道。為了能看清楚前方的狀況,我用手中的粗樹枝棍持續掃動著,直到枯萎糾結的植物全被掃乾淨為止。幾番辛勞過後,我這才終於在及腰的雜草海中看到了梯田的擋土牆邊緣。

站在後頭的前輩稍微探了一眼,他先是叮嚀我下去時要小心些,然後又對遠在二十公尺外的技師大聲問:「這裡有一個階差,要不要量?」

「離上一個點多遠?」技師一邊在空中比劃,一邊喊著。

「五公尺!」前輩回答。

在他們的討論結束前我決定先一步往下繼續拓路。廢田每階階差約一公尺,撥開雜草後底下形成了一個小窩,枯黃的雜枝與發黑的腐植質鋪在上頭,看起來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硬。我蹲在邊緣以左手撐著地面,接著雙腳一躍而下--沒想到地面比我原先預期的還多了個小起伏,結果我著地時不慎往前蹲伏了,差點就撞上了眼前的草牆了--

--突然間,它就在那,一顆黑溜溜的氣球跨過草牆俯視著我。

假設超自然現象自有它的干涉之法,能在物質世界中造成影響,那它為什麼會選擇把那顆什麼都沒有的頭放在我的頭頂上?若說所謂的超自然並不具有物理性的干涉能力,那它有什麼理由光是用看的就對我的身體造成任何負擔?

我盯著那顆球以及它不成形的、軟趴趴的線條身軀,各種猜想浮上心頭。

也許那團影子正在對我身軀中某種被命名為靈魂的東西進行接觸,常見的靈異故事中時不時會提到某人發瘋云云的,想必就是那道不知是否存在且支配意識的生命精華被外力入侵了吧。那麼接下來我也會被那種不可解讀的外力所干涉嗎?

我們僵持了許久,遲遲沒有任何進展。我稱之為人影東西存在於我的視網膜上,而且暫時沒有消失的打算。

「小唐,你怎麼了?」位在上階處的前輩問道。

「哈?不,沒什麼......」我回答。我感受到自己正在發抖,雙腳的力氣順著濕土流逝。「......等等我需要喝一點水。」

也許真的是缺水的問題,誤判體力與生理需求而產生的疲勞幻覺。才想到這,人影的臉孔突然張開了,它那些看似五官的東西隨意地掛在黑色球體上,看了真叫人噁心。

說起來,為什麼是黑色的?因為黑色代表壓力、未知、不安、以及各種負面要素嗎?雖然說如果它是紅色的感覺肯定更可怕,又或者說是更加駭人才對。想想看,一個看似紙片卻有實體感的紅色影子掛在眼前,朦朧的軀體活像是關閉光影效果的低畫素立體模型,同時那鮮豔的紅色將令它看起來充滿侵略性--所以說我碰到黑色人影肯定算是好運了,畢竟它在怎麼失真頂多也就是一團污漬,而會動的污漬其實什麼顏色都沒差,反正都一樣噁心。感謝天公伯,如果你存在,謝謝你讓我被黑色的而非紅色或彩虹色的玩意兒找上。

「很累吼?」前輩說。

「還好啦,我的體力沒那麼差。」我回答。說完話後我急忙起身,接著就繼續掃著木棍前進了。

眼睛、臉孔。儘管我持續的勞動著,擾動草叢、鉤開藤蔓與枯枝、跨前的腳對著雜草的底部用力踩踏,但枯燥的作業流程反倒讓我的腦袋時時刻刻記著那張小孩塗鴉似的面容,並且試圖深究它的真實性。

為何是歪斜的?它或我所認知中的臉孔為何會如此反常?對此我提出一種前提假設,假設人影存在的目的帶有溝通與訴求成分,它不能選擇其他生物、也不會是無機物,因為它們沒有如同人類族群的面容能訴諸情感表現--另一方面,假若我今天所遇見的超自然現象是基於人類意識而產生的影像,它被"生"出來的當下必然反應了孕育者的意識,接著為了使自己得以存在於自然界而非一團無法表意的混亂,故而它取用了這份意識中最為熟悉的形狀,也就是人型。所以那團影子選擇人類外貌並不奇怪。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為什麼它的面孔是歪斜的?難道是對於人形的認知產生錯誤了嗎?等等,說起來,它有所謂的認知與意識嗎?

