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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有段時間,牠曾嚮往著如何成為人類。

但一隻有尾巴的生物能也能稱之為人類嗎?那是阿鐵所忘記的幼兒時光,但那段光陰卻永遠烙印在人們心中,此後,就算尾巴退了、爪子鈍了,牠也無法被他們視為一個"人類",阿鐵只是近似人的畸形生物,從出生到死亡,永永遠遠。

可是阿鐵就是不明白這點--牠以為自己能擁有一個身份,一個能言述牠、承認牠、擁抱牠的身份,藉此以平凡生命自立於世,與同族夥伴共榮共衰。那隻怪物驕傲的不是一個名為人類的身份,而是一個能牠尋得安適之處的標記,只不過那個標記名為人類,屬於自然之中的某個族群。

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牠被這個身份給迷惑了?也許這一切的誤會都要歸罪於那些唯一愛牠的存在:名為影子父親

牠曾有一個素未謀面的父親,盡管阿鐵已經不記得這件事情。但牠確實曾有個父親,活在幻想中的同類,於是,地母蓋亞的聲音往往藉由他的口說出,講述著關於人的知識與愛恨--是它們種下了困境的種子......但終究是怪物期望著有東西說服牠,好讓灰暗的房間變的更加明亮......所以,它們也回應阿鐵,溺愛的答覆牠所有請求,給予一點渺小的希望。

地母借影子父親的形象教導怪物:論身處的環境如何惡劣都不能忘記人類的姿態;那個人承認,或許人類充滿缺陷、甚至是無法想像的卑劣可憎,但他們的生命就如同太陽般耀眼,掙扎在世上的他們擁有奇異而複雜的情感,人類脫離自然的束縛並茁壯前進,能將思想化為現實、從困境中發現解答;那樣的生物是難得的,也許不懂的自省、善於遺忘,但是他們卻能察覺並應用萬物的價值能力,因而使得每個存在都是獨一無二卻緊密相連。

不知何時,那名影子也有了意識,他告訴怪物:人可以為了實質的利益而行動,為此團結、互助或爭鬥不休;然而人卻也能為了虛構的物體而有所作為,他們因愛而犧牲、因恨而仇視、因悲傷而奮力、因喜悅而分享。他們不僅僅事物質的動物、也是精神的動物,是難得而可愛的族群。那位父親說,要因人的生命、以身為人的存在而自豪。

名為影子的父親穿著格子襯衫與灰色的帆布褲,但沒穿著鞋子;他長得高大而強壯,看起來有些嚴肅;那位父親是個幻影,其輪廓有如另一位真正的父親,然而就是差了一點,也許是因為那個男人的外貌總是模糊不清,淡色的短髮也和現實的他南轅北轍。阿鐵一直以為那是屬於自己的幻影,但可笑的事,竟然連那點幻想都不是出自於牠的雙手,而是地母贈予牠的憐憫與關愛......殊不知這也成了磨難的起點,日夜折騰著阿鐵的心靈。

現在的阿鐵也許會慶幸自己已經忘了那些教誨,因為那正是糾纏他的惡夢來源。畢竟怪物阿鐵曾經如此誠摯地相信牠會是那支族群中的一員--或者說,非得是其中的一份子,擁有同源、同樣的基礎,才能與之同在。曾幾何時牠被標記所迷惘了,於是當怪物阿鐵失去了說服自己的理由時,牠也無法繼續承認自己的存在,牠看著自己、傷害著自己,牠問那副身軀何來何去、意識又歸為誰所有?

阿鐵看不見、尋不著,那隻怪物是如此愚蠢,竟潰敗在牠多年的信仰之下。

如今牠忘了當初是怎樣作為一個人類而活。但究竟是忘了、還是忽略了?阿鐵任憑獸性驅使,那副身軀奔馳於崎嶇的樹林中毫無障礙,針對獵物的手段精準而無情,怪物阿鐵彷彿已活在此處百年之久,牠是個狡猾的獵物,也是稱職的狩獵者。然而潛伏於意識角落的"他"卻依然存在,尋找顛覆的契機;因為只有"他"不會承認自己必須滿足於獸性,執迷於形式的"他"意圖藉由否認身份來令自我獨力。

假如說"人類"是阿鐵最大的夢想與恐懼,那"他"就是連同這份目標都要否定的怪物,真正的危險之物。

 

無論力量如何龐大,當當颱風來襲時,怪物阿鐵也只是個孩子。

隔年夏至的颱風異常猛烈,一陣陣狂風令世界發出前所未有的咆哮--於是,所有的動物們都找了地方躲避,就連阿鐵也不得不屈服,牠四處尋找著早定居的岩壁中休息,不時以肩上的野豬遮蔽沿坡捲起的殘枝落葉,但無論怎麼作都是徒勞無功,最後牠也不再遮蔽,只管拼命大吼著,與風暴互相叫囂。倒是領在前頭的敢當看起來似乎正樂在其中,它的確實、健步如飛,畢竟它是一條蛇,最擅長的就是潛行。

不知不覺間,阿鐵落後了,敢當好幾次停下來等帶它的兄弟跟上,可是接連幾次下來,他發現阿鐵並不是因為風雨而慢了腳步,是因為思考才對,牠好像總是在看著什麼地方,畏懼、或戒備著敵人的到來;也許牠已經越來越熟練於面對惡獸的來襲,可是令敢當擔心的卻也是牠意圖與惡獸搏鬥的想法。

走過一段不小的路程後,終於,牠們回到岩洞了。

「敢當--這--。」阿鐵跳上自己的老位置,左顧右探了一會兒後,牠又走的更裡面了些,因為寬而淺的山洞此時只有裡頭的一小塊地方能遮蔽風雨。雖然阿鐵不會生病,但牠也會想辦法讓自己過的舒服些;就算是隻老鼠也知道的什麼樣的窩才是好窩,況且是一隻曾俱備人智的怪物?

