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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橋關卡的第三天傍晚,護送隊選擇在苦棘山道紮營休息。

苦棘山道位於史東威爾的東側,它是一塊銜接於聖賢關卡與聖賢谷之間的過渡地帶,那裡的山勢緩而多變化、路面崎嶇而多碎石,夾雜細雨與沙粒的強風不斷地由北向南急衝而下,如此惡劣的環境連靈馬都會忍不住抱怨,好在護送隊幸運地在山道末段找到了一塊背風小山壁,接連吹了三天強風的眾人才得以擁有一夜安寧。

「史庫吉大人?」聶塔輕聲呼喚著。

史庫吉沒好氣地回道:「幹嘛?」

「您受傷了!當然,這時候說這件事可能有點太晚......」聶塔抓著藥品的手比了比天上青黑色的風暴夜幕,示意時候不早了,「......但是有總比沒有好,對吧。」

「我看起來像是受傷的人嗎?」

「但您的右手看起來不太方便。」

「那也輪不到你來提醒我。」

聶塔以嘆息做為答覆,隨後他把傷藥擺在地上後就默默離開了。雖然史東威爾的風遠不如化聖雪原冷,但那股折磨人的力道仍讓那位老先生拉緊了斗篷。

聶塔小小的身影走向位於山壁邊的營地,那裡有溫暖的營火與生者的交談聲,它們的存在撥開了那陣夾雜在永恆之風中的恐懼,使之如夢囈般輕柔。過了一會兒,有位聖樹之民拉起了弦琴、唱出了關於雪原的歌謠,他說在那遠之又遠的北方家鄉,奪人心神的暴風雪亦是如此日夜吹拂,先祖們總說那裡惡劣的氣候是給追尋者的試煉、亦是保護聖潔之土的壁壘,那麼滯留在迷離高台的殘酷風暴又是給誰的試煉、為誰而設的壁壘呢——那惱人的旋律讓史庫吉忍不住側眼一瞪,今天發生的爛事已經夠多了,現在他然還得看一群天真的北方貴族在那邊彈琴作樂,這簡直比泡糞坑還折磨人。

「小史庫吉,看來聖樹的人挺關心你的嘛。」從遠處歸來的伊娃低聲說道。

史庫吉不悅地回答:「他只是想假裝自己是個長輩逞威風罷了,真是惹人厭的死矮子。」

「哇噢,現在的你簡直就是路克斯的翻版!」

「什麼?我哪裡像他了?」

「呵呵......」

「這不好笑!」

這時伊娃突然沉默了半餉,她看向聖樹之民的營火,那陣火光似乎喚醒了她捨棄的過往,隨後伊娃拾起聶塔留下的藥物端詳了一番,並說:「......他人的善意有如劇毒,但適當的毒亦是種藥,學會如何取捨吧,夥伴,別讓路克斯的人生影響你了。」

「見鬼了才會被他影響。」語畢,史庫吉就逕自徒步離開了營地,向著南面林路而去

等伊娃確定史庫吉沒打算幹些啥蠢事後,她接著便回頭找了待在營地外側的路克斯討論大夥接下來即將面臨的問題。

可能是提比亞的死誕者派——伊娃以這句話做開場,路克斯聽了之後沒甚麼反應,他只是使了個眼神要伊娃繼續說下去。

提比亞是遠古時代的神祇之一,在黃金律法確立之前,充斥死亡陰霾的交界地隨處可見提比亞的信仰記號,傳說中那位駕著渡船、手持長號角的骷髏之神會帶領迷失的亡魂走向歸途,是無比重要的靈魂舵手,所以提比亞自然也是受廣大生靈所敬畏的死神。

盡管包含提比亞在內,無數異教信仰早已消失在黃金律法的神光之下,但隨著黃金樹的黯淡、永恆的黃金王子的死去與生死規律的紊亂,沉寂數百年的古神們輕易地便趁著這場混亂回到了眾人面前,如今交界地充斥著大大小小的秘密異端,而其中最讓人頭痛的就是提比亞信仰中的死誕者派。

死誕者顧名思義就是因死而生者,它們是脫離黃金律法約束的不潔之物,諷刺的是蒙受靈魂之死的黃金王子正是交界地的第一位死誕者,那偏離正軌的神之死破壞了歸樹法則,進而導致了本該化為塵土的死者以無魂的腐朽之姿重回大地。

