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最初的狄克森小金盃酒館只能算是那種比下有餘的店面,永遠有更差的品質酒館、永遠有比它更兩光的裝潢態度。但在歷經二十來年的光陰後,老闆狄克森.懷特史密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將此地打造成了一座比上不足的溫馨小窩,廣場街的居民都知道這家店風格隨意、做事隨興,可是他們什麼都能幫你處理,要酒要食物、要傳信息或要渡違禁品。套句狄克森的話,他講"想要什麼就吆喝一聲吧!",於是此地總是人聲鼎沸,大夥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挑戰狄克森.懷特史密斯對於服務範圍的定義。

狄克森.懷特史密斯,可敬的小人物,他曾給教區街巷帶來了平凡的歡愉。亞莉安娜側坐在吧檯椅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雅南過往的榮耀時刻,時間的鬼魅紛紛就位,它們舉起酒杯、放聲高歌,而狄克森的幽影就流轉其中,勤奮不懈地維持他對服務的堅持。

如今,時間的幽影重疊在一個個疲憊、恐懼以及歇斯底里的倖存者身上,一面歡笑一面哀愁、一面紛爭一面沉默,三盞油燈照出光陰無情。亞莉安娜拉緊外衣,口中的嘆息從沒停過。

此時站在舞台上的阿爾弗雷德數了數到場的居民,加上利亞安娜後總共只有十八位--他搔搔頭,接著給湯瑪士拋了個眼光,彷彿說了這成績雖然能更好、但也算太不壞。然而湯瑪士並不領情,他張大手臂,表示他們三個忙了至少一個鐘頭、接著又乾等了八根蠟燭的時間,結果他們得到了什麼結果?十八位絕望、攜滿家當、對生命了無遺憾的特攻隊成員。

「再加我們兩個就有二十位了。好的開始!」阿爾弗雷德說。

「算了,反正我本來也沒抱多大期望,況且太多人一起行動根本就是找死。」湯瑪士把身子的重量壓在木杖上。

亞莉安娜揮揮手,並出聲提醒:「男孩們,是二十一位,別忘記後面還有個俗氣的女孩唷!」

經亞莉安娜點名後,趴在圓桌前的莉莉馬上就坐正了身子,態度盡可能的表現得精神奕奕,以免鬧了笑話。盡管她覺得就算不把自己給算進去也沒關係。老實說莉莉並不想參與這次的逃亡行動,因為整起事件幾乎跟她一點關聯都沒有,就像夢一樣,這可能就真的只是一場亂七八糟的夢境,但就再剛才,莉莉才被那位夢中的女士扒光了華美的衣服、換上了一套風塵味濃厚的素裝,而也就在幾分鐘前,她發覺自己捏手臂的力道太大,竟然捏出了一個痛得不得了的真實瘀青--事情太過合理,她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

莉莉也拋了個眼神給湯瑪士,她需要支持。

湯瑪士見了忍不住低頭扶額,他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挫敗過多少次了,從認識阿爾弗雷德以來,他就一直身處在挫敗地獄中。「對,二十一位。」湯瑪士坦承。

其他十八位大小民眾對這場詭異的互動頗有微詞。羅德夫婦投下了半張不信任票,他們逼著兩位年約十歲上下的雙胞胎兒子也要跟著他們這麼做;馬利諾盧伊茲(Moreno Ruiz)先生覺得跟亞莉安娜共處一室有點尷尬,因為他經常去找她做那檔事;希爾女士與她十三歲的女兒認為她們完蛋了,由獵人、交際花、以及非雅南人組成的團隊肯定有問題。剩下的十位民眾又分別組成了上廣場街協會與下廣場街協會,他們有兩個共通點,一其、就是想要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度過災難,其二、他們不喜歡彼此,至於湯瑪士等人的內部問題,有時間的話他們會私下再討論。

討論聲匯聚成洪,參與者的情緒一觸即發。

「好了,各位,」刀斧手打斷了眾人的竊竊私語,「你們都知道接下來該什麼,但請容我再重新說明一次吧。我、刀斧手阿爾弗雷德,以及獵人湯瑪士,我們兩個將帶各位離開此地、前去他處進行避難,正如最初我們和各位提到的,在此等恐懼之夜,家門已無法抵禦不斷逼近的災難,野獸、惡魔、以及吞噬人心的邪惡無孔不入--因此,我們必須尋覓真正的庇護所,能讓諸位團結一致、互助扶持的安全之地,而那個地方就是亞丹小教堂,目前由紅衣僧侶麥爾坎殿下管理的亞丹聖殿!請稍安勿躁。亞丹小教堂有足夠個空間容納所有人,它擁有足夠的薰香與厚實的壁壘能確保野獸不會入侵,此外,更重要的是,無形亞丹就在那看護著我們。如今雅南已成夢魘之地,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而是有邪物在考驗我們的道德良知,今天,許多人認為,只要宰殺野獸就能滿足終結恐懼的條件,實際上他們什麼也做不了,因為野獸來自於人心,除非吾等心靈能戰勝恐懼,否則真正的野獸是殺不死的。那麼我們就要因此坐以待斃嗎?不,實際上我們能做的事還多著呢!今天雅南會淪為煉獄,全是因為大部分的人只想著摧毀危險、卻忘了治療危險造成的傷口,它們愛好血腥更勝保衛家人,所以,既然知道問題所在了,我們為何不加以矯正?我說,亞丹小教堂不但是一個庇護所,它也是我們雅南的復興之地!」

