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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36

 

揭開煙幕,此則倒頭下墜,彼則直竄浮升,沉默的火山口吐出了一道訊號,巨石便海洋之底衝向天際,高溫蒸騰出的滾滾白霧在靜止的深水中留下了一道白線,線頭直指著浪花上的光源,霎時,巨石破水而出,強風與蒸氣將沾附在石塊上意圖將它帶回水中,但石中之火從殼中噴出,它剝除了身上的雜質又一次加速,噴發的焰環照亮了暴風雨雲。

 

牢籠的天空沒有雲翳,燁燁岩光織羅了一簾星河,而蓋在那之下的是難分形貌的荒蕪岩盤,岩盤裡糾纏著沉澱的歷史殘骸,樓房疊樓房、台階疊台階、物堆物、石堆石,最終成了一團散落在矮山間的垃圾。這裡是被真實世界所遺棄的化外之地,此地唯一能稱得上是近似生命的東西只有那些由深色青苔構成的苔毯,但那些東西其實是未能成形的植物與動物,全出自於那位渴望如大地那般養育萬物的明星之手;虛假的它們無法有所生產、亦不存在循環關係,苔毯舖展在最高處的岩盤上等待著間隔如永恆的投食,儀式會把他們渴求的食物給帶進來,而後青苔會啃食食物們的樣貌與歷史,消化完後就又會在某個角落將其重現,彷彿自己即是真實世界的某個有意義之物。

接著那些物體不斷堆疊,一座新的垃圾山就又誕生了。

在山背一隅,厄米特被棄置的屍骸竄出了一搓火光,火焰持續了半秒才被覆蓋在屍骸上的青苔給淹沒,火光隨之啞聲為煙。那短暫的殘輝照亮了他爛泥般的屍骸與周遭的亂石堆,厄米特厚實的輪廓滋養著一塊塊蔥翠欲滴的苔塊,苔塊中生了綠芽與假葉,藉由屍骸賜予的養分,那小小的、失敗的世界在黑夜中苟延殘喘,靜靜地消耗,然後又一次走向滅亡。第二回,火焰再次湧起,火口的青苔被烤成了乾泥,接著竄出了第二處、第三處噴火口,活青苔也以劇烈的增值與掩蓋做回應,直至屍骸形不復形,一片綠丘擴及整座石堆,一陣黑煙飄上天際,消榕在牢籠散發出的星光中——

——霎時,黑煙散去,厄米特的屍骸在轟聲中燃為烈陽,陽光燒熔了他的墳地與寄生於此的虛無綠意,碑石與殘磚於熱風中蒸發,而後他的圓弧一度吞噬了半徑三十公尺內的所有物體,山背凹了個洞、虛無破了個口,陽光傾洩而入沖洗著孤立於牢籠中的石柱與殘屋,此時光影有了意義,它們像太陽傾身懾服。

塑造出太陽的火焰在弧中急速對流,而後火焰緩緩收攏,把所有的能量都壓縮至那具煤炭般的黑色軀體與熾白的牛角中。時過半餉,厄米特睜開眼,靈魂之火勾勒出他的眼窩與鼻樑;他呼吸,火星逸散至空中,向虛無釋出敵意。

回來了。厄米特想著,並下意識地嘗試爬出熔坑。

走了兩步,盤繞的煤煙塑成了靴子與褲頭;爬出坑外,火焰留下了一套輕便的墨綠色作戰服與一副防彈背心。那些是調停者留下的禮物,那位善意的存在給了厄米特所要的一切,包括完整的身體、適合作戰的裝備以及一點點的提醒,祂給了厄米特選擇,問他是要帶著另一位受困者離開此地、還是繼續朝著虛無的牢籠前進,想當然爾,厄米特走向了更深處,所謂的選擇打從一開始就是障眼法。

