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環繞於,露水抹去了蒼穹與大地,萬物黯淡、輪廓虛無如影。

湯瑪士知道這是場夢,衣不蔽體的他在寒氣中顫個不停,恐懼無所不在;湯瑪士出聲呼喚,有如嬰孩渴求父母的關愛,縱使知道此地杳無人煙,湯瑪士依舊任性地哭喊著、喃喃地祈求著,求世界別對他棄之不顧。湯瑪士不禁瑟縮著身子,而後他的雙腳無力負擔身軀的重量,恐懼要這個男人跪在夢境的原野上,它說--安靜、不要出聲,於是湯瑪士便連點唇齒的寒顫聲都不敢發出來,瞪大的眼睛直盯著膝前幾吋之處,深怕一點動靜就會引來殺機。

那片草地低矮而衰敗,新融的霜水讓土壤變得異常鬆軟--

--湯瑪士的雙腳陷下去了。泥濘與草結抓住了湯瑪士的四肢,他拚了掙扎,但始終徒勞無功。

 

"湯姆,你做惡夢了嗎?"

 

迷霧有如謊言,然而這個謊言不會粉碎。

那雙綠眼在英格的黑影下清醒。湯瑪士急著撐起身子,泥潦的恐懼深埋心中,一時間他還以為自己正在下沉,像個墜入瀝青池的石雕。湯瑪士的舉動嚇到了一旁的馬兒,棕馬踱了踱蹄子,牠想起了伙伴的異狀,可是棕馬總是過於仰賴經驗,牠誤以為那些混亂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好比打雷、狼嚎,牠的野性直覺受限於自然,只要天空健在,棕馬就永遠不會發現湯瑪士的身邊有恐懼流竄--然而此時牠卻察覺到了一位不該存在的不速之客。

棕馬嘶嘶鳴叫,韁繩讓牠只能在樹邊躊躇不定。

「湯姆,別害怕。」幻影又一次出聲安撫。

「我不害怕,愛德華,我不怕!」湯瑪士強迫自己看著對方,他要證明自己還有理性。但若是有理性,湯瑪士就不會把那個幻影稱作愛德華了。

下一秒,幻影站在湯瑪士身邊耳語:「我知道,你只是缺乏了一點勇氣,湯姆。現在你需要一枚幸運小硬幣嗎?還是一本書?又或者兩者都要?哈哈--你真貪心啊,親愛的湯姆,貪心的小怪胎。」

「閉嘴,愛德華,我已經看透你的真面目!」湯瑪士搶走了放置於地上的行囊後就拖著右腿跑向河岸,「你的虛假無所遁形!」

「你想做什麼?」

湯瑪士涉入水中,直至水深及腰他才回過頭盯著幻影,此時那張枯槁的臉龐露出了一點喜悅之情。幻影的身影落在蘆葦草後,他是愛德華的影子,湯瑪士所畏懼與憎恨的愛德華,現在偉大的愛德華之影在樹下動也不動,湯瑪士可以感受到對方藏在心中的憤怒,因為淙淙水聲與流水讓影子無以立足。它只有在最安靜的地方才能現身。

「我說我已經明白了,愛德,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你就是那場惡夢!」他大喊。

幻影聳聳肩,而後他一邊撫著棕馬的頸子、一邊問:「你喜歡塔拉尼斯嗎?」

「快離開,滾出我的世界!」

幻影解開了馬兒的韁繩,它一手牽著馬兒、一手抵著他的黑木拐杖,幻影宣示它仍勝卷在握,馬之女神與之同在。「塔拉尼斯是個鬼地方,諸神興起、諸神殞落......」它低聲誦道。

湯瑪士閉上眼睛,口中依舊念念有詞。他想像有道洪流從天而降,將他所不願看見的一切沖得一乾二淨,那個可憐人緊緊抱自己僅有的支柱,以為那是塊浮木,等天譴降臨時浮木就會帶他到進入永不日落的淨土。英格的黑暗與寒冷隨風而至,隆隆水聲讓湯瑪士的意識越來越稀薄,但幻影的聲音依舊清晰。

