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柱清香代表我和你最後的友誼,但事到如今我們還能以朋友相稱嗎?

無論如何,也就到此為止了吧。永別了,嘉嘉。

「請節哀。」我在離開靈堂前對著嘉嘉的母親說。

坐在門邊的吳伯母點頭答應,嘴裡還喃喃了幾句話,但佛經的音節蓋過了她的答謝聲。此時圍在大紅桌前折紙蓮花的小孩們正好奇地盯著我,他們或許是想從悼念者的身分來推測出那那具躺在冷凍櫃中的屍骸曾度過了怎樣的人生,那具屍骸在生前是他們的叔叔、舅舅或某個曾聽聞過的近親,它活了三十餘年始終過著單調且神祕的日子,這樣的人沒有多少朋友,就算有也不會正常到哪去,而如今的我正是它那詭譎形象上頭的小小窗口,也多虧了這張破相的臉,我給它神秘的人生中又添增了更多秘密與傳聞。

「小陣,」伯母稍微抬高了音量問,「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伯母說起話來有點混濁,其腔調中帶了些古怪的重音,因為伯母是個阿美族人,雖然她用了幾乎一輩子的漢語和台語,卻怎樣都擺脫不了祖靈的牽引。不過伯母並不是個多話的人,她也很少主動向我搭話,所以我一度懷疑對我說話的人不是嘉嘉的母親。

「比以前好多了。」我回答。

「已經......快十年了吧?直到那件事之前我還以為你已經去外地了,畢竟在台東的工作機會不多。」

對於這個尷尬的問題,我隨口編造了一個理由:「很久以前我跟嘉良起了些爭執,所以大學之後就很少聯絡了。」

「他很固執。」

「那也是他的優點。」

「嘉良他什麼都不說,那孩子只會對你講真心話。」

我有些不自在,伯母剛才的話就好像在責備我,暗示說若我願意和嘉嘉保持連絡的話,他就不會選擇自我了斷......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吧,我連自己的人生都搞不定了,哪還有能力去開導嘉嘉?

「......都是舊事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天嘉良躺在利吉橋下,差點就要被大水沖走了,而你找到了他。只有你,就像以前一樣。」

伯母是不是覺得我有所隱瞞?不可能,因為有秘密的不是我,而是嘉嘉。

「我很遺憾。」

「......小陣,偶爾過來就坐坐吧。」

「一定,一定。」我隨口回答了一句,不過我想我這輩子都會盡可能避開知本吧。

此行沒有任何收穫,更遑論談及意義,我只是點義務來到靈堂前追悼死者,若是對方怨氣夠重,或許他便會纏著我不放,也許是吐露死前的遺憾、抑或留下最後的遺言,但嘉嘉甚麼都沒說,他消失了,化為一團腐朽的有機物永遠地躺在流籠巨石之下。

 

離開前我又回頭看一眼嘉嘉的故居,那是座佇立在荒田裡的小透天厝,屋齡超過四十年的它披著當年最常見的馬賽克磁磚貼,外觀上老舊、卻又不至於破敗;在治喪期間,屋舍外頭擺滿了葬儀社安排的花籃,看起來還稱得上是熱鬧,也許喪禮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吧。

雖然它所在的位置不是特別偏遠,但那棟房子離附近的散村還有是些距離,若是要前去知本大街的話就又更遠了,因此過去我不只一次聽嘉嘉抱怨說這裡住起來很不舒服。

然而交通問題只藉口,真正的原因是其實是屋外的那片荒野,嘉嘉說他經常聽見有野獸在外頭鬼吼鬼叫,那些聲音聽起來像是猴子或野狗,它時而尖銳如針、時而低沉如錘,傳進耳裡讓人全身發涼;如果只是聲音還好說,嘉嘉已經不只一次親眼看到了那頭發出聲音的怪物闖進他的房間,對方像風暴一樣將房間內的東西全都砸個稀爛,就連嘉嘉本人也無可倖免——年幼的嘉嘉總是把這些不知何來的白日夢藏在對話中,就好像是拿來填充話題的花邊趣聞一樣,但每當我想進一步探究時,他卻又什麼都不說。

嘉嘉看起來很害怕。出於某種原因,他選擇獨自面對那隻怪物,他不會向任何人求援,也沒人能幫的了他。

(——叭叭!)