我回頭打算再觀察它一次--果然,人影的頭顱掃入我的視野,它距離我不過十公分,我被迫盯著對方,同一時間耳朵響起細弱的鳴叫聲。

說來可笑,我發現人影的眼睛裡還有眼睛,它半開的嘴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盡管人影本為黑色,然而在它中的黑是堪比黑體的無光黑暗。我不禁舉起手想測量一下那團散亂的五官彼此之間到底相距多遠。

「小唐,什麼事嗎?」前輩的就在影子左後方,他拿著標尺,對著我當下的動作表示一臉困惑。

「我在對標點。」我刻意將視線放到遠方的立桿上並來回檢測兩端立桿是否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而我測量黑影的手亦伸長至彼方,穿過了人影。

現在又多了一項新資訊了,人影不是實體,無論它該被稱作精神體還是幻影,那道人影本質都無法干涉物質世界。不過我倒希望它有那種能耐,因為這就代表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謂的念力。

後來我沒有再多注意過人影的動向,它當天就只是跟著我,時不時閃現到我的視野中,活像是經典的驚悚故事會出現的橋段,故事中的鬼怪們總是能溜進獵物的眼角餘光中,從床縫底下出來不奇怪,當你一個不留神看見鏡子,魔鬼就會乍現於倒影中,隨後滑進被害者的真實世界中。

是因為存在而被觀察、還是因為被觀察而存在?我抱持著這樣的困惑與技師和前輩兩人一同搭車返回公司,而人影則留在縱谷的荒廢田野中。它目送著我離開,隨後化為無有。

 

時間點來到一周後的現在。作為一名營造公司的文書小弟,我能做的事情不算多,除了大小雜務與跑腿外,大半時間我都在待命,正巧最近標案也少,就算一整天沒事做其實也不算太奇怪。就在此刻,我又一次想起了關於人影的事。

老實說這一部分真的很難釐清先後,到底是我先注意到了倉庫角落的奇異黑體才想起人影,還是我想起人影的剎那才注意到倉庫角落出現了那個東西?無論如何,它跟過來了,而且似乎不打算輕易離開。

見證人影出現的瞬間,氣溫少說下降了十度,此時我左顧右盼,深切地期盼有什麼人能陪我一起體驗這份超自然經歷。公司的大倉庫區就在辦公室隔壁,它佔地寬闊,裡頭的空間大多都用來擺放舊文件、雜物、與工地器具等物件;辦公室與倉庫中間隔了一條寬足六米的水泥道路,而倉庫本身又比做為辦公室的屋子還要深個四五倍,那裡充滿塵土、機油與瀝青的氣味,此時底部還停了幾輛貨車,可惜也就只是停了車,工人大哥們並不在那。

人影動了。

我是來做什麼的了?對了,移車。這間倉庫清空之後就一直被當作公務車的臨時車棚,不過今天倉庫租出去了,我被交代要把車子移到外頭水泥路上停放才行。

走進倉庫,我目測--要是我真的是看到、而非自以為看到--人影高約兩米,搖搖晃晃的像是靠風扇充氣的長條狀人偶,強烈的氣流將它軟趴趴的外殼撐開,然而只有主幹被支撐起來,雙手的部分因為過於細小而無法分得足夠的支撐力,強風只能讓它臂膀胡亂地在空中飛甩。我把這份高度記在腦子裡,但越是接近,人影的形狀就越巨大,我懷疑它看起來超過五米、甚至更高,高到能觸及倉庫的桁架的那種程度,若不是有個屋牆圍著,人影可能還會更加巨大嗎?