儘管返生的路途吃盡了苦頭,是這些年來他所經歷過最難以忘懷的體驗,但實際上厄米特記得的事情不多,他的記憶參差不齊,從走暴雨夜的格勒夫開始就變得朦朦朧朧,事件與事件之間缺了連結,如何走進大樓、如何抱著傷躲進休息廳、最後又怎麼抵達了彌留創造出的幻象,所有的記憶都有果無因,另一方面,那段路中出現的所有亡魂都銘記在厄米特的腦海裡,他走趕路的途中還有些混亂,不清楚那些鬼魂的臉與言語沒有隨著擺脫彌留而離去,等復甦的亢奮再退一些後,厄米特才想起來自己是和那些亡魂做了約定,此約將兩者綁在一起,可以說厄米特的正揹著它們前進也不為過。

「......小破......奈格圖,你在這嗎?」厄米特站在一處隘口低喃。他燃燒的眼睛盯著天上的星河,斑斕的光彩從彼方的丘地升起,將天空一分為二。

「墨勒特,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了。」奈格圖的冷漠而鸚鵡聲浮現在厄米特的腦中。

「的確,感覺已經好久沒說話了。」

「很困惑嗎?」

「沒錯。」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吧,墨勒特。」

厄米特伸手抓出了一把青炎,寄宿著奈格圖的筆記本在火焰中現形。「調停者來過。」他說。

「沒錯,祂來了,然後消失了,那位大人並沒有對我的存在留下任何指示,祂默許、或命運默許我繼續執行自己的使命,但祂對你別有安排。你的復活並不只是建立在祂和山主之間的約定,墨勒特。」

「到處都有東西想安排我的未來,真討厭。」

「墨勒特,這是命運,打從你接下這個任務開始就只能一路走下去。你的命運,這座山所有靈與物的命運,調停者的造訪即是宣告,我們同在一條船上,而祂是天上的陣風,這座汪洋看似浩大,實質上卻只有一條風吹的航路可行。」。厄米特沉默地抓著筆記本繼續前進,而奈格圖自顧自地又說:「墨勒特,我並不在你的手中,你大可不用拿著它。」

「我只是等不及想把你從我的腦袋裡趕出來了。」

「只要找到了正確的位置,我自然會帶著我的命運離去。」

「希望抵達那個位子的路不會太難走。」

「你曉得那地方在哪嗎?」奈格圖問,但他見厄米特不想回答,就自行宣布了答案:「直觀來講是王座,可是實際上拱心石存在於這座牢籠的任何地點,它本身就是牢籠。」

「......我忽然很好奇,你的本體到底在哪?」

「你是指肉身的部分?那東西當然是在王座上頭囉。請把筆記本翻開。」

厄米特隨手撥開了兩冊書頁,裡頭用鋼筆繪製了一張大殿的近景圖,粗糙有如從岩窟中切下的石椅佇立於台基上,座中有具穿著登山裝備的瘦小屍體。「有兩個王座。」

「王座只有一個,但它同時存在於兩個不同的空間,一個在現實世界、一個在意識之海。藉由現實世界的王座,我一度獲得了卡拉卡雅的支配權,然而王座早有人選,之後我反而成了它的奴隸,」奈格圖一邊說,一邊翻動書頁,下一頁紙上畫了某位國王的加冕儀式,但這副圖景隱約聚焦的不是國王或在一旁觀禮的臣民,而是全場唯一一位坐著的人,「既然王座只有一個,主人當然也只有一個,一直以來我們藉由各種側寫所得到的訊息都是"儀式每隔一段期間變會揀選下一個盛世的當主,即是坐上王座的山之主,而賜予祝福的明星之後就會留在那位當主身旁,確保他的國度能繁盛到下一次揀選到來為止。",可是山主不是一個職位,他們是消耗品,艾賽鈕的王座從來沒易主過,它一直都屬於卡拉卡亞,而那些受選者單純就是用來引導明星與王座之主去進行某事的零件。」

「你說的卡拉卡亞是指大地之神的兒子嗎?」

「是的,荒山的卡拉卡亞,祂就是王座的主人。」

這將會是個很漫長的討論,厄米特決定趕緊上路。「就我所知的部分,明星是在約爾半島肆虐的外界之物,後來約爾的大地之母犧牲自己擊倒明星後,眾神合力將祂關押在艾賽紐,並交由卡拉卡亞看守。」

