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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將至,阿鐵的身體也逐漸好轉,缺塊的肌肉修復成形、纖維化的皮膚也退成淺色的疤痕,那一天,無名的熱流自骨中滲出,此時他才明白,黑色惡獸已經取得了最後的土地。到底是哪邊的山又成了荒土呢?此時一股嫌惡感從胸中穿過,彷彿硫酸敲打著身軀,剎那間,土地們的情緒流湧入阿鐵的腦海,不知是畏懼還是憎恨的霧團來回穿梭著他的內臟。於是他斷然將自我封閉,放棄言語、放棄感受,宛如行屍走肉地徘徊於樹林。他因此活了下來,自以為無知地的苟存於世上,奔跑、狩獵、以及模仿死亡的沉睡。他希望將一切回歸的事物再次拋棄;明知無可逆轉,卻依然盲目地維持偽裝。

最近開始他會聽到一些聲音,某種來自空中的喃語,它們躊躇、怨嘆,好像一節音符吊在半空卻遲遲無法收尾。阿鐵想,"也許那就是奪取生命所必須承擔的代價吧。",那名青年日日夜夜聽著它們的恐懼與絕望,低吟著生命的謎團、犧牲的重量;最終,他放棄了思考,假裝自己是隻不懂言語的野獸,再度將身心放逐於天地之間。

但那隻怪物再也無法學著野獸吼叫了,只是他還不知道--他假裝自己永遠不知道這個事實。

 

不知不覺,阿鐵的活動範圍從近東的山谷逐漸南遷,跨過幾個迷霧環伺的山頭及蚊蚋未散的沼地,阿鐵依靠著直覺持續南進,像候鳥一樣朝著溫暖的地方遷移,最後他無可避免地與人類的道路相逢了。那是個荒廢的產業道路,雖孤伶伶地佇立在巨木之中看似仍有使用的跡象,延陡坡盤繞而上的它被輪胎蹂躪,不自然的平台上留著棕色的荒土與中間一束青翠的雜草帶;但顯然有段時間沒在使用過了,雜草逐漸蔓延至土線上,道路模糊而難以辨識。他延著泥路在往前走些,結果看到了崩塌的路基露出一塊幾十公尺高的坑洞,這說明了為何這條不知作用道路為何不再作用,同時也讓阿鐵放下了重擔。

然而很明顯地,大路就在附近。對他而言,附近的定義大概在一個山谷的寬度,在那之後肯定有條鋪上柏油或水泥的馬路,上頭跑著的盡是些將會殺死阿鐵的東西;所以他有些猶豫是否要跨過人類的地盤往更南邊走去。

為了更進一步確認環境,他爬上的巨樹頂端試圖尋找人類的活動跡象。山中的秋風紊亂無序,天氣倒是相當晴朗,穩定的藍天讓視野毫無阻礙,可惜刺眼陽光反倒讓影像變的模糊,彷彿蓋上了一層白紗;阿鐵迎著涼風以左掌擋著陽光,僵持在樹上好一會兒,此時一隻熊鷹飛過,阿鐵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他的靈魂就好像以前一樣試著去捕捉猛禽的視線,然而無論試了多久都是徒勞無功。阿鐵無法飛翔,他註定留在地上受重力束縛;但阿鐵的兄弟是一條蛇,那他又怎麼可能有能飛上天的翅膀呢?

也許是午光太過強烈,阿鐵面露不適,但其中更藏了些哀愁。後來,他終於看見了一些東西,險峰的後方夾著幾片逐漸趨緩的山勢,不自然的斑駁色彩點綴於樹林之上,綠色的布毯就此失去了完整性;人類就在那,他們的文明散播於另一邊的山坡,雖然不知道數量多寡,但至少也是會被使用的場所--那種地方不可能是阿鐵的目的地。

至今阿鐵仍記憶猶新,他幾乎記得他們的知識與行為,想起了人們是如何厭惡他、又如何傷害他;雖然阿鐵明白,自己已經沒有畏懼人類的理由了,但他無心與人類相遇,也不想增加更多麻煩,畢竟正常社會怎麼容得下怪物?他的畏懼從無名的幻覺再度回歸成實像,鮮明的自卑感來回盤繞,紮成了一座大鐵籠--阿鐵在現實與夢境中的鐵籠,他希望永遠不要與人類相遇,就連踏上他們的土地也不願意。阿鐵誓言,他將永遠留在深山中,這個選擇對彼此都好。

