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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大陸的東岸住著一群與山為鄰的新移民,大陸諸民都稱他們為礦人,是一群渡海尋寶的島嶼子嗣、海洋之民。

兩邊族群的互動消極,盡管他們有過血腥衝突、亦試圖交好,但最終陸之民與海之民選擇了以山脈為界,從此不相過問。

礦人遠渡浩瀚洋而至此,直到城邦興成之時仍有商船往返兩地--但那已經是將近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海洋遭受外力封閉,浩瀚汪洋徒留回頭一盼,於是無法歸鄉的人此後便將它改名為回頭洋,每見一回,那些人的心裡就多一分苦,他們雖每每誓言不再留念,烙印在腦海中的舊土幻景卻總是糾纏。而這數百年間,礦人們不知回頭了多少次,歷經夏雨冬雪、王國興衰,盡管各據一方的礦族統治者們在鬥爭中掙得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小天地,但回頭洋依舊不為所動,它的風雨來去、它的潮汐消長,唯獨那道無形巨牆永不退讓。

最終回頭洋成了礦人們的傳說與禁忌,而滯留在大陸東岸的他們亦以此為據,正式立足於母親大地之上。

 

礦人的國度裡充滿了各種古怪的奇聞軼事,就好比東北角的新埃姆斯伯里有這麼一個傳說:藍山之地的烏鴉林曾住著一位女巫,人稱高塔的芭芭拉、慈心瘟疫之女。

慈心瘟疫女、報喪鬼巫婆,她生於烏鴉林、烏鴉心,是混血陸生民,有人認為芭芭拉其實生於地獄邊境,因為自有紀錄以來,烏鴉林那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高過林子的古怪遺跡、更別提女巫了,但等藍山人發現時,驀然乍現的女巫塔上卻早已生了百年青苔,彷彿已早在礦民們拓荒自此前就存在了一樣。

傳聞芭芭拉養有兩隻狗,一隻獨眼黑狗、一隻蛇眼妖犬,牠們都是女巫的使魔,前者能引發疾病,後者會療傷醫治;芭芭拉還蓋了兩座石塔,一座登天、一座入淵,兩者都是女巫的傑作,前者用來窺探與關押擅闖林地的人們,後者則是她與惡魔的淫穢秘境,關於那片土地的秘密也全都藏在裡頭。

藍山人說,芭芭拉心地善良,她願意醫治任何求助於她的人們,但她同時也狠毒無情,心眼小的容不下半顆沙子,一旦有人得罪她,作為報復的瘟疫疾病便會洶湧而至,弄得整個藍山地區滿城風雨、屍橫遍野。有一天,無法忍受女巫芭芭拉的惡行的百姓們前去請求藍山城城主的幫助,於是城主便派人前去烏鴉林要將女巫繩之以法,想當然耳,自認做足善事的芭芭拉氣得七竅生煙,接著便下了決心要讓整個藍山化為不毛之地以示懲罰--所幸,連忙趕到此地的大巫師俄里翁及時以法術壓制,他鎮壓了芭芭拉的魔力,同時也令她無所遁逃。

但在藍山城的士兵們闖入烏鴉林前,芭芭拉還站在高塔上進行最後一搏,她對著兩隻使魔喃喃著,要牠們找來蝗蟲、令麥穀發花,全藍山的人都不懂得感恩,那麼也該讓他們嘗嘗無法獲得回報的滋味。芭芭拉喃喃著,她要狗兒們跑遍藍山、將所有的不幸與痛苦埋進入淵之塔中,直到士兵們將她給押走、就算芭芭拉的頭人落地,她仍舊不停地喃喃著。可是她不明白,狗兒終究是狗兒,那些畜生雖然聰明,卻不一定懂得人話,結果兩隻使魔只聽懂了要找蟲子與穀花這兩件事,於是便不斷地在藍山地區蒐羅,日復一日、日復一日,就算地下的塔都被填滿了也不休息。

至於芭芭拉的詛咒,就是到她死後一百年也未曾實現過。

 

相較於民間故事的誇大與詭譎,真正的芭芭拉實際上要踏實的多了,她如同故事中講的一般出現在藍山地區,但緣由卻與傳說中提及的細節相去甚遠、甚至可以說是毫不相干。

 

實際上,芭芭拉確實不是新埃姆斯伯里人,真正的她應該來自遠南地區的新克雷加文才對。新克雷加文是個滿佈沼澤與古生林不毛之地、病害問題不勝枚舉,因此當地的醫者與巫師比其他地方的同業更積極於鑽研醫療技術,為了適應新環境,那些人甚至不惜與交惡已久的大陸居民交流,而礦族區域第一本正式的地方藥草學與疾病學彙整資料便是出自來那些專業人士之手--至於芭芭拉,她很自然地也是一名醫藥巫師,並為亞麻平原的無名老村提供諮詢與醫病服務。

每位女巫都有一個象徵性的裝扮,對比男巫對古典形象的顧忌與崇拜,女巫更善於將自己化為活招牌,所以大城的女巫往往是十足的流行教主、就連小村的女巫好歹也不忘給自己掛個綴飾。而說到居住於亞麻平原的芭芭拉,她最具象徵性的衣著就是那身茶綠色的束身長袍與腰間的銀黑色繫帶,這麼搭配看起來不比村裡的農婦要高貴,但看了還算順眼;她烏溜的黑尖帽上繡了兩支銀色的百里香,帽緣滾上墨水綠的綢緞收邊,每逢出遠門時就戴在頭上,看到的人都知道女巫芭芭拉正準備做趟長途旅行。

巫師們通常也都會給自己弄一個使魔,不過芭芭拉只有一支棕色獵犬,而那隻狗唯一特別的地方就是比較其他狗還要會抓田鼠。也許牠就算不是魔法生物,在大女巫身邊待久了多少也染上了些魔力,所以那隻獵犬比較聰明、也常常會做出一些異常舉動,據說有人曾看見獵犬文斯在無月之夜裡帶領著全村的狗兒跑進附近的泥炭礦洞裡,隔天那個目擊者跑進礦洞一探究竟,結果他在那發現了成堆的老骨頭與木塊,都是狗兒們平常喜歡咬在嘴裡的東西。

當然,故事的結尾眾說紛紜,盡管骨頭與木塊的是最原始的版本,老村的人也比較喜歡這個說法,不過外鄉人通常會比較喜歡金幣、人骨或一窩毒蛇蟲海之類的東西,因為那感覺比較像使魔會做的事。

雖然亞麻平原是個窮鄉僻壤,然而芭芭拉的醫療技術與魔法遠近馳名,就是在數百里外的邊境王國奴爾也略知一二,所以有不少人會特地跑去和女巫芭芭拉請益,只是請動一位巫師好比牽了頭獅子,尤其是那些隱居巫師往往不受拘束,所以國外的當權者鮮少會動那些延攬人才的念頭。不過,就在某年春分,新埃姆斯伯里王國的人偷偷踏上了亞麻平原,他們派出的使者穿著破舊的遊俠束裝,騎在胯下的褐色老馬遲鈍但溫馴,身為藍山城百夫長的使者喬裝成流浪詩人,他問對村民聲稱自己在找題材,想要見大女巫芭芭拉一面,老村居民聽了也見怪不怪,便指引他往偏郊的荒野過去,荒野中有處樹島、島中有個瞭望方塔探出頭,住在裡頭的就是芭芭拉。

正當百夫長駕馬前去的同時,芭芭拉早已透過水鏡看見了百夫長的到來,她看見對方挺直的軀幹、結實的形身,青藍色的眼眸有如一片淺海,其容貌英俊,像隻血統高貴的褐色牧犬。

她對獵犬文斯說,那個男人不簡單。文斯歪著頭,對主人的言語感到困惑。

不久後,百夫長在樹島的入口處高喊著請求女巫芭芭拉的會面許口,結果用不著等那故弄玄虛傳聲戲法,芭芭拉本人已經來到入口處和對方會面了。

「請問您就是大女巫芭芭拉女士嗎?」百夫長下了馬。

芭芭拉回答:「是的。請問你有何事相求?」

他俯首行禮,接著說:「大女巫女士,也許您已經猜到了......」

「不,我沒那麼厲害,」芭芭拉插了嘴說,「那不是我的專長,預知什麼的......聽口音而言,你是北方人,對吧?」

「是的,在下來自新埃姆斯伯里的藍山城,乃為沙利文男爵之子、藍山城的常駐軍百夫長。」他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因為百夫長迷信於不能把全名透漏給巫師知道的禁忌。

芭芭拉曉得這個世俗慣例,因此也就不追究了。「藍山城?噢,不可思議的地方。那麼,讓你這樣的高階兵將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呢?莫非是跟那場瘟疫有關係?啊,看來我猜得沒錯,但是啊,百夫長大人,我相信新埃姆斯伯里巫師協會已經妥善處理了,去年聯會的時候他們還對這件事感到無比驕傲呢!」

百夫長尷尬地彎起嘴角,他覺得自己偽裝得不錯、沒把心裡的想法給透露出來,可惜鬍子的長度終究不夠掩飾這一切。「灰血瘟疫出現了異變,而且突變速度異常兇猛......於是城主在一番深思熟慮後,他認為若要遏止災害永無止盡地擴大,我們應該要請益新克雷加文的專家們才行。」

芭芭拉把手背在後頭,她繞著百夫長觀望了一會兒,獵犬文斯也與之隨行。百夫長不自覺地嚥了一口口水,女巫溫柔的視線對他而言卻像根針,那隻獵犬在百夫長的感官裡也不比獵豹要好到哪去,牠在那一逕地四處蒐查,濕潤的呼吸彷彿預告著那排利牙將在百夫長的臀部上一道醜陋的疤痕。儘管百夫長已經做足心理準備了--先撇開舊世界的老故事不談,會選擇隱居的巫師通常都有一兩個怪僻或善變之舉,用不合理的試煉換一道承諾、以口說而定的代價取得一件不保值的珍寶,那都是時有耳聞的狀況--那麼來自新克雷加文、與母親大地之民深交過的女巫是否真的會對他提出難題?

