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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年代,就連有個棲身之所都顯得特別奢侈,更別提工作--剎那間,事情就發生了,工廠拔地而起、黑煙捲過蒼穹,過去鼠疫淹過了人們的雙腳,而今人們淹過了土地,馬內城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每個城市都一樣,無一可倖免。但湯瑪士還算幸運,在街上一群群失業者中,他曾是個小小的勝利者。

湯瑪士早些年他落腳於東邊的山城聖喬治。雖然那裡的環境不比馬內好,但在同袍的幫助下,湯瑪士很快就在聖喬治城中找到了一份看門工作,負責打雜、圍事、偶爾也得處理些髒東西。然而打從退伍開始湯瑪士就經常陷入焦慮,起初他以為那只是適應不良,每個還活著的同袍或多或少都有些這樣的問題,只是唯獨他的問題日漸加重--後來,就像雇主說的,湯瑪士沒用了,沒用的人就不該留在他的手下工作。

湯瑪士求助無門之際,舊識向他介紹了馬內城的傑克曼醫生,那時傑克曼對湯瑪士得病情很有興趣,因此便問他是否願意到馬內會診。

於是他就去了,抱持著微不足道的期待與積蓄跑去馬內想開始另一個新生活,而多虧了他的榮退證明,湯瑪士比別人更多了兩次機會。來到馬內後,他的第一份是在飾品工廠擔任雜役,湯瑪士做了三個月、美好的三個月--突然間,他被開除了,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第二份工作隔了四個月,這段期間湯瑪士就跟大多數的遊民一樣在路上徘徊、搶著所剩無幾的散工名額,直到碰上運煤工的職缺,下一個的四個月才稍微穩定了些,他有餘裕看診、還算能填飽肚子,只是後來貨場發生了一場意外,受傷、腳斷、不便於行--剎那,湯瑪士就又失去了一切。

馬內不是一個新的開始,工作不順利、病情也毫無進展,結果不久後傑克曼就把固執的湯瑪士介紹給了愛德華.坎貝爾。愛德華當然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傑克曼不過只是想讓愛德華給湯瑪士碰個軟釘子,至少讓他知道這個病無藥可醫,與其尋找解答、不如想想如何緩病延壽更有意義。

那時湯瑪士還在燃煤場工作,他覺得自己還有點希望,看見一個姓坎貝爾的也沒多想,畢竟是傑克曼醫生推薦的,那肯定沒有錯。很快地,他後悔了。愛德華.坎貝爾,沒有別人,他就是當年的隨軍醫生,那個人甚至還是讓湯瑪士免於逃兵之罪的大恩人。湯瑪士不喜歡這個巧遇,他不喜歡他的恩人,那位醫生讓湯瑪士無地自容,在對方面前他根本抬不起頭,既沒尊嚴、又毫無價值,他只是一個病人,可憐又落魄的士兵。當愛德華還在回憶著往日的戰場友誼時,湯瑪士只想找個洞鑽進去;面對愛德華的關切,湯瑪士感到一份灼膚之熱。

然而他病了,越來越重、血如瀑布般逃離自己的身體;他的幻覺嚴重影響了社交與表達,大多數的人都在謠傳湯瑪士身上不乾淨、腦子有問題,甚至將工安意外的原因指向他--結果在第二次失業之後根本沒有人敢任用湯瑪士。除非他有一張醫生證明。

那就是湯瑪士與愛德華最後一次見面--七個月以前,在愛德華的妻子安妮.坎貝爾夫人的喪禮上。又一次,湯瑪士.史瓦茲向那位大善人求助了,他用尊嚴換來了一份鐵工廠的工作--而現在,湯瑪士正式已經放棄去維護自尊,他就是需要幫忙,如果愛德華願意伸出援手,那湯瑪士又何樂而不為?