刀斧手的結語一下,酒館的氣氛便逐漸統一,他在絕望的居民心中種下了一絲希望之火,那場演說不單是讓刀斧手滿頭大汗,台下的民眾亦有所感召。亞莉安娜適時地拍起手、莉莉與之跟進,隨後眾人的鼓掌聲此起彼落,他們不是在讚賞刀斧手,而是慶賀自己擁有走出第一步的勇氣。

演說天分、領導風範,湯瑪士幾乎都要成為阿爾弗雷德的信徒了。他舉手要大家安靜下來。「我是湯瑪士.史瓦茲,接下來我們將從廣場前的側巷前往亞丹小教堂南門,這段路不長,但很危險,因為路上都是發狂的修士。別擔心那群野狗,牠們已經被我們給踢走了。總之,為了安全起見,我和阿爾弗雷德會分兩批帶各位離開。但在出發前,我要確定這裡有無行動不便者?沒有?很好,那等會兒就進行分組。請問誰還有問題?好,你,請說。」

身材渾圓的羅德先生起身,他說話時還微微地打著哆嗦:「那個......獵人先生,你確定......我是說......我們離開後......還有機會回來嗎?」

「可以,但這要視夜晚何時解除而定。你有什麼貴重資產或無法帶走的重要物品放在家中,以至於你還必須時常回去探視嗎?沒有?那就別問這種問題了,你們的命比錢還重要!好了,那麼你呢?」

上廣場街的代表霍克先生站的筆直,他鏗鏘有力地說道:「我不想和下廣場街的人一起行動。」

「那你就去死吧。下廣場街的代表在哪?我告訴你,要是你敢說出和這位先生類似的話,我就把這根棍子同時頂進你們倆的屁眼裡。」

臨時出線的下廣場街代表收緊嘴巴。「不,沒這回事,獵人先......獵人大人。」

安德魯老夫婦一同舉了手,兩人在一陣意見交會之後,決定由安德魯先生代表發言。他問:「斧刀手大人,我無法相信你和你的夥伴。我們已經看過太多獵人與聖職者發瘋了。」

老先生的問題再次掀動了人們的情緒。的確,他們沒理由相信一群黑烏鴉中會蹦出兩隻白烏鴉,況且若聖職者與獵人都逃不了發瘋的命運,所以眼下這趟由聖職者與獵人主導的逃難之旅又會把眾人帶至何方?安全的亞丹小教堂真的存在嗎?這會不會只是一場陷阱?

「你們會把我們給殺了,然後喝我們的血。」馬利諾盧伊茲先生說。

「這是教會設的局,刀斧手和獵人都是教會的人!兩隻人皮獸!」上廣場街代表對伙伴低喃。

「兩位大人,為何你們還能保有理智?還是說你們......表現出來的......」下廣場街代表話說到一半,他嘴巴已經顫到無法言語,唇上的一抹鬍鬚活像是個扭動的毛毛蟲。

阿爾弗雷德打算出聲辯駁,但湯瑪士知道他沒辦法應對這種問題,於是那位獵人攔住了刀斧手。現在該黑臉上場了。

湯瑪士說:「你們會選擇匯聚於此,正是因為你們察覺到自己處境窘迫,畢竟留在家中也只是死路一條,倘若橫豎皆是一死,何不盡力而為?是的,你們出現在此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方向,而是你們打從一開始就決定要主動出擊,爭取屬於自己的安全堡壘,逃難之舉勢在必行!那麼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誰來向你們保證我們兩位是真正的帶路人?實際上,沒有。沒有證據可以表示我們並沒有瘋,因為要是沒瘋,我倆就不會出現在這,要帶大家去小教堂避難;也沒有證據能表示我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畢竟在場沒有第三者看過小教堂的狀況。清除路上的巡邏人與野獸不能證明我們並非別有意圖,提供口頭保證亦只是沒有實質效力的約定,現在唯一能作為判斷的就是你們的直覺--現在!你們可以選擇自行離去,回家、或想辦法逃出雅南,怎樣都好,或者許相信這位刀斧手的正直與真誠、信我所能提供的一切力量,然而,請立即判斷,我們沒有時間拖拖拉拉了,死了一批野獸還有另一批野獸,縱使瘋修士不會搭理街巷內的狀況,他們也會發現自己少了幾個夥伴,若是如此,未來就真的是一片黑暗了!」

場上一片死寂。湯瑪士的聲音威武、冷漠、宛如巨鎚,他表現出自己對於居民們的信與不信毫無興趣,他要的只是決心、起身動作的決心,要是那些居民們對自己的未來夠理智的話,就該立即離開房子,前往真正的庇護所尋求救援,但若執迷不悟,他也不會強求,因為湯瑪士只是這段路的保護者,他不負責說服與勸戒。