來就來吧。百夫長心一橫,所幸不再多想了。

這時文斯輕吠了一聲,百夫長嚇的眉頭一皺。

「你能否明天再過來一趟,我得好好想一會兒,」女巫說,「這件事情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無論如何,至少我得先和新埃姆斯伯里巫師協會確認一下才行。」

「您不出題目嗎?」他一臉懵懂。

「題目?啊,百夫長大人,你真愛開玩笑,要做決定的是我又不是你!」

「不,我只是以為......要請動一位隱修巫師來幫忙,總有一些不可避免的代價......」百夫長越說越覺得心虛。

「舊世界的事就隨他們去吧,我們是文明人,新克雷加文的巫師不搞神秘與不平等條約,雖然我們是有些機密,但買布用貨幣、勞力換麥粒,活在母親大地的眾人都遵守著同一條互動原則--除非你想求些超出你我能力範圍的事,到時大夥再來談談題目與考驗吧。」芭芭拉微笑,她略帶紅褐色的臉上點綴了小巧的酒窩。

百夫長還半信半疑,但此時除了等待外,他也沒有其他法子了。

藍山城的使者牽著馬匹返回村落,而芭芭拉站在兩樹交織而成的小拱框下思索良久,她對獵犬文斯說,那個男人是個天真的小士兵。

文斯發出一聲尖銳而短暫的吠聲做回應,狗兒不是很理解主人的話,但牠嗅的出主人對百夫長有好感。

 

女巫芭芭拉與百夫長共同旅行了半個月,芭芭拉駕著篷車行動、而百夫長則騎著自己的老馬在一旁當隨扈。

盡管女巫有更快的移動方法,無論是乘坐掃帚或使用靈界通道都比讓馬拉著要快上數十倍,可是她在確認過藍山城的問題後便明白這趟任務非得做足準備才行,因此女巫要把自己的樹島密屋給暫時遷移至藍山城。偶爾芭芭拉會試圖對百夫長解釋這是有違物性規律的魔法問題,可惜兩人之間的對話始終沒有進展,尤其是女巫缺乏解釋的天分與耐性,她內心溫柔、但言語上過於冷漠,知識豐富、卻不懂事俗人的邏輯關卡,也難怪百夫長什麼都搞不懂了。

在旅行途中,百夫長曾一度害怕芭芭拉與她的尖酸苛薄,他甚至覺得這些對話就是所謂的試煉,那位女巫有意引他犯錯、使他不得不俯首稱臣,如此一來她便能從中獲得更多利益。就像故事中的凡人面對那些巫師、魔法師、以及神祕隱者,試探他們的底線是不理智的事,至於解決方法,就是盡可能假裝自己是個做足好事的虔誠信徒。可惜這招對芭芭拉沒什麼用。

她有些埋怨百夫長不求上進,但回過頭仔細想想,她為何要求對方上進?

不知不覺,離藍山城只剩五天路程了。

「女士,那裡就是藍山,」站在懸崖邊的百夫長指著野林之外數百里的山陵線,傍晚的薄雲湧向那塊碩大的黑影,「藍山城在藍山山脈東北側,我們城以出產各種稀有礦藏聞名!」

「這九天以來你說了很多次了,鐵銅鎳鉛金、紅石翡翠玉。」

晚霞遮蓋住了百夫長的面紅耳赤。「對,是重複了。」

芭芭拉還在想,為什麼百夫長老是要反覆說著差不多的話,她全然沒注意到對方那下不了臺階的尷尬模樣。這時獵犬文斯走到兩人中間,百夫長便故意將心思轉移到了文斯身上,這段時間他們相處得不錯,只是兩者尚未從夥伴定位轉為上下關係,因此文斯對百夫長的逗弄是容忍多於善意接納。

可是文斯不否認,百夫長真的對摸狗頗有一套,他總是能找到最棒的順毛位置。

「文斯乖,真是條乖狗!」百夫長蹲在文斯身旁說道。

「牠的聰明乖巧是天性,很多人以為牠是魔物,實際上文斯就只是一條普通的狗,最棒的夥伴!」芭芭拉自傲地說。

文斯看了芭芭拉一眼,牠深褐色的眼珠子正在向牠的主人傳達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芭芭拉愣了半秒,她這才發覺自己這幾天好像一直在用同一句話給自己添光。

「女士,您怎麼了嗎?」百夫長問。

「......嗯......藍山城,你說那裡有多少礦場?」

「沒什麼好談的,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許有十來座大礦場吧。」百夫長挺起身子。

「你有認識的人在那工作嗎?」

「我有不少屬下曾當過礦工。老實說礦業是藍山城的核心,要遇到跟礦場沒關係的人還真困難。」

「也許你能說一兩個故事?」

百夫長眼神不定地瞄了女巫一眼,他觀察著那名曼妙女子,直到確定對方真的在期待後才開口。「我有好多故事,只是我不確定您喜歡聽哪一種......大女巫女士,您聽說過溫迪戈嗎?還有雷鳥與牠的礦脈,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這個故事!"雷礦藏於烏鴉鐵、烏鴉心,雷鳥在那盤旋三日,隨後化身為人......"」

那晚他們聊了許多礦場奇聞與各種老礦工笑話,迷信與低俗兩者同時兼具,而芭芭拉也明白到自己得給對方一點說話的信心與動力,她能偶爾抗議、但絕不能給說書人潑冷水,再說百夫長的故事並不無聊,那些都是鮮少聽見的北方傳聞,苦澀、又充滿幽默,事故、又帶點浪漫,芭芭拉喜歡那些故事,她也同時喜歡上了說故事的百夫長。

 

灰血瘟疫最早爆發於礦人渡海而來的第二年,那場災難在半年內帶走了三萬餘人,即整批舊世界移民者的三分之一人口,此外該瘟疫亦嚴重危及了早先仍居住於東岸的陸之民,其死亡人數難以估計,所以後來也有個非主流說法是這麼講的:礦人移民者之所以能快速佔據半的東岸區塊,是因為那場瘟疫給他們清了場,那年曾逗留在東岸的陸之民都死了,至於沒死的則連走帶爬地跨過山脈,從此誓言不再涉足東岸那塊被惡魔玷汙的人間煉獄。

灰血病的起因不明,當今學者大多會形容它是一種鼠疫的變形版,該病在發病前會有口乾、食慾不振、以及特定異食癖,發病後則會出現腋下與鼠蹊部紅腫化膿、高燒與肺積水;然而比起鼠疫的高度致死,灰血病本身將更為緩慢漸進地去影響病患,它將使血腐朽、侵蝕理性,等到病症末期時,肺水造成的哨音將化為狼嚎,最後病患終以走獸之姿死去,因此人們又將它別稱為狼化症。所幸相較於海洋封閉前的二次爆發慘劇,在海洋封閉後的今日,灰血瘟疫大多是可控制的威脅,儘管某種程度來講也只是死多死少的問題,目前尚未研究出更有效的醫治方案,但至少它已不再無度擴張。

說起這個病症,芭芭拉不禁想起去年年中在舊大陸巫師聯會時,新埃姆斯伯里的代表曾針對藍山城灰血瘟疫發表了一個安撫演說,他以三十張圖表解釋藍山城的灰血瘟疫是又一次的周期性復發,而且毒性相對虛弱的多,此外在巫師與魔法師的合作工程下,他們預計在年底前將灰血病的災情全面壓制。新埃姆斯伯里的代表講完後,接著藍山城的駐地魔法顧問代表也上台談了這場瘟疫,他意氣風發地談論將魔法全面投入病理學的成果--雖然說對於巫師聯會而言,魔法至上是必然的前提,但這件事卻有了兩極化的評價--在場地聽講者一則認同、一則鄙斥。

認同者乃魔法全能論、鄙斥者則是魔法機能論。前者大多是古典派,那些人相信魔法是驅動一切的永續能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將該能量編織成各種輔助生活的魔咒與儀器是必然的結果,魔力產品取代所有勞力的運作亦是巫者的權力與智慧之展現;後者以樹賢派以及革新派為主,而主張較為強烈的革新派則抱持著"魔法是超越勞力、但本質上等同於勞力的個人捷徑"、以及"以過多的魔法控制生活是身為巫師的傲慢"等想法,進而否定將魔法使用範圍擴張至所有事物運作,並積極接觸各種世俗原理上的發展。

基本上大多數的巫師並不管這麼多事,派系之分也不及如何界定巫法之人與凡人之間的界線重要。至於芭芭拉本人,若硬要冠個派別,她勉強會稱自己為樹賢派,就像個舊世界的德魯伊,只是沒那麼喜歡成天和森林說話就是了。

作為一個半樹賢主義者,抵達目的地的芭芭拉第一個想抱怨的就是藍山城充斥的各種魔法殘跡。她問百夫長,駐地魔法顧問到底在城裡施了什麼法術,百夫長面對這個問題也只能聳聳肩,表示自己從來沒搞懂這件事,也不曉得芭芭拉說的殘跡又是什麼,畢竟凡人什麼都看不見。

藍山城的城體在藍山東北側的平原上,因霧水而染上墨青色的浩瀚山群襯在背後,山上可見的礦地分外顯眼;城鎮依斷骨河而建,崎嶇的黑瓦高屋簇擁著中間的大方堡往外延伸,直到老石牆後又往外擴建的一輪,彷彿淺盆中溢出來的水灘。在芭芭拉眼中,那地方不只是壅擠的令人鬱悶,為了防止疾病傳播而設下的防護壁有如迷霧般壟罩了那塊土地,見了簡直叫人怵目驚心。

在安排好謁見時辰後,芭芭拉便要百夫長帶她去找顧問團的人見面,只是等她注意到時,原本擔任嚮導的人已從百夫長早已換成了一名普通侍衛。站在篷車旁的侍衛不敢怠慢女巫,那位年輕人結結巴巴地說要替芭芭拉將馬車停至城堡內的棚子,可是芭芭拉顯得心不在焉。她要處理的事還多著,但她也有好多事想跟百夫長談。

算了,那不重要。芭芭拉心念一轉,隨後她便按原定行程打算立即去一趟魔法顧問團大樓確認相關事宜。

「先生,你們城的狀況似乎比想像中的要好。」芭芭拉招呼著要年輕人坐在駕駛座旁的空位。

侍衛猶豫了一會兒,他好像有點擔心在城堡內牆附近走動的路人會發現自己正要登上一座女巫車。「是、是的,大女巫大人。」侍衛以極緩慢的速度踏上車板。

「我要去魔法顧問大樓,請問你能報個路嗎?」

「沒問題!這條路直走右轉......不,我是說,左轉。對,左轉,等看見塔拉尼斯煦日銀行後再右轉。」

「這位小哥,你們的百夫長去哪了?」芭芭拉輕甩韁繩,拖著篷車的大黑馬便隨之前進。

那批馬不正常,在侍衛眼中看來,芭芭拉的動作不過是一種偽裝,因為黑馬完全遵照女巫的意志行動,完全不受朝遭嘈雜的影響。

芭芭拉見侍衛沒答話,於是又叫換了一聲,這時回過神的侍衛才連忙說道:「報告,沙利文百夫長必須和大隊長進行回報,所以已經先回軍營去了!」

「真是來匆匆去匆匆。」

語畢,芭芭拉環伺著路人臉上蒼白的神情,她嗅著大城的惡臭,它的穢氣與腐味像把錐子,直往鼻腔深處猛鑿。所幸不是所有地方都這麼噁心,在這個驢道街巷中偶有以聖堂或水井為基礎開闢的大廣場,難聞的水溝味在此淡薄了許多。