縱使再痛苦也會習慣;就算在難受也比不過血中的疾病令人渾身發顫。他的軟弱無力是事實,根本無從辯解。

「真是非常謝謝您的諒解,艾羅森先生。」愛德華準備和坐在辦公座前的艾羅森道別。

「哪裡哪裡,這件事竟然還勞煩您親自過來,史瓦茲那小渾蛋應該被砍頭才對!」話一說完,艾羅森就起身來到了愛德華醫生身邊。

「請千萬別責怪史瓦茲先生,畢竟我這是挖角,無緣無故就把您的好工人收到我這來,由我親自出面說明是應該的。」

「那史瓦茲至少要跟陪你一起過來才對啊!這樣真沒禮貌......唉,他人很好,吃苦耐勞,要是性格上能再加強些就更好了......總之,希望這樣的人物也能對你的醫療事業也能起到幫助,坎貝爾醫生。」艾羅森禮貌性地微笑,那張笑臉好像鑄在鐵上的標記一樣準確而僵硬。

「雖然只是些雜事,但意義重大。」

原本艾羅森還打算說些事情,關於湯瑪士老是暈倒、注意力渙散、以及出言不遜之類的問題,但他知道,過了這道門湯瑪士就再也不是他的問題了,因此艾羅森只管保持笑容,希望醫生能對自己的表現留下些好印象。

兩人握手道別,而後艾羅森便請了祕書帶他離開了辦公處。那天天氣悶熱,工廠裡更有如煉獄熔爐,雖然辦公處離爐區有段距離,然而它的熱度光是用看的就能明白,在那座鐵皮鋼骨下燃燒的熾熱的融鐵,鍛打與齒輪的噪音刺入在耳中、人們不得不用吼聲取代言語--愛德華不難想像為何此地的職業傷害與死亡率會穩居全市之冠。

出了門閘,愛德華在石拱前向秘書示意感謝,接著才沿著厚牆走向轉角。他的枴杖在泥路上敲打,陽光刺眼而炎熱,但與工廠相比又顯得無比柔和--走了一段路後,他這看見湯瑪士躲在巷角的陰影中,渾然天成,就跟個遭人拋棄的石雕差不多。

盡管他不該出現在這裡,可是艾德華也沒說什麼。「吃過中餐了嗎?」他走向湯瑪士,沿途避開幾個看起來像是小偷的傢伙。

「我沒錢,屋子也被收走了。」

「為什麼?」

「隔壁的馬蹄鐵家對房東說我是個瘋子,房東說瘋子不能住在他的高級公寓裡。」

「可以理解。所以這就是你的全身家當?」他打量了一下湯瑪士身上的破布衣。

湯瑪士也看了看自己的狀況,他在想這身衣服是不是還藏了些金線或珠寶在裡頭。而後他聳聳肩。「我還有一本書跟一套衣物放在診所裡。」

「很好,意料之中。我想我得把安娜介紹給你才行了......等等,你識字?」

「會一點點。」

「還不算太糟,湯姆,有進步的空間。」愛德華帶著他前進,兩人朝著市集前進。不久後愛德華後悔了。夏末的午間最好別去市集,他早該明白這件事的。

「其實我還會寫,一點點。那是我弟弟教我的。」湯瑪士開始想推銷自己。

「你有個好兄弟,湯姆......你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嗎?」

「還可以。」

「我還以為你會生氣,好像之前那樣大吼著"我他媽的跟你沒那麼熟!"。」

「我在想搞不好在我大叫之前你就會因為噁心而不這麼做了。」

愛德華打算去平常安妮常去的那間麵包店。「希望你以後把這種機靈用對地方,湯瑪士。」

「你說的算,愛德。」

「性格有待矯正,湯姆。還有你的衛生狀況。短髮不代表你真的很乾淨,如果你還想要這份工作跟醫療照顧,你就得真的達到"醫療等級"的乾淨才行。」

「我試試看......其實我也會縫衣服和煮飯。老媽教的。」他還不死心,湯瑪士希望至少能在愛德華下定主意前找到一個適當的職務,或至少讓他明白湯瑪士擁有值得他聘僱的潛力。