「我加入,」亞莉安娜起身,「因為我家已經沒有薰香可用了。那你們呢?你們該不會還藏了一整屋子的薰香油與蠟燭吧?」

一直沒開口過福斯先生試圖出聲,他有著不符活潑與年輕外表的羞赧。「我......我想加入。我打算勸我的妻子過來,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只要二十分鐘。」

刀斧手點頭答應。福斯先生立即衝出門外。

湯瑪士又問:「還有誰打算勸親戚或朋友加入這趟旅程的?」

底下議論紛紛,不過大致上已經沒有疑義了。湯瑪士見大勢已定,便將分組的工作交給阿爾弗雷德,自己則溜到了後頭找莉莉談話。

他大步前進。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在後方隆隆作響,雜音東來西往,眾人不安的呼吸與踩地聲譜出了一段詭異的小舞曲。湯瑪士像是個邀舞人,他走向莉莉,一臉緊繃與不自在,莉莉則是那位不知是否要出賣雙腳的小姑娘,她猶豫、好奇、渴望又擔心對方將說出的第一句話。

「莉莉。」湯瑪士停在莉莉面前半公尺之處。

「是,史瓦茲先生。」

「衣服很好看。」他被自己的愚蠢發言給擊潰了。

「真的嗎?」莉莉看了一眼胸前略為大膽的開襟,「亞莉安娜女士說這只是款退流行的衣服。啊哈,其實我真搞不懂大城市的流行,我只去過馬內兩次!不過這裡也不是馬內,對吧?大夥的口音都好奇怪......」

湯瑪士稍微靜下心來觀察莉莉與她現在穿的衣服。對方是個少女,擁有一張貓兒般的靈活臉蛋與一雙深藍色的眼珠子,她的身材清瘦、盤起了黑髮有些粗糙,皮膚帶有一點麥色,看起來相當健康,可惜膚質過於乾澀;而對方穿的是一套茶綠色的裙裝,手工精緻、剪裁俐落,只是它裙襬對莉莉而言有些太長了、胸口部分也有點鬆,襯上緞帶與蕾絲的蓬肩留下了一雙光裸細緻的臂膀,方形開襟露出了莉莉的鎖骨與那尚未完熟的胸線。要說低調,倒也沒低調到哪去,至少大膽是有了。

湯瑪士問莉莉幾歲了,對方回答說是十六歲。

「嗯,我們先別管衣服了,」湯瑪士其實本來是想說,她十八歲以後再穿可能會更適合,「莉莉,這裡是雅南,塔拉尼斯的雅南城。」

莉莉覺得頭皮發麻。「我應該在貝弗洛才對,史瓦茲先生。」

「也許你的身體真的還在貝弗洛,而我眼前的你......可能只是個靈魂。不,我是說,我猜是這樣!畢竟誰曉得那群狗屁上位者到底有多少能耐?搞不好祂真的把你給抓來雅南了也說不定。」

「但貝弗洛,」莉莉捏捏眉頭,「等一下,我有點頭痛。首先,塔拉尼斯到底在哪?」

「特彌斯旁邊那座大島國。需要跨海。」

「喔,原來塔拉尼斯就在那啊!」莉莉接著把左腳跨在右腳,她現在放棄當個淑女了,「好吧,我得相信我真的飛過海洋了?我的天公伯啊,飛越海洋?我連翠石河的另一頭都沒去過......為什麼這裡不是亞斯特拉?至少亞斯特拉還有個羅姆城,聽說那地方非常漂亮,羅姆大聖堂、灶火神殿、子爵堡......」

「我不知道,去問問亞彌達拉吧,是那玩意兒把你送過來的。」

「神父可沒提到有個惡魔叫亞彌達拉!」莉莉趴在桌上,孤絕感襲捲而來,「喔,抱歉,我知道我很囉唆,可是我除了抱怨還能做什麼?這原本應該是我的夢,是每天開舞會的馬內城,而不是什麼陰森森、溼答答的巷子......而且要是這裡真是現實,你看看,我還有這枚戒指!夢中的東西總不可能帶到現實中吧?」

「這個雅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她凝視了小拇指上的藍鑽戒指良久,而後她紅通的眼睛望向湯瑪士。「一切都好陌生。會不會連我都是假的?」

「莉莉,其實我也不了解雅南怎麼了,也許我所認知的一切都是事實、但也可能全都是錯的,所以你不如把當下發生的一切都當作惡夢吧。我們現在要逃到夢魔抓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跟緊了。」

「真的是一場夢,」莉莉用左手揉揉眼睛,她擔心自己真的要哭了,「史瓦茲先生,你跟一年前差好多,還是說這才是真正的你?或是我理想中的你?啊,我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我們過去找阿爾弗雷德吧。」

在湯瑪士的攙扶之下,莉莉走到了舞台附近。此時阿爾弗雷德正在解決上下街的紛爭,他希望兩邊都好,可是、很顯然的,兩邊都不希望對方好。

所幸,在湯瑪士的承諾之下,他以一根木棍解決的爭吵,而且再也沒有人打算出面挑戰湯瑪士的木棍權威了。

 

莉莉提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夢中之物存在於雅南。湯瑪士回頭思考最初約瑟夫卡醫生說到的,現在的雅南是夢與現實的夾層,可是他究竟該把現在的一切稱之為夢還是現實才好?如果是夾層,那現實與夢中是不是又各有完全不同的雅南城?