「有股怪味,」這時她注意到藏在臭味中的一樣,「我不是說薰香,而是落雷處特有的天竺葵氣味。你們這常有落雷嗎?」

「不,我沒聞到什麼怪味。大女巫大人,您多心了!」

「不如說是你的鼻子鈍了。」芭芭拉喃喃著,隨後她又問,「最近城內的災情有擴大的趨勢嗎?」

「災情?啊,基本上--基本上,應該是沒有,藍山主城最大的一次風波已經過去了。在俄里翁(Orion)大人的幫助下,病患大半已經痊癒......可是這座城這麼大,總有一些地方不好處理。你知道,藍山主城至少有四里長寬,不是每個地方都能顧得好好的,有的區域毒素特別頑強,而俄里翁大人他們正為此傷透腦筋呢。」

「不好處理的區域?聽起來像是推託之詞。」

「詳、詳細狀況,小人並不清楚。」侍衛語氣強硬,但發抖的雙手卻開始玩起了腰間的護符,看起來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

侍衛乍看之下的確也只知道些片面資訊,後來芭芭拉本想多問些其他東西,但看到對方這麼害怕,最後也只能作罷了。

 

當地的駐地巫師共有三名,其下又有約三十名工作人員,這三十三名成員分別處理著各種藍山城正在遭遇、以及即將遭遇的魔法問題,小至家中長了一顆異生曼陀羅花、大至不知死活的野龍打算跑到城區附近解饞,那些都是由他們負責協調處理的。相對來講,非關魔法的事情顧問團一概不過問,除非是如灰血瘟疫這樣的重大災難,他們才會主動與城方展開合作。

新埃姆斯伯里的巫師其實最擅長的事是戰鬥,因為該地因礦區問題長期與西側的國家雷德比爾(Redbill)鬧不合,雙方的衝突可以說是新仇舊恨、永無完結之日,故而戰鬥頻繁、戰爭頻傳,不知是否如此,那裡的人往往比較好鬥,作為後援的巫師亦比其他國家的同業更常接觸血腥之事。

不難理解為何當天在聯會談到灰血病的控制成果時新埃姆斯伯里的巫師會如此驕傲,畢竟他們的控制方案立竿見影、也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更進一步來說,那些巫師還認為這項功績足以將矛槍術士的名號畫下句點。不過被稱之為矛槍術士實有淵源,因為最初新埃姆斯伯里的立國護巫師就是以槍代杖,所以與其說矛槍術士這是種輕藐、不如說是傳統稱呼更為恰當,可惜後代並不喜歡這種聽起來過於未開化的名諱,所以拚了命地想找個方法挽回面子。

「親愛的芭芭拉女士,很高興你願意出手相助。」總顧問俄里翁一面說道,一面帶著芭芭拉到顧問大樓的後院花園走走。

「呿、真夠客套的。老實說,你應該主動聯絡新克雷加文巫師協會才對,維克多,」芭芭拉望向一叢大理花,「私人委託顯得你們不夠光明磊落。」

「芭芭拉,你這不是在逼我們承認自己吃了敗仗嗎?」俄里翁漫不經心地抓了抓那頭半白的黑髮,「總之,我們會說,城主大人認為應該請新克雷加文的巫師過來給予一點技術指導,畢竟你們是藥理之國、你又是該國的重量級人物之一,所以作為後進的我們請你過來看看並不過份吧?」

「我可不會替你們說半點虛話......然而若有人問了,我也不會正面回答。這就是我的極限了。」

「你不明白極限的可能性。」他嘴角抽笑。

「哈,小心了,跟女巫討價還價只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布呂薛爾女士同意你的話。」俄里翁說的布呂薛爾是新埃姆斯伯里的巫師協會會長,外號湖之女伊曼紐爾(Emmanuhel),人們都曉得她手段冷酷、心無慈悲,不過若有人能做出和她意的舉動,必然能獲得意外的報酬,只是那份報酬究竟是福是禍,這就見仁見智了。

話鋒一轉,芭芭拉問:「湖女大人怎麼看待這次的事件?」

「她只說要盡快處理,上個月她還從巨石城那派了兩個工匠巫師過來協助新的抑制圈規劃。你也看見了吧,藍山的空氣中飄盪著異常多的乙太霧,那些都是瘟疫抑制圈的副產品,尤其是下城收容區,我們幾乎完全"延滯"了那個區塊的環境變化,而留在裡頭的病患能減輕發病癥狀、亦可有效減緩毒源的傳播速度--只是中間作對了,結果卻不盡理想。」

「這個做法這和減毒論如出一轍,只是你們首次將過程全權交給魔法處理......可惜這份的新技術還無法精密到只針對一個病症下手,對吧?」

俄里翁撇過頭,他舉手至臉側,表示不想談這件事了。「芭芭拉,我不需要你這個專業人士的分析,有進一步的想法還是直接對我的專案負責人說吧。」

「矛槍術士,我無法理解你怎麼能這麼縮頭縮腦?」

「隱居在鄉下的你不可能明白我根本忙得沒時間什麼都知道。」

兩人走到一顆不合時節的月桂樹下,樹頭正在花園中央,四面方廊將其圍繞,其繁花綠景宛若南方樂土,但一牆之外的藍山地帶才正要入秋,碩大的杉樹扎根於硬土,勁風凜冽、將軟弱摧殘殆盡。這時俄里翁的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一個複雜的手勢--以月桂樹為基準點,周遭的空間瞬即由內而外向上翻騰,實景燃盡、虛景化實,沒幾秒功夫,兩人已轉移至五里外的防禦堡壘中,照亮那塊空間的幽火讓堆置了成堆書卷與儀器廳堂鬼影幢幢。窄小的窗口滲入寒風,濕潤的氣息在頰邊打轉。

「這裡是藍山的研究基地,我的人已經在會客廳恭候你的到訪了。」

「報酬都還沒談妥,這麼快就認定我要接這份工作啦?」

「城主大人會盡力滿足你的要求的。但先說好,不許搞什麼二分之一財產之類的抽象約定!......無論如何,我個人是建議讓城主以一等文官的資格聘用你,酬勞以季結算,這段期間你也能動用大部分的顧問團資源,包括靈穴與研究平台。當然,你若對金錢興致缺缺,我們也能直接提供等值的指定物品給你,怎麼樣,這樣夠大方了吧?」

芭芭拉點點頭,她同意這個口頭約定確實夠大方。「未來我會需要將我自己的研究空間與器材轉移至此,它們占地約五十肘見方。荒郊野外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是來這觀光的。」

俄里翁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你要把你的小窩帶過來藍山?芭芭拉,你可真會說笑。」

「頻繁地通過傳送門很容易使藥性變質,搬運儀器來此製藥又得花上太多工夫,所以我不如直接把自己需要的工作環境給帶來身邊,這不是更方便?」

「......唉,好吧,五十肘見方,烏鴉林那裡可能適合,我會派人去幫你打理的。」

她以微笑作為答謝。「對了,剛才你談了很多你們設計的抑制圈到底怎麼運作,但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灰血瘟疫發生什麼變化了嗎?」

「它們......」俄里翁欲言又止,他正審慎地考量自己要怎麼說才不會失面子,「......顯然是出現了不預期的轉換。」

 

從做為研究基地的古堡往藍山城方向一看,遠方的天空出現了凝乳狀的厚重雨雲,雲系一面翻滾、一面拉起了雨廉,不久後雨雲覆蓋了藍山地區,其聲響磅礡,彷彿末日在即。此刻站在塔內的俄里翁舉起長棍朝天空一揮,雨水便在連通城塔的走到前凝停了下來,靜止的水珠緩緩聚集,直到璇縮成鏡為止。

「雨天來的正是時候,」俄里翁拍了拍漸到黑袍上的水粉,「你知道,我們在藍山城設下太多壁障,既有的觀測儀因為干擾的關係幾乎沒辦法正常運作了,但驟雨能讓我們直接觀察整片降水區的狀況,儘管陽春,但只是看看還過得去。」

「我們何不直接去現場?」

「以後你有得是機會親臨現場,芭芭拉,等會兒你還得先跟我的人開場漫長的研討會呢。」語畢,俄里翁杖作筆、古語作墨,水鏡即刻顯示出了藍山城城區的鳥瞰圖。那作城邦位於兩河之間,形狀宛如一攤水花,它以鐵碇城為中心點往四周擴散,其中又以三條大街勾起了城區的發展。

「聽說你們有些區域的毒素特別頑強。」芭芭拉說。

「誰?誰跟你說的?」

「瞎猜的。」

俄里翁塌著臉,淡褐色的眼珠子透露出了一絲怒火。「不是某些地方的毒素特別頑強,是我們把頑強的病患全集中處理了。你看看這裡,東南角的舊城就是我們的下城收容區,我們在這設下了一圈保護屏障以防止裡頭的瘟毒蔓延,也幸好我們即時這麼作,整個城的人才能活到今天。」

「你所謂的不預期的轉換跟這張地圖有什麼關聯嗎?」

「這次的瘟疫傳染途徑很不尋常。以往瘟疫是經由飛沫與血液感染,全播途徑與風勢還有人口密集度有關,」俄里翁在圖上標記了北風與南風,上頭的市集區亦以紅色的靈火作提示,「去年我們也認為這次只要從環境上著手,在爆發的當下採取隔離手段就能有效解除危機。但新的灰血瘟疫沒有傳播模式,它是突發的、沒有徵兆的魔鬼。」

圖上多出了幾十處白光點,那些都是有紀錄的病患出沒地。俄里翁接著說:「隨機,沒有任何交集。後來還有第二波與第三波無徵兆感染現象,就是在藍山城外的村落也有類似的案例。為了避免讓大眾恐慌,基本上我們對外宣稱這是一種隱形蟲子造成的傳播。」

