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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末日的到來

 

那是一個春天,他能想像那片綠意婆娑起舞,千萬色彩醒於晨曦、燦爛於夕暮;在窗外,他能在腦海中描繪出花園裡的郁李如雲枝散、磚石旁的金盞菊的似火花搖曳,他幾乎能聽見知更鳥的歡愉、狐狸的喜悅——那是春天,烘托著萬物之初的季節。

但縱使是良辰吉時,他也情願選擇留於屋內持續那場空幻之旅,那個男人想著春天、回味著春天擁有的色調,還有那片藍天。

他的房間是粉藍色,那是一年前才刷上的乳膠漆,其色澤亮麗而飽滿,正如春天的晴空。雖然現在所有的牆上都被文件與海報給占滿了,那些東西像團不會下雨的積雨雲,藏在雲縫中的藍天變的無比遙遠,好在他並不在乎,畢竟那個男人頂多只是偶爾會有點懷念牆壁的原貌,於是他當興頭來的時候,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在那張佔據大片牆面的海報前將海報掀開又蓋上。

那張電影海報是由黑色與暗藍色組合而成,上頭有個女人正朝著隧道口前進,小小的拱形開口正從外界引入強光,隧道中的不潔之物紛紛在光輝消失,唯獨那個女人徬徨不安的背影被留下了。海報上沒有任何描述、僅靠名稱也無法確定這部電影的內容,小小的繁星與月亮就是它的總結,有個女人正準備從異地魔境脫困,外面或許正是春天。

他掀開了海報,看著一塵不染的牆面、看見春天的天空,此舉來回數次,等滿足了之後他便走回床邊酣然入睡。

久違的美夢。

那個男人走在街上,人行道的石磚路踩起來分外踏實,樓高止步於五樓的商街建築維持著一貫的古樸風格,在成群的磚與粉刷牆之間還有刻意偽裝成木造外觀的牆面,那些使用仿木造牆的店家主打的是天然與純樸,正如屹立於原野中的一幢農舍。人們在櫥窗前流走、行車在人群旁漂流,此時他停下腳步,視線被商街之外站著一排排巨物所吸引,那些是另一個街區的辦公大樓,在朝陽下閃耀著灰藍與銀光的它們正專注地看著腳下的矮房子,成千上萬的玻璃裡有成千上萬的白領職員,他們欽羨地注視著在商店中徘徊的遊客,而那名男子正是其中的一員。

不久後,他帶著地圖來到露天咖啡廳,店員給他上了一杯烏黑的冰茶與一盤三明治,三明治有三個,疊成了一座塔。

——在食物入口之前,他醒了。

春天還在外頭等著,窗前的綠影飄搖、煦光閃爍,那副景象讓他心生不安,為了解除不安,那個男人來到了辦公桌前點亮檯燈,並選了一本書來打發時間。本來桌上曾放滿了各種書籍,現在它們全都落在地上了,因為比起那些生澀的書本,那個男人現在更想看些比較有趣的東西,好比一本日記。

那不是他的日記,那本日記的外觀也沒甚麼特別之處,講起材質,單純只是個套上黑色仿皮套的廉價筆記本,原主人還在它的封面貼上了日期,說明此書的紀錄橫跨了一年之久。那個男人不曾真正記住裡頭的內文,他看過很多遍、卻也忘了許多次,比起艱深的理論書,筆者一段段樸實的紀錄與描述更難進入他的思緒裡,正因為如此,那個男人非常喜歡翻閱那本日記,此外他也不僅止於閱覽紙上的文字,還有紙的材質、上頭的污漬、缺頁的日期、破損的頁面、擦拭再擦拭的段落、塗鴉、血跡、情緒。

也許日記的主人就是海報上的那名女性,她隨時都準備要回過頭,深怕黑暗中的異物將洶湧而至。

回頭、快回頭。

夢境來了。那個男人在辦公桌前又一次入睡,這次他夢見了自己在某條隧道中移動。

那條隧道非常的寬敞,看起來像是某條下水道的主排管,又有點像是地下鐵的拱狀通路,其通路的直徑少說十米,長滿青苔與黏菌的壁面後頭還隱約能看見街屋的模樣,汙濁的落地窗、殘破的招牌、虛偽的門扉,看久了就覺得此地彷彿正是一條被混凝土給封進隧道的商街;他不經想像,那裏頭是否有人被困住了;這路上還積了一攤攤汙水,汙水黏稠如空氣中的惡臭,光是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就會令人感到不悅,然而這之中有道纖細的水線正在前進,那個男人察覺後便不疑有他地奔走上前,直到看見緊急照明以外的第一道光輝。

遠方的光芒呼喚著那個男人前進,他不曉得光芒之外的世界是否存在、又以何種形式存在,他只是本能地想朝著光源前進,縱使是死路一條也好過在封閉的空間中消失。

快回頭。

——他在驚駭聲中脫離夢魘,此刻春天仍掛在窗外,它的倩影催促著那個男人打開窗扉,白晝不是永無止盡,光陰荏苒,稍縱即逝。

在這種日子裡,果然還是等聽點歌曲吧。那個男人想著,接著便打開了音響。

經歷過多次維修的老音響中發出了速度金屬的史詩旋律,這和春天不太搭調,外投的世界因此黯淡了些,它紫灰色光暈在密閉氣窗前拍打了兩次,風中淒厲的斥責聲對著窗中的住戶低喃了兩陣。時過半餉,音樂停了,那個男人倒也不是真的在乎,他自顧自地走回海報前又一次看了一眼天空的色澤,接著他環顧牆面上的一切,那些密密麻麻的算式、某些機構發來的緊急文件、某種殘渣、紀念照、風景圖片,世界就在那個男人眼前,他不需要出門也能感受世界的鮮活姿態。

還要再睡一會兒嗎?那個男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吞了適量的安眠藥,這次他只抓了條被單就在滿是雜物的地毯上休息了。

他重回那熟悉的商街,拿到了他應得的食物;天空是紫紅色,街道上空無一物。一會兒後,城市稍微替自己裝扮了點姿色免得讓人笑話,可惜它把顏色跟物體放錯了位置,在馬路上跑的是人、在街上走的是車,太陽是黑色的、影子是白色的,背景的大樓依舊注視著街區的美妙生活,它們彎下腰,讓成千上萬的窗眼覆蓋了半個天空。

「......哈......」那個男人在現實中吞下了一聲嘆息。

春天已經走了,窗外的美景沉澱於紫紅色的晚霞之末,隨風顫抖的樹影沾黏在外頭,它的嘴喋喋不休,反覆描述那消失的春天有多可貴。

那個男人不知道現在到底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天、一天、一年或一個世紀,但無論正確答案是什麼,也都全然沒意義了。他推開床單起身回到辦公桌前,桌上的檯燈正照耀著翻至末頁的日記,最後一夜日記紙上只寫了一段字,日記的主人說:晚安了。

他沉思良久,並關上檯燈。剎那間,封閉的房間與世界融為一體,它們仰躺在純粹的黑暗中,連聲音都不允許出現——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男人再次開啟了音響,他鍾愛的金屬樂在虛無中撕開了一道裂口,而後那個男人在激昂的舊世界餘音中走向門口。他打開門,隧道口的光芒自門外傾瀉而入。

外頭等著的是永恆的寧靜之春。一個末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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