這個雅南有所謂的外面嗎?蹲在黑暗中的湯瑪士想著,一時間失去了平衡。他在下墜,墜入雅南之外的虛無深淵。

幸虧陪在一旁的阿爾弗雷德及時扶住了他。斧刀手問:「湯瑪士,你怎麼了?」

「腳麻了。」

廣場街的轉角處等著第一批人,他們在台階下方瑟縮屏息,那群老弱的目光聚焦在阿爾弗雷德手中半掩的燈火,按照計畫,等他吹熄火焰,他們就立即行動。湯瑪士先一步上前,他憑藉雜物堆當掩蔽,一步一步推進至黑衣修士的巡邏範圍邊界。

對方看守的區域很明確,就是包含大教堂階梯至廣場之間的這段路,而逃難的移動路線正好位於兩地交接之處,雖然稍稍重疊,但只要小心點就不會有問題;修士們的移動速度很慢,約略每三分鐘會有兩位修士穿過大階梯前的環外道路,而廣場中的巨人大概每一分鐘走過一次對位,儘管不確定他們是否也會對牆外的動靜起反應,但湯瑪士他們沒有本錢下賭注,所以最好也把這個變數給算進去。

接著,第二個關卡就是大階梯。若幸運的話,他們能閃過徘徊於階梯上的巡邏修士,假如倒楣透頂,中間跑出一個計畫外的敵人,湯瑪士就得當機立斷將對方解決,接著還得趕緊直接回去把第二批人給帶過來,畢竟大階梯一旦出事,肯定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或許說就算發現也無所謂了,畢竟事跡敗露,他剩下的人至少還有空檔時間能硬闖。

然後是第三個關卡。先不論第二步驟出問題的狀況,等轉入通往小教堂南門的階梯後,他們要面對的危險將從修士轉為野獸,因此,為了保險起見,湯瑪士與阿爾弗雷德會先將第一批人安置在兩人暫放裝備的辦公大樓內部,由阿爾弗雷德負責護衛,接著等湯瑪士回去將第二批人也接過來後,他們再一同出發。

修士手中的燈火由遠而近,湯瑪士能看見對方石雕似的硬臉逐漸清晰;巨人的步伐撼動地面,牠們依順時針而行、速度穩定不變。準備了。湯瑪士升起左掌--不,等等。湯瑪士拿舉起阿爾弗雷德借給他的望眼鏡大階梯處看去,有一對黑衣修士正從上頭走下來,他們僵硬的腳步不像是在移動,反倒只是純粹的下墜,兩人之間沒有交談,但顯然是戒備重重,此外,後頭還有個龐然大物尾隨--是另一個持大斧的白衣巨人。阿爾弗雷德也看見了,他正努力想確認接下來的行動方針。

是加強戒備嗎?他們已經發現同袍的屍骸了嗎?湯瑪士思考著,雖然這也是可預想到的事,畢竟按照兩人在廣場街中逗留的時間來看,少說也是半天了,盡管他們並不如想像中的聰明、也沒有換班的跡象,但無論如何,時間久了肯定都會察覺到異樣,接下來是加強緊戒、或增派人手,無論怎麼做都是很合理,但多了一名巨人?更別說剛才他們又在廣場街的民宅屋頂確認過,對方沒有任何改變,巡邏路線、巡邏人力,事情沒有一絲變化。

那麼,我們能假想那不是針對兩位失蹤修士的強化戒備之舉囉?湯瑪士猜想。他聽見自己的心跳猛烈跳動,若不是廣場巨人的步伐聲,陷入附近的修士肯定早就注意那陣異音了。

巨人在兩位修士的引導下進入廣場。新來的巨人繼續往前走,不久後,它消失在廣場盡頭。

湯瑪士回頭與阿爾弗雷德交換意見。

「他們往廣場底部過去了。」湯瑪士說。

「不像是針對這個區域的警戒措施。」阿爾弗雷德說。

「也許是我們多慮了,畢竟處理掉的巡邏修士也不在我們的行動路線上,也許他們會增派中央階梯的巡邏者,但沒有理由動到我們預計要走的地方。總之,按照原定計畫進行。」

於是兩人回到各自的岡位上。再一次觀察、再一次預備,這次他們確實出發了。

 

