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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點半左右,鹿野山地研究所的所長召開了緊急會議,會議主旨為MLIT成員遭人殺害一事,遇害者分別是一名外交政務官與一名外交事務官,其職務階層敏感、真實的內部身份更讓人頭皮發麻,所長忍著噁心感把這事情的經過交代清楚,途中他連連嘆息,持續攀升的二氧化碳濃度搞得底下的與會者也忍不住喘了大氣。

照理講這起事件是不該發生,這毫無道理,因為當地的反姆島聲浪打從簽署和平條約後就不斷地在下降,近年來的好感度甚至有追上美國的跡象,此外臺灣從來沒發生過針對姆島人士的激進抗議或報復行動,就像本地的環保團體不會把自己綁在樹幹前和怪手決一死戰一樣,那個激情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理智又慣於妥協的島國人明白衝突無助於解決任何事情,另一方面姆島與臺灣的產業合作正步入正軌,兩國的經濟互動頻繁,對比於西邊有個惹人厭的大嬰兒天天找這座小島麻煩,東邊這座不熱衷於涉入地球國際政治的姆島聯邦可說是比什麼都可愛。

本土勢力沒有足夠的動機去槍殺兩位才剛入境到任的外交官員,論個人犯案又太過天方夜譚,於是有人猜測又是中國在後頭操盤,他們太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了。

本地的反姆島與反跨界主義後頭幾乎都有中國的影子,姆島的存在就是台海間僅次於統獨紛爭的大型角力場,假如說有人出於特定目的殺害姆島外交人員的話,中國共產政府無疑是頭號嫌疑犯。推論到此為止都還算是樂觀,所長很樂觀、調查局的人也很樂觀,別給兩國政局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就甚麼都好,直到大夥經由行車紀錄器確認到行兇者幾乎可以確定是一名具有鏡像本體身分的當地人,他的鏡像正是遇害的MLIT成員之一,這下臺灣政府可真的樂觀不起來了。一方面兇手不但是本地人,而且是前維安特勤人員,輿論風向會怎麼吹,知情的人心底都有個底,另一方面MLIT非常詫異有個既是鏡像本體又是前維安人員的本地人在調查局嚴密監控之下竟然能搞到一把鎗去和他們的人私下會面,不論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未來恐怕都會兩國的港口開放計畫產生不可逆的負面影響。

無可避免地,經由臺姆兩國催生出的鹿野山地研究所有很大的機會成為姆島聯邦對臺灣表達不信任的第一顆警報燈。好消息是臺姆雙方尚無暫停研究計畫的打算,畢竟事情還在可控制的階段,臺灣政府務必要盡早處置這件事,而MLIT方面僅要求所長吳可辛必須先一步進行訊息管制,稍晚台東保安大隊的特勤組也會派至山地研究所強化巡邏戒備,所有處置方針務必以確保相關研究的情資安全為優先;壞消息是MLIT將暫時招回來自姆島的研究員,這表示有很多的研究計畫都將被迫暫時擱置或推遲進度了。

開會的時間並不長,與會者也不是那麼專心,他們當然知道外頭有個政治瘋子還是間諜的傢伙在徘徊,但聰明如這些擁有鍍金學歷的研究員都不認為這間研究所會是兇嫌的下個目標。如果對方還有下一次的話。比起這點,大夥比較擔心未來研究預算會受到影響,再者就是好奇那位鏡像本體為何會對鏡像痛下毒手。

根據奠定鏡像理論的美國學者查克·萊恩在他出版的一九九一年出版論文書《平行雙星》所言,鏡像與鏡像本體的關係實質為同源異體,即是不同時空中的同一個人,然而這樣的存在並不是常態,兩個地球也並非對稱關係,所謂的同源異體更趨近於偶然下的產物,早期物理學家將其假設做宏觀波狀頻率上的對絆子結構,由於對絆子結構之間在特定情況下會產生單方面的模仿,其過程有條件的可逆可變動,於是在萊恩提出同源異體的概念之前這些人又被稱作雙向頻率者。

若任一方的同源異體移行至另一個時空,該同源異體即被定義為客方、相對應的同源異體則被定義為主方,若客方與主方同處於一個時空中,同源性因素便會促使客方的外貌結構主動去模仿出主方的外貌結構,進而引發雙胞胎共感效應——這樣的自然過程被同頻化,在這個基礎上進行人為干涉後就成了現今廣為人知的鏡射程序了。