「希望未來不會有人進行大規模的昆蟲撲殺作業。」

「用不著在那邊酸溜溜的,我們當時很明白地說了那是偶然出現的魔蟲,絕對不能輕易下手處置,而今那些東西也已經被巫師協會處理完畢了,民眾無須擔心。」

「好吧。那你們的新灰血病還有什麼特殊的轉變嗎?」

「可以被減毒、但無法治癒,此外發病潛伏期長、病徵變化期也長,有些病患還會出現智力退化與多毛現象,老實說我們真的不能確定這些東西還能不能被稱作灰血病......若不提這個是不是病,搞不好這一切都是雷德比爾那群人在偷偷放毒下咒也說不定,那些異端混血人整天就想把藍山區域占為己有。可恨,真是群紅蠻!」

「照你的說,現在的新病症聽請來像是一種貨真價實的獸化病,啊,我還以為舊世界的塔蘭之獸只是個變調的小傳說呢。」

俄里翁碎嘴了幾句,像是在罵自己、又像是在嫌芭芭拉故作天真。「我們試過極端的換血療法,那是經由魔法刺激造血機能來達到放血去毒與填血補體的技術,可是成功率不高--我說的不是存活率,你搞清楚了,醫巫,這個技術的存活率至少有七成以上--我是說,痊癒率不高,目前大概只有兩成案例能逐漸回復正常,而且換血術的成本太高、耗時太長,我們不可能對所有病患這麼作。」

此時天空閃著雷光,芭芭拉望向藍山城,不一會兒,有道雷絲接通城外的大樹,小小的火苗在大雨中起了又滅,最後只剩一道黑煙。「原來真的有落雷嗎?」

「當然,落雷是東岸區平原的特色。」

「我聽說過一個有趣的故事......」芭芭拉還沒說完話,塔後便跑來了一個穿褐色大衣的研究人員。

對方看起來有些著急,他對俄里翁耳語,對方聽了後便向芭芭拉致歉,自己則匆匆踩著雨水搭成了階梯走向古城的核心建築中。

「有趣的故事,」芭芭拉對著即將粉碎的水鏡繼續低語,「關於雷鳥。」

那位身型渾圓的研究人員在那尷尬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接著才鼓起勇氣問道:「那個,芭芭拉女士?」

「維克多去做什麼了?」

「嗯,湖女大人有急事,嗯,她有急事找顧問長。」

芭芭拉搖搖頭,接著便要那位研究員帶她到會議室去。是時候來一場漫長的研討會了。

 

幾天後,遠在城外三十里遠的烏鴉林中突然冒出了一座方塔,如今人稱它為女巫塔,乃女巫芭芭拉的秘儀之地;女巫塔總是冒著一簍煙霧,傳說那裡正不分晝夜地煎著魔藥,要來醫病、抑或致人於死。而在塔出現的同時,城裡來了一位高貴女士,她隨著魔法顧問團的學者、三一教會的區祭司、以及數名醫官在城中各處奔走,百姓以為對方是從首都巨石城來的女醫官,其名也叫芭芭拉,因此有人將女巫芭芭拉以及女醫官芭芭拉聯想在一起,只是無從證實這個消息的真偽,久而久之大家也傾向於兩人同名僅僅只是巧合。

城主並未對大眾明確地宣布有關女巫芭芭拉的存在,實際上最好也不要有人去試探,畢竟那是他國巫士,不方便公諸於世,這麼作對芭芭拉本人來說也落得輕鬆,因為研究區不會有人擅闖、她作為一位普通醫官行動上也更加自由。

然而經過三個月的研究後,芭芭拉依舊對突變灰血病存在感到頭痛,因為那根本不能算是病症,說是詛咒還比較恰當。她曾質疑是不是新埃姆斯伯里巫師施下的魔法造成了毒物突變,但誘發突變物應該是更直接的存在,魔法只是促成反應的橋樑。

芭芭拉偶爾也會到城外作調查,某種程度上而言,她此舉主要是為了擺脫藍山城的監視,魔法的眼目無所不在,女巫芭芭拉感受到相當程度的不信任感。

在嚴冬早訪藍山地區前,她找了百夫長到了自己的新家作客,一方面是想和他談談城內的災情,另一方面也是想再見見他。

「文斯,他會來嗎?」站在窗邊的女巫對著火爐旁的獵犬說,「他一定得來,我有事情想請他幫忙,很重要的事。」

匍匐在地的文斯甩甩尾巴,牠低鳴了一聲,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煩意亂。

芭芭拉回頭看向窗外,她凝視著近午的森林小徑,覆上雪絨的杉樹巍巍聳立,曖昧的陰日光輝探著樹下的叢叢雪灌。半餉,有個身著黑灰獵裝的男人出現在遠方,他毫不遲疑地涉足小徑,靛色披風在氣流中舞動;他直視著樹廊彼方的小屋與方塔,緊繃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百夫長來了,他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勇敢些。

「先生,」女巫站在門邊說道,「你來的正是時候。」

「大女巫大人,近來您可安好?最近聽說您為藍山城東奔西走,城主對您的表現可說是十分滿意呢!」百夫長停下腳步。兩人距離仍有十步之遙。

「明年春雨降下他就不會這麼想了,大雨一來什麼都糊塗。進來吧,百夫長大人,我給你倒杯南方茶暖暖身子,藍山的冬天太折騰人了!」

「謝謝您。」

百夫長進門前忍不住瞧了一眼屋旁的方塔,那座塔以大石堆砌而成,看似渾然天成。「大女巫大人,那座塔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他問。

芭芭拉聽聞後便走了出來陪對方一起看著方塔。女巫拉了拉披肩,淺褐色的明亮眼眸倒映著沾染冬雪的南方之塔。「它本身是一個媒介,可以聯繫母親大地與祂的靈脈,至於內部的實質功能,主要是作為研究與施法之用,另外裡頭也有幾間小客房,專門用來關一些麻煩的小東西。」

「小......小客房?」

「不重要的事先放一邊吧,百夫長大人,我們能趕緊談一些正事嗎?」

「當然!」雖然他回答得爽快,離開前卻不免多在塔上打量了一番。

兩人一進到屋中就受到文斯的歡迎,文斯還認得百夫長,於是便稍微釋出了好感,但沒打算輕易地給對方逗弄。芭芭拉的屋子傳統的大斜頂屋,從外觀看來就像是一座茅草陡丘,但內部的空間構造卻有些許不同,那以看起來更寬闊、塞下了更多家具與儲物櫃,藥草味恣意流竄;屋子的中央擺了一張大花毯,毯子上頭擺了兩個坐墊與小茶几,燒得正旺的爐火勾勒出那處會客區的輪廓。溫暖、舒適、而且看起來有特別打理過,百夫長還來不及甩開腦海中的好奇,人已經讓芭芭拉請入座了。

「不,新克雷加文的人還是比較喜歡坐椅子,但我鍾愛地毯,而那是我從瓦族那換來的好毯子,坐起來特別舒服。」芭芭拉一面說道,一面從爐前取茶壺替百夫長倒了一杯濃茶。

「你會讀心?」

「我只是比較了解你們這些石膏白的塔蘭人都在想些什麼。對了,你之前不是跟我談過有關雷鳥與牠雷金礦嗎?」

「啊......啊,沒錯,之前旅行的時候有講到。」

芭芭拉入了坐,文斯見狀後便伏坐在她身旁。「傳說上丘的羅倫佐家族曾試圖在藍山地區找過這個寶物,當時他們雇用了魔法師探礦,用盡各種五花八門的方法,最終羅倫佐一族終於在烏鴉林附近發現了蛛絲馬跡,但接著就沒下文了。我很好奇所謂的藏在烏鴉林的礦脈是怎麼回事,所以稍微在附近繞了一下,可惜什麼也沒找到。」

百夫長想了一下。「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當時的藍山城只是小鎮......而且那終歸是故事,說給孩子們聽得鄉野傳說罷了。」

「你有孩子嗎?」

「不,我連老婆都沒找到,但我常說故事給我姪女聽。」

「不知道你們藍山人怎麼看待這塊土地的,然而這裡本為聖地,通俗點的說法就是大靈穴。我相信這處藏鐵的大靈穴附近確實留有雷鳥的蹤跡,但生活在中陸荒原的雷鳥來到東岸、甚至是東岸森林,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既然有相關傳說,大概是早年生活在附近的陸之民留下的訊息吧。」

「所以雷金礦真的存在?」

「無不可能,所以我很想知道的是之前烏鴉林到底有多寬。」芭芭拉手勢一比,半個牆面寬的地圖布幔變成天而降。

百夫長嚇得不小心把茶給打翻了,茶水在毯子上留下一塊污漬,芭芭拉不禁嘖了一聲,又作手勢將浸染花染的水花給化為蒸氣。芭芭拉帶著起細枝棍來到地圖前輕輕筆劃著,她喃喃地說到自己猜測現今位於西南邊的千畝烏鴉林應該層覆蓋藍山城周遭,那名女巫一邊說道、邊指揮著地圖上的物件活動,今日遼闊的城廓與通路一點一滴地消退,樹林有如漲潮的海洋般不斷擴大。

「你聽說過在法師與巫師團體間流傳的權能議題嗎?」芭芭拉漫不經心地說,「魔法師是星象之師、巫師則是天地之徒,盡管兩者師法對象不同,但最近我們偶爾會對彼此是否該將魔力全面投入生活這件事起了一點有共通性的爭論,而這又要牽扯到能源枯竭論了。」

「枯......枯......枯竭?」百夫長勉強讓自己恢復鎮定,同一時間他感受到了來自獵犬文斯的鄙斥。

「魔力對我們而言有如四肢,至於魔法的使用純粹是另一種體能天賦的表現,只是它的萬能性總是使人迷惑,甚至懷疑魔法就是統治自然界的權柄,事實上我們依舊是人類,不比任何普世存在要高等。當世人想發明一些使自己生活便利的技術時,我們也著力於創造類似的魔法技術,然而只要能量來源與強度還受限於個體,這種技術就只一座人力車。眾人方知以走獸流水牽引齒軸的動力,那我們又為何以雙手推輪為榮?況且我們也不是一個永不出錯與力竭的萬能存在,因此部分學者認為,沉溺於魔法的超物理性優勢將會使整個相關領域遭逢前所未有的危機--」

百夫長突然意識到芭芭拉正在考驗他的反應,於是百夫長拚了命地擠出了一個字:「啊?」

芭芭拉翻了個白眼,結著繼續說:「--盡管目前有學者提出使用儲力匣來累積能量、並穩定特定魔法的使用,可惜這種技術仍在實驗階段,而且有道德上的隱憂。於是有些人動起了靈穴的主意,也就是採集母親大地的能量。這些能量不一定是來自於靈井。你知道靈井是什麼嗎?它泛指靈穴的至深點、大地能量的精華所在,可以直通靈脈。而除了靈井採集外,另外也一部分也來自特殊地礦,如火山坑附近的地熱礦、抑或天然結晶礦。然而無論何者,這些的能量藏量肯定都是有限,尤其是自從伊萬大爆炸事件後越來越多國家的巫師協會明文禁止人們進行自主採集作業,而針對所謂靈脈能量有開採極限的隱憂就是所謂的能源枯竭論。」