它的言語從不間斷。「......最後諸神死去、化為塵埃,但那些古老的信仰就是死去了也不會消失,因為死亡的祂們就在夢中伺機而動,冀望復活之日到來......歡迎來到塔拉尼斯,我的小湯姆,現在你已經與亞丹同在了,請開始學會謙卑與敬畏吧。」

「我......我根本不需要敬畏......敬畏什麼狗屎亞丹,愛德!我是湯瑪士.史瓦茲,弗蘭姆的樵夫!」湯瑪士大聲斥喝。

「祝你有個好夢。」

「走開,愛德華!走開!......我不是你的實驗品......不是野獸......我是一個人類......」

幻影對湯瑪士的哀求嗤之以鼻。馬兒走了,幻影亦消失無蹤;野林中空無一物,泥徑前唯留蹄印。

湯瑪士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站了多久、口中又喃喃了些什麼瘋言妄語,但只要能保證惡夢不再清擾,他甘願就這樣一直站著。流水是他與世界之間的高牆,在水中的湯瑪士依舊孤獨,但他不再與恐懼為伍。那個男人不禁笑了出來,發顫的呼吸聲中帶有一絲富足與安詳。

 

"醒醒,湯瑪士!"

 

迷霧象徵了世界的帷幕,背對它才是保有心智的關鍵。只是誰又能保證帷幕不會悄悄掀開?

那雙眼睛在樹影下甦醒,英格的天空亮了大半,但陰雲在枝葉間飄忽不定,難保這陣光明不是下場雨的前兆。此時湯瑪士注意到旁邊有火,有個人影在火旁歇著,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那個人是克里頓。湯瑪士心裡喃喃著,難道他們倆還沒離開坎特伯雷嗎?困惑了半天,湯瑪士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僵得毫無知覺,它像是結凍了一樣,所幸旁邊的火焰就在一臂之遙,於是湯瑪士便不加思索地把手伸向火堆--令人迷戀的暖火--

「湯瑪士老大!」克里頓驚呼。

「別擔心,我就快碰到了......。」

克里頓從地上彈了起來,他趕在湯瑪士把自己弄傷之前阻止了這場愚行,可是湯瑪士還沒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他只覺得自己的權利被剝奪了,就連取暖都不被允許。湯瑪士狠狠地瞪著克里頓,一臉憤怒與愁苦,他想責怪克里頓,只是他又有什麼資格這麼做?

湯瑪士又看了火焰一眼。幾秒後,他發鏽的腦袋終於轉動了。"不,快搞清楚狀況,克里頓做的對極了。"他想著,讓克里頓抓住的手也不再使勁掙脫。

「我不該留你一個人的,這真是個蠢主意!」

「......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明明知道......」克里頓本打算說湯瑪士的病正逐漸加重,但他了解,湯瑪士不想要被同情,「......知道你會迷路。讓一個大陸人走進塔拉尼斯的英格找旅館,這怎麼想都不對勁!」

兩人發展出了一種默契,是與愛德華不同的兄弟情誼。湯瑪士會稱他與愛德華曾是朋友,一對一的友誼,過去湯瑪士也曾肆無忌憚地跟愛德華談論任何事,他們談犛牛峰是不是真的有犛牛、大象到底怕不怕老鼠,假如湯瑪士要是做了蠢事,愛德華就會酸到他臉紅脖子粗為止,所謂的朋友永遠不會給彼此留下任何情面;而克里頓比起朋友,他更像是一個弟弟,從前湯瑪士和安德烈的相處模式正是如此,盡管倆人存在著名為輩分的粉筆線,但如果情況允許,他們隨時都會跨過去給對方來點惡作劇。

