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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在荒土下的是五百年前的柏油,此地曾經有過車水馬龍,雖然如今只剩一片荒原,但洪流依舊。那是倖存人們所不理解的荒謬,在翠草與灌叢中繁忙來往的不再是作古的油氣引擎,隆隆的廢氣讓清風取代,胎痕則成了粼光,濺灑在風化的水泥牆上。

此時,學者艾塔終於挪開了望遠鏡,她一邊確認筆記本上的速寫、一邊以裸眼觀察那群異類。

優游自在的偽生物穿梭在土壤中,受重力束縛卻不讓物質所困窘,人們一度以為那些魚群一旦潛入了地下,就一定也會徘徊在古老的水道系統中,然而這項假定卻始終無法得到證實,因為魚兒從不進入地底的空穴、也不存在得以檢測的質量,牠們有如海市蜃樓,只遊走在古往人道開闢之處、於人們的眼中鮮活跳耀。實際上,那群偽生物也不是真的具有魚類的外觀,科學家們稱那些東西為『哲學的幽靈』,不定形、不定態、不定區位與能量,充滿幻想但卻毫無意義--就如同艾塔所想的那般,然而如今她卻逗留在混凝土山上癡癡地等著,期待這份研究能給上一份驚喜。

「四七七年,八月十三日,十一時三十分,『古城原野-偽生物考察紀錄』第二十九日,研究員艾塔進行例行的午間報告。觀測物『鮭魚群A』同前一日朝座標物Z岩堆前進,移動期間,沿途的所有偵查器皆停止運作,前後歷時五分零三秒六一,較前一日略緩一秒三三,但坐落在誤差值內。一如第八日所發現的,『鮭魚群A』與『鮭魚群B』不同,是可觀察的能量組態,然而今天我卻無法肯定『A』與『B』之間的差異......」說到一半,艾塔把手上的錄音器拉遠一看,她下意識地認為那張半透明的小板子似乎故障了,些許雜音自外圈的音訊口中發出,似乎正受遭受磁波的干擾。

盡管播放後並無大礙,剛才的紀錄仍完好無缺,但艾塔的思考卻依舊讓擔憂所驅使;於是,她的指頭在底盤上繞了一圈,從訊息台上隨機抓出了幾個檔案來確認。陌生而熟悉的台詞盤繞耳中,一個個平板而單調、毫無活力,但毫無疑問地,那是艾塔的聲音,夾雜著曠野的鳥鳴與風響一同反覆播放--來自七月下旬的午間是如此狂躁,樹梢的蟬鳴宛如瀑布;來自八月上旬的傍晚是如此憂愁,奚落的草波在混凝土的風化殘牆上訝然而止。

「艾塔,只剩兩天了,」陪伴身旁的巨大機器犬出聲說道:「你今天也打算沉溺在紀錄資料中嗎?」

「不。」她不想跟機械犬談論太多話題,艾塔總是避免把人工智慧當作自己的交流對象。

機械犬白色的殼身坐了起來,幾乎要比藤椅上的艾塔還要高了一顆頭。此時,它背上的機關門伸出了一隻手臂好調整了陽傘的位置,確保影子能永遠遮住自己的主人,同一時間白狗搖搖尾巴,好像希望能得到稱讚一樣,模擬著一隻生物犬該有的細微動作。「我們不捕魚嗎?」它問。

艾塔摸摸狗兒的腦袋,雖然聽見了對方的問句,然而她的心思卻全放在這些日子以來的紀錄,因此只隨便呼應了幾句就打發了狗兒:「等會兒......等會兒。」

突然,機械犬挺直了腦袋,它的系統發覺到了一道死角,以前從未出現過的黑影;隨後,艾塔也備起了警戒,那位綁著馬尾的黑髮女性抓緊儀器,手上的望遠鏡也沒忘了放在眼睛前,她僵硬如面具的外表此時綻出了一點鮮活的痕跡,望著叢叢石堆荒草、古往崩壞的秩序之路,研究員艾塔的直覺至今終於發揮了作用,她相信,這就是突破的關鍵,所有的問題總是在最後獲得解答。

魚兒的黑影從一公里外匆匆躍起,跳上高樓的窗緣、在新生的泥土與藤蔓間來回震動;它們有如浪滔,掩蓋了身軀所及之處,但萬物卻沒有絲毫動靜。艾塔不可置信地依著機具從椅子上站起,哲學的幽靈在前,站在岩山上的意識幾乎要因它而剝離。「接續上一份紀錄,一個罕見的現象發生在我眼前,『鮭魚群A』脫離了洄游路徑,直往Z岩堆的西南角過來......它們朝著我所在的觀察點前進,然而現在我仍無法確定這裡是否就是『A』的新座標......沒有自主意識又不受物理結構影響的量子現象似乎"意識"到了某個東西!」艾塔對著錄音器描述著:「我正觀察到它們,相信就跟所有研究者所觀察到的樣貌不同,然而此時我更加確信,偽生物乃是一種被觀測者決定形態的悖論存在......在它運動的途中,我已觀察到的面貌皆是我已知的物種,從飛禽至水族、甚至是......人類,『A』簡直就像個移動方舟!」

巨響傳來,機械犬強行將艾塔抓到了背上;後足猛蹬,它帶著狼狽的研究員退到了一棵老樹上,沙沙枝響接納了兩者的到來,無智卻有知的自然容許艾塔繼續觀察。看魚兒們如何跨過藤椅、以清風推開落葉,它們無聲的脈動在陽傘下盤旋,車輪與動力核都浸淫在黑色的量子足跡中,唯獨遺落的錄音器不被接觸,在黑潮裡有如孤島。

五分零二秒四三後,魚群已遠遠離去。不一會兒,當他們回到地面時,艾塔便要狗兒進行大儀器的檢測,之後她則匆忙地來回檢察數據並採取樣本,期望科學真理能重回人類身旁。然而直到最後,所有的檢查都一無所獲,幽靈來去、不留痕跡,艾塔抱持著一點感嘆、熱情如預期般沉澱在稍晚的另一個研究案上,此時,她決定在賭上僅剩的一點可能性,將錄音器插入了電腦中。

(沙......沙沙吱......沙吱......)

(......你......)

她想,那是什麼?

(......不允許......沙......窺伺死亡......沙吱......)

一聲悶響,艾塔躺倒在小貨車裡。

如今,那塊原野依舊車水馬龍,上頭奔跑著的都是些人類所無法觸及的海市蜃樓,優遊在那片廢墟的乃是如幽靈般徘徊的哲學之魚,是不讓有知者所窺伺的古老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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