此時,敢當邊走邊說:『阿鐵,升個火吧,我們不是有準備了乾絨屑與燃材嗎?』

「無所謂--。」牠甩著那頭髮,敢當綁上的馬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散了。

那條蛇選了個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此時氣流正強力地吹著它細短的頭髮,雨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入。『老實說,我認為這種時候根本沒辦法生火,你該先弄個牆壁才對。跟你說過的木料呢?你丟哪了?』

阿鐵沒理會敢當的指示,畢竟兩者都不是非常重要,牠不需要遮蔽,因為怪物的體質與體能根本不怕天候的變化,同時牠也不太需要火焰,畢竟只有照明需要它,而且生食比熟食更加方便。這幾個月下來牠一直在吃生肉與野草,只有一些罕見的情況阿鐵會將獵物的肉分塊並燻成肉乾,好比遷移的時候;不過阿鐵認為真正的儲備作業能等到入秋時再開始,因為這麼作很麻煩、也讓牠充滿恐懼,所以大多數日子就跟現在沒兩樣,牠會盡情地啃食著新鮮的、或些許生蛆的屍體。

血汙與猛烈的追捕加速了衣物的損毀,於是就在前不久,阿鐵身上中於只剩下了一條即將報廢的骯髒褲子。

『阿鐵,雖然生食不是什麼壞事,但我不覺得那是件值得享受的事情......』敢當以人類代表的身分言說,它正努力地想讓老弟認知到文明的基礎,或者讓牠離開食物片刻,『啊,有兔子。』

阿鐵聽了便立即抬頭搜索,那滿是泥血的臉表現出茫然而貪心的表情。『剛才說到哪了,對了,你來到這裡多久了,比個數字。這樣,用手指說有多少個......算了,你是去年春天來的嗎?』

「嗯?嗯。」短暫的答覆後牠就又埋頭在進食中。

『你有看過其它人類嗎?除了那位小王外,任何活的或死掉的登山客或居民之類。』

「沒。」這是阿鐵最近學會的單字,但敢當懷疑牠學了這個字後就把其它語言東西都給忘了。

因此,敢當說:『說一下自己的名字。』

阿鐵含糊地回答:「骯跌。」

『我是誰?』

「兄替。」

暴風中的敢當無力進行任何教學,它弓起雙腿將頭埋入膝蓋,聲音有氣無力:『唉,我需要乾燥的地方,還有牆壁。』

「噎呀--。」

敢當搖搖頭,再度擺出那副說教的樣子,他要裝做一個長輩,像人類一樣的指導者。『阿鐵、阿鐵阿鐵,你不能老像個小孩子一樣,我是說,對,你是很年輕,但你了解自己在做什麼嗎?也許是時候該再找個人談談話了,你得學著像人一樣思考。』

阿鐵皺著眉頭,但沒回他任何話。敢當接著說:『人類,就像我說的,是會進步的生物,他們用運智慧去做事、懂得符號與象徵,因此牠們雖然弱小,卻比任何生物都要有力量。可是我不是說你一定得要像個"人",在生物基礎上你不可能是個人類......』

「不、否、不是、不要......。」阿鐵一次用上了所有牠所知之的否定詞,硬是中斷了敢當的長篇大論。

那隻蛇吐了一道蛇信,那代表著它的氣餒與猶豫。這些日子以來,敢當一直想告訴阿鐵,它與蓋亞想要的不是讓牠去假裝成一個人類,而是去接受他們、去理解並承擔關於為人者的特性;可是敢當失敗了,因為它沒辦法清楚地解釋人類的本質。也許更大的原因是出在不信任,蓋亞有什麼理由讓阿鐵去接受一群加害者的內在,甚至是去學習他們呢?敢當甚至懷疑起,為什麼必須要是"人類"?

『......因為你的本質就是人類,你不必否定你自己,』敢當試圖說服阿鐵,也說服自己接受這項解答,『接受你的生命......我們只是想要你接受屬於自己的東西......。』

但阿鐵不願傾聽,牠只想活在自己的謊言中,可是現在的牠連謊言都不懂,阿鐵只是個可憐的畜牲,敢當所說的一切牠都不理解。

雨如浪濤向樹林翻騰,悶熱並帶有腐臭的氣旋掀動無比的雜音,樹葉的、枝幹的、沙石的與水流的,萬物的型態擬化為一道單一而不規律的嘶吼。但有股不自然的震顫混入,穿過噪音直達怪物的耳,只是牠選擇忽略,溼透的牠避諱著外頭的異物,縱使知道它必然與之衝突。

自詡為"我"的惡獸待在傾倒的樹幹後頭,它匍匐在落葉上伺機而動,一雙黑漆的眼睛狠狠地瞪著阿鐵,一面看著牠醜惡而惹人厭煩的吃相、一面想著要以哪種痛苦的方式終結阿鐵;但"我"飢餓難耐,發慌的身子讓它無法專注,但空無的它吃什麼都不會滿足,所以那東西仍舊挨餓,直至今日。不知不覺間,"我"被怪物手中的食物所吸引。它直覺那塊屍體能滿足匱乏的自己。

