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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狼嚎四起。

湯瑪士從睡夢中驚醒,火光照出他的面孔,蒼白、有如骷髏;夢魘帶來的冷汗浸濕了全身,就連蓋在身上的破被單也無可倖免。

過了一會兒後,村婦的女兒從臥室中出來,眼神一掃便看見了湯瑪士的背影,他身上的疤痕讓莉莉難以忘懷,光是看了就覺得痛。時過半餉,莉莉才進一步意識到湯瑪士醒了,身子在灰濛的晨曦與火光下微微搖晃著,不知是病了還是餓了。盡管莉莉選擇不發一語地走向廚房,試圖把佔據客廳的湯瑪士當作空氣,只是莉莉卻仍時不時地瞄著他、觀察對方的面容,甚至是進一步想了解他的來歷。

那位小姑娘好奇、亦是害怕眼前這名陌生人,他是從外地來的,還可能是個都市人,會從森林出來肯定吃了不少苦頭--思緒走在這,莉莉拿起柴火的雙手僵在半空中,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才鼓起勇氣開口關切那位陌生人。小姑娘語帶顫抖。見湯瑪士沒回應,她又稍微大聲點向對方問好,但莉莉依舊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屋內的氣氛詭譎,令人坐立難安。湯瑪士就像個未馴化的野生動物,他人高馬大、身體結實,滿臉鬍渣看起來又髒又詭異,如果說狼人真的存在,那他肯定就是其中的一員。莉莉想,也許她當天不該那麼多嘴,就像她的母親這兩天的抱怨,如果就這樣把他丟在雪地裡當具屍體,她們就用不著承擔那麼多風險,況且湯瑪士根本不可能因為那點雪兒喪命,這兩天村婦一家已經見證過他的恢復力了,搞不好不把湯瑪士的頭給砍下,就算扔進凍結的湖裡他都能復活。

然而什麼樣的怪物才能做到這種程度?莉莉一邊猜著、一邊搖了一鍋水放在灶上。狼嚎持續著、村里的狗也跟著吠叫,她不曉得森林的狼到底在做什麼,牠們通常都很安靜,畢竟不謹慎一點就偷不著家畜了--但現在那些狼的聲音好像無所不在,聽起來遙遠、卻又近在耳邊,貝弗洛北村有如置身洞窟,狼兒的呼聲在洞裡隨意盤旋,弄得人們不得安寧。

突然間,村婦從門外裡衝了進來,她視湯瑪士為無物,直管找女兒談話。

「英格麗,去把門窗關好。」村婦直呼女兒的本名。一說出口,她才驚覺湯瑪士已經醒來了。讓那種人聽見孩子的本名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莉莉看見母親心急,於是就急著說:「他好像只是坐起來,人還沒醒。」

「算了,」村婦瞪了湯瑪士一眼,「快去,可別漏了任何空隙。等會兒你就在家裡顧著歐文,別讓他給跑出去了。」

「怎麼了嗎?」

「有狼群,舒馬赫家的小夥子被狼給咬死了,他們說那些狼吃過人、記得人味,出沒的時間點也很奇怪,現在誰在外頭都不安全。」

「牠們從來不接近村子的。」

「就是接近了才會這麼麻煩啊!」村婦瘦長的臉看起來更消瘦了。

莉莉不敢作聲,她低著頭用裙襬擦著手,想藉此迴避母親的訓誡。莉莉當然知道狼很危險,她只是很疑惑牠們怎麼會挑在這種時節闖進村里,那些動物雖野,但也曉得自己不該擅闖人類的土地,可是既然出現了,那就代表有什麼事情促使狼群出現,而她的母親似乎不打算深入解釋。也許那位村婦不敢妄下定論、也許外頭來的根本不是狼,莉莉想著,隨即端起鍋子走向壁爐。