那東西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在一瞬間內,它已佔據了車子旁的所有空間,巨大的人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持續震顫著,它完全無視了體積與空氣阻力,真要說這是什麼狀況,無非就是一個物理引擎出錯的3D模組吧。

「你的不確定性左右了我的想像,」我不自覺地喃喃著,「我預設你比我高,於是你成為了高大象徵。」

實際上,我認為這的確有幾分道理。從最開始來看,人影顯然就不是一個實存體,它的存在反應了某種人類認知,所以它有軀幹與五官;然而人影並未被定義,它只是擁有人形,存在卻遠超過人形所人描述,在我的腦海裡,它擁有無限的可能性、代表無數種恐懼的概念,此若不消除未知,我永遠都只是在和自己的負面妄想搏鬥。

「當然,前提是我沒有任何精神疾病。」我以此作結,接著以食指與倉庫的環境當比例尺去估算人影的體積。

它大約一米八至兩米高,高過車頂、但不會超過後頭的門框。前一秒我所理解的巨大與它的相對高度完全不符,若人影真的存有某種相對尺寸或可度量的本質,那麼我所見的巨大無疑只是幻覺。

「你可以被測量。在這個世界上,你具備相對性。」我喃喃著。

人影依然在那使勁顫動,但它的龐大已消失無蹤。正當我準備上前開車時,公司的幸妤姊喊了我一聲,她似乎是怕我不熟悉開車,所以跑出來看看。

「小唐,你就把車停在那裡就好了。」

「喔,沒問題......!」

真該死,我早該料到這招的。人影那張愚蠢的臉取代了幸妤姊的實際外貌,它可能是有意這麼做的,為了某個目的、某個理由。

「你怎麼反應這麼大?」幸妤姊笑著說。可惜我只能從她岔笑的語氣中如此推測。

「恍神了一下。我正在回想那輛車的排檔,上次我搞了好一陣子才明白所謂的半自動排到底是怎麼回事,只希望我這次不會再漏氣了。」

「那就交給你囉。」

幸妤姊回去了,當我再次注視著幸妤姊的身影時她已恢復了原貌。我害怕眼角餘光會捕捉到人影的存在,我感受到那團影子在我的腦海中埋下了恐懼;我彷彿聽見了它在說話,人影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它不是在為自己的勝利高談闊論,人影發出的是沒有邏輯性的不協調音。

我認為,恐懼是毫無道理的;反過來講,我恐懼著毫無道理的事物,一旦失去現實邏輯,任何東西看起來都很可怕,任何無意義、無關聯、無法和環境產生連結或與之矛盾的訊息都會讓我心裡起疙瘩。至於今天這個人影,它就是恐懼的化身,它執行著任何違逆現實的舉動、以摧毀物理邏輯與常識來達到震懾效果,先不提這個人影到底是來自外界的鬼怪還是我腦中的妄想,假如它的存在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我心生不安,那麼我或許已經掌握了理解它的第一條線索了。

人影正在阻止我去框定它。它可以具有模式,一套嚇人邏輯,然而這個邏輯不可以被詮釋。舉例而言,傳統意義上的怨靈就是一股生命終結前的執著,怨靈可以毫無道理地讓人走上絕路,我們對它們的認知就是不可描述的怨憎之力;它們是無形體的攔路殺人魔,所以我們不能、也不需要去懷疑這個惡鬼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這就是屬於怨靈與所謂的遭遇者間的邏輯,前者是超自然天災、後者是天災下的受害者,恐懼天災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這是我們將怨靈象徵化的結果,放諸各類奇想怪談,靈就是超人類的象徵,敬畏它是唯一的解答。假若我們知道某個怨靈其實是不幸遭逢事故的可憐人,在知道真身的剎那,超人類之物就會從至高點跌入凡間;當象徵被詮釋,我們就不再會把它視為自然而然的天災,因為怨靈作祟實質為一個曾為人類的存在有意而為的舉動,它不再是絕對的,而是與人類齊平、必須被人質疑與解釋的問題。

而我測量它,正是我質疑它絕對性的行為;它在我進行測量之後施加了更進一步的壓力,這表示我的測量對它造成了某種威脅。

在一番思考之際,我已將車停到了定點。熄火的車體是孤絕的私人空間,是只屬於我和人影的對峙之所,此時它的精神攻勢逐漸增強,人影發出嬰兒般的哽咽聲、乾涸的低吼、以及急喘、竊笑,直到我回到辦公室後也未曾停止;越來越多扭曲的物體在我眼前飄過,越來越多的真實之物被替換,我的同事們會在不自覺間化為人影,在窗外與門口不時有東西在遠方緊盯著我。

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有一千個人影包圍著我。

快想想,人影肯定有個原型,我得猜出這個原型是什麼!