氧化發黑的血與肉沫依水路流開,氣味腥臊而腐敗,"我"想像著那塊屍體柔軟的內臟苦澀且辛辣濃郁的口感,沿腹部啃起那一塊塊溫熱而甜美的肉膜與脂肪......"我"妄想那塊平凡無奇的屍體擁有的美味,將它當作無上的珍饈一般。那隻惡獸是慾望的產物,但卻無法從憑藉自己的雙手令貪婪獲得飽足--當下,它的目標從支配轉為搶奪,那東西悄悄攀過樹幹,剎那,後足一蹬便撲了上去,速度超乎常理。

一來它的目標與原先大相逕庭、二來怪物也防備多時,結果怪物毫髮無傷地跳開至側邊幾十尺遠,心想該怎麼應付對方的攻擊;然而就像"我"所希望的,它奪走了阿鐵的獵物,大顎咬緊了野豬的脊椎就跑出了洞外。阿鐵低聲怒吼,緊接在"我"之後追上去,不滿於受奪取收穫的羞辱,牠不管兩者是否有著實力上的差距,宛如飛蛾撲火般跳上了對方的背並以右臂勒住了它的脖子。

惡獸讓飢餓逼瘋了,當食物到手的那刻它欣喜若狂,那塊屍體就像它所認為的那樣美好;但阿鐵逼它將戰利品放下,"我"又氣又急地想把背上的小蟲甩開,顧不得安全就帶著兩人猛往上障礙物衝撞,力道足以碎石斷木,險些讓山上鬆動的土石形成了泥流而下。最後嘴上的食物被甩到了一旁,飛出了幾尺之外。

"我"意圖上前拾起,但阿鐵張牙舞爪,一身猛力撞擊、其人類之牙欲想咬斷惡獸的氣管。戰鬥急促,心跳也無暇鬆懈,傷痕累累的兩物在泥地上糾纏不清,後來它慎怒地反過頭與阿鐵互鬥,但亂了陣腳的"我"僅僅只是與牠互相抗衡而暫不了上風。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以牙以爪的野蠻戰鬥讓雨水充滿了鏽臭,甚至,牠們忘了戰鬥的起因,一心只想著要給對方的脖子致命的一擊。

此時敢當在洞前盤腿觀望,想盡法子要阻止這場於蠢的鬥爭。到底說什麼話最有用?最後,它選擇如此講道:『很好,你們在這麼打下去,肉就要被黃鼠狼搬走了。』

很幸運地,現在它們兩個都是只是單純而愚笨的生物,一聽到敢當的話就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份午餐,接著連忙尋找屍體的下落。然而發現歸發現,那終究是爭鬥的起點,這個插曲只不過是讓廝殺回歸成了食物爭奪,"我"與阿鐵各咬著殘骸的一邊互不相讓,持續以猙獰的面容威嚇彼此。

『唉,這是哪來的野狗啊?』說著說著,敢當走上前抓著屍骸,結果出乎意料地將兩人一起拉了起來,力氣之大遠超乎"我"與阿鐵的理解,『怎樣,想攻擊我嗎?』

阿鐵首先放棄了食物,儘管牠憤恨不平,但牠似乎更聽從家人的命令,鬆口後就一跛一跛地退到了敢當身後;但"我"不是,它頑強地把持著屍體,甚至想用還靈活的左手和嘴一起把獵物搶回來。後來那東西索性將一塊完整的皮肉啃走,接著示威似地退到了另一處開闊的地點將戰利品吃完。

「嗔......」怪物阿鐵以聲音代替對"我"的鄙視。

『你真是個笨蛋,』敢當並沒有因為阿鐵是受害者而給予安慰,反倒是用力給了牠一拳,『這樣的重傷你要休息多久才能再出門打獵啊?』

這時,名為"我"的惡獸嘲弄地說道:『哈哈,監護人開罵啦......但你就是如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妄想做個聽話的小狗就能博取同情......。』

『小黑你可真會說笑話呀。』

『這可不是你打哈哈就能忽略的事實啊,"小白"......好了,我得了結牠才行......"我"不能有兩個,必須讓事情結束!』

忽然怪物吃力地開口說話,勉強而生疏地念著字詞:「阿鐵......是、阿鐵,不是......我!」

『別囔囔著那白癡名字,你這低能廢物!』"我"對牠大吼:『為什麼擁有身體的是你?當初你明明已經放棄了,你根本就不想要活在世上!那麼我應該才是名正言順的接替者才對......我是"我"!』

「阿鐵說、"阿鐵"......才不是、"我"!」

『你們誰也沒錯,別再吵了。』敢當出聲制止,但說的話卻令牠們費解。

聽在怪物耳中,那就像是在幫眼前的敵人說話一樣。於是牠耐著肋骨斷裂的痛楚,慌張地要向家人求證:「敢當、敢當!阿鐵是阿鐵,沒有我!」

"我"裂著滿是鮮血的牙問:『那請問"阿鐵"又是什麼?你是什麼?』

阿鐵被這些問題弄得不知所措,焦急地咬牙切齒。但敢當說了:『他是人類,真正的人類。那你呢?你是什麼?』

『我?你以為我該將自己列為某種存在嗎?不,我是不變的、永存的,我不屬於任何東西!』

『走吧,別在這個時候傷害他,離開這,小黑。還有你,阿鐵,你回去洞裡,別裝可憐,我不吃這套的。』

野獸憤恨難耐,連番的羞辱使它怒火中燒;然而"我"卻無法接近敢當,那蛇般的存在隔開了彼此,流沙般的迷霧讓它進退不得。阿鐵因敢當而得到庇護,可是"我"知道,那東西不是永遠的,所謂的庇護也不存在任何力量,僅僅只是將異物的拒於門外。