「好複雜。」

「我是承認這段歷是有點無聊。」芭芭拉臉頰泛紅,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對一個局外人長篇大論。

「不,還好,挺新奇的。」百夫長起身至芭芭拉身旁,他比女巫還高上一顆頭,但氣勢上就是矮了那麼一節。

「題外話我就不多講了。總之,以結論來說,我懷疑藍山城底下藏有秘礦或咒物,這個物件是直接、或間接影響灰血病原因,然而城內太多魔法殘跡了,別說是找東西,我甚至沒辦法分辨使魔跟老鼠的差別。」

「差很多嗎?」

芭芭拉皺眉一瞪。「當然,你這是什麼問題?」

「不,我只是很好奇,魔法什麼的......對吧,文斯。」百夫長尋求獵犬的幫助,而獵犬回以一聲鼻息。

「先不管這個了,總之,根據我的私下的調查,我可以粗略推估原始的烏鴉林覆蓋範圍至少到達城西半里處,而城東至東北處也有一座森林,現在大夥都叫它聖馬可,」芭芭拉揮動細枝,讓礦路與集村霸佔的區塊也一個個都讓森林給淹沒了,「舊名下烏鴉,而此地是上烏鴉。最後位於上下烏鴉林的藍山城就是所謂的烏鴉林本體,與故事中所言的"雷礦藏於烏鴉銀鐵、烏鴉心"這句話頗有相似之處。」

「大女巫女士,這個證據實在過於薄弱,要不我們去請教看看俄里翁大人的意見?」

「給我你的意見,百夫長。」

「我--我只是個目不識丁的武人......」百夫長一臉尷尬,「......我承認父親小時候是給我找過家教,但我會的東西真的不多,給不上任何好主意。」

「那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好了。首先,藍山地帶有沒有異常的開發行為?比如說不合理的挖掘點、不必要的擴張作業。」

「印象中沒有。而且這麼問太籠統了,藍山山脈一帶幾乎每年都會開挖新坑,若要問詳細點,也許您去請教礦產總長會比較恰當。」

「藍山城內有沒有大型開發案?」

「嗯......今年城內的大貴族出資替教會在下城區蓋了幾個新收容所與緊急醫院,我記得還有零星幾個大修繕案件,城牆還有穀倉什麼的,但都不是特別重要。倒是去年年初有發生過一個大事情,那就是上城區的偉恩侯爵給自己的莊園挖了一個大水池,結果水池大漏水,淹了整個街道的糞水都被沖出來了!」

「要怎麼弄才會讓池子漏水?」

「據說是麥克偉恩侯爵宅底下頭有個含水脈的老礦坑,他當時私下請了魔法師雅可夫進行注水工程,結果水池破洞、水脈的水也因為魔法意外而溢了出來。」

「別再那嘻嘻哈哈的,先生!」

「大女巫大人,你不曉得,那時候麥克偉恩侯爵大人的表情真的是......」

「再笑我就請你吃樹枝。」

百夫者連忙把嘴巴遮住,免得等會兒不只是吃樹枝,舌頭也要變木頭了。「總之,我想您現在這是多慮了,畢竟現在藍山城最大的問題就是瘟疫,這場瘟疫已經持續一年半載了,大夥人心惶惶,做起事來都不敢張揚。大人啊,您應該知道俄里翁大人和城輔佐長一起組成了疾病控制部門有多嚴厲吧,儘管多虧了他們,整個藍山才沒有淪為地獄,可是大夥都怕有天自己會被抓進瘟疫集中營裡......據說在那的人都因為魔法的關係變得神智不清,像個人偶一樣毫無自主性......嗯......也許大女巫大人應該多花點心思在對抗這場瘟疫才是。」

「勸戒就免了,百夫長先生,」芭芭拉將目光放回地圖上,「若你真的想要我有點動作,不就和我跑一趟地下藍山城吧。有些事情私下來比較刺激,不是嗎?」

 

黑夜的藍山城只是塊碩大的黑影,影子裡點綴了幾叢無力的火光,照著城堡與城牆區的主要關卡;烏雲密佈,自煙囪裡悠悠竄出的煤煙加深了此夜的不安,火焰與溫暖無法驅逐瘟疫,等明天到來,寒冷的藍山城依舊是屈居於病魔之下的枯朽老翁。街上堆滿了汙濁的雪花,些許融雪灰黑泛黃、散發著惱人的惡臭,有如石筍般恣意生長的屋舍乍看之下彷彿迷宮,迷宮的角落躲著貧窮與疾病、惡徒與騙子。那是個恐懼的年歲、巡邏人與他的燈火也無法平定的夢魘之夜。

此時芭芭拉與百夫長,他們毅然地穿過小徑、走向下城收容區。俄里翁的人馬大費周章地在下城區外蓋了一個小隔離牆,牆高三米、共有三個出口,不過這點防禦對於芭芭拉而言不是問題--不如說對有點能力的人而言,牆只是個有點麻煩的形式,此舉最主要的功能還是為了防止裏頭的人出來,至於外頭有誰想進去,除了工作人員外,他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只進不出。

瘟疫區內看起來更加陰森,除臭用的焚香無處不在。作為照護核心區的大教堂還亮著燭火,幾名修女正值著夜班照護著難以盡數的病患,雖然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那些人低語著、喉嚨中吐出宛如狼嚎的哀鳴,但身心俱疲的照顧者們早已習以為常,在這種時候,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以及等待。信徒們誦唸著:若舊世界的大聖母有知,祂必會賜福與我們,此刻苦難乃聖母的意志、登上九重天界的試煉......

異變的灰血病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中末期特徵,其一是迅速衰竭並死去,目前被統稱為灰血衰竭症,衰竭症病患大多被安置在大教堂等收容單位裡進行垂死掙扎,多虧了俄里翁魔法顧問團的抑制圈,他們總算是能再多痛苦個幾天;其二則是擁有不同程度上獸化並伴隨著智力退化、高度嗜血性等不可逆的徵狀,該狀態俗稱灰血獸化症,這些病患身上的突變毒素具有有魔法過敏反應,無法透過抑制圈處理,因此他們原先大多又被關在大地牢裡自身自滅,不過在芭芭拉到任的這段時間中她與藍山學者合作研發出了一種強效鎮定劑,它能他一定程度上穩定病患的理性,但壓抑病症的副作用就是失去行動力,儘管用藥者不再像個野獸、卻比活人還不如。

芭芭拉忍不住在大牢方堡前駐足了一會兒。她曾強力建議,要求俄里翁把突變疾病的問題呈上聯合議會,因為光靠她和藍山是沒辦法找出解決辦法的,可是俄里翁嚴正拒絕,他甚至講明,若瘟疫情勢持續惡化下去,城主不排除將這些人全部集中處了,換言之就是完全遺棄。

「我說你們真的麻煩,」芭芭拉對百夫長說,「要救人還是要面子,不能好好地選一個來做嗎?」

「大女巫大人,您這是在講什麼?」

「叫我芭芭拉吧。」她拉著百夫長的手繼續前進。在沒打光的情況下,只有使用了法術的芭芭拉能像動物一樣在黑暗中視物,所以這段路上一直是由她帶著百夫長前進的。

「那麼,芭芭拉女士,您說的救人與面子的問題是怎麼回事?」

「藍山城正在嘗試一種新型態的醫療技術,通俗一點講可以說是奇蹟治癒術。你應該也聽說過魔法能用來治病,對吧?」

「有,我不只聽說過,還見識過!」

「小聲點,蠢蛋。」

「噢......我是說,當然,白魔法,我真的見過幾次。況且現在不就是俄里翁大人它們在展現魔法的治療之力嗎?呃,當然,效果有限。」

「魔法醫療是很暴力的醫治行為,斷骨接骨、缺肉補肉,若你的傷口化膿發爛,我們就會把半隻腳給刨掉後再進行修復,因為就怕連毒素也一起囊括在治療範圍內,若遇到風寒,我們所做的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只是簡單的減毒處置,到這個地步,通常是藥草學的專業了--換言之,目前魔法技術沒辦法針對疾病下手。有個假說認為,因為所謂的疾病本身也具有生命,單純的修復不但無法將其去除、還有可能因此造成嚴重併發症,所以只要魔法醫療仍停留在古典的還原術階段,那麼它就永遠沒辦法應用在疾病治療上。」

「噁,疾病也有生命?說是惡魔的毒屁我還比較相信。」

「你今天的意見還挺多的嘛。」

「我覺得自己的學習慾望被您給激......--!」百夫長被地上的死狗給絆了一跤,但他故作鎮定,一心以為在這黑暗中沒人能知道自己做了個蠢動做,「--激發了。」

可惜芭芭拉全都看見了,她偷偷笑了笑。「藍山城這是首例,將魔法醫療行為鎖定在特定疾病、針對一個不可見的存在進行壓制,最後也就產生了現在這些咒術與法陣。理論上這應該是有效的,假如術式夠精密就有可能,然而今天這種局面若非施咒層面出了紕漏,就是中間出了什麼不預期因素。」

「難道俄里翁大人跟歐菲(Oph)大人沒有類似的調查嗎?」

「有,但沒結論。兩位大人相信問題來自外力,和雷德比爾有關。」

「跟我講這些事沒關係嗎?」

芭芭拉沒有回答百夫長,她繼續講著還沒說完的事。「雷德比爾跟新埃姆斯伯里的藍山礦產之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藍山城又是整個新埃姆斯伯里最大的產礦區,基本上魔法顧問團以及城主的核心幕僚都相信雷德比爾有可能是本次瘟疫突變的禍首,甚至是造成瘟疫的元兇。」

「那群該死的野人......」百夫長咒罵了幾聲,「......可是芭芭拉女士,你似乎並不認同這件事啊?」

「現在我的工作是找出瘟疫突變的元凶並妥善處置災情,至於你們和雷德比爾的紛爭,這不是我該考量的事。」芭芭拉停下腳步。兩人站在一座廢棄的舊防禦塔前,四周建築亂無章法、看似曾有一批為數不小的窮人居住,但現在也已經空無一人了。「灰血病的傳染途徑很單純,如鼠疫的散播者為鼠輩,風寒的起因是空氣與食物不潔,而灰血病則是接觸到不潔的血液與飛沫,若處置妥當,災情就能獲得控制。但這次的灰血病卻不同以往,它具有靈質感染性,有時候與其說它傳染給他人、不如說是它"喚醒了"他人病徵。」