多年來的數據顯示,已發生同頻化現象的同源異體雙子有高達百分之八十一的機率會出現共感幻覺,莫約百分之三十七的人會產生輕微的自我認知混淆,低於百分之五的人會感知到對方與自身的同源特性。就結論來說,這些同源異體雙子在無意識中會將彼此視為"主觀意識"的延伸,這些人平時怎麼看待自己,他們就會怎麼看待對方,亦有極高的機率產生同步言行,如同雙胞胎一般,然而必須特別注意的是,此現象是超越生理上的鏡像神經元所能解釋的模仿與同理心,於是萊恩不得不用"超心靈"為題去詮釋發生在同源異體身上的雙胞胎共感效應,而這也回到了鏡像理論的初衷,兩人是不同時空的同一個人,若是身處在同一個時空,也就必然是相同的人、並認知對方即是"我"的一部分。所以今天作為主方的鏡像本體殺害了客方的鏡像,這也等同於說了這個同源異體具有自殺自毀傾向。

神經傳到研究室的人走出會議室時不禁竊竊私語,他們開始討論把兇嫌帶進實驗室做研究的可能性了。

從前有過不少失敗的同頻化案例,有如孩童般醉心於研究螞蟻的姆島聯邦與美國聯邦都非常好奇這些同源異體能帶來什麼樣的啟示,姆島內部在二十世紀初也曾和日本私下進行了不少實驗,然而那些不精確的成果只能當成一頁歷史的悲劇,對當代科學界毫無幫助,而人權又將研究圈限在已知的範圍內,好像一座純潔的學術烏托邦,每一分理論都緊繫在道德的黃金秤上。這不真實,禁止挑戰本身就非常超現實,況且誰不知道美國和姆島聯邦在暗地幹過多少逾越人性的挑戰?他們可以為科學獻上人性,那其他站在太陽下被烏托邦檢視的研究者就不能有同樣的機會嗎?

好了,現在這名兇嫌就是絕妙的機會,他只是漏網之魚,一個可憐的失敗品。道德的門鎖沒有鬆動,它只是被命運拉開了一扇小窗,鹿野山地研究所的人都不禁期盼能在窗口中看見兇嫌的模樣,提問、觀察、小心呵護,這是個不幸的意外,大眾肯定能理解研究者們為了避免往後的其他意外而將這名惡徒關進玻璃盒裡——

——如此想像著。下班時間到了,大夥在歡笑中把這份有趣的計畫擱置在得諾貝爾獎前必做的一百件事情中。

「這太可笑了,」來自地磁研究室的吳馨華研究員如此評論,「哈,哈哈!......你們真的想這麼做,對吧?」

來自神經傳導研究室的陳誠森研究員尷尬地搔著後腦杓,並反問:「你沒想過嗎?」

兩人沿著紅磚道走向停車場,不過為了談談神經傳導研究室成員們的小計畫,他們又往花圃的地方繞了遶。山地研究所不是個及格的休憩勝地,至少芬多精挺蠻充足的,建所時設計者特別還位諸位沉溺在精密儀器與預算書中的學者們留下了一片適合思考的小公園,唯一的遺憾是大夥只是在走向停車場的時候才會想起它的存在。

「憑我一介弱女子......」

「弱女子?」

「有意見?」

誠森偷偷打量了一下弱女子那雙能抱起三箱A4紙的結實手臂與一雙勤於奔跑而造就的粗腿。「現在沒了。」

「哼。反正我是不想搞這套,圍捕實驗生物什麼的還是麻煩傳導室的人多多努力吧。」

「很遺憾,觀察區的空位子已經被烏努斯佔走了。啊,幫我買個便當。」

「你怎麼會覺得我還會回來?」

「拜託啦,美女!今晚我還得忙著給紀錄卡打洞,根本沒那種閒工夫下山找東西吃!」

「弱女子今天不加班也不打算回來給小黑蚊聞香,但你可以去我的辦公室裡拿一碗泡麵來吃。」馨華從提包裡拿出了一隻備份鑰匙給誠森。

「我不能吃太辣。」

馨華莫可奈何地搖頭嘆息,因為她的儲物櫃裡只有麻辣牛肉風味麵。「你行的,Try it!」

「所以,這表示我能......」

「多喝點水。別打冰箱裡的東西的主意。去,去去!加班狗快回你的實驗室去!」

誠森停下腳步目送友人上了車子,在馨華離開前誠森還不死心地說自己會付錢,但對方沒打算妥協,她拉下車窗特別又告誡了陳誠森,馨華說她希望自己冰箱裡的東西能夠被妥善控制,不會隨意增減或兌換成等價的貨幣——話都講到這個份上了,誠森也只好答應說自己只會拿一碗泡麵,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動。

 