"我"有的是機會,憑著不斷的追逐、剝奪,假名為阿鐵的存在終究要消失;而現在,它想到一個更好的方法來愚弄它們。那東西卑劣地笑著,四足著地以閃電之姿飛速而去,阿鐵瞬間迎上前準備再次應戰,但對方卻錯身而過,朝鬆動的斷崖而去;敢當驚覺"我"的意圖,它倆眼看野獸向山壁猛然一撞,衝擊震開風雨,爆破似的重擊撞開了一聲巨響,土層裂開溝痕數道。沉載不住連日豪雨,飽含水分的土石終於在"我"的催促下從高峰崩落。那東西急退如山風,在災難發生前已不知去向,接著伴隆隆震撼而來的是一波波傾瀉的礫石與岩塊,罕見的混亂頓時傳遍森林。

 

颱風對自然來說好比滾過沙灘的草球,留下了痕跡但卻鮮少造成永久性的傷害。動物們本能地迴避著危險、草木則以剛柔雙性卸除威脅,河川高漲、泥岩崩落,看似災難的歷程對它們來說該稱之為運作,適當的破壞與新生保持自然的平衡。實際上,阿鐵也能視為平衡的一環,是介於自然與超自然的回饋機制,只是當前牠的破壞仍舊非同小可,遠超過森林的負荷。

岩窟住所消失了,"我"引起的山崩將整個洞穴與週遭的樹木給掩埋,就連牠們也無可倖免,傾瀉的泥流彰顯著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將其淹沒。盡管物理傷害對敢當不成問題,畢竟它就算是個實體,至少也是土與水的子嗣,些許騷動不足以打擊它;但阿鐵是貨真價實的,受了重傷的牠被流土中的岩塊不斷翻攪、最後深埋其中,或許能保持完整已是萬幸,生死之事此刻也無法強求。當那條蛇驚見阿鐵露出泥面的手掌時還以為一切就此結束了,它站在一望無際的災難現場,竟然不自覺地憂鬱了起來,也許那是真正的情緒,敢當陪伴在阿鐵身邊的日子雖然是如此漫長又短暫,雖然從未相見,但它終究對阿鐵有著深厚的感情。

要阿鐵喪命可能還真有些難度,實際上牠能不斷的死而復生,但會以什麼樣的狀況活下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敢當匆匆將阿鐵從泥流中挖出來進行確認,牠仍活著,脆弱的氣息盤繞在血肉模糊的軀體上;接著,它再三確認怪物的受傷情況,想著有什麼辦法能讓怪物阿鐵恢復生機,但最後敢當卻不得不向山中的祂者求援。多虧了地母的保證--也許更該說,多虧了阿鐵的威脅性,敢當與地靈三番兩次的交涉後總算取得了一點土地的力量,藉此便能令親人的情況得以穩定,解除死亡危機。畢竟地靈再怎麼不情願令土地朽敗,但怪物要是這種情況下喪命,問題將不只是某個地方消失就能了事的。

這純粹是利益考量,敢當明白,就跟它自己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是利益考量下的結果。

在事情結束前,阿鐵被留在森林的一處凹坑,牠頭部下被厚厚的草藥與細土泥土覆蓋,重量幾乎到了令人呼吸困難的地步。若按敢當的說法,這是安全起見的強制治療,它以藥泥封鎖怪物的身軀以免牠任意移動。但直到它從藍苔嶺回來前,敢當仍舊害怕那名野人會陷入歇斯底里,畢竟以阿鐵的力氣要突破泥沼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不曾祈禱的敢當也只能祈求地母保佑,安撫阿鐵,要牠別讓一切前功盡棄。

一天之後,它帶著一顆版栗回來,穿過了茂密的蕨草與盤根錯節的巨木,其步伐急促如風;但越靠近目的,敢當的足跡就越迷惘,直到數尺之遙,敢當的行動訝然而止,它窺探著牠們的根據地,以細碎的蛇信確定了那裡沒有一絲變化後,敢當才放心地前去查探阿鐵的狀況。

那顆板栗是地方主人的部分生命,它的外觀就如同普通未成熟的果實,青綠色的刺球體藏著棕色的堅果;以石塊撬開外殼,裡頭藏了三顆小石子般的果實,它們被灰霧似的氣息覆蓋,隱隱約約能聽見樹葉的颯颯響音。此時敢當取出了其中一顆,打算立即塞進阿鐵的嘴裡,但它才正扳開了阿鐵的嘴,腦子就閃過了一個問題:要如何讓昏迷的病患吃下長寬約近兩指節的堅硬物體?相信以阿鐵的咬合力就算是啃石頭也不礙事,但前提是牠醒著。

『算了,你明天會醒來的......明天你得好好的吃下去,不然我就直接塞進你的胃裡。』它把板栗塞回殼中。這時的敢當已經不再透明,而是具有實像的存在,然而卻依舊無法清晰地認知到它的樣貌。

『我想過,到底人類是什麼樣的東西,』敢當自顧自地說:『是生物上的、還是哲學上的......到底你執著的名號是什麼?活著就是活著、存在就是存在,需要對這些東西打上稱呼才能認識嗎?但也許我能稍微明白你的猶豫何在,你覺得恐懼,因為你不再是自己所理解的東西。』