生者會本能地排斥死誕者,因為那些因死誕而復甦的屍骸基本上都只是貪求盧恩之力的空殼,是對生命的褻瀆,然而世上卻有一小部分的人認為死誕是進化的象徵,唯有經歷死誕的轉化才算是完成真正的生命歷程。對那群異端而言,追求死誕正如追求萬物的統一,畢竟飽受苦難的生者終將一死、死後終要化為死誕之物,交界地紛擾至今無非就是生存本能賦予的鬥爭意識所導致,那麼當眾人皆排除在生死之外,並以死誕之名消彌差異帶來的爭端,屆時便不會有人蒙受鬥爭之苦,這也正是所有人應當追求的終極命運。

後來那群異端就假藉引渡者古神提比亞的名號集結成派,並試圖將那妄為的夙願傳播至整個交界地,而既然死誕的目的是要讓交界地走入統一世代,會把象徵生命的黃金樹與聖樹視為死敵也是無可厚非的結果,不過伊娃認為事有蹊俏,因此不敢妄下定論。

「最近這幾年內整個交界地的死誕者信徒都有明顯的增長,而且相比於追求大盧恩與法環的王位爭奪者,他們更加渴望戰爭的到來。」伊娃哀傷地說著。

「......提比亞的信徒會用雙指賜予的力量?」路克斯不解地問。

「很像,但不是,」伊娃一邊解釋,一邊從腰囊中取出一根乾縮的指頭給路克斯檢查,「根據解術者的分析,那只是以修士之指作媒介而製造出的死靈術,效果上很接近雙指的幻影秘術,兩者的差別在於幻影是創造出激起恨意的假象,而大橋關卡上的死靈術則是使人將彼此看成自己心中的仇敵。」

「嗯哼。」

「既然能做到這種程度,代表對方肯定曾經與圓桌組織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總之我已經請飛利浦大人進行調查了。」

「這下可好了,這趟路上還缺誰?基本主義瘋子嗎?」

「路克斯,我真的很希望你的烏鴉嘴能用在對的地方。」

路克斯被稱作災星的原因有很多,烏鴉嘴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環節,不過路克斯的人生失敗至此,他對災難的預知能力的確是無人能敵,有時候伊娃甚至懷疑路克斯其實是某個預言家的後裔,就算沒長惡兆角,他大概遲早也會因為那張臭嘴巴而被扔到水溝裡等死。

「我愛講甚麼就講甚麼。」路克斯不滿地回嗆。

「當然,畢竟嘴巴長在你身上。」

要是平常的時候,路克斯已經和伊娃吵起來了,不過今天他沒心情吵架,所以緩了緩呼吸就放下了這筆帳。「......接下來呢?」

不生氣的路克斯,這比不噴火的格密爾火山還詭異。伊娃想著,而她在震驚之餘也不忘回答路克斯的詢問:「盲女說的話大致上沒問題,莫約在半個月前,的確有批來自格瓦格的平民隊伍通過了北方大橋,準備前去寧姆格孚地區,不過根據關卡紀錄,至於這些人最終並未入境寧姆格孚,至於詳細去向還有待調查......老實說我覺得她很可疑。」

「那好,就看她還能變出啥花樣吧。」

「可別玩過頭了,馬爾基特大人不會樂見你的脫序行為的。」

「如果脫序能為大人帶來幫助,那又有何不可?」

「但馬爾基特大人不需要你那多餘又愚蠢的小動作。安分點吧,路克斯。」

「哈,落難的小女娃也懂得教訓人啦?」

「我只希望你能顧及史庫吉的未來,他還有更長遠的路要走,沒理由陪你這個老頭子發瘋。」

「他是我養出來的狗,要生要死都容不得你過問!」

「......唉......這件事就先不談了。」

「......反正我自有分寸。」

話語剛落,伊娃就注意到風中出現了異樣,當下她向路克斯示意後便分頭行動。路克斯喚出靈馬前去外側查探,而伊娃則返回營地確認聖樹之民的狀況。

風中參雜的異樣感和修士之指殘留的痕跡相似,那是披上神聖偽裝的仇敵之術,若是不能及時提醒眾人提高警覺,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另一方面,敵人也不可能天真到認為護送隊會因此相殘而死,想必外頭還有伏兵等著守株待兔才對,若真是如此,那今晚可能會比想像中的還要漫長。