「那是安娜的工作。我都不曉得你的手還能繡花,真不得了。」愛德華看向城市大鐘樓的位置,按照比例估算,他們至少還有一里路得走。

此時湯瑪士終於按捺不住性子了,他問:「愛德華,所以我到底要做什麼?難不成我的工作就是要當你的實驗品嗎?」

「這樣說好了,我缺了一個雜役。很難準確地形容"雜役"到底是什麼,但概略上而言就是保鑣兼助手。我相信你做得來的,大個。」

「我只是很不安,愛德華......老實說我覺得自己沒有讓你聘僱的價值。」

「既然如此,就先從提東西開始吧,」愛德華將手上的公事包塞給了湯瑪士,「保護好它,展現你的價值。」

「喔、沒問題!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他把公事包抱在懷中。

「好的開始,湯姆。」

「你他媽的最好別再這麼叫了。」

「真耐不住性子,蠢蛋。」

路上愛德華開始交代這陣子要做的事情,從現在開始湯瑪士就是他的專屬助理兼病患。作為助理,他的工作大抵是保養器材、處理廢棄物、提供隨行保護等等的瑣事,有時候也要懂得如何泡杯茶,內容無所不包,確實不愧為雜役一職;而作為病患,湯瑪士每三天要提供五十毫升的血液以供觀察紀錄,此外這段期間愛德華會盡可能地嘗試如何改善湯瑪士的血液狀況,從專業醫療到民俗偏方,愛德華認為這些都有嘗試的必要。

湯瑪士對愛德華的話只管應聲同意,有如新來的菜鳥士兵。

 

安妮.坎貝爾生前最常去的麵包店還算親民,不過店主喜歡替自己的做些誇大的宣傳。比起流動市集,這些店鋪不免認為自己比較高檔,只要有個乾淨的牌子掛在外頭,也許哪天會有一兩位大爺幸運誤入此地,到時再小的店都會出名--奎格烘培正是抱持著這種心態來打理店面,並對此引以為傲。雖然說買家也樂得買下這些品質不上不下、名不符實但相對穩定的烘培品,可是總歸來講就是有些不切實際。不過比起大多數的人,他們至少還有作夢的本事。

此時櫃檯的太太看見愛德華進來便熱切地打了聲招呼,她推銷著那些過於精緻的小點心,明知道不會有什麼人買,但每天都會做上幾個。後來奎格太太注意到了門外的湯瑪士,他衣衫不整、像個遊民一樣盯著麵包櫃,在嘴裡打轉的口水拼命地往喉嚨裡嚥。幸好湯瑪士還沒勇氣走近店裡,他感覺得出來自己搭不上奎格家的麵包。

「坎貝爾醫生,那位先生似乎跟你走在一塊,」奎格太太低聲問道,「你們認識嗎?」

「他是我的前同袍,最近我聘他來當幫手。」

「他看起過得不太好。」奎格太太皺了眉頭。

「你也知道,大夥都不好過,雖然不像老阿特拉斯那麼不堪,可是馬內的問題從沒少過。」

「那位先生似乎餓壞了......他之前是做什麼的?」

愛德華跟湯瑪士打了個招呼,並趁奎格太太不注意的時候在自個兒脖子上劃上一線。隨後愛德華回過頭向奎格太太解釋:「什麼都做一點,但時運不佳,一直沒辦法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

幾位準備進來的客人被湯姆士給嚇壞了,他就像故事裡會出現的搶匪一樣站在那。奎格太太的圓臉稍稍扭曲了些。

「抱歉,愛德華醫生,我想他......呃,能不能請他換個地方等?他實在有點......不堪?」她的用詞一向很直接,同時也相當準確。

「別擔心、別擔心,我們不打算逗留太久,買了東西就準備離開了。奎格夫人,請給我兩塊黑麥麵包跟一條硬棍。」

「就跟平常一樣--啊、坎貝爾醫生,今天想不想來點糖霜糕呢?」奎格太太端出了一個錫盤,盤中擺設了幾塊香甜的糕點,「或是一些小鬆餅?」

他知道安妮偶爾會花點錢嘗嘗這些小點心,在安妮死後愛德華偶爾也會向她一樣買些甜食,不過大多時候愛德華都會送給幫傭安娜當慰勞品。安娜一開始不太開心,因為這搞得她好像只是坎貝爾夫人的替代品一樣,然而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況且也不是誰都吃得起這些玩意兒,退回去、或讓它放著壞掉,這多浪費?