那條蛇嘆了一口氣,它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為何要嘆氣,畢竟在現身以前,敢當並沒有情緒這種東西。後來,敢當又說:『當你以為自己屬於某種符號所構成、是身為整個群體的中一個環節時,你卻突然發現自己是被剃除在外的,甚至不是任何你或他們所知道的、可定義的東西;那不只是被稱作異端,而是不存在於世界的幻想;也許這讓你無法接受,我看見你甚至為此感到噁心......是這樣的嗎?阿鐵?或者你只是對道德這件事情感到不安?真是何等高貴啊,笨蛋......』

它坐在一旁的土上喃喃著,訴說些虧欠與懊悔:『如果祂不跟你說任何事情,你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但如果沒有祂,你又會完全偏離世界而成為不容於天地的存在。哪個好呢?我想後者你至少能更豁達些,但現在說這也沒用,發生的也沒法挽回了。而且要我說的話,前者的你比較討人喜歡,以擁有道德標準的族群而言,也就是指善良吧?蓋亞不會管這些的,祂是命運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界的具體化,祂即是規律--照理來講我不會談這種東西,但我能思考、又留在人類社會觀察了這麼久,多多少少被他們型態,就像現在這樣,滿口正反善惡標準之類的......不管怎麼樣,阿鐵,你會活下去吧?哈哈......有什麼理由說不呢?但阿鐵你會用什麼方法走下去?』

敢當低下頭,那道嘆息又深又長,幾乎要沉入了地心。『何必執著型態,活著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了,為什麼非得要相似於他人才能安心呢?你就是你,是人類,是生命,你要信仰的不是人類的型態,而是他們的生命才對啊。』

那條蛇不是個溫柔的存在,甚至溫柔一詞不該出現在那東西的身上,但它盡可能讓阿鐵能感受到自己的關心,敢當學著像人類、感情上的人類。

它是個稱職的哥哥,有時似乎也太過頭了些,阿鐵好幾次讓它反差性的呵護所驚嚇,牠總認為敢當的舉動充滿難以言喻的怪異,儘管阿鐵確實地信賴它,卻始終還未習慣讓人呵護。然而那是牠不明白,敢當在阿鐵尚未出生前就看護著牠,然而它只是看著,無動於衷地坐視牠孤立無援;敢當認為自己對阿鐵有所愧歉,甚至誤以為敢當與牠有著某種親屬關係,常久以來的觀察另它沾染了人類的情感,一方面也受到莫名的罪惡感譴責。只有現在,敢當能與阿鐵接觸,它試著盡力照顧從未相處過的兄弟,是自己的存在使然、也是它的心願所在。

『好的方法、壞的方法、或者痛苦的方法......也許根本沒得選擇。』忽然,敢當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眠的它看著劇烈搖晃的樹冠與天上翻滾的雲系發楞。颱風的威力停留在山區久久不散,不久後又將下起陣陣水霧。

隔日。午後時分,過境的氣流如預期般繼接著無風的豪雨,儘管敢當豎起了兩端土丘並以斷裂的樹枝搭造了一個棚架,但強雨仍不斷地從縫隙中穿過。豆大的水珠打著阿鐵的頭,冰冷令牠顫抖,讓瘀青與瘡疤佔滿的臉龐因此抽動著,深睡的意志悄悄地從海洋中上浮,身上的力氣卻還不足以睜開雙眼。

牠的身軀是人、然而靈魂卻是極度復雜的混合體,將其稱作異物是再恰當不過的。這樣的牠究竟是受到世界詛咒、抑或原本就屬人魂中的異端?若從歷代錯誤的狀況來檢視,應該將阿鐵本身為一個收斂點、問題的起與終,既是異端、也受盡詛咒;可是正因如此,牠不會死,但取而代之的是牠必須從以返回死亡的過程作為甦醒的方法。與前代諸位的不同,牠的死必然銜接著復活,假如放諸人類歷史觀察,事實上也可見少數相似如怪物般的巨大存在,偉人、罪人、英雄或凡夫俗子,能從死亡返回現實的人罕見地散佈在世界各地,可是他們的方法是以那股巨大的力量保持自身不被外力擊潰、又或者藉此闢開回歸身軀的捷徑,然而阿鐵既是龐大的人魂、也是錯誤,所以牠的重生與其說是療癒或強固、不如說是一種倒轉,怪物必然一次次地被撤回死前的原點,所以體驗瀕死的歷程也是理所當然的。

敢當感覺到阿鐵醒了,於是挨身到棚中察看,它見到怪物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是身軀察覺損傷超過了修復機制所能負擔的份量,於是,無法再生的軀殼終於因邁向死亡而開始了真正的倒轉:奪取所有以滿足唯一;一場毀滅的開端--這也是此地眾生們最害怕的結果。

此時此刻,它就是為了遏止此等悲劇而留在此地,獻上眾生的枷鎖,它要治癒阿鐵、亦是詛咒牠。『聽見了嗎?我正在治療你,所以別試著挪動身子,反正你也動不了。來,張開嘴巴,嚼碎了再吃或直接吞下去,怎樣都好,別吐出來就行了。』