不過那隻怪物雖開出了行動的條件,但他始終沒決定要往哪邊走。怪物阿鐵蹲坐在粗實的支幹上擰著鼻子,疤痕累累的臉看起來苦悶難耐,此時他仍想著要南去還是北回,畢竟總算是南部,果實與獵物相對地會多一些;最後,他毫不意外地選擇了回頭北上,青年在樹上移動,一面跳躍、一面膽戰心驚地留意是否有人出現。他從另一側像對山的谷地過去,決定暫時留在先前經過的水源附近。

("阿鐵、大傢伙--。")有東西在呼喚阿鐵。

("烏吐克斯要阻止你--阿鐵--。")那是希利克得聲音,但阿鐵把牠當成了土地的鳴叫聲。

他跳過一顆老樟樹,此時遠方好像傳來了些許動靜,細碎的聲響驚動了阿鐵,他連忙壓低身子,躲在葉叢中探頭窺伺遠方的地面。是人類?沉重的心跳憾動著阿鐵的四肢,血液傳來陣陣鼓聲,燒灼的韻律讓他的視野變的異常敏銳。

("烏吐克斯說,你不能回北邊!你驅逐了,大傢伙!")

姑婆芋葉搖擺不定、恰似風吹,然而影子在葉脈下飛梭來回,無法捕捉的人影踏過落葉,穿梭於數十公尺之外的樹林中。不是人類?阿鐵的呼吸急促,冷汗滑過胸膛、手抓握碎了細枝,於腦海深處鼓噪的恐懼逐漸壯大,覆蓋了身軀與五感;一時間,他想起了過往的小倉庫,縱使現在阿鐵身處於無邊的山林,他的心卻依舊受困於骯髒的小空間中,等著永遠期盼不到的救贖。

("快跑、快跑,虹橋的卜大來了!")希利克停在阿鐵的頭上,接著說:("快啊,大傢伙,你只能往南邊去了!")

但那聲音嚇到了阿鐵,他的身子一傾,人不小心就掛在了樹幹上,此時沙沙樹聲與他的悶喊引來了下頭的黑影。祂們是獵人,來自地靈的影子與阿鐵的恐懼,那些存在沉默不語,拿著弓與竹矛潛伏於光所無法照亮的角落。

("大傢伙,你聽不見我的話嗎?你啊,真是個大傻子!")那隻鳥兒在樹下徘徊數圈,一會兒,牠便飛離了大樹,遠遠離開了阿鐵。

他聽不見朋友的聲音,因為阿鐵不知道自己還有個朋友,現在的他只知道裝聾作啞,以為這樣就是償還罪行的方法--他以為這就是敢當說的方法,以一介生物回歸自然循環之中。然而阿鐵錯了,那隻怪物總是一錯再錯。

戰吼一到,阿鐵跳入地面,隨即便再次與他的惡夢戰鬥起來。以爪撕扯祂們的四肢、以牙啃咬祂們的脖子,怪物阿鐵奔跑於高過視野的灌叢與草堆,其踏步勾出了清晰的道路,木石皆因他的拳腳而粉碎;但阿鐵一回頭,滿身鮮血的他不知何時又身陷樹林迷宮,阿鐵的路徑消失了,所有的破壞都歸為無有。何時他的雙眼又失去了光芒、瞳孔有如泥沼般污濁?何時那隻怪物的身軀墨黑如炭、四肢宛如野獸的足爪?阿鐵什麼也不知道,他只看見了自己的小房間,裡頭充滿了痛苦與無助,好比冰庫一般。

......『大傢伙!』

(嘩啦--嘩啦--)

……那些都是假的。

阿鐵掉入了河中,此時冰水洗刷了一切幻影,無論是獵人還是希利克,祂們都消失在遙遠的夢中。

稍晚,黑夜加深,阿鐵暫時留在了河水旁休憩,並升起了一把篝火以溫暖心靈,然而山風令火光顫抖,火焰非但沒有將寒意驅逐,反倒讓它更加猖獗。

阿鐵找來了一些甲蟲充飢,他一邊咀嚼、一邊凝視著火的另一端,駝著身子坐在那火前的他陷入了難得的沉思,視線彷彿放空卻又似乎再看著某個物體。貓頭鷹的呼嚕聲讓黑闇更加濃稠,閃爍的溝火燒著敢當所贈與的知識,混亂的森林在橘黃的光中更加幽魅,搖盪的身姿帶著它的居民們輕輕吟唱著自然的型態;蜥蜴溜過木藤,馬蘭細長鋸狀的葉子晃動,從烏心石上蔓延溢出的崖爬藤落在空中,飛鼠攪動了它,騷動延綿無盡。