從街口距離階梯約五十公尺遠,中間有兩個躲藏點,它們分別是棄置的馬車車廂與棺材及貨物堆成的小山。

十二道人影追著湯瑪士的腳步匆匆移動,月光照不穿廣場中的薰香迷霧,他們的輪廓好比一陣霧海褶子。停下來。湯瑪士要大夥趕緊躲進掩蔽物後頭,他帶著莉雅安娜、希爾母女檔、梅西女士、以及安德魯先生躲在貨堆的隱蔽處,身子幾乎伏地面上,而阿爾弗雷德則帶著安德魯夫人、羅德夫人與其雙子、再加上福斯夫人與她襁褓中的小女兒等人則藏在車廂後頭。

巨人即將繞過端點。那東西大的不真實,它身上的衣物僅僅是一層破爛的白布、露出的臉在月光下呈現灰藍色且毫無生氣,它抓著不可思議的大斧,長而纖細的手臂將斧頭覽在胸前,看似一尊隨意捆出的破爛假人,差別只是這些巨人動得比較勤奮罷了。就算它們長得跟平常人差不多大,那種怪胎看了也會讓人退避三舍,如今它被放大成這副德性,就連看一眼都叫人寒毛直豎。巨人的視野沿著外弧轉向。

湯瑪士到階梯前查探大階梯上的巡邏修士身在何方,這時修士的巡邏位置已經轉移到了上方,他聽得很清楚,對方的腳步聲漸漸稀疏--湯瑪士認為機不可失,於是便用力揮手,要所有人立即跟上。他們一行人追著獵人的腳步前進,期間也顧不得什麼輕聲與隱密,行李在它們背上發出悶響、居民們的鞋面零碎如雨,十個成員中安德魯夫人的速度一直快不起來,阿爾弗雷德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索性就將她抱在懷中並趕緊追上隊尾。

「阿爾弗雷德,你是那位阿爾弗雷德.西門特里(Cemetery)嗎?」安德魯夫人問。

「那姓氏不好聽,所以我現在幾乎不這麼稱自己了。」阿爾弗雷德低聲回答。

「但那是你父親給你的東西,阿爾弗雷德。」

「我沒有雙親。我是孤兒,安德魯夫人,西門特里只是個辨識用的代號,它不是真正的姓氏。」

「是嗎?真遺憾哪......」老夫人不再言語。

湯瑪士帶領眾人轉入階梯旁的岔路,聳立的樓房令路面宛如蟻徑,月亮投射出的樓房之影讓人伸手不見五指,僅能察覺頭上有道無盡黑夜。莫約過了十分鐘,眾人紛紛從後門走進了辦公大樓。他們並未在後門的小廳堂多做逗留,而是退至了更後頭的儲藏室內,大伙盡可能靠在一塊坐著、連燈火也不敢點燃;福斯夫人的小女兒很識相地這時候才哭了出來,她感受到停滯於空氣中的恐懼,低沉、詭譎、複雜的情緒漩渦觸動她纖細的五官,夢魘在福斯之女心中留下了可恥的印記。

福斯夫人不停地左右晃著她,一會兒後,羅德夫人也跑過來幫忙了,但她並非出於善心,而是憂慮那孩子再哭下去,野獸都要跑過來了。

「只是一點光,我想不會有事的。」阿爾弗雷德將掛燈中重新點燃並放在地上,油火看起來十分微弱,但足夠照亮歇息於貨架走道上的所有人。

亞莉安娜沒有坐下、也不肯接近燈火。她受不了那群人的眼光,亞莉安娜感受到,那群自認清白的正直人們難以接受眼前的交際花也在救援名單之內,她們不肯承認亞莉安娜也有和其他廣場街居民擁有同樣的權利,反倒是湯瑪士與阿爾弗雷德從來就沒想過這些事,所以亞莉安娜總是跟著那兩個人一起行動。當然,還有莉莉,只是亞莉安娜認為,莉莉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明白的傻丫頭,等她知道眼前的女性真正的身分時,不知到時那眼神是訝異還是嫌惡居多?

也罷。她想,誰管她們啊?

「刀斧手先生,現在有誰在小教堂呀?」亞莉安娜問。

阿爾弗雷德眼神飄向湯瑪士,而湯瑪士回答:「一個女孩以及一個老太婆。」

亞莉安娜望向湯瑪士,她仔仔細細地看了對方的樣貌。儘管儲藏室的光源不足,但她仍看的見湯瑪士銳利、同時也十分骯髒的臉蛋,而他的體型和阿爾弗雷德一樣結實壯碩;湯瑪士站在最黑的角落,不過亞莉安娜還能看見那位獵人的綠色眼眸,那是雙狼犬般的雙眼--總結而言,不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另外按照長年累積的經驗來看,亞莉安娜知道這樣子的人若不是個瘋子、就是個殺人魔,也許對方兩者都是。她忍不住挑起眉毛。

「你叫做湯瑪士?」

「是。」

「你是個特彌斯人,和那小姑娘一樣。真稀奇,我見過很多塔拉尼斯境內過來的外鄉人,但就沒真的見過幾個海峽另一邊的大陸份子。可是,雖然沒有幾個大陸人,然而我確認識一位自遠洋渡海而來的異國女性。話說,為什麼你要把武田夫人留在第二批呢?讓老幼婦女先出發不就是你們的打算嗎?」