「安米沙堤大人,米德哈瓦特大人,」伊娃向兩位正在簡易營帳中討論喚水村搜索工程的尊腐騎士喚道,「外頭有異樣,讓全員備戰守夜。」

在米德哈瓦特發問之前,安米沙堤便讓工兵長下去讓眾人戒備,而後她才說:「看來有大訪客了,是吧?」

此時米德哈瓦特失神似地盯了外頭看了半餉,專精於祈禱術的他很快地就明白了黑夜騎兵的警告一點都不假,他從強風中嗅到了和大橋關卡一樣的氣味,儘管當時米德哈瓦特沒把大橋的稀薄殘跡當作一回事,因為那只是尋常的思緒殘骸,在任何仍信仰黃金樹或雙指的場所都能瞧見類似的情景,然而相同的氣味突然在人煙罕至的地方現身,那可就一點都不正常了。

米德哈瓦特問:「伊娃大人,來者可是葛瑞克的使徒?」

「細節晚點我在和您們解釋,總之也許米德哈瓦特大人已經感覺到了吧,風中飄散著難以辨識的祈願殘渣,但根據日前的調查結果所示,那其實是死靈之術生效的徵兆,它會引出人們的敵意與仇恨,所以請您們務必注意自身的精神狀態,保持專注。」

米德哈瓦特聽聞後一臉驚恐。「無上意志絕不會容許邪術披上它的光彩,絕對不可能!」

「偽裝的方式多的是,問題只在於對方敢不敢做罷了。」

不一會兒,所有人都站上了崗位,就連聶塔也沒閒著,他被安排在營火旁禱念祈詞,請求神人米凱拉借出神力,阻擋邪物的入侵。

只是就算做足了準備,意料之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就在大夥嚴正以待之際,看守馬匹的兩位士兵突然起了點無謂的小口角,那看似再平常不過的吵嘴伴隨著一股墨水似的躁動,小小的墨滴玷汙擾動的清水,瘋癲的迷霧蒙蔽了敞開的心眼,那是和意志無關的弱小咒術,相比於神人米凱拉強大的魅惑之力或雙指秘密祈禱術創造的仇恨鏡像,飄散在空氣中的只是一絲不協調的古老旋律,它只需要輕輕推上一把,眾人便會群起瘋狂。

強風吹起了怒號、怒號喚動了強風,史東威爾的風暴與之共舞,最初的口角霎那間便化為了刀刃相向的惡鬥,儘管安米沙提只用一雙手便遏止了即將發生的流血事件,但瘋狂已經從漫過了夢境邊界,士兵們手中握緊了怨恨的利刃,他們的仇敵正烙在目光之內。

米德哈瓦特眼見情況失控,就連自己也難以保持清醒,於是他當機立斷地站挺身子,擺出了儀式之姿——緊握拳頭的左臂平舉向上、同樣握拳的右臂平舉向下,那化身傾倒天平的體態象徵著黃金之理的開端,下者終將揚升、動者終將靜滯,所謂回歸意旨將萬物朝不變收斂,混沌諸貌復返循環,其無盡的盡頭必然是以歸零之姿展露本質;平舉的左臂落下、平舉的右臂上升,那道秩序的槓桿喚出了代表黃金律法的金色倒三角框架與三圓重心環,消弭一切渾沌動能的規律之光將阻斷來自外在與內在的形變,此乃回歸性原理的真理方程式。

在律法之光的照耀下,瘋狂的士兵們突然失去了仇視彼此的理由,但也因為填滿心頭的激情瞬間消散,所以它們的神情顯得特別迷惘,宛若大夢初醒。

「別鬆懈,米德!」安米沙提抓緊長鐮喊道,「醒過來的人,快去顧好馬匹跟馬車!伊娃大人,請替我保護好米德哈瓦特!」

伊娃輕鬆地回道:「論衝鋒還是讓我來吧,安米沙提大人!營地跟西側山道就麻煩您們了!」

而後黑夜騎兵喚出靈馬、舉起大戟,一人一馬相著砂塵瀰漫的東側荒地狂奔而去,達達蹄陣貫穿黑夜。

 

來到南邊林地的史庫吉多多少少知道營地出事了,畢竟他之所以會往南邊走,就是猜帶來找碴的人可能會利用此地的高低差與林相作掩護,如今他正被一批傭兵團團包圍,想必此時的營地大概也遭遇了某種程度的襲擊了。