「也可能是卡拉卡亞自願要看守明星,可是已經沒辦法向誰求證當時的事情了,所有的見證者都成了艾賽紐王座的燃料,而我僅僅只能猜著,那個不成材的卡拉卡亞是和明星站在同一線上的神。在這起事件上,還有個關鍵角色,也就是我們慈悲的調停者,祂介入了人類、約爾眾神以及明星之間的紛亂,包括我們所知的儀式都出自於調停者之手,那位使徒有祂的職責,祂必須保護土地與萬物之間的平衡,最後調停者以此為原則打造了這個系統,反覆讓這座半島的居民前仆後繼地投身於籠中。但究竟是祂沒把事實告知人類、還是我們刻意消抹掉了這個事實呢?可惜調停者也已經消失了,祂成就了你,你必須替這件事劃下句點,現在我們不需要知道事實,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循環的終點。」

「別忘了,這起事件中還有個槲鶇,代表納馬茲的槲鶇,他也想要結束這一切。」

「灰堡的開窗者槲鶇,第三門的大成者,歷史上的槲鶇是位石匠、醫生與煉金術師,亦是古魯波帝國外政王朝的帝王烏爾佩斯(Vulpes)的義兄。有野史說道,槲鶇是無神論者,醉心於紅海地區流傳而來的煉金術是因為他想證明人類也能達成神明的偉業,而當年為了打開第三門,我和古克曼不可避免地想從這類野史的垃圾山中發現關於槲鶇的珍貴資料,但就連故事裡很少提到有人關於槲鶇這個人物的具體特徵,我們手邊所能蒐集到的歷史資料亦是如此,槲鶇彷彿只是一門學科的代號,他一心一意要打開第三門,可是我們從來都沒搞清楚過,他為何要打開第三門。」

「你們伊比姆德或回歸那邊沒有和納馬茲人中的任何氏族接觸過嗎?」

「定居於約爾的納馬茲人幾乎已經被皮力耶和西韃靼人同化了,實際上這裡並沒有傳承定義上的納馬茲人,你提到的槲鶇是將近十個世紀以前的人物,當時他的確被人稱過是來自納馬茲的基姆(Keme)家族,但同時他也來自古魯波的普爾維斯(Pulvis)家族、皮力耶的瑪門家族。」

厄米特想了想。「槲鶇的前身卡拉遢奇本來只是個咒術空殼,然而當時我還曾按照常規局的要求另外加入了三種用來瞞騙過卡拉卡亞儀式的材料,它們分別是古魯波馬蹄濱岸的珍珠、蒙提斯根淚湖的綠藻以及庫姆茲(Kırmızı)山出產的銅礦,」

奈格圖也沉默了一會兒。「當然,很正確的材料,正因為如此,他不會被卡拉卡亞排斥,另一方面,傳說槲鶇的母親在受孕前曾依照神諭的指示吞下了馬蹄濱岸的黑珍珠,之後久未得子的她才順利懷下了槲鶇,另外有傳說是槲鶇在淚湖獲得了成為煉金術師的啟蒙,他用一種特殊的綠藻調製出了靈魂修補劑,人稱那是淚湖綠鑽,最後傳聞他一度命喪於庫姆茲的大瘟疫,但病逝前槲鶇交代旁人要用銅箱裝納他的屍體,箱子得放置於庫姆茲山頂,而死後七天,死去的槲鶇又以活人的姿態走下了山頭。這些都不能算是很正式的紀錄,不過要以此作連結在卡拉卡亞山脈中把槲鶇找回來也是綽綽有餘了。」

「常規局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要等你去問了,我天性對桑祐過敏,桑祐的常規局會讓我拉肚子,不過有過傳聞說道,常規局的內部並不平靜,像這種自以為能管理超自然與異自然的單位總是風風雨雨,外人會以為他們會為共同且唯一的目標而團結一致、齊心奮鬥,可是說白了那些地方大多都是人類建立起來的公部門與團體,尋常地方有的派系與分歧他們也有,搞不好還更加激烈。墨勒特,作為異端的你應該比我更懂吧?」