MLIT人士遇害事件搶在政府發新聞稿前就佔據了網路新聞版面,各路傳媒靠著那不多不少的關鍵字生出了一篇篇文情並茂的短篇小說,眾人所能想到的要素都在裏頭,恐怖分子、間諜還是政治權謀云云的,裡場親中的媒體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時機,他們不遺餘力地譴責台灣政府的惡意縱容,放縱激進人士危害的外國使節,今日發生的種種實為台獨政權醜陋的政治操作。

同一時間臺灣各大的討論版也都這起事件給塞滿了,大家都在猜、在傳聞、在洩漏不存在的機密。不是所有人都那麼無聊,喜歡再這時候跳出來當的掌旗手,不過自願當掌旗手的人絕對曉得無知的人佔了大多數,這些立場鮮明的國人或非國人唯一想做的就是製造一場戰爭。

誠森自認自己是這場戰爭中的觀戰者。他一面吃著泡得軟爛的麻辣牛肉麵,一面用手指在平板上懸空比劃,網頁拉上、網頁拉下,偶爾留個言看看能不能釣上幾條魚,這場戰火從招搖的實名論壇燒至深潛的匿名論壇,每則討論串的訊息以秒為單位更新,這種盛況實在讓人頭皮發麻。

「希望警衛擋得住媒體,我猜明天這裡準備要被無聊人士給擠爆了。」陳誠森嘀咕著。

關在玻璃觀察間裡的獵犬烏努斯汪了一聲,彷彿在回應陳森的說法。烏努斯是從姆島波約拉州運來的波約拉獵犬,波約拉獵犬是少數幾種具有同源性質的生物,來到臺灣後因同頻化的影響而變成了一隻身形精緻的棕色短毛臺灣犬。烏努斯原屬於生物實驗室的一員,上個月才因為一件新研究計畫而暫時轉交至神經傳導研究室,另一邊過萊的波約拉獵犬其實這一邊的臺灣犬沒有相對關係,生物實驗室的人解釋說同源異體被屬別與體型侷限,換言之另一邊帶過來的犬屬生命有可能對應至任何本位地球的犬屬生命,烏努斯只是湊巧跟黃毛狗是雙胞胎兄弟罷了。

烏努斯又吠了幾聲,性情友善的牠伏在地上甩動尾巴,看起來有些緊張。牠的確在緊張,紀錄器精確地將烏努斯的腦波運作解讀成一句話:有陌生人,是夥伴?

誠森盯了一眼紀錄器的數據,隨即放下晚餐開始一連串的反覆驗證。烏努斯是個犬屬同源異體,進入同頻化的牠能透過某種機制去推理環境的變化,生物實驗室的人直觀地將這種能力稱為源我孕育的野性直覺。前年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的王進駿博士與以色列生物學家艾薩克﹒傅柯曾發表了一篇有關野性直覺的專題論文,他們認為依循本能在自然界生存的動物若具有同源異體的特質,這些動物在同頻化的過程會產生意識疊合,這和發生在人屬同源異體身上的感知混淆不同,因為野生動物的自我意識較為曖昧,所以牠們會直接將彼此的意識疊合成新的自我,兩位研究者把這個新產物稱作"源我"。

動物的源我在特定層面上能發揮比人類大腦更加強大的運作能力,牠能匯集了主客兩方的觀察廣度並能將雙方所得的訊息交叉分析,最終達到接近預知的因果推理,就好比野生動物會對環境氣候或地磁變化來迴避自然界的危險,而擁有源我的野生動物則能具體地建構出危險的形式與發生的時間點,缺點是牠們無法選擇自己想要將這份野性直覺放在哪些地方,更多時候是牠們不了解自己正在進行預知,因此觀察對象經常會陷入不可解釋的驚慌狀態。

烏努斯一開始也是如此,可是最近牠越來越穩定了,就像隻看透生死的老狗,殘餘的生命唯一了解的就是狗點心到來前的十五分鐘究竟有多長。

「小笨狗,你說這附近有陌生人?佇遮供蝦白賊話......真正是北七狗崽。」

三聲吠叫,烏努斯追著自己的尾巴繞了一會兒。我想吃起司條,它會給我起司條嗎?烏努斯如是說。

野性直覺的作用方式至今未明,王進駿博士相信組合成源我的客方個體與主方個體基本上不能相距太遠,兩方個體的觀察區域必須重疊達才令源我進行宏觀性的推理。現在烏努斯的鏡像本體烏魯納被養在飼養在姆島聯邦所擁有的蘭嶼研究中心,這樣遙遠的距離限制令這兩隻狗的源我只能各自進行一些侷限與極端的現象推理,前者的失誤率特別高,基於這份理由,誠森並不是特別在意烏努斯的想法。