兄弟,湯瑪士好懷念這個詞。「別自以為是了,小毛頭,我識字,至少愛德華教過我一些重要的字詞,走個小城市一點都難不倒我。」

「哈,英格可是個迷宮,要在這找路,秘訣不再於看門牌,而是你記得街上有多少個彎與岔。」克里頓將毯子蓋過湯瑪士的肩膀。

「所以你找到天堂的入口了嗎?」

「再過四、五十年吧。雖然我覺得自己比較可能下地獄就是了。」

「保持誠心,上帝將會赦免你的罪。」

「算了吧,我只希望老祖宗能在地獄為我跟克里斯準備好了一場大派對。」

湯瑪士露出大大的笑容,頓時他如釋重負。「那位波弗長得什麼樣?還是說接應者又換人了?」

「沒換,就那個波弗,留著絡腮鬍的怪胎。聖職者都一個樣,可是他特別奇怪,好像隨時都會把人給吃掉一樣。」克里頓說著,順道便起身去看看湯瑪士的衣褲烤乾了沒。

「我從來就不期待安息會的人到底能有多正常。我的書呢?喔,在這裡。太好了,它沒事......」

汪洋漂流記。克里頓不禁懷疑那本書是否帶著詛咒。「波弗說我們明天再出發,路上包括他在內,總共有三名安息會的人與一位姓弗朗明哥的求診者同行。其他的暫時沒有變化,接著我們將啟程往野牛溪谷,然後輾轉進入羅倫城遺鎮。野牛溪谷那應該還有幾個求診者會跟上,不過名單一直在變,看來有些事情要發生了。」

「你認為是什麼事讓名單一變再變?」

「按照約瑟夫卡的說法,他們是在揀選病患--這很合理,諾克斯老闆也認為,如果要分享秘密,最好是找信得過的人,況且是未來必須留在雅南的同伴?」

「或者是實驗品。我知道研究者都是什麼德行,再好的事都藏了詭計,而且若是我們當中有誰不夠資格,他們就會直接把篩出來的劣質品送進屠宰場......又或者我們這些人早就已經身處屠場任人宰割了,無論死活,大夥終將成為那些人的玩物。」

「往好得方面想,至少血療是真的,歐吉安見證過奇蹟發生。」

「對我而言,那已經是次要問題了......」湯瑪士頓了半餉才又接著說,「......克里頓,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教會吧,等到抵達野牛溪谷後你就馬上回去屯田城,告訴愛德華說我死了。」

「我會跟著你到羅倫城遺址並且確保你的安全,湯瑪士老大,這是我的工作、我的義務。」克里頓伸了一個懶腰。

「你的工作只是送我到雅南懷裡,這段期間是死是活,都只不過是愛德華的一場賭局罷了。」

語畢,湯瑪士起身將半乾的衣物穿起。他在林中尋找不知流落何方的馬匹,湯瑪士盲目地左右打轉,到最後甚至連自己該做什麼都不曉得。克里頓又一次拉住湯瑪士,他帶著自己個雇主走回火堆旁坐著,而後他們兩就這樣又靜靜地待了一會兒。

王后塔的鐘聲穿過樹冠,駛往英格的大船一艘接一艘滑過水面。從那片林中可以看見遼闊的河域外伏著一隻都市之手,有別於鄉村,這裡的磚屋有增無減,沒有地方是空的,那裡擠、而且總是四物忌憚隨處地溢出,建築物歪七扭八、有如久未修剪的廢墟花園,但湯瑪士覺得英格很美,他對克里頓說,他喜歡像英格這樣的地方。

 

小王冠旅館在某種層面上確實比暴風閘要乾淨,而且他們的老鼠洞裡真的有老鼠,湯瑪士午睡前就看過幾隻,牠們像道車隊一樣沿著牆角亂竄。一會兒後他聽見了十字瓊恩的歡呼聲,克里頓說,假如瓊恩不是抓到了賭桌上的肥羊、那肯定就是逮到了一批廚房裡的肥老鼠,反正無論抓老鼠或抓詐賭客,對瓊恩而言都同樣是個能賺錢的小工作,所以要探究其中的差別實在不容易。那位瓊恩是個眼明手快的好傢伙,唯一個缺點就是歪腦筋太多,假如巡隊需要一個檢察官,那瓊恩絕對是不二人選。