「......狼。」湯瑪士說。

「什麼?」莉莉以為自己聽錯了,於是把水鍋安置在爐火的架上後便急著回頭確認。

「我吃了狼。難吃。」語畢,他躺回了地上。

村婦側眼一瞪,接著說:「哈、也許就是你搞的鬼,你惹怒了狼群!」

「母親,他只是在說夢話。」莉莉在爐前暖了暖手。

「難吃。」湯瑪士又重申了一次,那張憔悴的看起來更加病態了。

「......算了,不管你是不是吃了狼,」村婦雙手環胸,「你就是個掃把星。莉莉,離他遠一點。」

「我得顧火。」莉莉說道。

「那就你,湯什麼的,離她遠一點,既然你醒了,就挪動一下身子吧。」

湯瑪士試著回應村婦的命令,但他不過才稍微移動了幾吋就氣喘如牛,後來花上好些時間才達到遠離的標準了。湯瑪士原先躺著的地放下頭墊了一塊破布,布塊上頭滿是血跡,而他手上揪著的那塊被單也是,前天的血全都留在了上頭,所幸那些墊料都是些準備報廢的東西,如麻袋、或破布、以及乾草,湯瑪士看了覺得自己好像窩在鳥巢一樣,同時也不得不佩服村婦怎麼能找到這麼多東西來墊在下頭。

遠離壁爐後,湯瑪士拉緊被單、身體縮成一團,他覺得自己快凍僵了,只是一條褲子根本沒辦法保暖;他懷念那群狼,狼血雖臭、卻溫熱可口,狼肉雖噁心、但卻能溫暖身體,湯瑪士認為自己的想法扭曲又怪異,有個東西在他的腦子裡發芽,然而惡夢早已成真,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無功。湯瑪士打著寒顫,雙眼不禁緩緩闔上--他夢著血與海、夢著貫天的群樹下有野獸徘徊,儘管那裡不是他的夢,可是湯瑪士無力反抗,他只能學會享受、並與之起舞。

血。湯瑪士低聲囔囔著。

「要發瘋就出去,」村婦罵道,順手就朝湯瑪士頭上扔了一件厚衣,「真沒規矩。」

莉莉忍不住笑,但村婦看了一眼後馬上就截住了笑聲。

這時剛起床的歐文跑到了莉莉身邊,他看了椅子旁的龐然大物良久,接著才問莉莉那是不是前天闖進家裡的陌生人。

「是的、是的。」莉莉回答。

「他還好嗎?」歐文又問。

「死不了就是了,」村婦替女兒答腔,「歐文,不要靠近他。另外今天學堂休息,你就留在家裡幫忙幹活。」

「但我跟馬丁約好--」

歐文話還沒說完,村婦就揮著食指警告:「欸?不要跟我頂嘴,現在去幫你姊姊做家事,快去。」

「那他呢?」歐文指著湯瑪士。

「管他去死,他能走了就會自己走出門了啦!」話一說完,村婦轉又交待了女兒幾件事,等確認沒遺漏之後就趕緊回農場工作了。

歐文趴在窗邊看著坡外的幾戶人家,悶著的臉像顆煮不熟的馬鈴薯。外頭仍是一片青灰,看不出半點生機;地上覆蓋了細雪,幾束雜草散落其中,與休眠的大喬木相鄰顯得特別沒落。這時湯瑪士還在說著夢話,但他的話語不成字句,僅僅是一些含糊細碎的囔囔聲。歐文回過頭豎起耳朵,想聽清楚躺在地上的陌生人到底想說些什麼,只是聽越久,他越覺得那不是話語。

他問莉莉有沒有聽見怪聲,莉莉回答那是森林裡的狼與村子裡的狗在叫,不過歐文直指著湯瑪士說那是他的聲音。

「別大驚小怪了,歐文,夢話都是這麼回事。」

「我聽見了。」歐文走近了幾步,伸長了手要掀開蓋在湯瑪士頭上的衣服

「住手,小笨蛋,還不快去幫我拿幾顆馬鈴薯過來!」莉莉見歐文不聽勸告,結果她索性就跑在歐文面前揭開了湯瑪士頭上的衣服。

衣服下頭的不是狼也不是怪物,他不過是個人類,是個看起來又凶又可怕的男人。「我沒聽錯。」歐文嘟著嘴。

「你就是聽錯了。好啦,快點,今天有一大堆事要做呢。」莉莉將衣服鋪在被單上,不讓半點冷風滲進湯瑪士的脖子。

「他好怪。」

「等他醒了你能當面對他說。」

「不要。」

「知道怕就好。」莉莉把歐文帶離客廳。

不久後,晨光滲入屋中,狼嚎亦隨之消散。

 