隨後,記憶回來了。他檢閱著不可避往的過往,它們以年為單位的光陰濃縮成分鐘匯入腦海。阿鐵自以為能冷漠以對,可以用旁觀者之姿看待一切,卻不知自己也被幻象捲入如中,用著無知的眼看著那小的令人窒息世界。屬於人類那一部分的歷史,他的誕生、無助、承受與反抗,虛像在樹叢間大剌剌地演了起來。

「忘記它、忘記它、忘記它......」阿鐵以為反覆呢喃著,想以言語束縛自己。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開頭是場黑暗,他以為自己被放逐到地球的邊緣,他將在那窄小而霉臭的盒子中直到生命終止。天真的孩子如此以為,對世界毫無概念的他接受所有的一切,不知善惡、不懂你我,稀薄的記憶將他與所有的形象攪和成團--唯有那道光--在某個牆壁底下隱隱約約透著慘白的燈光,細長無力地投射在孩子的眼中。追求生存的本能告訴他,他必須擁有那道光芒,可是那孩子無力行動,只能用眼睛看著它,注以欽羨與惶恐。忽然,牆壁打開了,灼目的光輝讓他無所適從,然而那孩子忍著不適與光抗衡,期盼、渴望世界的他從長久的徬徨中甦醒;尤其是那到影子,佇立於光前的他巨大的難以言喻,孩子以為是他將自己從黑暗中尋回,單純無知的孩子甚至表現了喜悅--他所知的,宛如笑容般的乞求表情。然後一個重踹,他從宇宙中心摔出了盡頭,剎時,幻想被沉重如岩的現實碾碎、消滅成煙霧,孩子想起了那道巨影的名稱,也察覺了自己無法改變的身份。

「忘記它、忘記它、忘記它......」令人恐懼的影子稱之為父親,而孩子則是從未進入過世界的小玩偶。

寒冷。突然,他嘀咕了一聲,無法抑制的噁心讓胃裡的內容物溢上嘴巴,苦澀酸溜的蟲屍在舌齒間四處亂竄,在蟲子的外骨骼與內臟弄得阿鐵七葷八素,從食道至口腔、甚至衝上了鼻腔,身體對異物的抗拒不斷增強,但阿鐵知道自己失去了這餐就少了一點活動的機會,於是以手掌將嘴巴封緊硬是將它們吞了下去;這不是最糟糕的體驗,但絕對是阿鐵不想在嘗試的事情之一。中空的枝柴劈啪作響,橘光宛如不沉的黃昏一般在土中顫抖,怪物抓緊肩上獸皮依偎著它的炙熱,然而深植心中的寒凍無法驅散,冰冷的記憶彷彿菟絲子般在腦海中蔓延。然後無涯的黑闇。

"從前。遙遠的過去是個開端,無盡的未來則是結尾,許多非人者們選擇進入人類的世界。原因各異,但粗略區分的話能很容易地理解它們行動的三種因素:迫害、被迫害與嚮往。"

"迫害者,在覬覦人類的資源;被迫害者,在失去家鄉與故土;最後,嚮往者,在渴望人類的存在與生命。"

"其中,有些非人者在遙遠的時間中忘記了本源,最終與人類同在;如此一來,所謂的『非人』對這些血統來說是沒意義的,因為成為他們的它們選擇了人類而拋棄了非人的存在,讓人類思想、價值與意識感染並使用他們的情感與力量,以人之姿佇立於地表。於是人類變的複雜。純粹的、無暇的,這些詞彙對"人"而言同樣沒有意義,因為所有人類都攜帶著非人祖先們的意念而活,既是靈長類人科人屬、又是萬物之集結,他們可稱之為蓋亞與泰拉之子,比起它們更加弱小、卻超乎所有非人的想像,彷彿信念的集合體。"