這樣的瓊恩同樣沒什麼忠誠概念,雖然說他跟偉恩兄弟深交多年,但他們都知道,絕對不能相信瓊恩的堅貞之說。就連瓊恩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人格,要是價格合理,他搞不好還會主動在脖子上掛個"已出售"的牌子。什麼都可以買賣、什麼都不奇怪。

所以波弗走進來了,而且兩手空空,只帶了一句午茶邀約就突破了瓊恩偉大不凡的防禦線。其中參雜著些許貿易關係。

克里頓打從心理不希望湯瑪士答應波弗的邀約,所以這趟路他走得不甚開心。至於湯瑪士,他只是打從心底認同克里頓對波弗的形容,他穿著一身老舊的褐色旅裝、紅潤的臉蛋上掛著一撮斑白的大鬍子,看起來像是個學究或律師,然而湯瑪士與克里頓所感覺到的是藏在那層光鮮外皮下的渾沌之物,波弗很怪,怪得像是不該佇立於這塊土地上的異國份子。

而且他有血的味道。

波弗,雅南之民。

「我喜歡聽故事,史瓦茲先生。介意我直呼你湯瑪士嗎?」波弗帶著他們來到蜜壺街街口。他不得不讓車伕把馬車停在五十公尺外的地方,因為鱒魚街的路寬實在窄得太可悲了。

「不行。」站在兩人身後的克里頓說。

湯瑪士狐疑地回望了克里頓。「我們想我們彼此還不夠熟識。」他回答波弗。

「那麼,史瓦茲先生,」波弗打開車門作勢邀兩人上車,「剛才說到故事,我喜歡聽故事,同時也喜歡說故事,好的故事必須被傳誦才有價值。聽與說,語言的力量令歷史得以長存。」

湯瑪士說:「我可以當負責聽的那個。」

先一步溜進車內的克里頓則探出頭補充道:「我可以當負責吃的那個。抱歉,今天我們還沒來得及弄一餐像樣的伙食。」

「我還在想,如果你們願意留下來與我一同共進晚餐,那就再好不過了!」

「不,謝了,我們快去快回吧。」湯瑪士在克里頓的幫助下跨入車廂。

馬車往東邊去,目的地是歸屬於安息會的聖人守望教堂。這段路上波弗也沒閒著,他東一點、西一點地介紹著,他以英格為榮,好的壞的全都引以為傲,可惜車上的乘客並不賞臉。波弗沒把克里頓放在眼裡,小狗就是要有小狗的樣子才可愛,另一方面,他倒也未曾表現得太過貪婪,波弗甚至沒有把心思放在湯瑪士上頭,現在他就像是個熱愛祖國的地方人,難得有外地客來,他無非就是想多講幾句。

建築興起、建築衰敗,流行潮至、流行潮退,波弗描述著此地的大小傳奇,在那些土黃與紅棕色的磚牆間砌滿了屬於塔拉尼斯的哀愁,相比於大陸國家,此地的百般景色總是讓人感到眼花撩亂,有些柱子過了海就變細了、有些門楣花飾吹過海風就碎成了幾千片,那裡雖存在著趣味十足的屋頂與窗台,但不知為何,海浪讓它們變得細長又陰鬱,高高昇起的尖塔想逃離這片土地,蜿蜒的巷道卻是迷宮,一旦進去就無法脫身了。

等談夠了英格城,波弗偷偷地看了湯瑪士一眼。最後,他說:舊神的屍骸成了塔拉尼斯的養分,但沒人能肯定孕育而生的是一顆名為塔拉尼斯的大樹,還是無以名狀的神祉之影。

「我們要進入正題了嗎?」湯瑪士問。

「雅南,」波弗開口,他的言語沒有任何情感,「不是秘密,而你們來就早該有所知,知道此路有去無回。」

「我不打算回去。」

「也是,我知道,同胞......是蓋斯柯恩的血脈,對吧?真是個蠢男人,好心做壞事。」

克里頓沒好氣地插嘴:「我就知道,你們想要湯瑪士老大,是你們令他受苦的!」

「不,我們實際上什麼都不知道,小克里斯,所有的開端全是因為你們找到了我們,否則誰有天大的本事能從那片大陸中挖出一個無名小卒?啊,太多的可能性注定你們能找對路,是巧合、又或者有個內應......」波弗甩甩手,「......這些我們都不想管了,就算你的老大是個小偷我們也無所謂,畢竟史瓦茲先生本是半個雅南人,兄弟姐妹間互相幫助是理所當然的事。」