莉莉的母親在賽普提姆農場工作,村子裡有大半的人都在那討生活,剩下的則大多在他的土地上討生活。

賽普提姆家是貝弗洛的大地主,住在上頭的人很難不踩過他家的產業,人們看得、碰得、講得,大半都跟賽普提姆有關,所謂的成功典範不過如此,事事都會和他扯上關係,就連這次事件也不例外,在集會堂裡,莉莉聽見旁邊的人在討論要怎麼樣才能逼賽普提姆出面協助解決這件事,畢竟他有錢又有力,保護這片土地是應該的,而且只是物質上的支援還不夠,他們相信賽普提姆應該要展現財主的領導風範才對。可惜事情大多只是空談罷了。除非狼群也殺了他們家的人,不然賽普提姆根本不可能會管這件事。

雖然站在人群中央的村長講得正起勁,他要召集村內的男丁組成巡邏隊,以防狼群再次侵犯,然而不少人對此僅僅是表現出了不安與惶恐--接著就沒了。一切事不關己,有股奇特的冷漠在人群中蔓延,混濁、乾澀、有如生錯季節的蕪菁般無味而難以入口,也許是因為南邊的蘭卡城象徵的自由太富吸引力,對於部分的年輕一輩而言,貝弗洛北村的一切都顯得相當沒有意義。盡管只是些許憋扭,但村長已經感覺到、並試圖再度勾起人們對家園的熱情,固守家族的凝聚力,可惜效果有限。

召集結束後,村幹事請了每個家庭代表上前來確定參與巡邏的人員,只要年滿十三歲以上的男性都要排班,此外他們也十分歡迎懂得用獵槍的女性加入,不過村婦一家沒有適合的人選,所以莉莉和幹事說明了之後就直接前去婦女團那聽大媽們要如何安排後勤工作。

回去的路上,歐文問道:「莉莉,我能加入巡隊嗎?」

「你難道沒聽見大人們怎麼說嗎?那些都是些強壯怪物,像你這樣的小孩子去了有什麼用?」

「我很強壯。」歐文展現了他小小的背膀

「你甚至連我都打不過!」

「放精明點,莉莉。」

莉莉側眼看像歐文,那小男孩收著下巴,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你這話哪學來的?」莉莉問。

「艾許老爹。」

「不要靠近那種傢伙,他風評不好。」說完話,她回頭看著村子。

此刻的天空一片灰濛,融雪讓路面一片泥濘,黑泥從廣場一路往外擴散,有如樹根般延伸到每個人的家門前。集會所的人正陸陸續續回到自己的岡位上,速度緩慢,像讓泥地給連累了一樣;他們的臉上看不見什麼表情,口中的話題大多已經重複了好幾輪,尤其是關於狼群這件事--伴隨著舒馬赫太太的啜泣聲,人們的心情開始焦躁,議論聲隨處可聞,村民們正努力地想要找到一個原因來怪罪,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生命一片清白。

「莉莉,怎麼了嗎?」歐文問。

「我們等會兒去打水吧。」莉莉不想告訴歐文她有多麼希望自己能離開村子,況且就是說了也沒用,她只能留在這,永永遠遠。

他們走上緩坡,周遭的屋舍分布隨著距離而逐漸拉長,當中有部分已經荒廢了、一直沒人整頓,但小孩們總是說自己經過時被裡頭的某種東西盯著。久而久之,連大人們也流行起了這種傳聞,他們半真半假地轉述廢屋的故事,最後那些屋子就真的成了不可試探的禁地。

充滿晦氣。村婦曾如此說道,但她是少數明白這些謠言真偽的人,之所以會與之附和,純粹只是不想要那群小孩惹事生非罷了。

在即將抵達家門前,歐文又問:「怪物先生一直留在我們家嗎?」

「母親說他身體好了就會走。」

「要是他不走呢?也許我們的房子就會變成廢屋......」

「他不走,母親就會拿槍把他的腦子給轟了。」莉莉回答。

盡管她相信事情還在掌控之中,然而莉莉看著自家屋子時卻不禁卻步。眼前的大斜頂有如陌生的土丘、雨林板上的窗口透著的是外人的眼目,樹非樹、田非田、所有熟悉化為陌生,她們的家被置換了,最後的庇護所淪已為怪物的巢穴--莉莉停下腳步,心頭不禁一陣寒涼。