未成熟的栗子堅硬如山羌的腿骨,阿鐵試著嚼了幾下但未能壓碎、卻也無力吞嚥,所以牠只好含在口中盼唾液能讓果實稍稍軟化;這麼作也罷,畢竟板栗只是傳遞生命的媒介,是否食盡只是快慢上的問題。不一會兒,返回被延遲了,土地以近乎取代的方式填補阿鐵顏重受損的軀體,此處的存在被逆轉為更基礎的靈子,它們的時間與本質被更高位者剝奪,剎那的沉默凍結成塊,生命溶解成彷彿金屬的黑水滲入土中,衰敗隨之而來。

樹木紛紛焦枯曲折,枝幹鬈曲似為病痛而屈身,阿鐵似乎聽到土地的哀嚎聲於腦海中擺盪,失去生氣的葉片與水珠一同灑落,傾刻,那塊土地沒了氣息,高大的楠與殼斗、匍匐於地上的蕨樹與草苔、棲息在土中的蟲與蟻、潛藏在土中的果實,它們被怪物奪取了,成為牠的部分。棚外的一切了無生機,幾百米內的樹林化為空殼,當最後枯葉也癱落在水灘時,樹幹腐朽傾倒,它們有如燒焦的枯柴無力支撐雨水的攻擊而垮下,崩塌延著牠們延伸,隆隆響聲不下土石顛簸。

有些朽木匯聚成了靈碑、有些則於地面成屍骸,位於災難中心的則是化為有祭堂的錐架,靠著敢當升起了三塊大石將重壓的樹幹撐起,密實的堆疊將晦暗的午光遮蔽,僅留下幾道空隙照耀著潮濕而灰死的空間。大雨傾盆,微微延木殼滲入的水滴發著死亡的響聲,透過殘餘的窗口可見迷茫的世界空無一物,森林的一部分為阿鐵而死了,那塊土地只剩下一道道悽慘的傷痕;牠再次被孤立於世界之外,土地的哀鳴訴諸於牠,憎恨、恐懼、以及些許憐憫,究竟怪物值不值得獲救、存在是為了什麼,死亡的它們同樣地迷網。後來,那些東西選擇相信,蓋亞擁抱的即是命運擁抱的,既然如此,它們便將一切託付於怪物。

 

為什麼必須是人類?在黑暗的房間中牠如此問著父親。

他回答:身為人類是我認為最幸福的事情。神明與惡魔不懂剎那的珍貴,對上者而言生命既乏味又枯燥;走獸與蟲鳥們卻又無法創造價值,牠們只能追隨著永恆的法則。過與不及,人類正好是發展的中介點,之上又有強大者,但輕忽彼此與自我,心智總是讓眼見的規則所誤導,而之下則是特異者,雖然有力量卻受制於本能;或許正因為人類位於中間,他們有限、無力、又孤立於自然之外,所以他們努力地去尋找同伴、確保同伴,用創造與溝通來建立屬於彼此的歸屬。我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擁有真正的自由,能行使他物所無法理解的情感......他們能有擁牠物無可比擬的光芒。"

(不......)阿鐵低喃著。

牠想起了那個父親的話,亟欲甦醒的記憶像魚兒一樣奮力揮動尾鰭,怪物的腦袋承受不了龐大的訊息與試圖遏止的狂瀾,兩方攻防令牠苦不堪言。在"我"離開後,病狀隨時間的流逝而劇增,然而牠總是在短暫的休息後將其遺忘。

以那天為開端,怪物軀體得到復甦的機會--但僅僅只是修復了物理性的傷口,足夠它苟延殘喘。接著不久後,怪物也得到能夠活動的氣力--然而遠遠不夠,犧牲了百畝地力卻也只能保住一個存在,況且是大於一的牠?保住一條性命不死已經是樹林所供給的最大限度了,因此怪物依舊是滿身病痛,褐色的皮膚讓無數疤痕佔據,埋在頭髮下的是一張扭曲的面容、左眼已失去了光明。牠雖強壯、卻不如以往矯健,也許怪物還殺得死黑熊,然而能否捕捉到水鹿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現在牠們正為尋覓一處新的棲所而到了另一處山腰,小巧的緩坡被巨林圍困,亂石散漫四週彷彿遠古祭台;敢當說留在這,於是牠開始整整地與砌牆,但怪物不再精力旺盛,作業穩定而緩慢的進行。但離脫治療已經一個月有餘,怪物卻仍未食用第二顆果實,這樣的牠總是勉強著身體行動,疲竭的喘氣聲在霧水中漫無目的地遊蕩,秋日的濕寒折磨著破損的筋骨,然而牠抗拒土地的生命,狼狽的怪物不知多少次因病魔而失去了獵物、甚至遭逢危險,牠卻仍以那點可悲的意識固守不退。

敢當在想,"何時才該讓阿鐵正視自己的身份?要怎麼樣才能令他想做些什麼事?他不能總是停留在這......絕對不能。",思緒奔跑著,那條蛇也開始著急了起來。它將阿鐵攙扶到一旁的石頭上休息,要牠待會再進行工作;不過今天這回特別嚴重,牠雙掌壓在太陽穴上低頭不起,阿鐵的瞳孔縮小如針、汗如雨下,似乎一天半日內間無法再從事勞動了。

敢當問:『你想到什麼了嗎?』

「不知道......我只是有點頭疼。」牠熟悉了語言,但也學會了謊話。

『你太虛弱了,即使吃再多東西、睡的在久,這樣也無法讓你恢復健康!』

「我不需要像以前那麼強大,學會陷阱與工具的使用已經足夠我生存了。」

『我們都知道問題沒那麼簡單。』

怪物苦惱一番後才又說:「......我想就這麼停下來,敢當,我......我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