「這話真玄。」

「五十年前的煉金術師艾可曾提出一個理論,那就是灰血缺陷假說。艾可假設,來自舊世界的移民者本身就帶有灰血毒素,這些毒素是身體缺陷所造成的,但平常一直處於休眠狀態,然而一但有人觸發了毒素,潛伏在周遭的人身上的毒素也會被一併觸發,」芭芭拉取出白蠟在牆上畫了一個大洞口,「我能說這次的病症很類似艾可所言的狀況,可是它本來絕非如此。」

芭芭拉以短劍做魔杖,她一個簡單的字符造出了一顆卵石大小的光球做照明,光芒乍現,倖存的老鼠或野貓在屋內逗留讓它給驚擾了半餉,完美的寂靜出現了一絲裂恆。而後女巫對著白蠟圈低語一串古語,蠟圈內的牆壁便消解無蹤。

百夫長已經見怪不怪了,但若不是芭芭拉親自帶著他走,他可真不想穿越魔法構成的洞口。

塔內堆滿了垃圾,階梯還能行走、但搖搖欲墜。讓濕氣與蘚苔味所霸佔的黑暗裡充斥著一些古怪的小蟲與蜘蛛,等進入了塔底的防禦通廊後,迎面而來的壓迫感令兩人呼吸混濁、氣淺而細微。此地藍山最早建成的防禦工事,粗糙而碩大的通廊可供避難與逃脫之用,據說這條漫長的路徑能直通聖馬克森林中的某處地窖,至少就百夫長所理解到的,過去曾有過這個設計,可惜似乎沒真的派上過用場。

「我們在找什麼?」光芒終於照出了百夫長的黑衣行裝與那張擠滿恐慌的臉容。

「礦坑或某人的廚房。」

芭芭拉閉眼凝神。這座建物裡充斥著早年施法者留下的微弱訊息,宛如點點繁星散落在石堆中,芭芭拉試圖從中感應到任何不尋常的成分,某些特別沉重、或特別空無的角落,沒了上城的乙太霧干擾,這裡清澈如雨後晴夜。突然間,她注意到一個活生生的光點,那是隻老鼠,但卻沾有人類的魔力。

在捕抓到老鼠的瞬間,那隻小動物也發現了芭芭拉。牠發出尖銳的叫聲,迴盪在水滴間的雷針轟鳴,碩大的力量頓時淹沒了那片夜空,在聲音到達前,毒光以先一步震懾了芭芭拉--她急忙切斷了連結,此等倉促之舉令她身子一陣無力。百夫長見狀後及時上前攙扶,然而照明滅了,他沒辦法知道芭芭拉的狀況,只能一逕地低聲呼喚。

「芭芭拉女士,芭芭拉女士!」

女巫回復鎮定,她回答:「該死,是使魔,有個該死的巫師在這瞎混!」

「我們得回去通知俄里翁大人才行。」

「老實說我懷疑俄里翁身邊的人有問題,現在可不是回報的好時機,」芭芭拉站穩身子,她再度喚回光球,光芒照出她淡褐色的臉蛋一片蒼白,「你有信心跟我來嗎?這可是立功和送死的大好時機唷!」

「我夏洛克.普泰特(Protector).沙利文願意赴湯蹈火,大女巫大人。」百夫長取出長劍準備應戰。

「希望對方真的只是個素行不良的巫師或魔法師。」語畢,她循著剛才的軌跡往前疾走。

原本芭芭拉預期路上會遭逢許多阻礙,她甚至準備好要和對方來場空間結構上的抗衡,但一直到兩人找到不存在的道路為止,所謂的阻礙一直沒有出現過。芭芭拉思考著眼前的洞穴有多少可能性會是個陷阱,她假設裡頭真的存在著雷金礦、而對方正使用著礦藏進行某種作業,這是否能斷定對方和上頭的異變有直接關係?然而直到目前為止,芭芭拉沒感受到半點能量驟升的徵兆,除了剛才的使魔留下的痕跡外,這裡唯一有的就是老前輩的魔力殘跡,難道對方真的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一想到這,芭芭拉一探究竟的念頭就越深。她又造了一顆光球並將其引入洞內,這條橫穴微微向下傾斜,空間潮濕、帶有蕈類的氣味,那裡粗糙的岩壁兩側留有古老的石柱支撐,柱上彷彿曾有過雕刻痕跡,但不知為何卻消失殆盡了。「百夫長,準備要下去囉......百夫長?」芭芭拉還未回頭,她就先聽見了百夫長的低鳴聲,對方退了幾步,身子拱縮、看似苦不堪言,「夏洛特!......該死,靈質感染性!快點,你快離開這裡,百夫長!」

百夫長顫抖地低語:「......好渴......芭芭拉......」

百夫長微微抬頭,他發紅的眼睛充滿了恐懼與渴望,那臉鬍鬚此刻像是狼鬃,粗糙、豐厚、帶有一股脂汗燻臭--在他準備獸性大發前,芭芭拉即刻拋出了存放在腰袋中的西潘蓮果實,一聲令下,受魔力驅使的種子幻化成一株成灌,灌木抓緊地磚、灌枝將百夫長緊緊包圍。

那個男人發出狼嚎。

女巫自覺自己沒時間陪他在這發瘋,於是當機立斷便施咒把對方給迷暈了。此外她還兩隻周遭設下的保護屏障,一方面阻絕感染源、另一方面也保證發生意外時還有補救的機會。

「靈質感染性......靈質感染性,但我怎麼可能沒注意到?」芭芭拉左右踱步,「這裡的魔力殘跡......難道是這些痕跡造成的後遺症?話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啊,夏洛克?」

說時遲、那時快,來自洞穴彼方的敵人伺機而動,三名輕裝刺客持無聲到來,其中一名刺客擲出了刻有符文的飛刀,刀刃與屏障相抵的瞬間產生了強光與聲響,受到驚嚇的芭芭拉下意識地想將威脅給反斥回去,自己卻反倒成了被推到牆面上的人。

芭芭拉無法釐清現在到底遭遇了什麼災難,在即將暈眩的瞬間,女巫不斷地思考著到底有什麼方案能保證彼此的安全。她可以使用最後的力氣將牆面封閉,但如此一來可能會造成崩塌;或者是靠蠻力把眼前的反斥力給摧毀,只是不曉得百夫長到底會不會因此受到波及;她身上還有足夠的植物種子,只是瞬間也好,製造出物理屏障或許是最好的做法。

刺客的身影緩緩現身。強光漸散,女巫的時間快用完了。

「願大地母親仁慈......」芭芭拉啞聲喊道,「......願萬綠庇佑我等!」

沒有用,她失去控制力了。現在芭芭拉只剩下微弱的心靈能力,她感受到自己早先設下的咒術如何受到摧毀,而自己又怎樣維持百夫長身上的束縛。

最後她深感愧疚。

 

芭芭拉在一陣細碎的噪音中甦醒。她聽見動物的咀嚼與吸允聲。在黑暗中,一隻青藍色的眼睛在發光,那個男人有走獸般大啖著刺客們的屍首。

「夠了,夏洛克,」芭芭拉扶著沉重的腦袋緩緩起身,「停下來,我的忠僕。」

她喚出光芒,那微弱的球體照出了百夫長傷痕累累的身軀以及那隻被砍瞎的眼睛。此時芭芭拉了解到兩件是,其一是灰血獸化病的病患在發病時的精神構造有如空殼,而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其二是她又一次理解到後悔的反應方程式到底將如何運作。

女巫走到百夫長身邊,那個男人滿臉汙血、看起來無助至極。她檢查了對方的傷勢,芭芭拉沉默不語,只管將百夫長的傷口一一修補,到最後她看著百夫長那隻被砍瞎的右眼,恐怖、懊悔、心痛,彷彿見證了自己的背叛一樣。「我很抱歉,眼球的構造太複雜了......我只能先給你做個應急。」

百夫長長著利牙的嘴巴緩開合,他的唇形擬出了幾個字:別擔心我。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芭芭拉抱著對方,嘴裡說的虛話,「別逞強了,我把你當走獸一樣利用。」

但當芭芭拉再次看到百夫長時,她只見對那個男人露出了桀傲不遜的神情。

「真傻,那你就暫時當我的好僕人吧。」芭芭拉說。

三名刺客的身上帶有魔法道具,這些物品的魔力十分親近土地,乍看之下彷彿陸之民的作為,但上頭使用的是東岸移民的施法技巧;那群刺客的樣貌似陸之民與東岸移民的混血,皆為淺褐至褐紅色皮膚,五官稍淺、瞳孔為深色,因此她幾乎可以肯定那些人是來自雷德比爾或者鄰近國家,若再考慮到雷德比爾與新埃姆斯伯里的世仇問題,那眼下的敵人是誰幾乎無須懷疑了。

「要不把這些人帶回去、要不我們繼續往裡頭走,」芭芭拉對百夫長說,「給我你的意見,夏洛克。」

百夫長咕噥了一聲,他已經厭倦當個給意見的人了。

「我知道,答案很明顯了。」

兩人繼續往洞穴深處邁進。

 

舊礦坑一直往西北延伸,坑內有水、水花沁涼而清澈;空氣中帶有細微的瓜果味與燻焦味,彷彿雷電落下之處會產生的氣息。百夫長勉強以雙足步行,但時不時地會以走獸之姿四處查探,在芭芭拉的藥草與咒術搭配之下,百夫長保持在單純無害的初步獸化階段,除了笨了些外幾乎沒甚麼好挑剔的地方。如今芭芭拉該擔心的是之後到底能不能解除灰血獸化症的變化,畢竟從來沒有人嘗試過去逆轉病症。

礦坑的魔力殘跡逐漸增加,不久後,最早出現的老鼠使魔又一次現身了,牠看起來更大了些、渾身充滿了魔物的氣息,百夫長見了後不禁起了追獵的慾望,好在芭芭拉先一步喝止才沒發生意外。除了老鼠之外,還有一隻貓與一隻金絲雀從彼方的黑暗中現身,牠們過來是代替主人傳聲的,而這之中又以金絲雀的主導。

金絲雀說:「同胞,這裡的一切都不關你的事。」

芭芭拉回答:「我不打算攪混水,但既然藍山城請求芭芭拉之名的救助,那此事一定得有個了結。」

「我們要求的事也很簡單,雷鳥必須被釋放,祂將回歸自然、再誕新生。」

「親愛的,你們當真找到了雷鳥?那只是故事啊,朋友。」

「那你呢?女巫芭芭拉,你又是信了什麼才走入這個死胡同?」

「我相信疾病不可能只在一個地方傳播、被傳播的疾病也不可能突然在某個角落發生異變卻不擴散,若病症街里之分,肯定是其中一個地方多了某種不可告人的變因。」

「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聞到了說謊的味道,雷德比爾的巫師。」

玳瑁貓開口了:「你信的是童話中的雷金礦,就和藍山城的人信的一樣。但我們不容許你們玷汙這份珍寶。」

芭芭拉心想,城裡果然有人也在找這個礦脈。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所謂的麥可偉恩侯爵的水池漏水事件嗎?不過若礦脈實質存在,那位藍山城的人怎麼可能沒真的找到過?剛才金絲雀提到了雷鳥,牠說明自己的目的是為了釋放雷鳥、而非開採雷金礦,那麼所謂的雷金礦會不會就是雷鳥本身呢?