這次換湯瑪士丟了眼神給阿爾弗雷德了。於是阿爾弗雷德解釋:「武田夫人堅持要走第二批,她非常擔心戈登先生的精神狀況。」

「戈登,果然,」亞莉安娜砸砸嘴,「話說,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刀斧手與獵人異口同聲地說:「當然,請吧。」

「夜晚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阿爾弗雷德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湯瑪士補了一句:「夜晚的事就等你們真的安全了再說吧。阿爾弗雷德,我要去接下一批人了。」

阿爾弗雷德隨湯瑪士一同走到門外。湯瑪士說他要抄捷徑回去,阿爾弗雷德下意識地反問捷徑是什麼,而他指著天花板說要從屋頂跳回去。

「湯瑪士弟兄,你確定要這麼做?」

「我不想冒險再走一遍回頭路,太危險了。」

「你這麼做就不危險嗎?有些地方的高低差至少有五米、更別說中間隔了可能隔了一個大斷層呀!」

「西門特里先生,照顧好你自己吧。」

「你......你聽見了?」一陣寒顫從腳跟傳到腦後,阿爾弗雷德皺著眉頭,心中反覆思索,湯瑪士與剛才那場對話相距至少二十公尺,在這種狀況下就算他聽力再好,怎麼可能連內容都清清楚楚?

「我是隻野獸,阿爾弗雷德,我在各方面都比你強多了。」湯瑪士露出勝利的笑容。

「你是嚇不了我的,湯瑪士弟兄。」

「我還擔心你不知恐懼為何物呢!行了,把這顧好,我隨時會把人給帶過來。」語畢,湯瑪士匆匆往樓梯那過去。

 

為何不從原路返回?其實只是因為湯瑪士不想走地面。他從暗門中爬出、隨即衝到護欄前,來不及減速的身子壓在上頭,彷彿要被誰給推下樓一樣。

湯瑪士瞪大了眼--整個雅南都漂浮在虛無中,磚下不是土、屋基不著地。斜平交錯屋頂在月光下載浮載沉,有如擱淺的船隻,巨人是海濤中的一搓漩渦,白色的泡沫緩緩地盤旋、盤旋,將所有東西溝給抽入深海。湯瑪士捂著嘴,扭曲的面容似毀壞的畫像;他退了幾步,接著用力拍打自己的太陽穴,湯瑪士告訴自己,剛才他做到了,他真的走在下頭,亞南之土是扎扎實實的地面,沒有所謂的虛無,只是越是否認,他的恐懼就越生根。

亞彌達拉。祂在看著湯瑪士。

"讓我來幫助你,湯姆。"

「我是不會屈服的,惡魔......我是野獸,行走於雅南!」湯瑪士閉緊眼睛,幾秒後他再度睜眼看著護欄外的雅南城。

"世界從來就不空虛。"

虛無填上了黑色石堆,空氣不再嗡嗡作響。湯瑪士做到了。他衝處出去,以超人的腿力在屋頂間跳躍。

 

第二批人莫約在一小時後抵達,此外,隊伍中還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叫做戴爾特,也就是和湯瑪士槓上的那位大屁眼先生。

不過戴爾特這一路上都表現的很溫順,實際上他只是沒想過湯瑪士長的這麼有威脅性,所以就這麼屈服了。原先戴爾特前去報到的最大因素不過就只是想和湯瑪士來場真正的叫罵,結果最後他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不過,當戴爾特與亞莉安娜見面時又是另一回事了,他非常不喜歡亞莉安娜,就連站在那位女士身旁都覺得噁心--至於原因為何,也只又戴爾特本人才知道了,然而湯瑪士直覺,這絕對跟亞莉安娜的工作沒有直接關聯。

「我終於可以把這該死的衣服給扔了,」湯瑪士脫下黑衣修士的風衣,換回蓋斯柯恩的舊狩獵裝,「還有斧頭。謝了,輪子。」

「輪子這個外號也不壞嘛。」阿爾弗雷德語帶自嘲。

「啊,有自覺也是件好事。」湯瑪士露出疲態。

居民們分成兩隊在橢圓形的小廳堂準備出發。阿爾弗雷德再次清點人數,他核對每個人的名字,並交代接下來的路程該注意些什麼事。

湯瑪士沒有多花心思在莉莉身上,她有些失落。

此刻莉莉仍有股強烈的不踏實感,她被拉出夢境、然後成為亡命之徒,她身邊沒有半個認識的人,所有雅南人身上都帶有令人困惑的金屬氣味,可是莉莉卻不得不加入其中,假裝自己也該恐懼黑夜中的鬼影。她安安分分地跟著隊伍出去了。莉莉拉著裙擺,不停地玩弄著左手的尾戒,她想,要是家裡有一顆這麼大的寶石,大夥就能過好日子了--所以,換個角度想,這也算是美夢成真吧,只要安全地離開這、只要寶石都能留著,她就可以帶著母親與弟弟一起去住大房子。