「話說得真好聽。」

波弗藏在鬍鬚下的嘴角微微一彎。他自顧自地說著:「雅南這個字眼對大多數的人而言實在太汙穢了,然而我得說,從前的雅南是很單純的,祖先們踏踏實實地以考古學起家,那時候甚至沒多少人知道"考古"這個詞,先人學者們只是應公爵歪鼻迪恩的要求去探索失落的西岸礦脈。你們不介意我談這些無聊的歷史吧?不,從你們的表情看來,這些對你們而言似乎都是些新鮮事,但這麼一來,我又該從哪說起才好呢?無論如何,親愛的史瓦茲先生,雅南曾經單純過,直到我們挖掘出了蘇美魯遺址,剎那間,考古之城化為醫學之城,蘇美魯人賜予雅南的血液知識創造了世界奇蹟,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試著積極發展關於血的一切,然而對許多人而言,這種想法太過前衛了,不是嗎?」

「可是血療"就是"你們的秘密。」

「因為,很遺憾地,我得說我們都沒能準備好讓血療公諸於世。亞徹爵士保佑,我們之中有人想成為第二個蘇美魯......多麼荒謬的念頭?希望你別成為這種人,史瓦茲先生。」

湯瑪士趕在克里頓出聲稀落前說道:「我沒有野心,我也不打算明白雅南的權力遊戲,波弗先生。」

「無知是福,然而,請容我一問,這樣的你究竟想得到什麼?僅僅是獲得健康這麼簡單嗎?」

他楞了半餉,接著才說:「我只是想要找到一個家。」

「你已經到家了。歡迎回家,異土的同胞。」

此時車輪撞到了一個小隆起。它本該帶來一陣顛簸,但車子只起不落,本應發生的事現在卻成了問號,湯瑪士感到渾身不暢快。

 

"你還在作夢嗎,湯姆?"

 

難道我們正在往上走嗎?一個上坡?湯瑪士想著,並偷偷探視著窗外的路況。

失重的車子滑入了英格的影子中,此時波弗與克里頓仍在為雅南的事吵個不停,他們的臉龐在窗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皮革與絨布失去了質感,湯瑪士覺得濕氣莫名厚重,他伸手擾動空氣,彷彿有水流在五指縫隙間穿梭,然而眼前的夥伴絲毫沒有任何感覺,他們漠不關心,視湯瑪士的存在為無物;車輪與馬蹄在專上空轉,可是他幾乎能聽見這輛車在某個地方落下了,車廂如預期地振了一回,但不是此地、不是湯瑪士所在的角落。

英格的烏雲在怒號,雨來了。同一時間,馬內也在下雨。

「我的小泥獸,提爾。」夢魘來了。

一側車門發皺、變形,強風輕易地就將它捲上了雲端,然後一片黑暗--

--剎那,湯瑪士的視野劃過光榮大道,紅磚瓦屋在雨中褪色,人們奔跑,但大多是為了躲這場急雨而倉皇逃逸,而少數人則發覺有湯瑪士驚恐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裡,他們因此失去了視覺,雙眼凍結在恐懼中,連哀號聲都發不出來。

那些幸運兒,他們不必再看見任何夢魘了,但湯瑪士卻必須看得一清二楚,他滿佈血絲的眼睛倒映著夢魘,他讓夢中的怪物抓個正著,而駕馭那隻畸形巨人的正是傑克曼的鬼魂,他騎在那顆柔軟、由無數臉皮與頭顱拼湊而成的大腦袋上,勝利的戰吼環伺於磅礡大雨中;在雨幕中,傑克曼高舉雙臂、任泛黃的灰袍在風中飄盪,他臉上的眼睛眨呀眨,每一隻眼都是那位醫生的智慧與傲慢。