「怎麼了,莉莉?」

她回過神,接著出手輕輕拍打了歐文的頭。「都怪你,笨蛋,不要老是說些蠢話。」

「我什麼都沒說!」

「快點,去提水桶吧。」

歐文匆匆走向屋亭,但還沒來得及拿水桶就又跑回了莉莉身旁。

「他起床了。」歐文耳語。

此時湯瑪士正站在窗旁,他在那偷偷看著村婦的兒女,而後又立刻躲進了屋內。莉莉鼓起勇氣走近屋子,手中還不忘準備一隻柴刀以備不時之需;她想了幾種可能性,每一種都怪誕無比,莉莉在開門的瞬間就全忘的一乾二淨了,她只記得一件事,那如果苗頭不對就得跑,馬上帶著歐文去找費爾森舅舅求助。

「先生?」莉莉高舉柴刀。然而她所預想的敵人不再眼前。

原來湯瑪士正坐在爐前看著即將熄滅的火堆發楞。「喔、嘿,謝謝你們,我好多了。」

「剛才你站在窗邊嗎?」她把柴刀藏在後頭。

「沒錯,我只是......有點餓了,所以想看看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湯瑪士看著爐灶旁的櫃子,此時他拱起的背影看起來異常的龐大,「能施捨點食物給我嗎?吃了之後我馬上就離開這裡。」

「當然,沒問題!」莉莉躡手躡腳地走到爐灶那頭,她找了一些醃漬品前些日子蒐集來的胡桃出來放在盤子裡端給湯瑪士。如果有時間,莉莉可以多準備一些東西--當然,不可以忘了麵包,它們這禮拜烤了一些還有剩,因此莉莉就順手塞了進去。

東西不多,可是看起來還算豐盛。

「對了,我喝光了你們的水。抱歉。」

「水再盛就有了,」莉莉急忙回答,「這裡唯一不缺的就是水,先生。」

湯瑪士聽出對方的恐懼,於是便說:「我沒有被通緝,更沒有犯罪......別害怕,我絕對不會給你們找麻煩的。」

「莉莉?」歐文從門邊探出頭,他的聲音嚇著了莉莉。

「歐文,現在去提桶水回來,如果拿不動一整桶,那就提半桶吧,我們家沒水了。」莉莉比著水井的方向喊道,歐文聽了也不敢猶豫,馬上就提著水桶去打水了。

「我能幫忙。」湯瑪士說。

「不行,你一個陌生男人突然出現在村子了,我們會給人說閒話的!」莉莉回答。

湯瑪士看起來有點灰心,甚至是有些不悅。「我一會兒就出發。」

「你要去哪?」

「聖喬治。」

「那離這有百里遠啊!」

「無所謂,反正我就是要去那。」

「遇上暴風雪怎麼辦?」

「這不是問題,」湯瑪士斬釘截鐵地說,「我最擅長的就是險地行軍,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真是個傻子,你懂行軍跟活不活得過風雪夜是兩碼子事啊,」莉莉笑著問,「都市人都像你這麼笨嗎?」

「......只有我特別笨。笨到不能再笨了。」

莉莉把盤子放到湯瑪士面前後就陪著他蹲在一旁烤火。「你從哪來的?」

「不關你的事。」

就算湯瑪士不說,她們大概也猜到他是來自馬內區的某個地方。她們都稱湯瑪士做都市人,因為他的音調充滿大城市的急促與清晰感,不過更決定性的因素是在於湯瑪士出現的方向,貝弗洛森林的廢道只跟馬內城相接,兩地相隔六十里左右,如果湯瑪是不是從馬內來的,至少他也曾經過那個地方。

「有人在追你嗎?」

「......沒有。」

她想起前天夜上的湯瑪士,他看起來痛苦、病弱、像棵即將倒塌的空心樹,沾在他身上的血像層油漆,翻出的筋骨與肉塊弄得客廳到處都是腐臭味。如果不是為了躲避追逐,那他為什麼要冒著死亡的風險穿過森林?就算是個外人也該明白老森林都有狼盤據,它不只是原始,還充滿威脅--