但這是這不可能。莉莉左顧右盼,時不時回頭查探負責殿後的湯瑪士,她的理智說道,這裡還是夢,至少某一部分是如此,而夢中之物終就會消失,因此對它們有多少期望、就有多少落空。

「史瓦茲先生。」莉莉輕聲呼喊。

「不是現在,莉莉。看好路。」湯瑪士拒絕了談話。

莉莉噘起嘴。接著小小一絆,莉莉差點摔到了前面的希爾女士背上了。果然,正如湯瑪士所言,她得看好路,因為雅南的路特別崎嶇。詭異的高差、左彎右拐的驢道,階梯上上下下,走著走著,她幾乎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轉到哪個方向了;除此之外,那裡的屋子都異常的高大,屋前屋後都是鑄鐵之物,鐵閘、鐵窗、鐵桿,走在這條小街上就像在牢房前遊行一樣,明明是道無人的窗子,卻好像擠滿了好奇的囚犯。

恐懼。她總算知道雅南人究竟在害怕什麼了。莉莉對上帝禱告,要祂不要將她遺忘在這處夢魘孤島;她向神明傾訴,說雅南之地彷彿啟示書所記載的靈薄死域,如果真是如此,那請赦免她的靈魂,免去無盡等待之苦。

「我誤入黑暗森林,讓恐懼所蠱惑,但有祢的陪伴,邪惡將無能侵擾玷汙;我誤闖幽冥深淵,於滾水川流前徬徨躊躇,此乃聖者試煉,所以我應當鼓起勇氣,跨出祢賜予我的第一步......」莉莉低語祈禱詞。

旁邊的雅南人都覺得她格格不入,她的存在彷彿錯誤;莉莉是異端者的信徒,口中念著異神的咒語。在場有人曾聽見過莉莉與湯瑪士在酒館中的對話,那位獵人說莉莉是夢裡出來的,但夢中怎麼能生出一個人?和祈禱截然不同的低語與騷動從中間傳開,有人開始懷疑莉莉只是偽裝成人類的邪魔,她是災禍派來的使徒,為了毀滅大伙最後的避難所而出現。

莉莉遮住耳朵,她不想聽見別人對自己的評語。她要平靜;她想回家。

騷動越演越烈--她嚇得四處張望,這時她才發現大夥全都散退至了一旁,他們擠著莉莉往後退,她一時間還搞不清楚狀況,直到有人尖叫後,莉莉才知道大夥都在躲避那隻從天而降的怪物。

那隻怪物有著人形,他穿著深色的獵裝與大衣,看似雄壯、又帶有點威儀;怪物壓在戈登先生身上,他蠻不在乎地扭斷了戈登的頭,接著又像砸橘子一樣將其敲碎,粉色的不明液體被擠了出來、炸散於地面,隨後血液沿著磚線往下流動,一階一階、朝著大夥等會要走的路過去。莉莉不停地祈禱,她退後、禱告、希望夢境立刻消失,這和去年的貝弗洛不同,莉莉無法反抗夢境、她甚至連尖叫都沒辦法。

突然間,一陣碰撞打斷了恐懼。

「快帶他們離開,」湯瑪士大喊,「快走,輪子,把他們全都帶過去!」

湯瑪士將那名怪物給壓制在牆邊了,但他撐不了多久。下一秒,怪物以肘向後用力敲了湯瑪士的肋骨,趁湯瑪士手勁鬆懈之際,牠隨即進行了反制;不過是一轉眼,怪物便反過來將湯瑪士給壓在地上了。怪物沒有臉,他的五官有如樹上恣意鑿出了洞口--莉莉閉起眼睛,她想忘掉一切,然而--怪物沒有聲音,它吐出的是一串串淹沒世界的符號,那些是無法理解、亦不該理解的文字。

「幹你媽的,不要發呆呀!」湯瑪士使勁大喊,「輪子,快把所有人都帶走!」

亞莉安娜拉著莉莉的手往前跑,她的勁道扯的莉莉的手臂發痛。他們全力奔跑,但不知是怪物帶來的、還是剛才的噪音所吸引來的,外頭野獸逐漸匯聚,半餉後,又有人因此犧牲了,是福斯先生,他擋住了一隻襲向妻女的野獸,卻因此成了對方的糧食。他的犧牲不單只是救了妻女,有幾隻才剛跑來會合的野獸因此聚過去了,三隻野獸在那搶食著福斯先生,血液、肉塊、內臟,他的身體彷彿由內而外翻了出來,最終福斯先生的屍骸只剩下一副破碎的骨架與、衣物與模糊不清的肉塊了。

福斯夫人哀傷的無法言語,她只能用力跑,將懷中的孩子視為福斯先生活在世上的最後一絲證據。

野獸們攔在半路,阿爾弗雷德便舉劍斬殺。

阿爾弗雷德大喊:小教堂就在前面了,快過去,進去教堂裡!