「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的好意,提爾?我給你名字,我給你價值!但看看你是怎麼報答我的?逃亡!舒藍.提爾,我的小泥獸,該死的廢物,廢物!」傑克曼喊道。

怪物帶著兩人涉入巷中的積水,一個翻轉,他們以奔跑於樺樹林中;那裡的蒼穹老朽,一抹墨藍色的晚霞餘光在大雨與樹林的盡頭中掙扎,雷光爾偶會照出這段路到底有多崎嶇、他們又走得多快。醫生放聲大笑,童稚般的喜悅溢滿表露無疑,萬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下,但傑克曼不會只當個小頑童,他還有很多事得做,他揭開世界的假面具,一口氣將月亮吞噬殆盡。

一會兒後,傑克曼指著遠方殘破的圍牆大門。深陷混亂的湯瑪士告訴自己不能再隨著眼前的非人類起舞了,他想閉上眼睛、撇過頭來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可惜湯瑪士沒有半點反抗能力,緊箍著他的巨手要他面對現實,纏在手上的怪異小肢抓住了湯瑪士的頭與頸,它們固定住囚犯的視角、蠻橫地拉開湯瑪士的眼皮--門上的拱圈以鑄銅寫下了一段字--安寧之家。

是史提勒瘋人院。湯瑪士微微張開的唇齒顫抖著,而後他咬緊牙關死命掙扎,像隻落水貓一樣。掙扎,實際上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逃脫還是純粹犯了羊癲瘋,湯瑪士怪異地扭動著,他的喉嚨發出了四不像的怪調,顫動的眼睛、扭曲的面容,世界是正的,但他卻怎麼樣都無法將自己放入那塊適當的缺口;湯瑪士想去死,但卻不知道何謂生死。他的醜態令傑克曼不禁怒火中燒,於是傑克曼的笑聲越來越強,他要藉由這個聲音讓對方知道,現實就是如此,無論到哪結局都一樣。

 「回家了,提爾!」傑克曼伸出手,他將遠方的建築物捧在蠟黃色的掌心上,當他收攏五指,怪物便將湯瑪士扔過了石牆。

湯瑪士最後記得的一件事是暴風雨。馬內在下雨,史提勒也在下雨;弗蘭姆、柯俄斯、貝弗洛,大雨無所不在。

 

風雨漸緩,史提勒瘋人院籠罩一片霏霏細雨中,幾盞即將枯竭的燈火在門前搖曳,其光輝如螢。

後院有片寬廣的爛泥沼,此時沼地中竄出了一塊樹根;泥池在翻攪,黏稠的腐敗物不情願地挪動著,一顆顆氣泡在稀薄的液面上爆開,泡泡裡帶有些許雜音--剎那,一個人形從泥沼中掙脫,他的身軀蓋上了一層厚實又黏稠的爛泥,好不容易尋得一處活路的嘴巴在雨幕中爭奪著空氣,受到重壓的胸口起伏如鼓風。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名為湯瑪士的泥人低語著。

泥巴掩蔽了他的眼與耳,他看不見、聽不見,現在驅使著湯瑪士前進的只是一種絕境意志,他告訴自己必須快點離開,無論去哪都好,只要不是在這個刑場就行了。湯瑪士在泥沼中划了好一會兒,越接近邊緣,他身旁的爛泥就越緻密,湯瑪士隨時都會困在那--實際上他已經受困其中了,那身大衣與靴子被腐敗物緊緊黏著,因此湯瑪士只好死命地挪動著、試圖將空氣攪入泥濘內;他脫下衣物、在泥沼中毫無意義地消耗體力,他吼叫,但伴隨著緩慢的前進速度,聲音越來越小,而蓋在身上的沼泥也越來越厚,直到幾乎無法辨識容貌的地步。

「不、不!......這是夢!......這不是夢?......我在哪?......呼......呼......有人在嗎?哈囉?」湯瑪士不敢甩開淤積於外耳的泥巴,現在那身不堪之物已是他最後的防線。

牠問:我是誰?