「它會移動。」芭芭拉說。

金絲雀接著說:「在特定幾個地方。新克雷嘉文的大女巫,你們東岸礦蠻之中有人些想動母親大地的主意,但若只是開採、或汲取自己國境裡的資源,那些我們不在乎,然而雷鳥是活物,牠就不能被開採、也不該受困於母親大地的子宮裡,現在是時候放牠回歸風暴中了。」

「最後一個問題。告訴我,你們是否承認雷鳥的魔力就是催化灰血病異變的元凶?」

老鼠說:「也許吧,朋友。」

語畢,三隻使魔瞬間消失。同一時間有股碩大的力量自深處傳來,渾厚的氣壓、燻焦的臭味,令髮絲直豎的靜電與雷光在黑暗中來回反彈。芭芭拉不能確定對方到底是正好抓到了時機、還是被迫提早計畫,無論如何,那些人正在進行所謂的釋放,若繼續留在通道中,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副焦屍了。

芭芭拉施力抵銷了迎面而來的靜電,同一時間她要百夫長抱著自己往深處奔跑,越快越好,她必須盡快做後續處理。「夏洛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得說你真是我見過最值得信任的夥伴了!」

百夫長一邊跑,一邊發出咆嘯聲做回應。

「我知道,但請給我一點信心吧!」

 

藍山城的夜晚降下了大雪,雪晶在強風中宛如飛刃;藍山城的雪雲閃耀了雷光,沉默的雲磚頓時雄起,彷彿有人拿起了大杓子在裡頭隨意翻攪。最初城內的巫法使徒只覺得奇怪,因為雪夜雷霆可是難得一見的異相,此時或許正有股巨大的力量通過了雲層、激起不合理的熱流,隨後包括那些零星人口在內的藍山居民都感受到空氣中充滿了靜電,尚未碰到燭台的手讓電流麻痺,地上的貓狗毛髮直豎,不久後連某些地區的人也難以倖免、沒綁好的頭髮不知為何都飄上了半空。

牲畜在哀號、老鼠在竄逃。

「俄里翁大人,有股龐大的能量--」站在觀察鏡前的巫師正努力地想把情況搞清楚,「--電力,來自城南處的玫瑰樁廣場!」

「是,電力,用不著你講。」俄里翁苦著臉,倒是他身旁的城輔佐歐菲倒是對此感到見怪不怪,畢竟他不了解其中的嚴重性、也不想深入了解。

「現在是什麼情況?」歐菲問。

「我們找到所謂的雷金礦了,可惜它跟我們預期的位置與狀態完全不同,」俄里翁從口袋中取出一枚早已寫好內容的小木片,上頭是傳達給湖女伊曼紐爾的緊急通知,「菲歐大人,請您立刻派人去疏散玫瑰樁廣場周遭半里處的所有人,然後號令下去,所有人不得佩戴金屬物件、且務必遠離空曠處。別擔心,我的人也會協助疏散作業的。麥可斯,讓緊急應變組跟著歐菲大人一起出發。伊萬,啟動全城的抑制環與最後防線。」

站在後頭的實習巫師麥可斯與巫師伊萬陪著歐菲匆匆離開了觀察所,在此同時,俄里翁將木片放入了盤繞著灰霧的傳訊井中。現在,他將正式通知伊曼紐爾,所謂的雷金礦只是一場小小的惡作劇。

 

女巫的屏障在雷氣中閃閃發光,其光芒讓百夫長幾乎無法睜眼。他的野獸之眼沒辦法承擔這麼多閃光。

「......芭芭拉......」他發出人語,急奔的腳步逐漸慢下來,而後百夫長搖搖晃晃地又走了幾步。

「我知道。辛苦你了,」在百夫長懷中的芭芭拉輕輕撫著他的臉頰,「休息吧,接下來是大女巫的事情了。」

恢復體力的芭芭拉回到地面,隨後她在百夫長身上施下了護身咒與催眠術,等對方酣然入睡,芭芭拉又畫了一個結界好庇護他不受雷電侵擾。

隧道的盡頭與一座天然地穴相連,地穴崎嶇而狹小,彷彿書頁間的小空隙。空隙的末端雷光交織,不見形體的生物正在洞穴中蓄積能量,芭芭拉試圖尋找這些能源的核心所在,於是勉強撐著屏障又往裡頭走了一陣子,最後她看見有塊壁面閃爍銀色的雷枝,那片牆有如因水蝕而裸露在外的礦藏,粗糙而散亂、卻能讓人想像藏在裏頭的財富。礦脈動了,彷彿流水般在地穴中流轉,芭芭拉試圖追上去,但強力的雷擊卻逼得她連連退後。

「你要走,是吧?」芭芭拉喃喃著,「那我得想辦法給你造個路,不是嗎?」

她以短劍劃開左掌,再以雙手合握劍柄,淌流的鮮血沿著順著刀刃而下、墜入塵泥。礦脈感覺到了芭芭拉的舉動,它起先是好奇,一道道礦紋試探性地想了解佇立於此的魔法物種到底是何方神聖,但一偵測到了那股異常魔力,飄盪的銀痕便發狂似地在洞穴中旋繞。

雷鳴撼動了岩壁、被燻烤的空氣逐漸充滿毒素,強光讓芭芭拉無法睜眼,巨響與竄流的靜電影響了身體的平衡

「天空之民啊,不要畏懼土地,」芭芭拉高聲說道,「祂不是你的獄卒!」

雖然礦脈不理解芭芭拉的話語,但它聽見了雨的聲音。來自芭芭拉的魔力裡、遍布世界的微弱聲響。它好懷念過去,橫跨天空、穿梭於雲雨間的自由光陰;它可以看見,同族們喚起了雷暴,一叢叢雷樹在遠北的雲峰上閃耀,那是家園的方向。

「大地為你開路,」芭芭拉雙膝跪地,此時電流幾乎麻痺了她的身軀,盡管那股不可敵的自然之力慢下腳步,但對方不會永遠停滯不動,再拖延下去,它龐大的軀體終會讓芭芭拉的靈魂化為塵埃,「大地為你開路,登天之塔即刻顯現。」

染血的刀刃灌入岩面,在那瞬間,女巫的意識滑入了藍山山脈。

 

她在黑暗中行走,雙手摸索著土地的筋骨;在那片迴盪的低鼓聲響黑夜裡,成群的星點將芭芭拉團團包圍,那是孕育於藍山土地中的礦脈群。在那之中有一顆特別閃耀,其光如焰、其形如電,它將所有的光芒放諸於外,唯恐黑暗將它吞噬。

「藍山之鐵不能拘束你,諸元魔力為你引路,」芭芭拉伸手將糾纏於火團身旁的金屬星光給撥開,「我可敬的雷霆之物,你已得自由。」

藍山山脈的軀體迎來了一束微光,它將指引著不屬於土地的雷霆火重回天際。

 

風雪夾雜著暴雷、彷彿天將殞落,那是藍山城最可怕的一夜,所有人都無可倖免,只能在黑暗中枯等結局到來。

當藍山城的魔法顧問團與駐地衛隊將玫瑰樁廣場區的人都疏散至附近的公眾大樓裡時,下城收容區的病患們卻一個個變成了怪物,藏在地底的古老魔力與異常的雷電加速了灰血病的變質,於是就連患了衰竭症的人也開始變形為野獸。守夜人驚駭失聲,反應快的人立即退至了房間內將大門堵住,而反應不及的則都成為了野獸們的嘴邊肉。

堅守在下城收容區的巫師們與義務幫忙的魔法師用力了全力想遏止所有活物的行動,他們站在瞭望塔與打下法陣基礎的設施裡呢喃著冗長的咒語,不斷地以魔力填充著搖搖欲墜的術式。施加在城區的魔法逐漸展露出了實貌,纖細的織網編成了一片圓殼,殼中的空氣是靜止的、燃燒的薰香凝結成線,飄入網內的事物失去了動能,它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向下緩墜,而駐留在裏頭的人思緒漸緩、恐懼逐漸化為一片近乎永恆的空白--

--突然間,魔力被抽離了,包圍城區的網子與霧氣向上竄升,形成了一道與天相連的巨大螺旋,在藍山城外急旋了半餉,它撫過枯樹與雪原、攪和了濃稠的空氣。不久後,趨於停滯的旋柱唐突地往內收縮,伴隨著一絲輕微的搖晃與地鳴,柱身掃過屋舍,直往玫瑰樁廣場而去。

俄里翁站在古堡中看著那副詭譎的畫面。城中有幾棟因落雷而起火的屋舍作照明,它能清楚地看見柱旋如何將這一年多來設置在城中的魔力給帶走,被抽取的力量被螺旋打造成一條通道,通道旁捲入了雷枝,彷彿此柱即是灌入大地的騎槍,槍上纏著來自天空的怒火。

「真想知道接下來誰該負責收拾殘局......」他自言自語著,「......算了,也罷,反正雷金礦也只是湖女的一場夢,就隨它去吧。」

異相的尾聲是一道雷針,針柱拔地而起、貫穿蒼穹,頓時間天上的厚雲發出轟然巨響,樹根似的暴雷沿著八方擴散,那剎那的藍山城亮如白晝。然後沉默。

 

遠北的天空有雷光閃耀,數之不盡的雷電漫無目的地跳躍著,接著越跳越遠,直到無人知曉的至黑彼方。

 

芭芭拉在地牢中醒來。她並未遭受拘束,她所在的房間也盡可能維持在能住人的情況,縱使臭了些也不算折磨,唯一的問題是此地被魔法絕緣體所包圍,失去魔力的芭芭拉只能坐困其中。