「說了一大段沒用的話可真是多謝了。」

「能陪一隻稀有生物說話是我的榮幸。」

靠近核心區的地形變得比較平順,厄米特踩著山坡三步併作兩步往上跳,滾落的小碎石紀錄了他的路徑,詭異的黑色石群盯著他慢慢登上星河的源頭。厄米特的火光是那塊黑色空間裡僅有的光源,單調的線條與寂靜再再說明這個世界沒有活路,可是在黑色上頭有一條被星空切出的山脊線,它彷彿在說道,這裡仍殘存著一點希望,在浩瀚的宇宙中,總有一處歇息之地。

越過山脊後,碩大的坑洞鋪展在眼前,那座坑中曾有座真正的森林,現在林中之物東倒西歪地飄散在半空中,星光讓厄米特還能看出裡頭除了植物之外還有些不合時宜的現代軍火,他稍作思考後認為那可能是調停者留下的東西,那位使徒曾進入了厄米特的靈魂裡並借用了他的記憶與力量,這其中也包含了他所熟知的人物形象。諸如調停者之類的高位存在雖然能將自身投影在低層位面中,但那層投影中就只是團沒有指向性的能量,所以祂們或給自己套上適合的皮層作為活動投影的根據,那些存在也能創造出具有相對功能性的造物。

但有必要嗎?厄米特滑入山坑時想著。調停者難道沒辦法做出更直接的干涉嗎?

「這裡是牢籠,關押神明的深淵,」奈格圖說,「調停者雖然是牢籠的創造者,但現在籠子的主人並不是祂。」

「調停者跟卡拉卡亞或槲鶇發生衝突,然後輸了,因此我成了祂的備用方案。」

「你現在這是打算做什麼?」奈格圖問道。他的形象物隨火星消散。

「放個煙火。」厄米特回答。

厄米特抬起右手,炭指對著散落在星空下的樹木輕輕掃過,火焰便順著他的指揮將一塊樹群給點燃了。火焰照亮了整座山坑,懸浮的火樹蓋過了星空,焰影互食,碎屑伏地蠕動,天上空有外殼的金屬器物燒的比那些扭曲的植物要旺盛,不一會兒他們的碎屑尋重力而下。

一場火雨將森林送回地面,煤灰與炭塊把地上的坑坑洞洞填補齊平,厄米特沒辦法解釋自己的舉動與其舉動造成的結果,他只是依循著既存的軌跡把該留下與不該留下的東西一一歸位。奈格圖感覺到那是調停者留下的低喃,祂雖然消失了,其聲音仍留在厄米特耳邊,祂用那個男人的聲音說:火焰、火焰、火焰,讓有歸無、無歸虛,世界本無一物,萬象皆為空無。

「墨勒特,清醒點。」奈格圖提醒

「我很清醒。」

「是嗎?」

奈格圖的問句阻擋在厄米特與調停者的喃語之間,即將沉寂的坑火即刻復燃。「......王座,應該就在中間,對吧?」

「我反倒想問,哪邊才算是中間?」奈格圖問。

他向著充斥黑煙與燃炭的死地前進。當黑煙漫過天際,環伺的柴響中隨之混入了數道破空聲,厄米特以為他聽見的是箭矢的聲音,矢聲橫空破開煙霧,急追而來的強風連同地面也掀了起來,厄米特半蹲著壓低重心免得自己被強風與地震甩飛,不一會兒火焰滅卻,眼前的平地成了一座讓枯樹包圍的山道,道路兩旁持續有噪音傳來,是踏步、折枝、以及金屬與皮革的碰撞聲,槲鶇的軍隊藏身於枯樹林中,它們的箭矢與刀刃反覆在空中鳴叫。

「現在我敢斷定,我們確實是在中間了。」奈格圖結論。

厄米特蹬腳跑起,頭也不回地向山道奔去,剎時山道又塌陷成了一片窪地,軍隊的影子順著斜坡滾滾而來,其軀體交纏接溶,有如海嘯一邊橫過半邊天際。海嘯向地面拋出的長矛,矛釘轟碎了乾枯的樹幹;它們射出箭矢,雨毯驟然傾瀉,窪地中的每一片石塊與木屑都被輾為塵埃,其聲緻密,有如一陣風鼓吹起;海嘯中的士兵們發出吼叫,痛苦吼聲碰撞為投石,一顆顆千斤重的石塊取代星點砸入窪地,石頭墜地而響、響而崩碎,一度為戰場的窪地之林一點一滴地淹沒在石海裡。