"然而這樣的生命是孤獨的,他們靠著凝聚而舒緩無力的恐懼、卻又試著從借遠離來保護模糊的自我,最後他們創造了一種宛如暗示般的規則,將一種方向稱之為『常理』、其餘的稱作『非常理』,依靠小小的指標確保族群的一致性使其聚集不散,又能讓刻意孤立的自我不會在世界的洪流中迷失方向。久而久之,他們對異我的防衛增加幾乎到了弔詭的程度,使至今日的非人者已逐漸從人類社會中淡去,就連他們當中的異我也成為去除的目標。"

"或許可以將人類的行為歸類為天性,生物本能地篩選交配者的基因、剔除群體中的變異者。異我者,其存在必異於、必有害於、必敵對於我,如此不堪的想法根深於基因中,反到使得這支族群張大了它們驕矜的羽翼,以為人的存在是優秀完美的演化方向,孰不知自己的混雜竟超乎所有生命。"

"型態有別,但生命無異,人類啊,為何你們總是懷抱著對那身皮囊的幻想?因為犯下太多錯,已經無法回頭的緣故嗎?"

一睜開眼,時間已經來到了清晨。阿鐵還依稀記得那個老人與他不知名的語言,就像對孩子說著床邊故事,他和善、略微沙啞的聲音充滿慈愛,可是他卻覺得虛假。但無論如何,故事已消失無蹤,再怎麼追究也無濟於事。阿鐵從地上坐起,花了一會兒工夫才重新想起自己該做些什麼,他是為了避冬而來到南方的山腰,接下來阿鐵必須找到可以居住的地方,準備一些存糧與薪柴等春天到來;周而復始,沒有因果前提,只是為了生存而生存,阿鐵盡可能地不去思考理由,只當這是佇立於土地的必然目的。

 

人類無所不在,尤其對這座小島而言,高山與平地,放眼之及皆有他們的蹤跡。但值得慶幸的是,雖然人類能進入任何地方,就算再高的山、再緻密的叢林,然而他們的存在都是一時的,若除去定居山野的居民,實際上仍有那麼一塊廣大的山陵線是未受打擾的自然異地。但無論何地,它可能曾有人居住於此,他們的生命不一定充滿敵意,畢竟人們的定居也是自然的一環,與之共榮共衰。

天氣轉寒,水沫紛飛的河谷更顯得冰冷無情。在這接近冬至的日子,阿鐵帶著尖棍順翠綠的溪流向上行走,湍流的水隆隆作響,古樹反射著慘白的陽光,礫石群構成的河岸盡是青苔與厥草,眼前的景象也如同水流般曲折多變。他對寒冷有著絕佳的抵抗力,然而抵禦與感受是兩回事,相較於那身異常的耐性,阿鐵對溫度的感覺與常人無異,比喻來講,他能保證在雪地中不會凍傷、然而卻依舊能感覺到冰雪帶來的刺骨寒意;所以偶而,阿鐵思考著要如何保持身體的舒適,或者說,一種絕佳的反應力。

他曾將獸皮批在肩上,水鹿的毛皮多少帶來了溫暖,就跟火焰一樣具有暗示性,只是不懂處理皮革的阿鐵只是將上頭的油脂與殘肉刮除後曬乾,如今它變的又硬又髒,雖然不至於腐敗,卻不堪使用;最後與其作為上半身的保暖,他不如直接將這些皮革裹在腰間與腿部,好歹也算是一種防護措施。

阿鐵爬上巨石,延著獸徑往前幾天設下的陷阱過去。山林的資源豐富,如果是從前的怪物,他能毫不猶豫地追擊那些狡猾的食物,不過現在阿鐵瀕死之後的日子就學乖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每次都有多餘的力氣可以這麼搏命,而且就連那個時候都有著兩三天沒有收穫的狀況,那又怎能期待冬天能有與夏天一樣的成果?所以阿鐵試著以最小的力氣達到最大的成果,近期來他總是作著簡約與儲存的動作,以陷阱的捕獲為食、追捕的成果作後製存糧;直到這幾天,儲備已達到足以過冬的份量時,阿鐵就停止了追獵並盡可能地將活動量降低,偶爾巡查森林與陷阱的狀況,其餘的除了些零散活動外,基本上是陷入了停滯。可是停止會令他開始思考,包括人類的事、敢當的事或野獸的事,所以阿鐵雖然不追獵,卻經常地遊走山區,透過探索來消除思考的機會。