「不要問了,」湯瑪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幻想,「我是弗蘭姆的湯瑪士.史瓦茲,其他的什麼都不是。」

「好吧,史瓦茲先生,總之你確定要今天離開?」

「難道要等明年春天嗎,小姑娘?」他嘴角仰起,凹陷的雙眼看向身旁的女孩兒。

「不,當然不是,但至少等明天吧,我會說服母親讓你再住上一晚,等明早天一亮你再走。早上你也聽我母親說過了吧?現在外頭有食人狼,要是你這時候走肯定沒辦法在傍晚前抵達下個落腳地,到時候你難道想跟那些野獸打上一架嗎?」

「是的,不論多少次......」

莉莉聽得出來那不是假話,同時她好像還看見湯瑪士的眼神閃爍一絲激情--血腥、亢奮、以及恐懼。

「不、不!那只是玩笑話......我受夠那些狼了。」湯瑪士急著撇清。

但這時莉莉早已和湯瑪士拉開了距離。雖然她口頭上說著些推託話,那張小臉蛋裝的若無其事,然而莉莉已不再像先前那麼信任湯瑪士了,她感覺到不對勁,那股詭異難以言述,只能說是本能上的害怕,就像剛才走近家門時的錯覺--因為有他在,所有的不對勁都合理了。他是個野獸,隨時都會占地為王的危險分子。

只是當那女孩再次觀察湯瑪士時,她卻又忍不住感到同情。坐在地上的男人只是個落魄的可憐人,就像他說的,他不會給這個家找麻煩--現在那個男人正因剛才的無心話而懊悔,他低著頭瞪著盤中的食物動也不動,感覺就像隻被懲罰的狗兒一樣。

「吃吧,史瓦茲先生,」莉莉說,「不用客氣。」

「......謝謝,但我想......我想我不餓了。請讓我睡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莉莉覺得他在鬧彆扭,等他受不了了就會伸手拿食物了。不過她一直等,等到了歐文回來、他們在菜田裡忙完活,等到暮色低沉、寒風呼蕭,湯瑪士都沒有碰過那些食物。為了彌補剛才的錯誤,他情願就這麼挨餓下去,但莉莉感覺道這個舉動不像只是為了尊嚴與面子,湯瑪士更是想證明自己有理智。

不是野獸、也不是狂人,他要證明自己是個人類,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然而夢境與現實終究是不同的,他可以活得像個人類,但卻永遠無法擺脫野獸之夢。

 

狼來了,他們循著人類的氣味來了。貝弗洛中瀰漫著鮮甜的氣息,就像當天牠們啃咬的野獸。

那些狼打不過野獸,可是牠們對野獸的鮮血念念不忘。現在,狼來了,牠們循著夢與血味再度闖入人居之所--

 

--警鐘響徹了貝弗洛北村與南村。自從清晨慘案之後,貝弗洛地區的人就諸事不順,但村長取得了賽普提姆家的支援,那位大地主願意出資供村裡的警備隊去森林裡獵狼,只是在一切水到渠成前,那些野獸又一次入侵了人類的地盤。這次是在水田灣,一群養牛工在倉庫旁遭遇襲擊。目擊者說有兩隻狼,牠們殺死了準備拿料草的三個同伴後便逃往北方林區,速度之快,轉眼間便煙消雲散。

那對狼的牙齒有如尖耙、雙爪銳利如鐮,他們的體型比一般的同類還要更大一些,力氣足以與熊披靡;那些野獸不是為了食物,牠們純粹只是在報復貝弗洛人,讓人們臣服於恐懼之下--村長在廣場中高呼,那兩隻怪物將自己逼向了死路,現在他們要主動出擊,結束這場混亂。

火炬點燃了黑夜,男人們帶著獵槍與補網集結於小聖堂前,女人與小孩子留在家中等待夢靨終結。

「莉莉、歐文!」村婦一邊跑、一邊對著家門大喊,「去費爾森那!那些怪物就在附近了!」

路上沒有其他人家,那條泥徑上僅有村婦手中的燈火閃耀;她們住在村末,周遭僅有幾棵老樹相伴,當夜晚來臨,樹影變比平常更大了幾倍,它們包圍了殘留於此地廢屋,枯枝韻律的騷颯聲讓屋中的不明物日漸茁壯。