是在橋上使用邪術的那群人嗎?史庫吉一邊揮舞大劍一邊想著,同一時間,他鞍下的靈馬克德里克也無所畏懼地向著敵人出蹄狠踩,其巨大的黑影彷彿車輪般將沿路的敵兵一個個輾得粉碎。

黑夜騎兵之所以能震懾群雄,靠得的不是單純的名號,騎兵驍勇、戰馬亦善戰,而不怕死的騎兵與身為強大靈體的幽靈馬互相搭配,那更是萬夫莫敵的組合,他們光是佇立在路上就會讓人心生退卻,其靜如鬼魅、動似戰車,縱使是年輕高傲的騎兵也是不可撼動的怪物。

然而也正是因為年輕,他尚未受到光陰考驗的意志仍留下了一絲漏洞,不成熟的渴望、不願割捨的愛恨,史庫吉並不比普通的戰士要堅強,大橋關卡的幻影已經證明了他的心中仍留下了與其信念相左的軟弱人性,只要稍稍煽動,誰都能輕易拿下那隻怪物的頭顱。

於是卡森的幻影又出現了。混在傭兵隊伍中的術士施展了真正的幻影秘術,儘管那股力量既非雙指賜予、也與象徵生命的黃金樹毫無關聯,但它的黑色光霧構築出的可是真正的幻惑之影,在那道虛像裡,卡森帶著憐惜的表情緩緩浮現。

我可憐又無能的廢物。他說著

「你只是個假象,我早就知道了!」史庫吉怒喊著。

那名年輕騎兵以為知曉即是看破,可惜在他自認自己戰勝幻影的當下,他的心靈早已被幻影蒙蔽了。死亡的氣味扭曲著史庫吉的認知,令他看見不存在的敵人、不確實的敵意,他和克德里克的默契在矛盾中瓦解,至此史庫吉卻依然偏執地認為錯不在己;他發出駭人的戰吼,他要克德里克聽話、聽從主人的絕對命令,同一時間史庫吉還不忘揮舞著武器,渾然不知自己正在做無用的搏鬥。

史庫吉右臂的創傷越發灼熱、卡森的低語越發清晰,而就在這時,早先死去的傭兵們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以死誕者之姿回歸戰線的它們終於拋下了靈魂的負擔,充盈著死誕祝福的軀殼僅僅記得戰鬥與掠奪的渴望。他們拿起長槍與大刀逼近那名發狂的騎兵,彷彿在圍捕一隻喪失心神的野獸,而克德里克也理解到,唯有將喪失判斷力的主人帶離戰場才是上策,眼下的情況已經失去控制,就算史庫吉還保有神智,他也不可能戰勝一整群非生非死的邪物。

「克德里克!該死的蠢馬!不想戰鬥就滾回去!」史庫吉大喊,他起念讓違背命令的靈馬回歸靈界,於是馬兒隨即化為霧影散去,騎兵也因此狼狽落地。

丟臉的瘋子。卡森對著失去坐騎的史庫吉喃喃斥責。

轉眼間,落馬的騎兵化為了野獸,他高舉大劍衝入敵陣,此時躲在暗處的術士本以為勝負已定,只要維持住幻影的干擾,那隻野獸終將在徬徨中嚥氣,可是對方的大劍卻不再揮空,每次的劈砍都比前一次精準與洗練,好在倒下的死誕者們能不斷復甦,他們的武器在野獸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創傷,當下時間與死誕者同在,活物無論怎麼掙扎都逃不過死亡的糾纏——但就在那須臾,史庫吉殺紅的雙眼看向術士,彷彿獵人鎖定了獵物。

術士本能性地退了一步,而史庫吉也向前踏了一步;術士指揮著夥伴們加強攻勢,而史庫吉則不再戀戰,他拖著大劍跑了起來,風暴宛如他的雙翼、砂石有如他的利牙,蓄滿血與泥的劍刃將路徑化為獵場,此刻術士逃亡僅僅是這場追獵增添了些許趣味性。

等那劍光一閃,史庫吉的耳邊只剩下呼嘯的強風。

「......卡森?......」史庫吉徬徨地四處張望,而後他攤跪在地上,破損的喘息聲漸漸地取代了耳邊的風吼。史庫吉絕不容許自己成為喪家犬,那是他身為黑夜騎兵、身為風暴之子的傲慢,但這樣的傲慢換來的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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