「這個嘛,」他想了一下,然後看了看外頭的湯瑪士,「你們的鹹派還有剩嗎?」

「我們還有些雜碎餡派跟魚丁派。」

「那就再加兩份魚丁派跟一塊糖霜糕吧。」

奎格太太揚起了一邊眉頭,看起來相當好奇的樣子,但還沒打算多問;她就跟多數婦人一樣熱愛八卦逸聞,可是要釣到真正有價值的內容就不能老是纏著事主不放,放長線釣大魚、甚至以魚養魚,當國家的情報單位正在訓練菜鳥們如何正確竊聽時,坊間的太太們早已成了情蒐高手。

買好東西後,愛德華又禮貌性地關切了奎格先生的近況。以此作結,萬事太平。

但就在愛德華還在裡頭客套的時候,等在外頭德湯瑪士的焦慮感正迅速累積。眼前的這條街比他想的還要寬,湯瑪士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站在這種寬敞明亮的地方;他幾乎忘了自己也曾大大方方地走過街頭、甚至走進一間店裡,從軍的時候人們會稱他做先生,他所待的軍隊功績顯赫、紀律良好,被人稱為先生與大爺都是他們應得的尊敬,湯瑪士更應該以引為傲。只是情況不同了,他不該站在陽光下。湯瑪士左顧右盼,接著便把身子挪到了幾步之外的小巷口裡。沒有斥責、沒有輕藐,安安穩穩有如置身故土,就連影子都恰當好處。

椅在牆邊的湯瑪士閉上眼,隨後深呼吸了幾輪。他把懷中的公事包抱得更緊了些,好像怕它會像鱸魚一樣跳到地上,現在這個公事包就是湯瑪士的一切,他想像自己能重新站起來--

--遠方傳來一聲騷動,喧囂聲刷過城街。時過半餉,巡警們跑過來了,他們在街上東張西望,隨後便把湯瑪士壓在地上。那兩個巡警說他強盜,證據就是他手中的公事包。他們認為像湯瑪士這樣的人根本拿不起那種東西,所以一定是不知哪來的贓物--盡管湯瑪士想解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頭就挨了兩棍。

「這是坎貝爾醫生託我照顧的!」湯瑪士在地上大喊。那兩個人想把公事包給搶走。

「放開它,垃圾傢伙!」高個子的趁亂握住了邊緣,他就快把東西給抽走了。

「愛德華,你還在嗎!」湯瑪士呼喊著友人,他知道自己根本用不著逞強,再拗下去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難堪。

矮個子的使勁敲著湯瑪士的手臂,他似乎是個新手,對湯瑪士這種專門生產突發事件的人物感到力不從心,但打人的力道倒是相當敬業,一棍一棍、力足破風。在一陣混亂中,湯瑪士出手擋開了警棍,剎那,棍子應聲斷裂、拳頭砸在對方的手臂上,那名矮個子的巡警不知為何哀號了一聲,他的夥伴見狀便不再搶公事包--他抽起身上的棍子加入了戰局。

現在是一比一點五,一名大漢對上一隻腳與一根棍子,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在還手了,再這樣下去就算愛德華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

「我快撐不住了,愛德華!」湯姆士又喊道。他從來沒像今天那麼窩囊過。

總算,愛德華抱著一袋麵包姍姍來遲,手中的枴杖還愉快在地上彈跳著。他走過街角、撞著這場紛爭,只是愛德華一時半刻還以為是哪個笨蛋行竊被逮個正著,他想,如果湯瑪士看到了肯定會對他大談以前從軍時抓到偷糧賊的事情--

--愛德華瞪大了眼。他發現倒在地上的那個人就是湯瑪士本人。

「我的老天爺!住手、住手!先生們!」愛德華跑了過去,嘴上還喊道,「我是愛德華.坎貝爾醫生,地上的那位那是我的助手!......別打了,白癡!」

受傷的矮個子巡警回過頭,浸濕汗水的瀏海掉了兩三根。「坎貝爾醫生?現在我們正在執行公......」

「公你媽,你們最好有個好理由能解釋為什麼"我的人"會被你們壓在地上打。」

「我知道您很同情這個臭要飯的,但......」

「但你個頭,難道海德局長就是教你們這樣辦案的嗎?嘿、就是你,敢再多打一下我就讓你滾蛋!」

愛德華的人脈廣,不過比起人脈,他的斥喝來的更有效率。一般來說,靠愛德華的影響力,他不必費半點力氣就能解決這件事,但有位員警受傷了,因此愛德華終究得多花點工夫才能讓湯瑪士全身而退。