哭聲、笑聲、急促的聲音、不成調的呢喃、令人不安的目光、不確定的影子、混亂、毫無統一性的各種雜訊......

......雜訊,就像是突然從心中冒出來的殘章斷簡。人影正在投射我的恐懼,就像麥克風的正回饋循環一樣,我的恐懼成為它的表演素材,而它的表演則再度激起我的恐懼。

「人聲雜訊以八十九秒為一個週期......人造音則是每一百七八秒為一週......自然音二百六十七秒、混合音效平均每十三秒出現一次......」我開始推算,我必須低聲覆誦我的想法,「幻影分成兩大類,瞬間的錯覺與持續性的假象......前者利用死角製造心理暗示,後者則是直接使我正在觀察的事物發生崩解,然而盡管它能使觀察物崩解,卻不會讓我正在觀察的東西化為人影自身......柔軟的、扭曲的型態......」

人影是一團會走路的布塊,它正在逃避我的觀察--

--突然間,我被拉回現實。

「欸,下班了啦!」坐在我正前方座位的老前輩說道。

鄉下城市的公司、或說我就職的公司有個很棒的優點,那就是沒有不必要的加班,沒事的人往往準時離開,我自然也不例外。不如說像我這樣的小文書職還需要留到五點半後才是最奇怪的事,畢竟公家機關都已經下班了,就算有公文也是明天的事。

現在是五點四十分,人影暫時消失了。

「喔嗚--我在做一些小筆記,等等就要走了。」我回答得有點詫異。

準備離去前我又隨手在筆記本上多寫上了幾筆,等句子收了我,我這才關上電腦急忙離開。不久後,我騎著機車橫過中華路,下班與下課人潮混在一塊,矮小的街屋與商區頓時活絡,卻也稱不上是特別熱鬧。

 

夜晚的臥室又是另一座煉獄,儘管我曾抵抗過人影的干擾,但入夢後我將失去防備,讓人影支配的黑暗所擁抱。棉被不足以成為我的盔甲,過於寬廣的空間與思緒讓白晝的妄想更加狂妄。

我知道事情就快解決了,只差臨門一腳,我便能解開人影的恐懼方程式,然而到底是缺了什麼?

為什麼我要住在讓田野包圍的市郊?在門旁、在窗外,我能感受到那道影子在任何一個角落靜靜觀察著。不是數千個,而是一個,唯一的那道恐懼之影,它正在看著我,對著我扭動那身歪七扭八的四肢。我真是恨極了自己竟然會住在這種地方。

好累。

 

到底是缺了什麼?

 

「--!」

它想傷害我。

我在半夜驚醒,人影就站在我的身旁,它歪七扭八的四肢在我身上拍打著,藏在漆黑頭顱中的五官翻轉的更加厲害了。它在拍打我,我感受到那股冰冷與絕望。

「----!」

它在笑嗎?

回歸最初的想法,我知道孕育人影的基礎可能就是人類意識本身,而我也曉得它創造的恐懼就是我所畏懼的一切。可是它也是一團布,一塊無機物創造出的恐懼妄想。缺了什麼?

人影的五官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扭曲......

......五官!

「我看到了,你藏起了你的臉!」我大喊。

剎那間我擺脫了束縛。一旦重獲自由,我便急忙從我的側肩包中抓出了紙筆。

現在人影已經跑不掉了,我要將它框定下來,我要丈量它的一切。人影的體積有相對性,它的存在是可以被定位的;那個東西擁有一張被扭曲的人臉,反過來講,它肯定有個原始臉模;那些翻滾的手腳不可造成任何物理干涉,自始至終人影都只是妄想之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令人恐懼。

嘴巴、鼻子、耳朵......眼睛,我還記得那眼睛的樣子。體型呢?若你有一部分來自於我,那我必然能侷限你的存在。

是的,你的樣子......

「是我。」

恐懼我所恐懼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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