曾被稱作湯瑪士的泥人癱倒在淺泥地上,牠爬著、拚盡全力地想脫離險境;冰冷的泥漿、冰冷的拍打聲,牠的四肢指頭被泥土給黏住了,泥人就像個尚未被雕塑成形的失敗品,其輪廓模糊、質地粗蠻又怪異。死亡之旅的盡頭是一道歪斜的石台階,泥人一查覺到面前那塊堅硬的基盤後便急著讓疲憊不堪的身子壓在上頭,牠不停地喘息,呼吸中帶有一絲絲尖銳的抽搐聲。那怪胎在笑,牠認為自己克服了一切。

「你是誰?你是勝利者......你是、湯瑪士,呵呵呵......」泥人對自己傾訴,現在牠有勇氣了,一股倖存者的自豪之情。牠挖開蓋在眼前的爛泥巴,是時候享受喜悅了,活著的喜悅、遠離恐懼的歡愉。

泥人攀在一塊沉到一半的台階上,狹窄又破舊的磚石階梯往上爬了幾層,階梯指向一道門拱,牠知道,那是後門出口,過了那片黑暗之後即是自由國度,命運並未拋棄--

--突然間,煤油燈驅逐了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搖搖欲墜的木門,高聳的圍牆化為瘋人院大樓的屋面。

泥人嚇得躲回雙臂中,牠低聲詛咒,不一會兒,低喃成了哀號,驚駭、絕望,全都包含在這陣長浪似的嚎叫中,起起伏伏,直到最後一絲力氣耗竭為止。

「不要怕,提爾,」傑克曼出聲安慰,接著捧起泥人的臉,「這不是什麼活煉獄,我們不做治療,沒有掩埋、沒有清洗、沒有孤獨與黑暗。看著我,我像是在說謊嗎?我說,回家了,提爾,我們的家,就像你所渴望的故土。現在,親愛的家人,我只是想請你幫我一件簡單的事:告訴我,你是否能成為我的登天梯?月亮沒有騙我們,祂只是比較委婉含蓄,祂說了,知識任人拿取,只要進入那蒼穹之上......我窺見一點皮毛,但我還想看更多。拜託,這只是一件小事,小小小小、微不足道的事!我的好病患,請幫助我,讓我看得更多、看得更廣。」

他繁星般的眼睛眨啊眨,雷光打出傑克曼的千面碎形,他的臉與衣著斑斕而古怪,花紋重複再重複;形如傑克曼的生物溫柔地撫摸著泥人的腦袋,他注意到那層泥有多厚,並不禁對泥人的古怪模樣發笑。

啊、命運。泥人想著,此時牠殘留在腦海中的回憶一一浮現。泥人的思緒回到了貝弗洛外的森林,那場風雪歷歷在目,然而走著走著,牠卻誤闖了科俄斯的未知森林,林中沒有雪,只有一片黑紅色的泥濘。

誰給了我血?泥人在傑克曼的侵蝕下想起了這個問題。牠在記憶中找到了死去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在瞪著牠,他在質問泥人,問牠為什麼要從了月亮的引誘?但泥人說牠沒有,牠說牠只是受不了飢餓,於是牠就吃起了伙伴們的屍體。

包括你,亞歷山大。泥人否認自己有軟弱到會被月光所誘惑的地步,盡管祂如此皎潔、引人瘋狂;牠感覺到,自己實際上早就失去了某種東西,泥人只是在成為野獸之後才聽見了月亮的細語,順勢才將責任全歸咎在對方身上。

祂說:來吧,帶我走,帶我回到蒼穹之上、汪洋深淵。

「對,好乖......你知道了,祂沒說謊......可是祂依舊是個臭婊子,該死的月亮......算了,不談也罷,乖孩子。好了,你準備好了嗎?現在讓我們前進吧,回溯血源、探索真理--去雅南,我的寶貝,邁向真實世界!」

泥人身上的腐朽之物逐漸凝固。

 

"湯瑪士!湯瑪士!"