多麼嚇人的喇叭聲。

我本來還想回家好好睡一覺,但天不從人願,就在我走離吳家不久後,有藍色小轎車以極其危險的軌跡堵住了我的去路。這條雙向道如此之大,它的兩側方向甚至還有條能供用路人行走的白線區,然而那輛車卻偏偏切進了白線內,急停的車輪與灌溉用的水溝之間僅剩不到十公分,這如此狂野又愚蠢的駕駛手法除了李警官外也沒別的人了。

不一會兒,李警官搖下後車窗向我下令說:「阿叉,上車。」

阿叉不是我的綽號,那只是一種嘲諷,因為李警官口中的"叉"指是我臉上的疤痕,它們分別是一條淡疤橫過額頭、一條深溝豎過鼻樑,對此我唯一想抱怨的就是這東西的落點不夠完美,沒能剛好把我的臉分成四等分,其他倒是沒啥怨言,反正我也不是那種靠臉吃飯的人。「你好,我記得我的觀察期已經結束很久了。」

「你娘咧,叫你上車就上車!」

他總是這麼咄咄逼人,像極了一頭獅子,但我不怪他,更況且我怕都來不及了,哪有閒功夫去批判他的態度?此外我大概也曉得李警官出現在此的原因了,無非就是因為嘉嘉吧。

李警官跟嘉嘉的父親是從乾兄弟,而自從嘉嘉的父親死後,李警官便特別照顧吳家人,他說不定是把嘉嘉與他的兩個姊妹當作親生子女一樣看待了也說不定,連學費與生活費都沒忘記給,但他的關愛帶有控制欲,其霸道的刑警脾氣令人不敢恭維,至少嘉嘉一直都不太喜歡李警官,只是相比於死去的生父,那名刑警又更有父親的樣子,所以說不喜歡歸不喜歡,倒也沒真的感到厭惡,頂多就是讓他有點不自在。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高中吧,嘉嘉的父親死於他高一那年的下學期,我則是在那年年末第一次見到李警官。當年他私下約訪,為的就是確定嘉嘉難得的朋友究竟是何方神聖,而很顯然的,我不在他的白名單中。

我還記得當時的他雖然是笑著說話,眼神卻如金屬般冰冷;他每次開口都是在誘導我吐露出更加細微的秘密,其用詞的邏輯、對話的順序,都是精心安排過的,最終李警官的辦案直覺認定我是個有問題的人,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嘉嘉身旁。雖然他並未對我做任何事,但我從嘉嘉的反應中多少也能了解到一些狀況。

但那不是我和嘉嘉失聯的原因。我們無法重拾過往的原因太多了,李警官只是一個理由,而且儘管形式上有些出入,可是我也不能否定李警官的直覺確實有幾分正確性。

李警官開著車子走山線一路北上,等跨過利嘉橋後,他便踩足了油門讓車子一鼓作氣衝過了南迴公路與中興路段的銜接口。此時正值下午三點整,寬敞的四線大道一路順暢,不知不覺間車子已經錯過了能通往我家大門的路口,還好我本來也不期待那傢伙真的有這種好心情,不管是十五年前、一年前抑或現在,刑警大人始終如一。

沒幾會兒工夫,車子又經過了中興陸橋與日光橋,其瘋狂的速度與失重感令我感到些許恐懼,說不定一會兒這輛車子會在某個路口被聯結車撞個稀爛,台東到處都是聯結車跟大卡車,也許是因為這個地方小到只需要兩條大馬路就能道盡一切,夾在山線與海線之間的零散街區只是形狀稍微花俏點的分隔島罷了。大車走大馬路,所以台東到處都是大車,而我們會在下個街口被同樣瘋狂的卡車司機給撞成肉醬,是這樣吧?