夾雜著尖叫、喘息與無名的恐慌,倖存的十八位成員爭先恐後地往小教堂的門裡鑽,在亞莉安娜的幫助下,莉莉也成功地進入了庇護所中。那裡的安全毫無疑問,廣大的廳堂中飄盪著清新、不變質的薰香味,可是剛才的恐懼在此刻卻一併爆發了出來,幾個被野獸抓傷的成員在地上哀號,孩童哭喊、婦女焦急的不斷叫罵;十八個人、外加一個小嬰兒,他們的聲音頓時掀開了小教堂的屋頂,月光照亮了他們心中的黑影,影子不斷放大,最終成了一塊黑洞。

莉莉愣在原地良久,她與莉亞安娜輕輕側擁著,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兩人不停地顫抖,就如同其他成員一樣讓恐懼所脅迫。

「緹妮!緹妮!快帶我過去那!」僧侶麥爾坎自遠方大喊。

緹妮在平台上看了一眼群眾,慌張與無助淹沒了她的理智。「麥爾坎先生,人太多了!」

「不要緊,先救助傷患......我需要幫忙,拜託,有沒有沒受傷的人能幫忙!」他求助。他與緹妮想幫助受難的人們,然而他們無論做什麼,混亂一再攪和,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恐懼鎖住了莉莉的喉嚨,不過,同一時間,她卻發覺自己就快從恐懼中脫身了。

「......需要......需要有人......指揮......」莉莉的思緒越來越清晰,恐懼再也無法束縛她,「......亞莉安娜女士......我們得做些什麼!」

「我們能做什麼?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亞莉安娜驚呼,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成為恐懼所苦,「......對,只要一點理智。」

隨後,亞莉安娜放開莉莉,她衝入人群中呼喊:「小屁孩們閃邊去,去幫那女孩準備急救藥材!梅西,你不是護士嗎?去幫幫老僧侶呀,他手抖成這樣你還敢讓他替傷患包紮?沒事的人快把行李堆到旁邊,找毯子、找被單,讓個空間讓人躺下來!別發抖了,我們已經在小教堂裡啦!」

理智、但不親切的聲音喚醒了所有人,他們注意到現實並不會因哀號而好轉,最終他們發現到,所謂的安全不代表有神力照顧,一切終究得自立自強才行。於是大夥終於動了,他們按照亞莉安娜的初步指示張羅空間,照顧病患。

「呵,權利的滋味,」莉亞安娜自嘲著,「莉莉,我們趕緊過去吧......莉莉?」

她消失了。

 

村婦守在床邊打了個盹。一晃頭,她醒了過來,彷彿有道陰風穿過了胸膛般。村婦趕緊上前查探女兒的狀況。

她依舊躺在床上,但熟睡的聲音轉為淺而喘的呼吸;不久後,她醒了,憔悴的面容中夾雜著一絲複雜的情感,正如那一頭黑髮中的白絲。村婦等著莉莉開口,而她得到的第一句話是:這裡還是雅南嗎?

「不,莉莉,這裡是貝弗洛。」她輕輕撫著莉莉的頭。

「我去了雅南。」

「平常你不都是在舞會上打轉嗎?」

「媽,這次不是舞會,那是雅南,一個可怕、充滿恐懼的都市。我在那遇到了史瓦茲先生。」

「史瓦茲?」村婦僵住了身子。

「他救了我,他救了大家,媽。」莉莉握住村婦的手。

村婦注意到她女兒的手有塊小瘀青,而指頭上戴了一個從沒見過的東西,仔細一看,村婦發現那是個充滿孔洞的石環戒指。莉莉也發現這一點了,她輕輕嘆氣,接著說:我早知道沒這麼好的事。

村婦越想越不對勁,關於史瓦茲、關於那枚石戒指,不過她拒絕深入。「莉莉,再休息會兒吧,現在是半夜,你起來也沒用。」村婦說。

「讓我走走吧,只要一會兒就好。」

「好吧。」

這時歐文從門外探頭進來,他有點害怕,這近一年以來,他總是有點害怕莉莉,歐文說莉莉的味道變得怪物先生,只要和莉莉在一起就很容易作惡夢。可是今天卻不一樣,他放下了戒心、並主動接近了莉莉。接著,在歐文的攙扶下,莉莉離開床鋪,朝著大廳過去。

歐文說:你的味道不一樣了。

莉莉回答:你這小怪物,老是嫌我有怪味。

歐文說:但我都說你的味道不一樣了!

他們倆恢復了昔往的姊弟情誼,村婦望著他們,雖然感受到喜悅,卻又讓一股異樣感給硬生生攔斷了。

莉莉行走著,她的灰色睡袍隨氣流而搖晃;搖著搖著,在燈火中,睡袍竟成了一套綠色裙裝,裙子的質地柔順、似乎是由綢緞與鵝絨縫製而成的高級品。

「莉莉?」村婦呼喊。

莉莉回頭,露出一臉困惑。「怎麼了?」

裙裝再度變回睡袍。「沒事。你想喝點熱牛奶嗎?」

「好啊,謝謝你,母親!」

姊弟倆走入客廳。村婦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也累了,老是胡思亂想。

她拒絕相信任何邪靈之說,亦否定所有不合理的事物。正因為如此,她獲得了一夜安寧。

arrow
arrow

    B.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