它們在久違的戰場中又一次勝利,軍隊的浪潮流入石海中,貪婪地撿拾地上的戰利品。

黑潮向下急湧,看似所向披靡,然而潮水中有塊頑石不願屈服。厄米特抓緊手中的防暴盾緩緩逆流而上,千軍萬馬也無法阻攔。

「你說這是中間!」厄米特吼著說。

奈格圖不疾不徐地回答:「對,我想我找到了,就在這裡。」

「那你現在該怎麼做!」

「幫我清出一塊空地。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沒辦法做那些事,但我能讓你找到機會幫我爭取真正的空間。」

「奈格圖,先把他給找出來!」厄米特咬牙切齒地下令。他的雙手跟盾牌都塊撐不住了。

「我當然會把山主給找出來,他和槲鶇是對子,兩個人都必須找到才行。抓穩了,一會兒我要就把這個空間給定下來了。」

事情談妥了,厄米特一聲蓄力大吼,僵持已久的局面一勢逆轉,他以盾牌向前方猛力重衝,堆積的殘塊海潮霎時濺出了十尺高的水柱、盾前的流水亦縮了半尺,趁這時候,厄米特雙手扣緊盾牌的握槓讓將盾身砸入硬土中,接著他從土中抓出了另一面防暴盾如法炮製,六面盾牌組成的銳角牆壘在潮水中劈開了一片四米見方的空地,銳角牆成型後厄米特就在中央打直雙手努力撐著不讓盾牌上半部因為壓力而後傾。

空地出現不過數秒,盾牌的堆積的殘塊已經從上緣處探出了頭,它們困惑地望著那個披著炭皮的人形怪物,嘴動與眼睛開合著吐出詛咒,同時水流準備要改道了,軍隊的手腳從低處向上急爬,然而這片毫無理智的水流不斷把下方的同胞向後推。

「多麼莊嚴。」奈格圖說道。

他的聲音不是從厄米特的腦中傳來的,奈格圖在他後方如此說道。那個瘦小的老研究者坐在粗石堆積而成的石座上再次用視覺理解世界,他不經感嘆,多麼莊嚴又多麼可憐。

話語落定、潮水退盡,風暴散去萬般空寂,環伺敵意的荒原成了一座廳堂,以盾牆為背的奈格圖佔據一側,他守著的那片巨柱之牆上畫著一個圓,那代表了月亮,是驅散群星的理智之光,而與之相對的另一側則也有個人坐在相似的石椅上,他背後的鉅著之牆上畫著五個散落的十字,那代表了明星,是從無盡遙遠的地方捎來了訊號,微小、璀璨、參雜著無窮的渴望與幻象。

雖然那是個廳堂,但兩側的空間卻沒個底,兩面牆翼左右伸展,最終沉入黑暗。它是開放的場所,也是極度封閉的世界,環伺一周終歸是哪也去不了的虛無空盒。

力盡的厄米特單跪在地上,粗炭似的黑膚綻開了數道裂痕。他喘了幾口氣後向奈格圖問話,奈格圖沒回答,這時厄米特便曉得接下來的事是自己的工作了。

椅子與椅子之間的通路是亮著的,彷彿黃昏的光輝從天邊落下,厄米特謹慎地走在上頭,蹣跚的步伐踩過數十公尺長的岩盤平地。

最開始厄米特的目的是摧毀王座,當時他沒有那麼多包袱,他和他的夥伴都是一群過客,承接工作、執行業務,他們不想當救星,厄米特不想當任何東西的救星,他只想保下夥伴們的性命,除此之外都不關他的事,那怕是卡拉卡亞儀式的崩潰會給桑祐以及約爾半島帶來大麻煩也無所謂——這是他自以為的想法,然而當初造訪的古兒早就看穿了厄米特的軟弱,那個僱傭兵是個偽善的怪物,他放不開眼見的幻象,他自以為正義與仁慈,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命運。厄米特造就了自己的已然果。

專心。厄米特揉揉眼睛,重新把注意力聚焦在另一側的石椅與椅中之人。

對方喃喃著,他在說夢話。

他說:為何拋下我?