不過,首先他得先為斷手的員警做一些簡單的手部固定,免得落人口實。他一邊檢查、一邊碎嘴,等處理好對方的傷勢後,兩位員警的名字與編號也套到手了,接著愛德華便以此為威脅,說他要向兩位員警的上層申訴。其申訴的理由鉅細靡遺,任何人聽了都會不寒而慄。

「好,快走吧,別讓我在看見你們。」愛德華用這句話作結。

「拜託,坎貝爾醫生,事情......」高個子巡警一臉愁容,汗水流個不停。

「事情就是這麼嚴重。看看他,你們這是怎樣?難不成是抓不了真賊就想隨便找個看起來像的人回去交代嗎?」

「我們真的很抱歉,坎貝爾醫生......拜託,請不要這麼做。」

「還聽不懂我的話嗎?」愛德華舉起手杖,「快走,趁我還沒改變心意,快去幹你們的活去!」

兩位巡警悻悻然地穿過圍觀人群,衝突落幕,人潮也隨之散去。

一會兒後,愛德華找到了椅坐在牆邊的湯瑪士,他看起來還好,除了滿身瘀青、滿臉鮮血外,這次不意外地也流鼻血了,但跟平常的病徵,那些血有明顯的血塊、色澤也較暗。這純粹只是斷了鼻梁,跟血疾一點關係都沒有。

「抱歉,我想我做人有點失敗......」湯瑪士說。他倒不是那麼介意今天的遭遇,只是他看見愛德華從自己辛苦保護的公事包中取出器材來診療兩位巡警,這讓湯瑪士心裡怪不是滋味的。

「你只是缺一套衣裝。」愛德華替湯瑪士清理了頭上的挫傷與血跡。

「聽起來挺簡單的。」

「剛才你打斷了那個傢伙的手?」他拇指往後比著那兩位巡警離開的方向。

「我沒有出手......」湯姆士晃了晃頭,腦子裡浮現了一片汪洋,海面讓月光填滿,「......我只是擋下來了,然後不小心碰到了對方,我不曉得打到哪.....也許他是被木棍砸傷了也說不定。」

「是右後臂、接近肘關節,」愛德華看見落在地上的斷木棍,「我猜他當時正彎著腰、出手正準備從右上方外左下揮動警棍,而你中途出手打斷了木棍、手掌順勢擦到了他的手臂。」

而後愛德華檢查了湯瑪士的手,他發現湯瑪士左手肘與手指節有明顯的瘀青。愛德華接著將剛才的推論給說完:「以左手防禦,打到了他的右臂。我以為你是右撇子。」

「那時右邊正忙著沒空......」湯瑪士說,「......如果傷人了,我只能說聲抱歉,其他的事就別多談了。」

「他們為什麼找你麻煩?」

「因為我不夠格拿你的公事包。」他勉強站了起來。

「真可笑......算了。來,我們趕緊回去處理傷口,免得你等會兒突然暴斃。」

「我是要怎麼......」湯瑪士發現自己的肋骨斷了,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呼......呼......沒事。別在我身上費太多心了。」

「我只擔心你會打起我家藥櫃的主意。」說完話,愛德華就把公事包交給了湯瑪士,自己則抱著那袋麵包準備前進。

路上愛德華還想著湯瑪士的事情。到底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把一根楓木棍給打斷?但湯瑪士才不管這種事,他只覺得自己沒一件事做得好的,他老是在求救、老是在添麻煩,如果這就是湯瑪士的天賦,他覺得自己不如早點去死對世界還比較有幫助。

 