但停止思考是不可能的,生物無時無刻都在思考,想著如何生、如何走,想著眼中的它、想著它眼中的自己。人類阿鐵,形似人類的怪物阿鐵唯一有的就是思考,而且不同於荒野走獸,他被迫擁有自我意識、被迫理解它存與本存的意義。

『嘿,蛇。』。當阿鐵解下掛在樹頭的野兔時,有個心語傳進了腦海;與土地相仿,但兩者卻絕然不同。那東西再次以動物之名呼喚,雖然阿鐵不懂他的語言,但語言的意義卻不受心智阻絕。祂問:『蛇,你是哪來的?』

不過阿鐵不打算回應祂,那隻怪物了解,自己已經不被任何東西歡迎了,要是這時隨意跟著對方的聲音走,難保不會又另一場的混亂。

『你是哪種蛇呢?我沒見過你這樣的蛇!但我們會是朋友吧?』那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天真。

兔子被放血後綁在木棍上,阿鐵踏實地踩著新落的黃葉,穿過節節攀升的樹根與斜坡,粉碎的光芒掠過他傷痕累累的軀體。再往上走半里,溪水的幅度逐漸收縮成又窄又急的河道,被岩石切割的水激起了無數白沫,暗流與紊亂的力量支配著那塊河川,不見底的清澈弔詭而神秘;但上頭搭了一棵仍舊生氣蓬勃的樹,那塊巨木的跟原本應該扎實地盤據在土中,如今倒伏在激流的河壁之上。這全要歸咎於阿鐵。

『好條冷漠的蛇,難怪阿蘇要大家別靠近。』接著,那東西唱起了歌:大蛇到來--會游會攀--貪玩猴仔--嗚呼哀哉--。

歌聲嘹亮動人,卻顯得無依無靠,好像少了一隻腳的狗兒一樣。穿過即將到達對岸的阿鐵忍不住回頭查探,此時枝葉茂密的那端隱約有個影子,批著山羌皮、頭戴彩織陵紋的人從中探出頭,彷彿人類、卻大不相同。阿鐵以低鳴代表他的困惑,結果對方似乎也聽得懂似地回答:『我是葫蘆花的後代,大無畏的獵人!』

「吼呼。」阿鐵希望對方知道自己不想說任何話。

『你這條蛇怎麼這麼難溝通?唉呀,都住在這了,不如一起來喝酒唱歌!』才說完話,祂接著就傾頭表示困惑,『所以,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誰?你的另一部分去哪了?』

另一部分?阿鐵以為他說的是"我"。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看見那隻惡獸了,雖然阿鐵知道他仍舊如以往那般強大地存在,但卻不知身在何方。敢當也是。

怪物在那愣了好一陣子,浸淫在空無當中,盡管在樹橋另一端的山靈覺得古怪,但還是按著性子等待對方的回應;突然,阿鐵燃起了一把無名怒火,他一聲不響地逃離了河岸,無論山靈怎麼呼喊都不予理會。

是啊,阿鐵從沒想過,到底敢當去哪了、"我"去哪了?他想,"難道缺少了它們,我就連存在都不算嗎?",原來他連完整都稱不上,連站在土壤上的意義都沒有。阿鐵匆匆地走著,心思不斷打轉,一時間,土地的聲音又來了,它們再次言述著阿鐵早已聽過數千數萬次的話語,此時,他被迫察覺了那些聲音的部分意義──它們喊著:喪失、喪失。那無疑是道詛咒,對著阿鐵的存在施以嘲弄。

那些混亂催促著怪物阿鐵的身軀奔跑,沒多久,他就躲回了自己搭出的小茅屋中,惶恐、迷惘,缺失的無助感緊追不捨。阿鐵怪罪於那名山靈,一心以為祂是為了斥責他才出現的敵人,然而等聲音消失,阿鐵卻又因此感覺空無,五臟六腑都消散成了空氣。