不是?是的,暫時什麼事都還沒發生,真可惜。

剎時間,一道清脆的聲響把我拽回了現實世界,此時李警官站在敞開的車門邊,而我的右腕則掛了一副手銬。

「下車。」李警官命令著。他乾枯且深邃的臉龐顯得非常平靜,沒有露出半點情緒。

我狼狽地離開了副駕駛座,隨即又讓他把雙手銬在了背後,這下我還能怎麼辦?反抗?不,我甚麼都做不了,因為混濁的洪流聲與惡地的鹽泥味讓我渾身發抖,原來李警官是將車開到了利吉大橋底下,他讓彼方的巨岩壓住了我的雙腳;嘉嘉死在那顆名為流籠遺跡的黑色岩石前,他殘留的輪活仍清晰可見。

發青的皮膚、深邃的臉、混濁的眼珠與一把攪爛腸膜的小刀。

啊啊......這就是你想了十六年後得出的結論嗎?

「......那天你對阿嘉說了什麼?」李警官發出低沉的詢問聲。

「哪一天?」

這是個糟糕的回答,我該明白現在的李警官可能做出那任何事,其中當然包括了用一根球棒重擊我的後側大腿。

痛?大概吧,雖然對我而言痛是很模糊的概念,有時我覺得呼吸會痛、相對地被刀割傷卻不算痛,有時我覺得蚊子的叮咬像尖錐穿肉、相對的掉了一片指甲卻不算受傷,然而無論我的弱智大腦怎麼想,身體的反應依然那麼誠實,我會倒地,然後發出可悲的抽搐聲。

「三月二十九號。」李警官給出了一個時間點。

三月二十九號,是一個月前......對,那天嘉嘉突然無預警地跑來找我,那是時隔多年後的第一次,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當天我和他聊了很久,聊了近況、聊了工作、聊了過去曾擁有的興趣是否依舊如故、聊了準備發售的遊戲是否也列在彼此的預購清單上,那是個令人回味的午後,悠閒且平淡,就像任何一個曾經尋常的日子,而我和嘉嘉也不曾失聯過。

不過仔細想想,那也可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我們只是假裝沒有任何驚喜,假裝那是平凡的某一天;嘉嘉假裝沒注意到我那副乞求憐憫的殘破模樣,而我也假裝沒注意到嘉嘉那張抑鬱的臉,我們刻意避開了很多事情,那拋接球般流暢的對話僅僅是為了避免讓塵封的往事重新回到檯面。

我回答李警官:「那天我們只是聊了些生活瑣事。」

他不滿意這個答案;他不滿意很多事情,其中可能也包括嘉嘉的死,於是他將這些不滿宣洩在我身上。

也許李警官認為我是那傢伙自殺的原因......等等,難道他知道那件事嗎?

我不敢出聲詢問,也沒機會問上這些問題,因為在一陣痛揍後,我的頭便被李警官壓進了那道湍急的溪水中了。

(——咳咳!嗚咕!......!)

泥水讓我做出了多餘的聯想,我思考著李警官以前是否也動過私刑,同時我也好奇這道混濁的泥流裡是否也躺著幾具如我一般的行屍走肉,最後我的意識回到了高一那年——在那年的三月二十九號凌晨,我來到了利吉大橋下方,儘管那夜看似晴朗,但山區已經陸陸續續下起了大雨,雨水帶來的泥沙讓卑南溪的水體變的分外濃稠,可是水量還不至於湍急到讓人無法行走,因此我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位於溪水中央的沙洲。

此刻佇立於沙洲中央的流籠遺跡比以往更加巨大與駭人,我的手電筒照不出它的面容,明文的燈火在黑暗面前毫無招架致力;它的軀體蓋過了星空與泥山,小小的孔隙發出了能覆蓋水聲的低喃,而嘉嘉就躲在那道怪異岩山的最深處,就像他在電話裡講的一樣,他在底端的地方找到了一處非常適合休息的小凹洞,過了明天凹洞就會消失,因此我無論如何都必須過來看一看才行。

(......嗚!......)