「莉莉、歐文!」她又喊了一次。

她們的房子在昏光下還留有些許輪廓,屋內沒有光源,看起來了無生機。村婦祈禱孩子們只是提早入睡了,所以才沒打算點燈,她們甚至沒有生火--剎那,答案呼之欲出。村婦佇立在十尺遠的地方看著杯盤狼藉的家園,一股酸澀感堵在咽喉,心頭空了大半。

村婦悄悄走入室內,她持續著低聲呼喚。一會兒後,她扶起了傾倒的原木凳,把一些還沒被破壞的家具與物品歸於原位,直到村婦找到了留在地上的柴刀,她愣了半餉,接著才從血泊中將其拾起。

刀子鈍了,野獸的血沾在上頭。

「......母親?」

村婦回過頭,她匆匆循著聲音而去。「歐拉夫?」她喊著么子的全名,深怕呼喚著她的不是自己所想的人。

「母親......狼來了。」歐文從灶下鑽來出來,煤灰弄得他一身髒兮兮的。

「歐文!」村婦上前抱住了她的兒子,一時間無法言語,「歐文,寶貝......你怎麼不早點出現?」

「我好怕。」小男孩照實說。

「我也是,歐文,我好怕......。」

歐文回抱著母親,顫抖的身子始終無法平靜。

等村婦的心情稍微平靜後,她急著問:「你姊姊呢?她在哪?」

小男孩揉揉眼睛,淚水讓他的話語有些模糊,「莉、莉莉......她、她追著怪物先生......」

「去哪?她去哪了?」

「......也許......也許是森林......我不知道......」

村婦咬著嘴唇、眉頭深鎖。「好了,堅強點,像個男子漢......現在,歐文,你現在馬上帶著燈回村子裡找你舅媽,然後跟他們說這裡有狼、需要人來幫忙。聽懂嗎?懂了就點頭......很好。」

在送走歐文前,村婦又交代了一次剛才的話;等孩子提著的燈火逐漸遠去,她便抄起了獵槍開始在屋子附近搜索。融雪未消,地上的足跡清晰而凌亂,裡頭有一對足印是野獸的,牠受傷了、正朝著東邊的野林過去,另一對鞋印是湯瑪士的,他的腳印又大又深、印子正追著野獸而去--最後還有一對小而淺的鞋印夾雜在野獸與湯瑪士之間。是莉莉,除此之外別無他者。

「莉莉!」村婦喊道。

她奮力奔跑,毫不猶豫地闖入林中。

 

瘦長的樹木衝上雲霄,莉莉不怕黑暗,但卻怕極了黑暗中的樹林。但她仍持續地跑著,為了追逐著湯瑪士而在森林中遊蕩。莉莉聽見了野獸的咆哮、也可能是湯瑪士的怒吼,她高舉燈火想看清楚路況,甚至是發現一點線索,只是莉莉所能找到的僅僅是無盡蔓延的足跡,他們奔跑、纏鬥,所到之處都是泥濘與血跡。

就算找到了,她又能幫上什麼忙?莉莉想著,急奔的雙腳便漸漸緩了下來。她的喘息聲孱弱無力,冷風令她的身體發顫,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可是沒多救後莉莉又跑了起來,手中的長柄斧越握越緊,深怕手汗會讓它滑落地面。

莉莉知道她幫不上忙,可是她不能讓湯瑪士一個人孤軍奮戰,他可能會受傷、可能將性命垂危,縱使贏了那隻野獸,湯瑪士也可能命喪荒野。那女孩告訴自己,她有很多用處,除了戰鬥之外都能幫上忙,哪怕是替湯瑪士擋下一擊也好--

--剎那,莉莉聽了急奔聲。

狼來了,牠的爪子略過了莉莉的肩膀,然而那女孩還來不及反應、就連痛覺都沒感受到,她只發現自己斧頭墜入了雪中,接著幾道熱水沿著手臂墜入地面。

血。莉莉回過神,立刻從地上抓起了斧頭;她把燈掛在腰間,雙手緊抓著斧炳嚴陣以待。

有對眼睛在黑暗的深處閃爍,黑暗就是它的軀體,那隻野獸渴望將莉莉與她的火光逐出世界;牠抬起爪子、無形的利爪,只要輕輕一刮就會扯下那女孩的手臂,牠炙熱的呼吸在讓樹上的霜柱搖搖欲墜,地上的殘雪融為泥沼。牠是隻怪物。莉莉睜大眼盯著黑暗,她守著自己最後的防線在原地等待,等著怪物出擊的瞬間--