給我給我給我給我。烏努斯的腦波訊號興奮地重複著牠對點心的渴望,然而,突然間烏努斯靜了下來,牠不再對紀錄器發出任何訊號。

「生氣了喔?很難搞噎。」誠森喃喃著。

他走近觀察窗觀察烏努斯的狀態,這時烏努斯縮起身子發出低鳴,烏溜的眼珠苦兮兮地望向窗外的研究員,黑色的口吻部悄悄伸出一點舌頭,沒多久烏努斯身子側躺露出肚皮,停滯已久的紀錄器跟著跳住了一句話:請別殺他。

誠森到抽了一口氣,同一時間後頭竄出了一張粗壯的大手封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則猛抓他的右臂並將其擒扣於背上。

原來烏努斯所指的陌生人就在這,那名陌生人沉默不語,僅以呼吸為標記。對方沉沉的換氣聲彷彿一台過熱的風扇,紊亂而炙熱的氣息訴說著他的瘋狂。誠森嘗試求饒,無用的嗚聲混著吐不出的氣體在嘴裡打轉,而烏努斯也加入了求情的行列,小黃狗翻起身子對陌生人吠了一會兒,尾巴像雨刷似地左右甩動,但這顯然沒任何用處。

兩人一狗對峙了幾分鐘。

「......我需要......訊號接收器......」阿煦吃力地說著,隨後他把封在誠森嘴上的左手移到了對方的脖子上。

「......接......」驚慌失措的誠森發出了尖銳的高音,「......那東西不在這......」

「阿火說它在這!」

「好、好好好,它在!底加、底加!」

「在就拿出來,快點。幹你娘那東西為什麼不是開這的......」

誠森引導阿煦走到實驗室底的主控系統室,在這令人眼花撩亂的線路與電子訊號倉庫角落裡擺著一台白殼灰底的圓角方盒,以陳誠森研究員的虹膜及語音開啟後方盒的頂蓋便往兩側摺疊退縮,內部的銀色訊號機組上台了莫約十公分,等一切就緒,投影在機組上方的顯示板便迅速地鎖定了位於蘭嶼研究中心的地磁載波。

接收器連通的剎那,阿煦痛苦地撞到的牆邊,抓著誠森的手也鬆開了,此時誠森本想趁亂逃出實驗室外求救,然而他沒想到阿煦竟然還有一絲力氣拖住自己的褲管。

「拜託啦,我跟你無冤無仇......」誠森嘴上著麼說著,腳上功夫倒是毫不留情,「......快放開,滾啦!」

「幫我做個檢查,我需要檢查......我是申仵煦......我的腦袋出事了......」

申仵煦,那名殺死MLIT外交官的前維安特勤人員。「救命啊!」誠森大喊。

阿煦知道在這樣下去肯定要完蛋了,於是他強忍頭痛一躍而起,瞬間便把陳誠森壓制在地。他在阿火的指示下將通訊器的訊號連結至手錶,而後手錶的通訊器發出了和阿煦一模一樣的聲音,但聲音的語氣異常冷靜,說話的性格也和阿煦完全不同。

("研究員你好,我是歐拉提歐﹒亞伯特﹒庫吉塔雷,姆島在台協會的文化部門專員,入境代碼TED-I-01-03201900349,暫時還活著。")

阿煦抱怨:「你的本名是啥狗屎玩意兒?」

「庫吉塔雷先生?」誠森複誦了阿火的本姓。

("我們可能見過、也可能沒見過,我請阿煦過來本來是要找莊魁先生的,但他顯然沒有加班。")

「你預設他應該會加班嗎?」

("我曾以為加班是你們的慣例,這是我的誤會,抱歉。")

阿煦插嘴說:「嗚嗯......趕快把事情辦一辦吧,這地方讓我好緊張......」

「等等,我不懂,所以你還活著?照理講你應該在載體損毀的當下就......你不可能還活著。」

("為何會死跟如何倖存,這對你們研究員來說應該不難理解吧?好了,提問時間結束,現在麻煩你去幫申先生進行全像檢查。")

「我、我再問一個問題。」

阿煦說:「去你的也太多問題了吧?」

「我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聽話啊!而且搞不好通訊器裡的庫吉塔雷先生只是你們在鏡像程序中留下的殘影,你只是讓我和你的幻想說話......」

「對啦,都是我的妄想啦!我就是神經病,是狗娘養的精神分裂殺人魔,我在和自己玩偵探遊戲喔,讚啦!」

("阿煦,冷靜。研究員,現在我只需要確定申先生的腦袋沒有被植入干涉器,如果有,就想辦法關掉它。")

誠森問:「那如果沒有呢?」

("立刻報警說有神經病闖進來了,就這樣。")

阿煦驚呼:「啥?」

「好,我幫,我幫忙就是了。麻煩你把屁股挪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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