「很可悲吧?祂曾是一位神祇,」槲鶇站在厄米特身旁說道,「祂覺得自己很孤獨,沒有人願意愛祂,那些自私的親族將永恆的責任託付給了這位軟弱又孤獨的荒山之神,和同樣可悲的星星一同受困在深淵裡。祂不怕折磨,祂怕的只是被這責任給騙了,祂祈求大地愛祂如愛著沙漠與森林、如愛著飛禽與蟲蠅。」

「卡拉遢奇,你可以不必再用他的聲音說話了。」厄米特回頭說道。

頂著麥傑面容的槲鶇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我比較喜歡槲鶇這個名字,墨勒特先生。」

「我知道你完成了所謂的第三門,甚至親身造訪過艾賽紐深處,假如你的目的就和你在調停者面前說的一樣,那我有更好的辦法。」

「你的辦法是讓一群骯髒的外國人佔地為王,墨勒特先生......卡拉遢奇,黑之冠,現在的你比我更適合這個名字,黑髮墨膚的骯髒野獸。」

厄米特回以一笑。「那你的辦法又是什麼,尊貴的槲鶇。」

「沒什麼,就這樣,我會讓它瓦解。王座什麼的,就這樣消失吧,讓我們看著它靜靜地沉入虛無。」

「你想這麼做也可以,但我得要回我的屬下。」

「你是說麥傑先生嗎?不—–哈哈——當然不可能,我的卡拉遢奇!」

厄米特沒等槲鶇嘲笑完就把手伸向了王座上的人影,然而幾乎是同一時間,槲鶇抓住了厄米特的手,對方一臉怒容地與厄米特四目相對,看來彼此雙方早已對接下來的狀況心知肚明。麥傑現在和那位山神卡拉卡亞合為了一體,作為靈媒的厄米特絕不可能看錯那道熟悉的靈魂之光,槲鶇當然也曉得厄米特想要把麥傑和卡拉卡亞分開,如果是在奈格圖介入之前的情勢,槲鶇大可直接把厄米特連人帶魂拋出外域,換言之現在的他不可能這麼做。

兩人是籠中獸,對上話的當下就已經開始一場搏鬥了。

「退下,野獸。」槲鶇斥喝,地盤順著他的言語切出數道石樁。

樁柱穿過槲鶇的軀體,被槲鶇鎖著手的厄米特既沒法跳開也找不到能閃避的安全位置,於是他只能硬生生地吃下這一敲。石樁洪聲重擊,傾斜的力道正好把厄米特撞上了半空,站在地上的槲鶇又畫指向下,屋上的重槌瞬即砸下。

仍處於失重狀態的厄米特開始思考,為什麼槲鶇不乾脆動用整個牢籠的空間將他給隔開或鎖在某個角落、甚至是直接將他殺死,後者可以理解為對方察覺到厄米特的死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傷害,槲鶇要的不是毀滅王座,而是利用身為山主的麥傑與卡拉卡亞啟動王座的某種自毀程序,所以他不會直接擊斃厄米特,那麼前者又該如何解釋?

唯一個解釋是槲鶇失去了這座牢籠的主控權,奈格圖利用另一塊基石壓制住了槲鶇,相對的厄米特身上擁有調停者的力量,這份力量比他所認知到的還要巨大,也許只要一點點就足夠了應戰了,另一方面厄米特也只能用那一點點的力量應戰,畢竟那不屬於厄米特、也非人類所能成載之重。

想到這,厄米特在半空中猛力轉身正對上方落下的頂柱,他夾緊雙臂展臂出拳,點著的火拳如打樁釘般灌入柱心,撼動山林的熱衝擊在冷岩中迅速擴散,令得岩柱應聲爆裂,厄米特也因為這股衝擊力被砸落地面,撞得五臟六腑全都攪成了一塊。