那晚愛德華替湯瑪士抽了第一瓶血,血濃稠發黑,看起來異常詭異。在例行檢查後,愛德華就送湯瑪士到了診所二樓的客房裡休息,兩人之間沒有對話,純粹是公事公辦。

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湯瑪士想。他側身於床版,白天的傷口還隱隱作痛,但比想像中的還要好;他習慣性地縮起身子,縱使知道床長的夠容下那副身軀,可是沒有任何姿勢起縮臥更有安全感,湯瑪士想要的不是舒適、而是不受入侵的保證,他要保護自己不讓黑暗啃食,任何夢魘都進不了他的腦海。

然而夜與夢正逐漸增長,湯瑪士根本防不勝防。不一會兒,他又坐了起來,他的眼睛在漆黑的房間中打轉,厚重的霉臭有如幽靈,腐敗與老朽,它們的形象深深地烙在湯瑪士腦中,藏在地板縫中的影子正蠢蠢欲動。月光滲入屋中,湯瑪士抬頭看著那道窗,窗就像個眼睛,它在正監視湯瑪士;它是柯俄斯的森林之光,野獸們準備動身了。

「不,我很正常......」他喃喃自語,「......我抽了血,愛德華說他能從血中找到答案。對,我只是病了。病得很重。」

湯瑪士想看看今夜的天氣--他動彈不得。湯瑪士的身體被鎖住了,他必須看著床邊的月光。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起舞;小小的蜘蛛,牠們眼睛在光中閃耀。愚笨的蜘蛛們抽動節肢,又爬又跳地互相碰撞,動作時快時慢,看起來可笑又滑稽。

雲層正在增厚,但月光依舊;涼風灌入房中,然而炎熱驅之不散--他能動了,盡管僅僅是一個舉手也費盡千辛萬苦,但湯瑪士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現在他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把那些蜘蛛給輾死。這是為了世界好,那些眼睛正在毒害人類,牠們看見了、打開了某中東西,如果不及時關閉--

--湯瑪士伸長了腳,他的靴子準備要壓住其中一隻脫離光芒的蜘蛛--

湯瑪士輕聲哀號。他以為自己被攻擊了,有個隻爪子撕裂了湯瑪士的胸口,珍貴的血液正在流失。那個男人跪在地上,雙手拚了命地想要把失去的東西給抓回來,他的生命一無所有,唯獨鮮血長伴。

「不行,湯瑪士,你不行,」他對自己說,「你病了,你就要像那些瘋子一樣......開始吃人。但你沒有,你殺死了他們;你是獵人,湯瑪士,而那些東西不過是群野獸,你注定要殺死牠們。想想科俄斯,你是怎麼成為那名幸運兒的?」

科俄斯的森林令人發狂。湯瑪士還記得他們在林子裡迷路,積雪打亂了方向感,霜與冰晶刺的他們無法睜眼,可是他們還在前進,無盡地往可能是國境的地方邁進--之後又過了好久天,雪原與林木的輪迴永無止盡,他們或許更本沒有出發,那片寒風中沒有生還者,走在科俄斯的士兵們早已是林中亡魂,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讓恐懼茁壯;每一片樹皮後頭都有對眼睛,每一棵樹旁都有個瘦長的人影,他們反覆重疊,尤其是天黑的時候數量最多,幾乎比整座森林的樹還要多上幾倍。

然後月光。有人發瘋了,他殺死了某個同伴;突然間所有人都瘋了,又餓又累的士兵們拿著軍刀攻擊彼此,無法開槍的鎗桿也成了凶器。

「也許我已經死了。對不對,湯瑪士?」他低喃。

是的,他倒在血泊中。湯瑪士死了,他的血跟所有同袍的血混在一塊。

「不,我沒有。我得到血了。你給了我一管血,野獸。」他咯咯笑著。

湯瑪士被呼喚了。他聽到呼喚,藏在猛獸身上的針管正在引誘他--那就是輸血,湯瑪士把猛獸的血灌進了身體裡,頓時寒風與苦楚都煙消雲散--湯瑪士好懷念那管血,嗎啡勉強能有些作用,但血是不能取代的。

這就是原因,湯瑪士的血疾來自於野獸。一時的苟活換來的是一輩子的噩夢,現在他不想再做夢了。

湯瑪士伸出手扯破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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