「啊……」他哀鳴著,在居所周遭來回打轉。

阿鐵既懦弱又自卑,有如爛泥般的心靈不堪一擊。他那夜不敢闔上眼睛。在大小枝幹與泥土搭成的簡陋斗狀屋中喃喃著毫無意義的聲音,反映著夥光的雙眼也照著焦慮,過往的自我正以山洪般的速度追逐他,阿鐵害怕一失去意識就會被它淹沒。他拒絕說話,但腦海卻不斷傳來自己的言語聲,其中參雜著各種陌生的或熟悉的音調。此時莫名地擁擠,聲音們佔據了空位卻放大了空虛,怪物讓沉重的空氣擠壓而無法喘息。羞愧、喜悅、懊悔、得意、罪惡與狂妄,所謂的人類情感正在撕裂阿鐵,好像塗鴉中被黑線吊著的簡陋人形,鉛筆畫跡般模糊的思緒卡在永恆的片段中。

解決的方法?有什麼方法能讓痛苦停止?瘋狂的他蹣跚地走出屋子,灑落樹間的秋月讓阿鐵無所遁形。他無語地喊著,紅通的眼睛在傍晚的餘暉中尋找問題的答案,阿鐵歇斯底里地在那又走又爬,但他腦海的聲音從茅屋的尖斗上竄了出來,瞬間將世界擠的水洩不通,就算阿鐵死命地掩住耳朵也擋不了他們的騷擾。

『嘿,蛇,你忘了你的兔子。』這時獵人走了過來,看見阿鐵一臉鐵青,於是便出生詢問,關切對方的身體狀況。

然而阿鐵走了,朝著未知的另一端快步前進,全然不知自己的目的為何。

但獵人並沒有就此放棄,他喊著:『快回來唷,大蛇!我還沒說完話呢!』

自詡為獵人的青年跟在後頭,祂的步伐如羌般跳躍,毋寧說那像是種舞步,獵人行動迅速、不著聲色,不一會兒,祂就跟上了疾走的阿鐵。一路上祂問了許多事情,包括阿鐵的出生、住所以及最擅長的打獵工具,期間祂也不在意阿鐵是否有答話,獵人純粹只是覺得有趣就纏了上去,像之麻雀一樣嘮叨個不停。爬過山坡、越過筆筒樹群簇之地,他們倆不斷地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阿鐵累倒在一處空曠的山頂上時已是隔日清。

冬日的山嶺總是讓乳狀的濃霧覆蓋,那天也不例外,幾乎看不見晨曦的小空地伸手不見五指,寒冷的露水沾在皮膚上,寒霜都滲入了骨髓。突然,腦海的聲音一哄而散,阿鐵觸及了大地的邊緣,彷彿伸手便能遮住所有聲音的源頭;可是他不會這麼做,因為他聽到了土地真正的言語,它從來就不曾責怪阿鐵,那些生命僅僅是在那輾轉循環。通過了怪物的身軀,它們又再度回歸大地,直至百年之後,那些生命依舊不減半分。那就是他所恐懼的詛咒,實際上也只是水上雨降般的道理罷了。

真的這麼簡單嗎?阿鐵深深地呼吸,把霧水都吃進了肚子。而後又一次呼吸,這時他想到了人類,阿鐵想,"我在這個世界也有同樣能遵循得道理嗎?如果真的有,我又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副田地?"

獵人選了一顆石頭坐下,祂看起來精神無比,雖不見面容,卻能得知祂的善意與熱情,祂就像破除解決阿鐵的迷惘而出現的燈火,其言語講的都事關於自然的運作──因為祂,阿鐵才走出了死胡同。此時獵人說:『這是個好地方,阿蘇每次都往這邊跑,』

阿鐵想問自己到底哪值得祂追逐,而獵人似乎也深知他的困惑,於是笑著回答:『你很有趣,我好久沒看過有趣的平地人了。』

"但你說我是條蛇。",阿鐵如此想著。

『因為你真的是條蛇啊,你怎麼這--麼講不聽?難道要給你一盆水照照你才會知道自己有條蛇尾巴嗎?』獵人很得意自己說出了這種有趣的話。

但阿鐵可不認為這事件有趣的事。"既然是蛇,那就不可能再是人了吧?",他再次想著。

『喔?呵呵?有意思,你是說自己不是個人嗎?來,學一下大蛇吐舌頭。』

「嘶嘶--......