只是當我發現嘉嘉時,我看見他那套破損的制服上頭沾滿了顏料般的褐色泥水,臉也變的骯髒不堪,看起來像是剛經歷過了一場相當嚴重的衝突,但當我準備出聲詢問之前,嘉嘉卻自顧自地開口說道:「我看見了田裡的魔神仔,他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弱小。」

就一個正在發育期的高中生而言,嘉嘉長的不算特別高大,不過論及體格與體力的話,他的能耐的確遠比成年人要好得多。如果魔神仔只是比成年人要強壯一點,那嘉嘉肯定有些勝算吧,可是魔神仔指的究竟是活生生物體還是一道鬼影?嘉嘉又是以怎樣的形式打贏的對方呢?

要不了多久,盤踞在我心頭的問題邊逐漸有了解答,而悉知一切的我最終決定坐在嘉嘉身旁,陪他一同傾聽溪水蠢蠢欲動的蠕動。不久之後,外頭的水位將會越來越高,屆時不要說是沙洲了,整個卑南溪都會被灰色的漿水給淹沒,而在那之前,我們會選擇繼續坐在這等死,還是灰頭土臉地爬上巨岩等待救援?

結果答案既非等死、也非等待救援,當我重新回過神的時候,我們兩人已經自力來到了位於河床上方處的橋墩了。剎那間,東邊的天際線泛起了微微白光,來自太平洋的晨曦一如往常地升起,但當下天空已不像凌晨時分那樣清澈,漲滿的溪水送來了陰雲與寒風,如此情景也讓嘉嘉哭出了聲來。他害怕、他懊悔、他滿腔的怒火沉澱為了殘媒,他殺了人,而我被迫成了他的共犯。

(——咳咳咳!噁咳!......咳......)

那段混亂的回憶有幾分真幾分假?無論如何,至少我很確定自己會要被李警官給淹死了,還好他似乎來了點興頭,決定給我點休息時間想些適當的開脫之詞,另一方面李警官的嘴巴也沒閒著,他一邊揪著我的頭髮一邊罵道:「他媽的垃圾,你憑什麼活著?」

水與汙泥讓我無法睜眼、手銬使我無力反擊,我喘得像隻狗,卑賤有如囚犯,然而我的心裡卻反而輕鬆了半分,說不定我是把這種痛苦當作了贖罪的過程,縱使我不曉得自己何罪之有......痛苦,人生太多痛苦了,恨不得就此一死了之。

對,沒錯,嘉嘉早就知道實情了吧,他不是個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該知道的事情他肯定不會遺漏,倒不如說那天嘉嘉都幹到這種地步了,之後的他又怎麼可不知道會是誰、又是出自於什麼原因而包庇自己?如今我也想通了李警官那奇怪的反應,嘉嘉的死......帶給他的正是喪子之痛。

「......咳!......呼喝......那天嘉嘉......他......抱怨......咳......抱怨你們不曾......說過實話......」我說。

李警官聽聞後默不吭聲,同時也不再對我施以酷刑。

經過漫長的沉默後,他卸下了我的手銬,而重獲自由的我則繼續趴在濕潤的泥灘上等待,我在想李警官接下來會怎麼做,他會選擇嘲笑、斥問、抑或無言地舉起球棒將眼前的嫌犯送上西天?

我懷疑剛才自己是否說錯了話,但錯的部分不在於傷害到了誰或左右了誰的生死,而是壞了一道默契,畢竟嘉嘉肯定不會希望我把那些事透漏給任何人知道,那傢伙之所以甚麼都跟我說,就是因為我的口風夠緊;我們是朋友與共犯,從那天夜裡開始,誰都下不了這艘沒有舵的船,不過吳嘉良已經死了,再過兩天後他的存在也不過就只剩一罈骨灰,所以就算是錯的吧,那他了不起也就是在我的夢裡大發牢騷。

然後我趴在那,時間隨著我呼吸的節奏一點一滴地流失、一點一滴地墜入翻滾的卑南溪......接著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我在黑暗中注意到周遭有人在走動,庸碌的他們驅走了巨岩的黑影,其口中的話語如遠雷鳴動;我試圖睜開雙眼確認狀況,但我唯一能能見到只有那塊岩石遠去的模樣,它黑色的軀體在消融在浪濤中,沉默且優雅。

那晚嘉嘉依然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往後的每個夜晚也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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