一個岩石炸開了並不代表什麼,槲鶇只覺得有趣,畫下的指頭仍比著地坂。

崩塌的柱面仍持墜落,同時墊著厄米特的地板急速上升,那龜裂的地坂不知何時還多了五道鎖頭將他的四肢與脖子緊緊所在地面,兩方夾擊生死一瞬,厄米特無計可施之下只能集中意志將碩大的能量向外釋放,在不足一秒之際,小小的烈陽蒸發了石柱,在太陽崩解的當下能量從兩極傾瀉而出,連天火柱吞沒了襲來的石塊,而後電漿流鑽開了天井與地洞,洞口的另一端即是虛無。

厄米特身上的裂痕又綻了小隙縫,出力過度的他閃神了一會兒,這一會兒足夠讓他朝著虛空墜入。縱使勝利在望,槲鶇卻也閒不得,他雙手作勢伸向彼方的地洞,他正和奈格圖進行下一場對抗,奈格圖試圖關閉洞口、而槲鶇則試圖讓洞口越大越好,他不能放過任何把厄米特丟出牢籠的機會。

這場拚比是奈格圖略勝一籌,厄米特最後掉到了一個淺坑而非世界之外。

「不要緊,我們還有點時間。」槲鶇一面說,一面出手喚來石牆將厄米特那一側的廳堂給隔開。比輸贏的話槲鶇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拖延時間倒是要多少種方法就有多少種方法。

石牆封閉,短暫的吵鬧霎時歸零。當然只是表面上的。槲鶇面黑暗側撒出大量懸浮的石塊,理論上這兩側黑暗是彼此相連的迴圈,也是這個封閉空間中僅有的死角,由於王座本身與牢籠相連,槲鶇無論怎麼設下防線都不能將其完全封死,然而他可以做個網子,現在他就感覺到網子的另一頭有魚兒上鉤了。

是厄米特?不,還要更小一點,那是個炸彈。槲鶇使勁振了兩回,讓死角充斥亂流,這陣波動令迴圈的某處傳來微小的爆破聲,沒有光芒與殘骸,爆破留下的東西都被死角給吸收殆盡了。

「就像一面鏡子,卡拉遢奇,」槲鶇轉身對著王座後方的牆握緊拳頭,厄米特立即被牆中聲出的枷鎖給關住了,「但鏡子也是我的門扉,你怎麼會認為走這不會讓我發現?」

鎖鍊將厄米特吊在牆邊,牆上的針刺貫串了他的大腿與肩頭,厄米特咬牙忍痛,不見那雙不見瞳孔的燃燒之眼看著的卻不是槲鶇。被排除在迴圈中的爆炸聲經歷幾次彈射後又回到了廳堂內,等槲鶇驚覺那場爆破是用來探查牆壁弱點的當下他所建起巨牆已經攤出了一片大破口。

「麥傑!」厄米特扯開喉嚨高喊,「跟著我走!」

王座中的影子掙扎了一下,影中重疊了兩個人。厄米特的話語是他埋下的最後一道保險,他在做任務解說時曾向麥傑下了一個暗示,如果麥傑不幸被外力操控,他就能用這句話短暫地控制對方的行動,可是這不是甚麼非常強力的催眠術,厄米特能做到的只是暗示。

他向沉溺於王座之夢的麥傑說道:跟著我走!

 

在夢中與前女友海倫娜進行公路之旅的麥傑抬起頭,看見荒漠的公路上頭蓄積了一片碩大的暴風雨雲。

「你真的覺得我們該買台露營車嗎?」麥傑如此問著副駕駛座的海倫娜。他時不時盯著天邊的雲朵,不知道為什麼他對下雨這件是有點敏感。

「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上一間飯店,我開始懷念他們的煎蛋捲了。」海倫娜放下地圖,她不禁跟著麥傑一起關注起了天氣問題。