『為什麼?你認為錯在哪?』

牠努力地想,但阿鐵只得到一陣噁心感,灼熱的氣息令牠咳嗽,發自肺臟深處的破敗聲冰冷地迴盪於林地間。當阿鐵好不容易停下了嗆咳時,牠已吐了一地,腐敗的肉渣、野草和著一團帶血的麋狀物濺的一身都是;那些珍貴的食物,怪物氣喘吁吁地看著它們發楞,以為那些都是自己的身體,腐爛而酸臭、但卻是必須的,於是牠等喉咽的疼痛暫緩後,怪物便挑了幾塊完整的肉塊又吃了回去。

敢當怒道:『笨蛋,別把那些的東西吞下去!』

它用力踩剁了一腳,塵土剎時將那團糜爛物蓋了起來。阿鐵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卻笑了出來:「那些土會動......

『為什麼你寧願維持這個模樣?你是在賭氣嗎?因為我讓你活了下來?』

牠聽了敢當如此說道,以為自己唯一的親人會因此離去。怪物惶恐地看著敢當說:「不,敢當,我沒有。」。那東西的聲音如鼠般顫抖著,口氣充滿了卑下的懇求與愧歉。

『那就說出來,你不是孩子了,該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一己之力渡過。你在說話,使用著語言與智慧,它們不是為了痛苦而誕生的刑具,它們是用來溝通、表達、以及思考的工具。』

「我不想思考,我寧願不要思考。智慧和語言,我在這裡不需要它們......

『但你不會永遠留在山上!』敢當在一次強調著:『你是人類,你有天一定會回到社會上。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他們的存在必須與群體緊緊相繫,這支族群因群聚而獲得安全、因互動而產生力量,創造、平衡、抑或破壞,那些弱小的東西如今在自然中佔有一席之地,正因他們懂得何謂語言與智慧,知道互助與永不停息的前進。』

「可是我想停下來!求求你,敢當,我不想回去那,我不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阿鐵緊抓著親人的袖子,殘留在臉上的穢物與泥土令牠看起來如此可悲,「為什麼你們總說人類弱小?他們明明是如此可怕而強大......那些東西明明是殘忍又貪婪的存在,為什麼你們總是推崇那樣的生物?我不會是人類......我不想成為一個人類!」

怪物對人類的否定根源於何處,陪伴牠一輩子的敢當是再明白不過的。阿鐵既不恨、也不怒,那東西對人類的存在僅僅是恐懼,牠所能作的也只有恐懼;因為牠就是人們心中醜陋的具體存在,不堪的牠就如同自己所說的那般卑賤、接受同等價值的對待,縱使怪物有著屬於"人"的身份,那也是最低下、有如糞土般的一部分。不管是父親或敢當,他們說的對怪物而言是如此遙不可及;他們說的,都是一直以來不斷迫害牠、厭惡牠的生物,為何阿鐵必須豪無理由地信任"人類"這支族群?信任這樣的自己?

敢當一句話也沒回阿鐵,任牠發抖的身子依賴著它。因為它不屬於人,敢當說的話也許就連自己也困惑不已,人類的好、人類的壞,敢當就連那是個什麼樣的族群都無法理解,又有什麼道理勸說阿鐵重回他們的懷抱?但它的兄弟,那孩子終究不是自然的一份子,怪物阿鐵是蓋亞的兒子、錯誤之子,那份荒謬無涯的生命留在荒野不過是讓悲劇延遲罷了。到時牠不會後悔,因為讓幻覺與惡夢再次支配的怪物連懊悔也無法察覺,牠將終日打轉於虛無的迴圈中。最後那東西究竟是成為世界的大敵、又或者是讓蓋亞封鎖在時空之外?也更會更加悲慘,如同怪物那樣異端的存在永遠無法獲得平靜,無論躲藏於何處、用何種的形式存活,牠每退一步就讓多些痛苦,其累加永無上限。

「敢當、敢當,請你......不要讓我成為一個人類,我就是我,是阿鐵,不屬於任何東西的阿鐵。」阿鐵的哀求聲彷彿蟲子般纖細無力。

它以擁抱安撫怪物,沉默令牠們兩人都惶恐不已。『但你曾是如此崇拜他們。』

「沒有,敢當,我沒有......沒有!」

接著,敢當拍了拍怪物的背並若無其事地說:『也許你該休息了,走吧,去河邊把身子清一清,你臭死了。』

阿鐵順從兄弟的旨意蹣跚而起,但牠仍對敢當先前的話感到不安,雙眼不時確定著攙扶著牠的兄弟,深怕對方將消失無蹤。

氣流在變化,風的方向變了。忽然,怪物警覺著眼前的灌叢,厚實沉重的雜枝後彷彿藏著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不只塵沙落葉墜入其中,白晝也扭曲偏離。牠知道是"我",怪物怯懦地低下身子,對那巨大的陰影揮之不去,但牠依舊試著保護敢當,發出警戒卻無力的低吼。沒多久,稱之為"我"的黑色野獸緩緩從樹群的陰影中走來,四爪的獸足無視灌叢蕨木的阻撓直行而過,然而它的步伐卻是散亂的,那副狂妄依舊,但體力卻大不如前。"我"歇斯底里地維持著險惡的笑容,結疤曲變的臉與那排利牙充斥著嘲諷,黑如墨的軀體讓纖維化的淡色傷痕佈滿,原來的白色刺青如今有如沾染的灰泥一般;然而它的威嚴不滅,縱使身軀殘破不堪,"我"卻不曾示弱,它一如怨靈般為無法熄滅的仇恨而行動,身體的痛苦遠遠無法傷及它的瘋狂。