『你怎麼真的照著做了?拜託--老弟,有點原則。堅守自己,當個偉大的百步蛇!』

「百步......」阿鐵突然笑了出來。他想到敢當,他的兄弟是隻蛇,所以阿鐵理所當然也應該是隻蛇,但他沒想過自己有可能變成百步蛇,況且那種東西自己早就吃過好幾條了,要是真是如此,那不就是同類相殘了嗎?阿鐵想,"原來我就算當了蛇,也只是會殘害同胞的異類嗎?",頓時,他笑得更開心了,甚至可以說毫無道理。

獵人驚呼:『你吃了百步蛇?你這傢伙!唉,不說你了。』

「哈哈--哈哈哈............」阿鐵再也無法假裝自己的無知了,他會說話、會思考,再多的謊言都無法改變,「............不是蛇,也不是人類。」

『哼?』獵人似乎並沒有因為偉大的百步蛇而壞了兩人的談話橋梁,祂依舊是那個樂於談話的青年,『你不是人類?』

「我......我做了很多壞事,」阿鐵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迷網的臉,「因為不是人類,所以做了很多壞事......我什麼都不是,僅僅是個錯誤。」

獵人反問:『你在說外貌嗎?不要告訴我,因為你有一條尾巴,所以就不喜歡吃小米唷。』

但他崩潰似地自說自話,內容充滿了矛盾與困惑,「我好害怕,我好想成為一個人類......可是我不是!不是人類,連點渣渣都算不上......但我為什麼要成為人類?他們好可怕,人類總是讓我感到滿身傷痛......所以我到底想要什麼?我還能擁有什麼?」

『是不是人類有這麼重要嗎?』

「為什麼不重要?我、我一直是如此期盼!我是如此相信自己能擁有它!我想要家人、我想要一個容得下我的群體!......但我就是失敗了!我什麼都不是!現在就連山都不要我了......這條爛命根本不該苟存於世上,但我根本沒辦法死......你懂嗎?我不會死!」

『不會死?那不就跟石頭一樣?』

『是的,石頭,愚蠢的石頭......。』突然,有個低沉的聲音如此說道。

獵人尋著聲音往山下看,此時有個壯碩的黑色人形站在霧裡,但它看起來更像隻野獸,在晨曦的微光中還依稀可見它身上散佈著斑駁的般薄的白色刺青。

......是,太愚蠢了......」阿鐵有氣無力地坐了起來,疲倦侵蝕著他的意志,潰散的精神有如一灘爛泥。

此時獵人沒有半點訝異,反倒一貫地打著招呼:『嘿,另一個阿蘇,你是蛇的朋友嗎?』

『你聽過狗跟蛇能當朋友的嗎?』惡獸裂嘴一笑,打從心裡把獵人當作一個呆子。

狂風吹撫,濃霧卻依舊盤踞,它的浪花在石間浮沉,霧流搔弄著芒草。惡獸的形體依舊深埋於霧海之後,不讓獵人看見,但那位青年獵人隱約能察覺它的惡意,有如硫磺般致命惡臭,可是獵人沒多做任何舉動,祂只是摘下了一根芒草葉放在手中把玩,接著說了更多關於他家鄉的事情,說道祖靈們與動物的關聯,好像在說故事一樣,解釋人類與萬物特殊的關聯,鹿可能是人變得、螃蟹也可能變成人類,來來回回皆是生命,既然是生命,那也無需分別彼此,因為大夥都可能曾經是家人夥伴。

『你們應該也來我們這一趟,族長一定也會想聽你們的故事!』獵人以這句話做結尾。

「哈哈哈,不,也許不了......」阿鐵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像獵人道了謝,謝謝祂追上了自己、又聽了這麼多牢騷話,之後阿鐵就走下了山坡,朝著惡獸所在的位置前進。

獵人高聲問道:『你要做什麼啊,蛇?』

怪物阿鐵只是揮揮手,一如早先一般不發一語。

『那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吧?』

他不敢回頭。接著,阿鐵跑了起來,一股腦而地衝入霧中。

敢當說:生命是信念。但對他們而言,此刻的生命不過就是沉淪於泥沼的錯誤罷了。

阿鐵與惡獸的纏鬥看似永無止盡,從山腰至山谷、從水澤到荒地,他們的鮮血染遍了所到之處,皮肉碎屑與砂石同在;兩者以牙撕咬、以爪刨刮,甚至是以石木為武器施以重擊,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毫無意義的殺戮一來一往,當一塊肉掉了、又立即再生出一塊,當一排牙斷了、又馬上長出一排,就像阿鐵說的,他們不會死,尤其在得到土地之後,這種脫離常軌的現象就變得更加強烈,幾乎到了無所限制的地步--那就是他們的生命,脫下形態、放棄喜惡,阿鐵一無所有,僅僅剩下自毀一途。