--莉莉根本看不見那瞬間。

她抬起斧炳擋在胸前,頓時一陣重壓讓莉莉無法站立。她摔在雪中,一時間仍試著用斧頭把野獸給推開,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然而莉莉不想放棄掙扎;她不會當一個柔弱女子,她不是個除了工作與生育之外毫無用處的女人家,就算要死,她也要掙扎到最後一刻。

莉莉討厭這個苦悶又無聊的村子,她討厭自己的世界只有這塊不到三十平方里貝弗洛;莉莉厭惡著、厭惡所有無法改變的事實,她厭惡死亡--突然間,野獸被撞開了。

湯瑪士張大了身子將野獸束縛在地上。不一會兒,牠們倆又繼續了早先那場未完的戰鬥,從雪地到泥地,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混亂,牙與牙、爪與爪,哀號與吠叫響徹黑夜,污血沾染了牠們的身子,腥臭與鏽鐵的氣味有如燈火,森林裡沒有任何東西比那兩隻怪物更加顯眼。湯瑪士咬下野獸的肩肉,野獸咬破了他的脖子;湯瑪士重重捶打著野獸的頭,野獸以爪扯開了他的胸口--牠們要的不只是勝利,更重要的是血,那兩隻怪物渴望著獲得對方的鮮血。

頃刻。

等莉莉站穩腳步時,戰鬥早已邁入尾聲。

「史瓦茲先生!」她喊道,發軟的雙腳勉強跑上前去。

莉莉拋下了斧頭,執燈的左手直挺挺地伸向前方。不過沒走幾步,滿天的血味讓她不禁感到畏懼,莉莉感覺到她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勇敢,手也悄悄地收了回來,只是抓在胸前好照亮幾步之外的路面;飛散的血液逐漸增加,怪異的聲響毅然,又過了幾步後,她的提燈照亮了遠處的一具龐然大物,那是死去的野獸,然而倒臥在血泊中的牠仍輕輕顫動著--剎那,莉莉發現了湯瑪士。

他在野獸的屍體上又啃又咬,雙手耙著對方的腹部,盡可能地把血那隻怪物的血給榨的一乾二淨。

湯瑪士一開始還沉溺在血中無法自拔,但一會兒後,他注意到有道強光讓他痛苦難耐,於是湯瑪士抬起頭,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燒著了。他紅通但依舊明亮的眼睛在光芒中來回尋找;湯瑪士抬起那隻骯髒的手遮著眼睛,直到自己能夠適應光芒為止。

光中有個影子。一個小女孩。

「......不、不!」湯瑪士醒了,羞愧感一擁而上。

「史瓦茲先生?」莉莉退了一步。

「......呵、呵呵呵......不......走開!不然就吃了你!」他出聲威脅,但湯瑪士的聲音卻充滿畏懼。

「你不會。」莉莉又上前了兩步。

湯瑪士跌在地上,那雙綠眼瞪著莉莉,神情既是畏懼又是斥責--後來,他逃了,一跛一跛地逃往黑暗。

 

村婦在黑暗中找到了莉莉。她們沒有多說話,只是站在那等著村里的人找到這個地方。夜晚過去、夢境終結,但黎明的光芒曖昧而模糊,沒有烈日、沒有晨曦的曙光,等在天空的只是一個漫長的冬日,灰暗、濃稠、難以捉摩。

森林裡的野獸死於人類之手,那些巨大的生物讓小孩們都嚇傻了,而參與狩獵的大人們則沾沾自喜,說著那些怪物是怎麼樣死在他們的槍桿下;狩獵之夜死了幾個人,縱使犧牲令人難受,不過這卻無礙於貝弗洛村的歡慶,人們將戰利品剝製保存,象徵夢魘遠去,然後他們慶祝、高歌,用盡最大的力氣想將恐懼逐出村外。

--野獸離去,永不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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