「這是很嚴肅的問題,你看我們這麼喜歡親近自然,可是自然卻沒有我們要的軟床與熱咖啡。」

「我很認真地認為露營車沒有必要。想知道原因嗎?」

「請說。」

「還記得你的重機嗎?」

「嗯哼。」

「它現在在哪?」

「呃,賣了。」

「這就對啦!拜託,麥克,不要每次都一頭熱地想到啥就做啥。」

「好啦好啦,都聽你的,女王大人......話說你覺得會下雨嗎?我們離下一個旅館還有多遠?」

「沒多遠,就二十公里吧。」

「我覺得車子根本沒在動,又或者是這段路沒在動。」

「麥克,這裡是大荒漠,你不能期待車子在西部荒漠中行徑能感受到所謂的扎實的距離感。」

「不,我很認真!你看那塊岩山,我們早該經過它了!」

「別瘋了,你看我們這不是已經經過了嗎?」

麥傑讓車子緩緩靠向路邊停下,海倫娜對他的舉動感到困惑。麥傑也同樣困惑,他停下來應該是為了更重要的事,也許是那片雨雲、露營車、旅館又或者是他前陣子拿到的升遷職位。麥傑﹒波特現在是個年輕有為的律師,儘管他不是非常懂守法這回事,因為高中畢業前他一直是介於盡少年看守所與留校察看之間的不穩定狀態,怎麼高中之後就變成了法律人了?

「......噢,討厭,這是夢。」麥傑洩氣地吐著話。

「麥克!」

「抱歉,我愛你,可是我不能耽擱了。」麥傑遺失的記憶逐漸找上門,他開始感到真正的不安,關於考績方面的不安,他可能就要睡過一整趟任務了,儘管厄米特不會發飆,那個人總是冷靜的像塊冰、對於發飆也沒什麼興致,但薩拉赫會發飆,他會把麥傑飆進油水分裡槽,而且還會反覆浸泡個三四次後再點把火看看能不能把麥傑給燒死。

「麥克!」海倫娜又一次大吼,車窗被她的吼聲震出了一大片裂痕。

麥傑知道這是夢之後其實沒那麼在意這些小細節了,他認為自己值得有更有趣的情節,像這種被前女友嘶吼的日子可不是給人過的。於是他開了車門,而海倫娜六尺長的手臂則強硬地把車門關上了。

麥傑咽了一口口水,他想這大概是惡夢造訪的前兆,此時海倫娜的樣貌應該會非常的詭異,所以他最好不要回頭。「嗯......所以......」

「......專心點,這可是難得的休假。」

「我很專心......」

「我懂,但還不夠,我希望你更專心在我身上。」

又是這句話。麥傑想著,他的臉揪著了一團。

突然間,大雨傾瀉而下,麥傑意圖離開的情緒卻變強了。「......你剛說還有二十公里?」他重新發動車子。

「也許沒那麼遠。」海倫娜收回她異形的長臂。

「也許......」麥傑輕踩油門。

然後他撞開車門跳入馬路中,海倫娜的怒號震開了車窗,軟爛的觸手鑽出車體試圖把麥傑重新拉回屬於他們的公路之路,不過麥傑早就已經跑了,他頂著大雨跑向荒漠深處。

 

王座中的影子分成了兩個,其中一個人站起身子,赤足破褲的麥傑出現在王座前,隨既倒地呻吟。

「麥傑——快過去另一邊!」仍被釘在牆上的厄米特見狀後立即喝令。

熟悉的聲音讓麥傑反射性地往前爬行,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加快速度別惹麻煩,而這樣無力的行進速地卻沒讓槲鶇給出手抓住,厄米特不經分神查探,但只見那個虛構體無奈地搖頭傻笑著,看起來像是認輸了一樣,不再有任何作為。槲鶇的腳邊纏了一團綠意,而麥傑腳上的附著物則緩緩剝落,看到這種狀況,厄米特才搞清楚為什麼槲鶇在卡亞嶺時堅持要把王座給摧毀,因為王座上頭的綠意真正要找的對象其實是槲鶇,現在他已經被找到了。

剎時,鎖著厄米特的針刺及枷鎖化為塵埃,他在墜落地面的同時立刻拖著前去幫助麥傑加快腳步,兩人彼此攙扶地朝著坍塌牆口處奮力前進,此時麥傑對厄米特的新造型發表了一番言論,他說厄米特還是比較適合白膚皮金頭髮,一身黑看起來真噁心。

「......就這樣了,這倒也不壞.......星光啊,我回來了。」槲鶇目送兩人前進後便如此向王座說道。

他展開雙臂,向麥傑借用的外貌緩緩消融成了一片黑霧與綠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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