 

在傑克曼分神之際,泥人趁機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泥人受夠了,牠不得不畏怯,害怕眼前的夢魘將自己化為無物,一生、一輩子、生命之所有皆成為瘋狂的奴僕--因此牠嗔怒,甘願就此化為野獸。愛德華全都看在眼裡,他打從心裡明白,泥人湯瑪士不是瘋子,他只是喪失了人性,那隻泥造的怪物要毀滅一切,牠恨世界待牠不公,萬物皆與牠為敵--

--殺死他、殺死他!

曾有個姓史瓦茲的男人以為恐懼只是一種終將淡去的感覺,年幼的他害怕森林裡的魔鬼、年長的他害怕貧窮與飢餓,當樵夫的時候他害怕傾倒的樹幹會壓爛他的腿、當軍人的時候他害怕戰爭終結,恐懼不是獨存的狀態,它只是種警訊,用途在於告訴你是時候前進了,沒有人會一輩子都活在恐懼中,它是你的好友,它總是在提醒你,生存從來就不事件簡單的事。但史瓦茲錯了,他該明白,恐懼自身並不理性,它不需要理由,只要一點點的刺激--只要在腦袋中留下一道裂痕,它就會不斷茁壯--

--殺死他們、殺死他們!

「啊----啊啊--!」泥人的嘶吼聲有如貫穿峽谷的風鳴,那雙綠眼混濁且空洞,在閃爍的雷光下詭異的難以言喻。

牠壓倒了傑克曼,那身泥濘汙染了傑克曼的眼目。無聲無息間,傑克曼的頭被擰斷了,那位醫生的頭顱陷入泥中,正如傑克曼所期待的,一切水道渠成,現在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大笑了。

 

"別害怕,湯姆。"

 

一隻拐杖插入了傑克曼的腦袋。雨停了,月亮在烏雲間閃爍不定。

湯瑪士的作為愛德華全都看在眼裡,他看穿了那個男人,真正的愛德華知道,沒有人比湯瑪士更加耿直果敢。那是他的朋友,湯瑪士。

「......我沒有過關,愛德,」湯瑪士的泥手抓著愛德華的褲管,「我不懂,難道這就是我嗎?既然如此,那我又再堅持什麼?我沒有過關,愛德,我不是你們所期待的任何東西,我什麼都不是。真正的湯瑪士已經死了,他死在森林裡;真正的湯瑪士已經死了,他早在弗蘭姆熄滅的那天就已經死了,在這之後,站在這、在這開口的只是一個幽靈......我曾相信上帝,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所以祂才決心拷打我的靈魂......」他的聲音似墜地的泥團般低沉、黏稠,「......將我放逐於靈薄獄的汪洋大海中,只為了驗證我是否仍擁有做人的資格?但我本來就不是,我理當沒有過關。上帝啊,你是公正無私的......去你媽的上帝!該死、該死!......啊啊......我必將失敗,然而正因為如此,我不懂,愛德,我為什麼要失望?......我為什麼要害怕?告訴我吧,愛德、我的摯友。」

愛德華沒有回答他。

「......血。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做惡夢了?呵呵、呵呵呵......我說過,我害了你,」湯瑪士抬頭看著對方,他大喊,「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你已經無法脫身了,白癡!活該!」

愛德華開口,他的聲音斑駁、幾乎無法辨識。他好像在說:這不關你的事。

「那麼這又關誰的事呢?」湯瑪士露出傻笑。

史提勒瘋人院的夢魘並未隨著傑克曼的消失而崩潰,但它的石頭城燃起了一道烈焰,火舌像水草般在風中舞動,海潮聲逼近,燃炎與浪濤是這場夢境最後的觀眾。

arrow
arrow

    B.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