事情發展至此,如今她也盡可能不再多想,那名女巫伸了懶腰、打了呵欠,活動了一會兒滿是擦傷的身子後,她選擇在油燈前進入了冥想狀態。

芭芭拉不吵鬧、不吆喝,她僅僅是在牢獄中等待著事件的尾聲。過了半天,前來探監的俄里翁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鐵門,他那副操勞成疾的面容中釋出了一點小小的戲弄之情,但與實情相反的,俄里翁這一行充滿了愧歉與道德上的不安。

「你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俄里翁問。

芭芭拉回答:「啊,我猜猜。我現在也許是個與敵國私通的異境女巫,對吧?」

「挺會猜的。」

「客套話就先放一邊吧。維克多,在我大發脾氣前,我得立刻了解藍山城的現況。」

「城區裂出了兩道縱長一里半的大地溝,有三排屋舍的地基受到嚴重破壞,四分之一個城區建築被列入危樓名單中;有二十三間房子毀於火災,火災原因是落雷,當時儘管我們很想立即前去搶救,無奈兩小時的魔力真空期讓身為顧問團的我們顏面盡失;另外收容區約有三成左右的衰竭症病突變成野獸,牠們造成的死傷目前還沒有確切數字,但別煩惱,反正我們已經全部撲殺掉了。而值得慶幸的是,原先的獸化症病患與未轉化的衰竭症病患大概有五成的人出現好轉跡象,雖然另一方面灰血瘟疫的蔓延性又回來的,然而至少我們這次真的擁有控制權。以上內容,你有任何想追問的細節嗎?」

「你們有找到沙利文百夫長嗎?」

「有。他還活著。」

「說清楚點,怎麼個活著法?」

「還算健康的那種。目前離--距離事發日已經四天了,這段期間沙利文大概只花了半天時間就從昏迷中恢復意識,接著他又花了兩天時間重建人性與語言能力,進步速度相當可觀。說起來啊,沙利文也算是一個特例,他身上沒有灰血病的病癥、反倒直接染上了獸化症,而且這個症狀相當不完全,幾乎只能它說是一種自發性的變形詛咒,盡管我們還搞不懂為什麼到底被什麼東西給纏上了,不過我的研究團隊從他體內找到了些許......古老的魔力結晶。根據一連串的推測,我們大膽假設,也許那就是造成沙利文的變形、以及引起灰血病異變的元兇也說不定。」

芭芭拉睜開眼睛,她深褐色的眼眸直直望向俄里翁。「你們隱瞞這件事多久了?我不介意被當作新埃姆斯伯里巫師協會的替死鬼,但關於雷金礦以及瘟疫變體的問題,我一定會追究到底。」

俄里翁搖搖頭。「整個藍山區域都有先民巫師的魔力殘跡,當我們築夢的時候可從來沒遇到過有誰突然染上異變灰血病的狀況。唉,老實說,有太多意外......這樣講好了,我們一開始預設那塊礦藏是古代魔物的屍骸,但沒想到它是個活生生的魔力活體,現在我們隱約感覺到,雷金礦的魔力直接、或間接促使了先民之力去改變藍山灰血病的本質,但若不是沙利文,我們根本不會提出這樣的假設。」

「真是後知後覺,因小誤大。」

「雷金礦若成真,那便是誰也想不到的大事--啊,不,我們還是別談這個話題了,無聊的瑣事,呿。好了,芭芭拉,現在我們這個裁決只是個形式,畢竟總得給大眾一個交代、轉移大家恐懼與怒火,過幾天處刑台上還會砍一個替身的頭當收尾,證明災厄完結,而你就趕緊回新克雷嘉文吧,這段期間的報酬與額外補償我會盡快支付給你,若你有任何附帶要求,我們也會盡量給予滿足。」

「前提是我不露風聲。」

他微微一笑。「我欣賞你的理性與機智,你是完美的研究者及女巫,跟你合作真是天大的幸運,正因為如此,今天我也努力地彌補這陣子發生的事,包括安全舒適的窩、以及後路。但前提是你真的能沉默一輩子。別節外生枝,湖女大人會很感謝你的。」

「那個妖婆......」

俄里翁聳聳肩,對此不予置評。「晚點我會把食物送過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現在告訴我也不遲,只要跟魔法無關的事什麼都行。對了,我很好奇......你在地洞裡有遇到誰嗎?」

「雷德比爾的巫師。維克多,你得小心了,你們的白費功夫或許和雷德比爾有關。」

「我就知道,該死的紅蠻!」

「也許是你們得罪在先也說不定,畢竟哪隻鳥兒願意被埋在泥土裡呢?唉呀......"烏鴉鐵、烏鴉心,雷鳥在那盤旋三日,隨後化為人形、走入塔蘭民祀堂......"」

「神話的事情就交給歷史學家吧,我只管現在與未來,芭芭拉,」俄里奧擺擺手,試圖把這個惱人的小故事給全部忘掉,「我很抱歉,但一切以新埃姆斯伯里的大局為重。」

女巫沒回話,她在心裡繼續默念的那則故事:烏鴉鐵、烏鴉心,雷鳥在那盤旋三日,隨後化為人形、走入塔蘭民祀堂。按照約定,牠以雷電劃出藍山礦藏,指引塔蘭諸民一圓其夢,隨後牠亦照約定要取走林中的雷金礦,此礦為紅巫師所託,輾轉易手至塔蘭巫師手裡。但若藍山無礦庇佑,此地必將衰敗,因此塔蘭巫師便說服雷鳥滯留此地,使其長伴於雷礦身旁。於是藍山地帶從此大地豐壤,然而居於此地的塔蘭人比起地上的金米、更喜歡山裡鏽鐵,結果他們始終白費一坪沃土與雷鳥之恩,任其荒廢。

 

「文斯,我們會回去的,」女巫坐在家門的原木椅上頭,她輕輕拍撫著趴在地上的獵犬、眼睛卻直直望向烏鴉林樹拱的彼方,「等時間到了,我們就回去。」

獵犬文斯嘤嘤低鳴,牠的腦袋裡全是亞麻平原的田鼠與小骨塊。

「我不該告訴維克多關於雷德比爾的事情,對不對?」芭芭拉說,「但我不接受虛假的安定,新埃姆斯伯里的人也不會接受,他們是戰士的後代,一個比一個還頑固。」

文斯看著主人,牠感受到對方的恐懼與不安。

春天的新埃姆斯伯里迎來了些許綠意,冰雪消融、新芽綻放,在長青的杉樹旁可見老榆樹蓄滿了花苞,新苔蔓上樹幹、灌莓伸枝結果。比起新克雷嘉文,此地的春天更具有戲劇性,尤其是在去年年末的雷暴雪後,今日的榮景更顯珍貴。

當太陽即將翻過天頂時,有個穿著黑灰鎧甲的男人騎著戰馬而來。他看起來挺拔而威武,一臉濃鬚叢生的模樣彷彿野獸,橫右眼的刀疤使其兇惡而肅穆,但越接近芭芭拉的綠地家園,他的嚴肅就越薄弱,最後那個男人躊躇了一會才決定停下馬匹,自個兒走近女巫面前,此時他的緊張任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文斯豎起耳朵、大叫了兩聲作為緊戒,牠低伏的身子看似隨時要上前迎敵一般。不過等對方走到陽光下時,文斯的耳朵便向後了些,牠站起身子、尾巴搖個不停,原先的警戒吠叫也轉為了呼喚,文思像是在對芭芭拉說:那個人是百夫長,好久沒見到他了!

「文斯乖,」百夫長沒有和芭芭拉打招喚,反倒先找上了獵犬文斯,「我們多久沒見面了?一季?半年?」

「其實是兩個月半。」芭芭拉說。

「呃,對,」百夫長抓抓頭,「芭芭拉女士,我聽過俄里翁大人的說明了。這麼委屈您,我實在萬分愧歉。」

「那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亞麻平原才是我的故土,異端的芭芭拉到底在新埃姆斯伯里留下了什麼東西,那都與新克雷嘉文的芭芭拉無關。倒是你,你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吧?」

他抓著後頸,頭低到不能再低。「這個說起來......城主以英勇捕抓邪惡女巫為名目......賜予了我獎賞......我的老天爺,芭芭拉女士,你千萬別生氣,這不是我願意的事啊!」

「夏洛克,放精明點,我的大將領,」芭芭拉走到百夫長面前,她的左手柔緩地撫過對方的眼疤,「這是你應得的賞賜,而且這麼作也合理,不然他們要怎麼替你也出現在地洞這件事做解釋?」

從震撼中回過神來的百夫長一愣一愣地將右手壓在女巫的左掌上。「可是你什麼都沒有。」

「我?我能獲得的物質賞賜可比你要豐厚了,傻大個。」

「芭芭拉女士,我......」

「噓。接下來你就要去邊境支援戰事了,對吧?如果你真心想補償我,那就答應我一件事。」

芭芭拉抽回左手,接著從腰間的囊袋裡取出了一枚血石銅戒。「好好活著,夏洛克,為了我。」

百夫長接過戒指,他看著戒上的寶石,一臉困惑不解。

「我不是個理性至上的女人,」芭芭拉說,「我也有私心、也想做些不管別人想法的舉動。夏洛克,你有愛人了嗎?有也罷、沒有也罷,我只想告訴你,我要在這裡等到你回來,唯有知道你從戰場上存活,回到新克雷嘉文才算圓滿。」

「那你可有得等了。」

「是的,有得等了。帶著我的祝福與詛咒上戰場吧,夏洛克。」

兩人緊緊相擁。那是他們所體驗過最漫長的別離。

 

兩年過去了,芭芭拉仍在烏鴉林的塔前等待,陸續將自己的藥草園與住家遷回了新克雷嘉文,但唯獨那座連通母親大地的石塔還留在那,石塔高聳又醒目,若百夫長重回藍山,他肯定一眼就認出來。

五年過去了,女巫芭芭拉偶爾會接到百夫長的書信,那裡的環境很差、戰爭面臨僵局,不過他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接著在十年後的夏天,那位女性出發尋找久未歸來的愛人,然而她一無所獲。

他到底去哪了?芭芭拉問,他還留在這塊大地上的某個角落嗎?

然後她永遠地離開了新埃姆斯伯里,獨留那座石塔坐鎮林中。芭芭拉相信,那座塔將會是百夫長的歸鄉燈火,有一天他會回來,到時候芭芭拉就會重回塔前,迎接他們早已遺忘的期盼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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