然而敢當也說:它不能被否定。生命不存在錯誤,每一草一木、一鳥一魚都有其意義,就算是個怪物,他也擁有值得驕傲的生命價值。

打鬥維持了數天之久,最後,他們終於筋疲力盡,傷口雖然好了、疼痛卻久久不散,垂死的記憶不斷累積,刺刺創傷都像在身上留下了釘刺;不久後,阿鐵與惡獸的心跳與意識都將臣服於真正的死亡,但這也只是暫時的,當這次死亡過去後,他們必然會再度復甦,一遍又一遍、輪迴不止。此時,阿鐵突然察覺到自己放棄了太多選擇,他總是被迫留在角落,眼睜睜看著所有的可能性付諸流水;他是個怪物,然而就算是怪物,但他也會思考、也擁有意志,阿鐵想著,難道自己是連選擇都不允許的嗎?

............」失去右腳的怪物趴在長滿青苔的岩盤地上,口中呢喃著這短暫人生中期盼:「我......想要尊嚴......。」

名為"我"的惡獸也跛了左足,盡管氣竭聲嘶,口氣卻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德性。『尊嚴?你想要尊嚴?』

......我想要選擇!」他大吼:「我不想聽命於誰、害怕於誰!......我想要自由,像人類一樣站在地上!」

阿鐵的聲音顫抖,死亡的恐懼首次深埋於心中;他所恐懼的事情太多了,然而現在,阿鐵最害怕得事情卻是喪生生命,一旦再次死亡,他就會跟最初的怪物阿鐵一樣,只是個盲目愚蠢的野獸,阿鐵不想要遺忘,他寧願記得那滿湖的苦楚也不想成為虛影消散。然而,接著阿鐵卻揚聲大笑,他呢喃著說自己是自由的、不被任何夢魘所操控,怪物阿鐵的笑聲像條發抖的狗兒,但卻堅強如鋼鐵。

『那就是你要的......?』惡獸蹣跚地靠近阿鐵,並說『你要的......自由?那就隨你意吧!』

惡獸的淺淺地露出鋸齒般的利牙,它戲謔地向自己的半身道別後,惡獸就一口咬下了阿鐵的頭,而後,那隻名為"我"的惡獸一點也不剩地將阿鐵吞進肚子。也許那就是阿鐵所領悟的尊嚴與自由,這最終是一個選擇,他親自決定了事情的結尾,不讓任何存在干涉。

 

(嘩啦--嘩啦--)

那是冬至的第一個早晨。

曾叫做阿鐵的怪物在河邊緩緩清醒,他的右腳殘留了斷裂的跡象,身軀除了舊留的挫傷疤痕外,各種打鬥的痕跡也尚未消散。那隻怪物撐起了身子,默默地走向某個方向,他思考著,自己接下來要怎麼生存、又為什麼存活;很快地,怪物的傷好了,那名怪物青年再度健步如飛,但他依舊選擇的緩步步行,沿著溪水往上走,尋血跡與破碎的環境走回了起點。

突然,一位獵人叫住了他,那名獵人說要帶著怪物去看看他的故鄉,希望怪物與長老們分享平地人的故事,於是,他們結伴同行,朝著東邊的山谷過去。這一路上兩人都沒說過任何話,只有獵人的哼歌環繞,照亮著了未來的漫漫路途;酷寒的林線逐漸遠離,混生林所在的場所交雜著枯枝與長青樹頭,後來,他們停在一處荒廢的石板屋基地前。

獵人說:「我們等著你的故事。」接著,祂就便成了山羌跑回入山林,從此不見蹤影。

「生命......是信念......只要想著就沒問題了嗎?」赤裸的怪物坐在芒草堆中,遠眺數里內的寧靜與荒蕪,「我是怪物,不是人類,但我有我的生命......我能像人類一樣佇立於大地。」

那名怪物終究是成了人類,盡管型態大相逕庭,本質卻毫無差異。他的軀體是怪物,但生命是人類--在漫長的等待後,怪物終於找到了一絲安慰,縱使仍是孤獨,卻已不再空虛。

他是大地的兒子,乃森羅萬象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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