『你......哈哈,可憐的小狗子,主人沒好好照料你嗎?』"我"對阿鐵的狼狽感到意外。

敢當酸溜溜地回答:『看來你也不好過嘛,小黑。』

「走開,小黑,走開!」阿鐵斥喝,身子卻顫個不停。

『我才難得來一次,就不能更熱情些嗎?』它逼近至阿鐵面前,溼熱的呼吸隱晦著身軀的脆弱,『笑一個,夥伴,我沒打算找你麻煩。』

敢當一派輕鬆地回答:『別這麼逗弄牠,阿鐵都快被你嚇哭了。』

它穿過阿鐵的防護走向"我",仔細地觀察野獸的傷勢。阿鐵見狀,深怕那頭野獸將會傷害此生唯一的親人,然而阿鐵拽著敢當的手臂卻無法令對方有絲毫動彈,最後不知怎麼地,反倒像是怪物躲在敢當的保護之下。牠視線緊盯著野獸,對"我"的恐懼比以往更甚。

『小白,你在找些什麼嗎?』野獸的指爪壓在敢當頭上,『說起來,你為什麼不逼牠?你的小狗狗就快死掉了,不難過嗎?』

『你似乎很緊張,要不要我直接把東西給你?』

「不行!敢當!那是土地,是生命!」

"我"輕藐地瞪著怪物,直說:『不懂得生命的傢伙有什麼資格談論它?那就給我吧,還是你想讓我直接從你口袋裡找?』

 "好的方法、壞的方法......我還能怎麼辦呢?",敢當想著想著,突然便對阿鐵問道:『......嘿,阿鐵,你喜歡這塊土地嗎?』

牠的言語充滿懦弱。「喜歡,阿鐵非常喜歡這裡!」

敢當輕易地將怪物阿鐵的手臂挪開,接著訓斥:『但這片土地上無法容許停滯的事物,我跟我們都說過,你得前進。』

「這是不同的事情!」阿鐵怒道:「那份土地已經早超過了一個存在所需要的份量了!它們覺得痛苦、覺得害怕......充滿怨恨,不管是為了哪個東西,都不該這樣使用它!那......那不值得!」

『但你不是吃了嗎?』"我"緩緩升起右手,指頭一點一點地掐住阿鐵的脖子,『你管那稱作價值?你該知道,土地可是審慎考慮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送出自己的一部分的,你放棄它才是真正讓一切毫無價值!就讓我來接收吧。怎麼?哭了嗎?別擔心,你會跟我一起好起來的,讓我們一起承擔土地的詛咒。』

『放開他,小黑。』

『我這是在教育牠,可恨的影子,你跟了這傢伙這麼久,牠盡是學會一那套人類虛偽浮誇的行為!』

......敢當......。

敢當不可視的面容展現微微的笑意。它知道,自己對阿鐵的依賴也正逐漸加深,最後它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任務,沉溺在軟弱的情感而喪失果斷。畢竟敢當是牠的影子,蓋亞讓它到來是為了令怪物走向世界,但現在一切都偏離了正軌,那生物矛盾地以為逃避即能獲得救贖、遺忘就能視為消失,然而生為樹者不會是走兔、降為雨者不會是山嶺,牠失去了信仰,作為一個存在、一名生命的信仰,並非歸屬何在的問題,就算牠不以人之姿留存於世,以獸、以非常者之身,阿鐵的緊握著屬於自己的形象即可;可是牠不可選擇,誤以為它物的就是自己,藉此是想逃避承擔生存的責任。

實際上,敢當也被自己給迷惑了。怪物該擁抱的不是所謂的人類身份,而是生命才對,是牠那生為人類、作為人類的生命。怪物曾崇拜的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意義,而非他們所持有的、種族上的名號。

敢當喃喃著:『承擔,阿鐵,你要學會承擔。如果你不學會承擔活著的重量,阿鐵這個存在也不過就是個無可救藥的錯誤,僅僅如此。』它將其中一顆果實交給野獸。東西到手後,它滿足地將怪物拋至一旁並退回了深淵。

『無論你身為何物、擁有如何的自我,既然造成了開端就要學會承擔結果,這跟是不是人類沒有關係,是所有生命必然背負的責任,』敢當說道:『而你的存活是不可逃避的開端,既然如此,不管消耗了什麼、破壞了什麼,生命總有一天必須付出相對的補償,無關正邪對錯。』

(我不懂......我不是正安分的與世界共處嗎......我活著,以自己的方式活著!)

『但你在求死,』它的身影逐漸破碎,宛如塵霧消散,『你讓自己排除於生命之外,這樣不容於世界的你又如何與世界共處?接受它吧,那你是這一生的責任。如果真的感到痛苦與愧疚,你就想著,像平常補食動物一樣,牠們成就了你,而你試著證明你值得擁有這個價值吧。』

怪物的無助被莫名的憤怒取代,牠平靜的臉上顯露著一絲微弱的恨意。當怪物吃力地從地上將身子撐起時,牠感覺到敢當消失了,不在稱之為家的地基上、也不在深邃的樹林中,但他故我地行走在這塊土地,裝作從未有過這個兄弟。

他始終是孤獨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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